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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亩三分地

2015-05-30王张应

阳光 2015年12期
关键词:冬梅家庄刘洋

快过年了。外出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丁家庄。这个时候,走在丁家庄的路上,随便遇见谁,脸上都是挂着笑意。有钱无钱,回家过年。过年总归都是开心的。这是丁家庄人的老传统,自古就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现在,回来过年的人,很少有人空手而归了,在外面做事的人,怎么都会带着自己的收获回家过年。有的人回来过年,不光带了钱,甚至还带回了崭新的小汽车,或者是带回了崭新的面孔。那是谁家的小伙子,这次就带回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村西头那家的姑娘,这回也抱回了一个胖嘟嘟的娃娃。

这些年,只有过年的时候丁家庄才能热闹起来。这个时候,丁老二那一直微皱的眉头才渐渐地舒展开来。他在村前村后走着,谁见了他,都是二哥二哥地叫着,丁老二的心里总是乐滋滋的。年货都备齐了,就等着过年了,家里也没什么事了,丁老二的日子开始悠闲起来。丁老二这人有点儿怪。别人闲了,不是去找人喝酒就是凑在一起打麻将,丁老二不是这样。丁老二也能喝酒,但他从不找酒喝。至于麻将,他就更不沾边了。他总喜欢扛个锄头,村里村外到处转悠。虽然他扛的那把锄头已经好多年都没有用场了,可他依然扛着,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那把锄头就好像一个道具,只要丁老二一出场,锄头就一直扛在他肩上,放不下来。平常,在丁家庄,走到哪里都难得见到一个人,这会子不一样了,村里的人突然间多了起来。过去,丁家庄人有一句俗语,伢们望过年,大人望插田。现在的伢们,都不再望过年了,其实,按照过去的理解,他们天天都在过年呢。真正巴望着过年的,倒是丁老二这个年近半百的老伢了。至于插田,村子里差不多没有人惦记了,似乎那些事已经于己无关了。想到这里,丁老二那张铜黄色的脸膛子不知不觉就有些深红了。

丁老二家兄弟六个,他排行老二,家里喊他老二,外面人也就跟着叫他老二,或者是再带个姓,叫他丁老二。至于他的大名,周围的人许是没有几个知道了,估计只有那几位从村小学退休的老师可能还记得。丁家庄有三十多户人家,现在来看算是一个不小的村庄了,绝大部分都是丁姓的人家,只有很少的几户是杂姓,姓汪,或者姓杨,姓江。虽说丁老二无官无职,无权无势,但丁老二在村子里口碑却很好,说话一句是一句,挺管用。实际上,很长时间以来,丁老二已经成了丁家庄的当家人了。谁家有个公鸡打水草狗连筋的屁事,都不会忘记请丁老二到场,好像他是个包公似的。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丁家庄这样一个自然村落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丁老二这样一个像样的男人了。村子里,迎面相逢的都是妇女和老幼,男子们,老的已经很老了,小的还很小,绝少像丁老二这样的壮年男子。

丁家庄这个原有两百多人居住的村庄,坐落在大别山东麓,地处长江与淮河之间,是个丘陵地带,有山,也有水。山都是些不是很高的土山丘;水是从大别山余脉流出来的小河沟,小河沟先是流进皖河,然后流进长江。有水的地方就是水田,没水的山丘上就是旱地。这里地少人稠,水田里的出产往往不够丁家庄人饱腹,旱地上的出产也是十分有限。所以,多少年来,丁家庄的人日子过的都很紧你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里的人多地少。丁家庄人喜欢说,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是句笑话,倒是句真话。田地本来就少,再种不好,可能就会饿肚子。在丁家庄,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改革,田地到户的时候,水田和旱地加在一起,恰好是人均分到一亩三分地。那年头,丁家庄人把这点儿田地看得跟命一样。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时大家都很和睦。但是,为了田边地界,开始那几年还真没少摩擦和纷争,甚至破皮见血的场面也曾有过。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这点儿田地就被人渐渐地看淡了,丁家庄的人们纷纷往外走。开始是一两个人出去,后来就成群结队地走了。到最后,能使上劲的青壮年男人都走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还有一些因为要照顾老人和小孩的年轻妇女。丁老二不一样,他从来就没有打算出去。丁老二有一句口头禅,天底下的锅都是仰着烧,在哪里不是吃饭干活儿,干活儿吃饭!其实,这话不是丁老二的发明,这话也是从前辈那里传下来的,丁老二记得而且信了。丁老二一直不信外面的世界就真的那么精彩,外面的钱真的就那么好挣,外面的日子真的就那么好过。丁老二常讲,咱老丁家的祖祖辈辈都在这块地上活着,我就不信,到了我们头上会在这块儿地上饿死。不过,看着村子里的人一拨又一拨地走了出去,村子渐渐地空了,丁老二的心里也开始有些空落。起初的那些日子里,丁老二天天从村头跑到村尾,见不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了,所见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和小伢们,想说一句玩笑话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了。丁老二常常莫名其妙地叹出一口气,叹得他老婆冬梅跟在他后面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只有丁老二自己明白,叹这一口气,不为别的,只为这个阴阳失衡缺乏朝气的村庄。丁老二发现,在这个村子里,阴气逐渐上升、阳气逐渐下降。渐渐地,他就觉得自己很孤独,尤其是那些个风雨雷电的夜晚,丁老二这个原本不算胆小的男人,竟也会感到某种恐惧,他很担心这个缺乏力量的村庄,会在一夜之间被一场风雨席卷而去。后来,时间久了,丁老二才慢慢地开始适应了。尤其是村子里的一些人家有些什么事来请他帮忙的时候,丁老二就不仅仅是适应的问题了,他甚至觉得,他没有离开村庄完全正确。都出去了,村子里的事情谁来管?总得有人来管啊。都走了,这块儿祖先留下来的安身繁衍之地,不就白白地废了、丢了?

“二十五,杀年猪”。这是丁家庄的习俗,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得准备过年了,杀年猪,打豆腐,熬米糖,家家户户忙得不亦乐乎。在丁家庄,杀年猪是要请人吃饭的,但请人的时候不说请人吃饭,是说请人吃“猪旺子”。“猪旺子”就是猪血,那是杀猪的副产品。不说请吃饭,而说请吃“猪旺子”,自然只是客气的说法,让人便于接受邀请。实际上,饭桌上肯定不止“猪旺子”,什么猪肝猪心肺,杂七杂八的都有,最好吃的就是那盆煨得稀烂的“拆骨肉”了,上来多少吃多少。请人吃“猪旺子”,常常会请与自家住得近的亲戚、本家,也有朋友,当然还会请那些对自家有恩的人,借以还人家一个人情。在平时,还人家人情的机会不是很多。丁老二在丁家庄一年到头没少帮人家忙,到了腊月,请他吃“猪旺子”的,自然就要排队了。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的早上,丁老二在家忙着准备过小年呢。丁有福来了,提前上门来约请丁老二去他家吃“猪旺子”。丁有福是丁老二的堂兄弟,没出五服的本家弟弟,丁老二比他大一轮,他俩都属龙。丁有福一直在东莞打工,都十多年了,他老婆秀明带着一儿一女留在家里,儿子正在上初中,女儿在上小学。丁有福的母亲早年就瞎眼了,住在家里,全靠儿媳妇秀明照顾。有福老婆留在家里,日子过得不轻松,遇上点儿难事,能找谁呢,谁都不在,只得去找丁老二。丁老二是个热心人,秀明来找他,他就一个字,好。从来没说过不字。所以,有福两口子心里非常感激他,拿他当亲哥哥看。有福一大早就到了丁老二家,对他说,二哥啊,后天请你去吃“猪旺子”哦。丁老二说,后天啊,那是中午还是晚上啊?有福说,晚上呢。丁老二就说,晚上还真不得空呢,我先答应别人了。有福就说,二哥忙,那我就改时间吧,提前到后天中午了。丁老二也不客气了,就说,好好好,一定去。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也许会认为丁老二是在拿架子,硬让人家改时间,显得凡事就得听他的。其实不然,丁老二不是摆架子,他还真的就是不得空呢。腊月以来,好些日子里,丁老二就连早餐也得被人排上了。排上早餐时,丁老二常常还会跟人开个玩笑说,请我吃早饭是不算数的哦,吃早餐我又喝不下去多少酒,白担了个名声,多亏呀。人家一听就笑了,说,不算的,不算的,二哥什么时候得空了,我再来请二哥去喝酒,虽然没有什么好酒,孬酒还是有的,只要二哥不嫌弃,就一定要让咱二哥喝个好。

丁有福请吃“猪旺子”那天,除了请了丁老二,还有其他几个人。有一个也跟丁老二一样,是丁有福的本家兄弟。有两个是秀明的娘家哥哥,有福的舅子。还有两个是有福的连襟,秀明的姐夫。只有一个不是有福的亲戚,也不是秀明的亲戚,他是有福的初中同学,在村里做电工,平时上门收收电费,谁家灯不亮了,也会请他来查一查,修一修。他叫刘洋,是刘庄人,和丁家庄是在一个行政村。丁老二一进门见这个人也在,眉头就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脸就有些长了,感觉头都大了。猛一相见,刘洋的脸上也有些不大自然。但刘洋毕竟还算是个机灵人,见了丁老二进门,立马就站起来喊了声,二哥,你来了?丁老二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是不该来了,有人不欢迎啊。丁老二的一句看似玩笑的话,弄得刘洋脸上通红,半天接不上话。还是有福替他解了围,有福说,该来,该来,什么时候咱二哥都该来。丁老二笑了,用眼角瞟了下刘洋,如同饮了一杯陈年老酿,似乎心里受用,很过瘾。刘洋却难受了,脸红过之后,又渐渐有些惨白了。

丁老二给刘洋脸色看,并非无缘无故。这原因,有福不会知道,其他人也许都不会知道。但刘洋本人应该是知道的,若是他本人也不知道,那就不应该了,自己的事,自己还能不明白。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人也应该知道。这个人就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正在厨房里烧饭的有福老婆秀明。

见面就讨个不快,那顿饭,“猪旺子”味道再鲜美,吃到嘴里也不会有什么味道。所以,刘洋和丁老二在酒桌上都很压抑,没怎么说话。也许,一方是担心话是火柴,一擦拉就会点燃一颗爆竹。另一方可能也有担心自己是个刀子嘴,话一出口就会伤人。实际上,丁老二很讨厌这种气氛,他在想办法打破这压抑,酒桌上不说话,只顾喝闷酒,他很快就会醉。他是在寻找机会,寻找一种合适的方式,要把自己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所以,在饭桌上,很长时间里,丁老二都在等待。他就像一头豹子,在树林里草丛间蛰伏着,屏声静气地等候着它的猎物。

酒桌上气氛的异样,其他人不一定在意。但是,有一个人不会不在意。这个人不是别人,还是有福的老婆秀明。除了秀明,还有一个人也一直在关注饭桌上的动向,甚至,这个人会关注每个人的每一句话。这个人也和秀明一样,没有上桌,在饭桌之外。而且,那种关注不是用眼睛,用的是耳朵,用的是心。这个人就是有福娘。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奇怪,耳朵聋的人,大多是眼睛非常尖;眼睛瞎的人,耳朵就特别灵。老天爷给了人一样短处,也会同时给人一样长处,总是要弥补一下。老天爷给了人一样长处,也就极有可能再给人一样短处,这样似乎就能平衡了。有福娘是个瞎眼婆子,可是并不傻,相反,她可精明着呢。虽然她的眼睛看不见,但是她的耳朵灵,她的心里更是明镜似的。

丁老二记得,那是个春天的上午,而且还是早春,春节过后不久,丁老二扛着锄头从有福家门口路过,见有福娘坐在门口晒太阳。丁老二准备跟她打招呼,向她问个好,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有福娘倒是抢先开口了。见了那情形,要说有福娘是个瞎子,谁信呢?有福娘问,他二哥,去往哪里忙?丁老二说,不忙的,婶婶,我想去田里看看啊。有福娘接着说,他二哥,你要是不忙的话,就陪你婶婶坐一会儿吧,陪你婶说会儿话,婶的心里闷得慌。

丁老二听了有福娘这样说,再忙也只能说不忙了,他立马就停了下来,拉过一个小马扎,就在有福娘的对面坐下了。丁老二的第一反应,是不是有福家的婆媳关系出了问题。心想,有福娘可是这前后村子里有名的贤良老人,如果婆媳不和,那一定是秀明的问题了。但一直也没听说秀明对她婆婆不好啊,婆婆见了谁都夸儿媳妇好,说她人意好,心肠好,孝顺老人。难道人的变化就是这么快?好人转眼也能变坏了?不等丁老二开口说话,有福娘低着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

丁老二问有福娘,婶婶,你这是怎么啦?是秀明对你不好?有福娘直起腰身,抬起右手,摆了又摆,连声说,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秀明对我不好,是秀明对我太好了。丁老二听了就有些糊涂了,心想,儿媳妇对你好,你还不满意吗,心里还有什么闷的呢。丁老二不解地问道,秀明对你好,那还有谁对你不好呢?有福娘说,没有谁对我不好,谁都对我好。丁老二的心里嘀咕开了,心想,这人一老怎么就是这么个德性呢,不是没事找事,难为人嘛!没等丁老二说话,有福娘又开口了,她说,他二哥,我看你留在家里,种种自家的田地,照应照应家,不也挺好吗?我家有福怎么就不能呢?他要是留在家里该有多好!丁老二似乎听出了某些名堂,但他不敢再往下问,甚至就连往下听的勇气都没有了。丁老二只好敷衍了有福娘一句说,现在的年轻人,哪有像我这样窝在家里的,我这是没出息啊。有福娘吸了一下鼻子说,你觉得我家有福算是有出息了?丁老二说,有福年年出去打工,在外面见了大世面,又赚了钱回来,当然算是有出息了。有福娘又一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她说,赚点儿钱回来就算有出息了?这人活在世上,长也不过百年,短就不过几十年,难道就没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了?我就不相信!有福娘说得那样肯定,丁老二就更加不敢继续往下听了。再听她说下去,还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呢。丁老二就找了个借口想离开。他对有福娘说,婶,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我要去麦田里,趁着天晴,去清清沟,排排水呢。有福娘也没有挽留,只是对丁老二说,他二哥,在这丁家庄村子里,在我们老丁家,你就是当家人了,你兄弟的事,也就是你的事了,得空了,可不要忘了来家里坐坐啊。你看我家秀明,里里外外一双手,顾老又顾小,挺不容易的,她有难处时,你就帮帮她吧。有福娘这样一说,丁老二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丁老二不知道有福娘到底想说什么,但知道有福娘心里一定有事。他不敢接有福娘的话茬,但又不能不说话。愣了半天,他才说,婶,你放心,没事的,家里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呀,你老人家开口了,我再忙也会帮忙啊,别的忙不敢说,田里地里的事,我在行。有福娘说,他二哥,咱们庄稼人,除了犁田耕地还能有什么事呢,你能帮帮咱就好。丁老二说,婶,你就放心吧,没事的。有福娘说,没事就好,你去忙吧。

丁老二嘴上对有福娘说没事,实际上,在心里,他是觉得会有事的。如果没事,有福娘不会这样,没完没了,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从那以后,丁老二就开始多留了心眼,有事没事,经常从有福家门口过一过,顺便看看有福娘,当然了,也想瞧瞧秀明是个什么状况。不留意不知道,一留意,还真的吓一跳。丁老二发现有福老婆秀明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在他的心目中秀明是一个很朴实的女人,与丁家庄的其他女人别无二致。后来,秀明渐渐地就不一样了。丁老二倒也说不出秀明究竟有什么不好,他只能感觉到她的不一样。跟别人不一样,跟过去不一样。

丁老二能够看出的最明显的变化是表现在她的衣着上。早先,秀明和丁家庄的女人一样,冬天是要穿毛衣毛裤的,甚至还得穿棉衣棉裤呢。夏天是单褂单裤,最热的时候也不过把个长袖衫换成短袖衫。后来就不一样了,秀明穿裤子的时候越来越稀少,穿裙子的时候越来越多。夏天穿了裙子不说,那裙子都是短裙,膝盖之上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部位是白花花的,没有盖住。春秋天也是裙子当家,不过是换了长点儿、厚点儿的裙子,只露出一截不是很白的小腿杆子。最让丁老二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在冬天,哪怕是霜冻天,甚至是下雪天,秀明也要穿个裙子。秀明的那种穿法,丁老二觉得很费解。那时秀明并不是光腿杆子穿裙子,她是先穿上一条羊毛裤,黑色的,紧身的,将臀部和大腿小腿包裹的原形毕露。然后,在羊毛裤的外面穿上一条短裤,不是九分裤、七分裤,也不是五分裤,它只能算是二分裤,最多算是三分裤。配上羊毛裤,外加短裤,秀明的脚上常常是蹬着一双黑色的长靴。短裤虽短,好歹还有个裤裆。更让丁老二觉气的是,好多时日,秀明是连那条短裤也不穿了,只是在羊毛裤的外面套了一条跟那短裤一般长的短裙。

可气归可气,内心里,丁老二还是蛮喜欢秀明这样的一身打扮的,每次见了大冬天穿了短裙的秀明,丁老二就觉得身上有些莫名的燥热,觉得身上有些来劲了。所以,很多时候,丁老二有事没事地路过有福家的门前,总是有意无意地朝有福的门里窗里瞅瞅。有时也会遇见秀明,丁老二当然不会正面去盯着秀明看,这个分寸丁老二始终拿捏着,他明白自己是个哥哥,是个兄长,切不可妄为,他只不过胡思乱想一下而已。他看秀明的短裙,基本是用眼角的余光去看,只有在秀明的背后,他才会逮住机会猛看,那时的目光一定是有些贪婪,甚至是有些肆无忌惮。

好长时间里,丁老二脑子里总是回想着有福娘讲的那些话,眼前就不知不觉地浮现出秀明的形象来,那个在冬天也爱穿裙子的女人。夜里,好多时候,丁老二躺在床上总是走神。以致躺在他身边的老婆冬梅伸手推他,挠他,他半天也反应不过来。好几次,惹得他老婆冬梅老大的不高兴。那天,冬梅见丁老二躺在床上发愣,心里就嘀咕,一时间疑心顿生。心想,该不是被村子里哪个狐狸精给迷了魂吧。唉,村子里男人一个个都走掉了,剩个瘌痢头也会吃香呢,何况这样一个人五人六的男人,该不是成了误入“女人国”的唐僧吧!虽是这样想,冬梅的心里并没有什么头绪,至少,她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男人有什么蛛丝马迹。再想想丁家庄的姐妹们,长年累月,日子过得空落落的,冬梅就觉得自己幸运多了,应该知足了,不该疑神疑鬼、没事找事了。所以,对丁老二的偶发痴呆,冬梅也就没有当真,她只是一个翻身扑到了丁老二的怀里,嗔怨说,别那样七想八想了,快睡觉吧。说着,冬梅的右手伸过去,从下面,一把捞起了丁老二身上那个根状的东西。丁老二顿时打了个激灵,随口喊出了——秀——。冬梅一听,莫名其妙,心里的劲头一下子就泄掉了七分,很是不满地问丁老二,深更半夜的,都躺在床上了,你还秀什么秀?你的心里还真的就知道那个什么秀?丁老二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差一点儿就喊出了秀明。不过,他改口也快,他就顺着冬梅的话说,还能秀什么呢,我是说休息啊,忙了一天,你不累吗?冬梅因为自讨个没趣而有些生气,呼地一下翻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丁老二也翻了个身,自言自语道,睡觉吧。说是睡觉,却半天睡不着,婶婶的那些话,总在丁老二的耳边飘来飘去,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兄弟的事,就是你的事啊。秀明她也有难处,你得帮帮她。尤其是有福娘说的这两句话,让丁老二颇费心思,半天想不明白。兄弟当然就是有福了,有福能有什么事?秀明一个女人家,忙里又忙外,当然不容易,哪能没有难处呢?有难处,咱兄弟不帮一把,还指望谁来帮呢。可是,这忙怎么去帮呢?秀明又是个要强的女人,轻易不求人。主动过去帮忙会好吗?丁老二不知道秀明会怎么想,也不知道冬梅会怎么想呢。丁老二越想越觉着自己挺难心的,不知道这个忙该怎样去帮。

丁老二的这份心意,也开始自觉不自觉的体现到行动上了。自从有福娘跟他讲过那番话之后,丁老二有意无意走过有福家门口的次数就明显地多了起来。路过的时候,丁老二的脚步一定是放慢了下来,见到有福娘坐在门口晒太阳,丁老二就会停下来,跟婶婶聊会儿天。当然,丁老二也会将目光朝着门里不停地搜索,那种搜索似乎有些明目张胆,一点儿也不避讳有福娘。丁老二当然知道,有福娘是个瞎眼婆子,看不见事的。

那天,丁老二停下来跟有福娘叙话的时候,用眼睛朝屋子里快速地瞟了两下。这个动作,有福娘却好像是发觉了,没有由来地对丁老二说,秀明在家呢。丁老二心里顿时一惊,脸刷的红了。就好像有福娘的眼睛并没有瞎,把丁老二心里的那点儿小九九看了个一清二楚。也像是好生地走在路上,突然间,他裤腰带断了,裤子刷的垮到了脚跟上,两条大腿顿时外露,那样一种钻地无门的难堪与尴尬。接下来,有福娘又是自言自语说,家里来人了呢,我叫秀明出来给你倒茶喝哈。说过,有福娘就喊了起来,秀明,你二哥来了,来给二哥倒杯茶吧。丁老二说,别费力啊,我不喝茶了。秀明从屋子里应声走了出来,手里还捧了个玻璃杯子,装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笑嘻嘻地递给丁老二说,二哥来了哈,稀客啊,二哥喝茶吧。丁老二接过茶杯,淡淡一笑,那笑意,那神态,有些不自然。丁老二为了给自己圆场,就当着婶婶的面没话找话地聊起来。他说,秀明弟妹,前些日子婶婶对我说过,有福兄弟不在家,你一个人忙里又忙外,挺不容易的,今后要是庄稼地里有什么难处,就说一声啊,二哥我又不是外人。丁老二这么一说,秀明也就热络起来,很感激地对丁老二说,二哥呀,太麻烦你了,我家的事情麻烦你的时候太多了。丁老二见秀明说的很客气,又很诚恳,就觉着有些不好意思,想打断秀明的话,不叫她接着往下说。丁老二说,秀明弟妹,话可不能这样说啊,这样说可就见外了,咱们毕竟一笔难写两个丁字,都是老丁家的后人啊,这一家人还能说两家话吗?有福娘也在一旁说,对呀,都是自家弟兄伙子,就不讲客气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突然从屋子里走出一个人来。丁老二这才想起,刚才有福娘说了句,家里来人了。他还以为是秀明的娘家来了什么人呢,没有想到来的人竟然就是他。丁老二猛一见到他,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迎面抛了一句,是你?你怎么来了?他似乎也有些尴尬,但他毕竟也是个走村串户的人了,很快地就打破了尴尬。他笑着说,怎么不能是我?这个村子里,谁家我没有去过?谁家能离得开我?你家也一样哈。秀明有点儿脸红,在一边忙解释道,是我请他来的,帮咱检修电路呢。丁老二认识他,这个人是村里的电工,名叫刘洋。

从那天邂逅以后,尤其是听过刘洋那几句很牛逼的话,丁老二总觉得刘洋这个人好像是一只令人讨厌的蚊子,老是在人的眼前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弄得人很烦躁,不敢闭上眼睛睡觉。虽然没有被那只蚊子叮咬上,但总让人放心不下,似乎一不留神就会被它咬上一口,还得被它吸走一皮囊子鲜红的血液呢。丁老二有点儿想不明白,这刘洋虽说是有福的同学,但过去有福在家时,也没见过他经常来呀。再说了,秀明家的电路怎么就突然要检修了,谁家的电路不是用个十年八年,也没见谁家请了电工上门来检修的,怎么偏偏就是有福家的电路要检修?还有,有福娘说的那些话,兄弟的事就是你的事啊,秀明也有难处,难道会与这事有关?丁老二越想越糊涂,甚至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生气。糊涂归糊涂,这事要想弄明白,只能依靠自己的观察与分析,不能去问任何人,在有福娘面前,同样也不能多说一句话。这还真不是个小事。按照丁家庄人的说法,屁大的事情却能要人命。不过,在丁家庄,这样要人命的事情,过去却没有出现过。只是丁家庄人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听了很多,老辈人常拿这个来教育后人。丁老二以前也常听老辈人说起,丁家庄世世代代的清白,祖上一直保持下来,到了我们这辈手上,要是给毁掉了,岂能对得起丁家的列祖列宗呢。丁老二这样一想,想得就很深很远了。守住一亩三分地,种好一亩三分地。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话,丁老二觉得,老祖宗的话,总归是有道理的,什么时候都是该听的。

有些事,不想也就罢了,越想却越是糊涂了。丁老二想起了从前他给有福家帮忙干活的情形。那时,在丁家庄,耕田还是依靠人力和牛力的。犁田的时候,由牛拉犁,牛走在前面,人走在后面。人的左手牵了牛绳子,用来指挥牛的走向。右手扶着犁尾,调整犁头的方向。牛是水牛,长着一对弯弯的犄角,瞪着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怪吓人的。这畜生欺生,尤其是见了妇女和小孩就撒野,总是喷出长长的一口气,将头低下来,贴近地面,作出一副要袭击人的架势。所以,这犁田的活儿,实在不是女人能干的。不仅女人不能干这活儿,那时候,村里的男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干好这活儿。虽然秀明是个能干的女人,但犁田这样的农活她终究是干不了的。恰好,丁老二是个犁田的老把式,秀明这活儿不找丁老二还能找谁呢?

犁田的活儿的确不是好干的活儿,挺累人的。丁老二赶着他家那头老水牛,在有福家的水田里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走着,不时还响起了吆喝,打起了响鞭。那鞭子,丁老二总是举得高高的,其实,也不过就是弄出很大的声响,借以吓唬吓唬那头埋头拉犁的老水牛。让它快步走,别偷懒。老水牛走走停停,丁老二担心当天的犁田任务难以完成,就急了,吆喝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严厉。手中的鞭子一次次举起,但那鞭子不会落到老水牛的皮肉上。丁老二舍不得,在他的眼里,老水牛不是牛,是他兄弟,是老伙计。跟在老水牛的后面,一天下来,丁老二这个老把式也会感到腰发酸膀子胀双腿发软。

收工以后,秀明会做上几道好吃的菜,打上一斤烧酒,晚餐时让丁老二喝上几杯,好让他消消乏。不光丁老二喝,秀明也会陪着喝。虽然秀明没有酒量,一杯酒下肚脸就红了,但秀明从不失礼数,总是陪着丁老二喝点儿。多年以后,丁老二一直忘不了秀明红着脸低着头,端起酒杯的情形。秀明将酒杯朝着丁老二的酒杯轻轻一碰,轻声说了句,二哥,秀明敬你一杯,可把你累坏了。丁老二见秀明那副模样,知道秀明不胜酒力,就对秀明说,你不能喝酒,就别喝,不要为难自己,二哥又不是个外人,都是老丁家人,自家兄弟,不用客气的。秀明微微地抬起头来,细声说,二哥当然不是外人,二哥比我亲哥还亲。秀明会记得二哥对我、对我家有福的好。还不了二哥的人情,秀明也会时常念念二哥的人情。丁老二端起一杯酒,咕咚一下喝下去,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神情不悦地说,秀明弟妹这个话说得的就见外了,既然是一家人,何必要说两家话。这时,秀明就会举起满满一杯酒,碰了丁老二的杯子,对丁老二说,二哥,我就啥也不说了,所有的意思都在这杯酒里面了。说完,她也咕咚一下,干杯了。

丁老二有些醉意了,看着秀明酡红的脸庞,迷离的眼神,欲言未言的神态,丁老二的心怦怦直跳。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究竟想干嘛,就一把拽过秀明,目光直直地盯着秀明的眼睛,盯了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后来,还是秀明开口说话了,二哥,你忙了一天了,该是很累了。丁老二这才醒悟过来,原来,眼前这个女子是他的弟妹,他还以为是冬梅呢。心里嘀咕了一句,有福这小子,还是真的有福呢,咋就娶上了秀明这样一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女子呢。目光收回来以后,手也松开了,端起桌上的酒杯,又是咕咚一口。

那时的秀明,似乎还是五月的桃树上一枚带有茸毛的青桃,硬硬的,脆脆的,没有后来那么红,那么软。桃子若是真的红了,熟透了,好吃是好吃,但在枝头是挂不住的。丁老二见到了秀明就没有由来地想到了桃子上。他不明白他自己,难道还真就好那一口熟透的桃子?那时的秀明,还是一个时常穿着宽大的蓝花衣裤的乡村少妇,还不懂得去城里买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

丁老二虽然有些累,但他还是挺乐意去帮助有福家犁田,甚至,他把有福家的那块责任田,那个一亩三分地,都当成是他自家的了。那些年,在田畈上过来过往的时候,丁老二在看看自家的田里是该上水还是放水的同时,他也留意有福家的那块田,看看田里的水是余还是缺。放下扛在肩膀上的锄头,顺手关照一下有福家的稻田。有几次,他走在有福家的田埂上的时候,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就想到,其实,秀明不也是一块很好的田地吗,多肥沃的一块田地啊,便宜了有福那小子,该那小子真的有福了。这块田地是否也该去照应一下呢?还没想完,脚下的那段田埂就走完了,如同在夜里一个好梦还没有做完,就听见了鸡叫,天已经亮了。可惜了,可惜。可惜,那样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很快这犁田的活儿就变了,原先那个走起路来慢腾腾的老水牛在村子里不受欢迎了,村子里来了许多喝柴油的“蚂蚱子”,那些两只轮子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开进了村子,下到水田里,从犁田到插秧,那家伙样样都能干,省去了很多人力。秀明只需要交点儿钱给人家就行了,活儿就全干了,觉得很方便,也不用像过去那么有累二哥了。丁老二日子过得清闲下来,心里却不自在,总是若有所失的样子。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福家里的事情,秀明就不请丁老二来帮忙了。因为,这些年来,种田的活儿越来越机械化、专业化了。犁田、插秧、施肥、除草,包括收割,都会有人来上门服务,稻子和麦子收上来之后,都不用挑回家来晒干、入仓保管。稻麦收上来之后,会有粮食经纪人开着小四轮拖拉机,走到田间地头,就把稻麦收走了。经纪人收走之后,将车子开到粮站就把稻麦给卖了。这样一来,就给种粮的农户带来了极大的方便,省去了好多麻烦事。所以,像秀明这样留守在家的妇女们,日子才渐渐地过得轻松起来,有的也会选择到附近镇上的公司去上班,或者把活儿领回来在家里做。村子里就有不少女人到电子厂领回一些电子元器件,回来组装好了,再交回厂里,领取计件报酬。这样的活儿,秀明也干过,而且干得不错,她手脚麻利,干活速度很快,挣的钱比其他妇女多了不少。偶尔,不干活的时候,大家也会轻松一下。村子里最流行的娱乐活动就要数打麻将了。先前,打麻将只是在过年的时候,亲戚朋友们凑在一起,才在家里打打。后来,就不是这样了,过年过节打,平时也打,天天都有人打,有人是巴不得天天打。不仅凑在一起在家里打,而且村子里还开起了专门的麻将馆,有空了,想打麻将的人,呼朋引伴,凑齐了四人,就会在麻将馆里稀里哗啦地玩儿起来。他们一玩儿就是半天,甚至就是一天,连吃饭的时间都很紧张,往往就在麻将馆里匆匆草草吃碗饭,吃过后,饭菜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就撂下了碗筷接着玩儿。

秀明是个聪明的女子。别人会的事情,她也会,即便不会,学学也就会了。秀明以前不会打麻将,甚至,她很讨厌打麻将。开始,人家喊她去打麻将,她不仅不去,还骂人家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闲得慌,没意思。到后来,别人喊的多了,自己也有空了,在人家“三缺一”的时候,她也就很勉强地被拉上去“填缺”了。第一次上场填缺,是因为刘洋。刘洋怂恿她,刘洋刺激她。刘洋说,现在这个社会哪里还有像你这样的女人,我看,你这是还停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停留在你妈妈生你的那个年代呢。秀明说,就你能,你先进,你是超前到了你孙子出生的那个年代吧,这样看来,你比你儿子都先进了。刘洋听了秀明的话,觉得有些异味,但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毕竟是自己先说人家的,秀明这也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来回敬他了。所以,刘洋只是笑笑,没有多说话。随后,刘洋问秀明,你到底打不打麻将?秀明却和刘洋杠上了,撂给刘洋一句硬话,打就打,谁怕谁呀,要输也不就是输钱嘛,还能要人命!虽是这样说,秀明却还是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心里是老大的不愿意,面子上却撑的跟真的一样。其实,秀明之所以能够坐下来,填上“三缺一”的那个“一”,实际上完全是因为刘洋在,究竟为什么会这样,秀明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些时候,秀明会觉得,待在刘洋这样一个男人身边,她就觉得很安稳,很踏实。至于其它,她没有想过。

要说打麻将,她还真得从头学起。头一把掷了骰子比点找庄家的时候,秀明居然掷出了最高点,夺得了庄家。大伙儿叫她开始抓牌的时候,秀明却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不知道麻将的门应该在哪儿开。这样,刘洋才真的相信了秀明从来没有打过麻将,也就理解了秀明心中的苦衷。那天打牌的时候,刘洋几乎是一个人打了两家牌,既要打自己的牌,还要帮着秀明出牌。在麻将桌上,通常会有个怪现象,那就是生手抓好牌。不会打麻将的人,往往偏偏抓到一手好牌。秀明第一次打麻将时就是这样,把把都抓好牌,一场麻将下来,这个不会打牌的人,还赢了钱。赢的不多不少,正好二百五十元。刘洋笑着对秀明说,恭喜你,二百五。其他两个人也跟着起哄,说今天赢的竟然是个二百五。秀明也不孬,张口就顶了回去。秀明说,这个二百五可是来之不易啊,是你们三个大男人,有老有少,加在一起才不过是个二百五呢。在丁家庄人的嘴里,二百五可不是个好数字,那是骂人的话,谁都不会承认自己是个二百五。承认了,那他才真是个二百五呢。

不过,第一次打麻将,就赢了个二百五,秀明的心里自是暗暗高兴,因此她很藐视打麻将这门活儿。她觉得打麻将也不过如此,她一个从来没有打过麻将的人,不也照样能打嘛,而且还赢钱呢。实际上,秀明还是小看了打麻将的技术了,秀明第一次上场,能打成这样,还赢了个二百五,除了手气好,能抓好牌,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有人明里教她,暗里助她。教她,是让她防止出了错牌,防止把牌打亏了;助她,是让她要什么来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样打牌,还能不赢?暗里助她的,当然是刘洋。秀明需要哪张牌,他就送上哪张牌,把秀明喂的饱饱的。秀明“单吊二饼”时,刘洋就偏偏打出个“二饼”。秀明把牌一推,和了。其他两个麻友眯眯的笑,并不点破什么。明里教她的,除了刘洋,还有另外两个麻友,村子里两个年长的男人,见她是个新手,在牌技上,都是毫不保留地指点她,希望她能尽快掌握打麻将的基本技巧。同时,也在激发她对打麻将产生出浓厚的兴趣。麻友们如此培养麻将新手,是否有些放长线钓大鱼的意味呢?刘洋也许不是这样想的,他或许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他那两位长者就很难说了。刘洋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秀明如果迷上了麻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有机会经常同秀明坐在一起了。这样一来,秀明于他而言,除了是他同学之妻以外,又多了一重关系,他们是麻友!

麻友之间关系,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可以说,有些麻友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他们的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打麻将打得起劲时,那可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可以不吃饭,也可以不睡觉。也有打通宵的,一夜不回家。

打麻将这活儿,在丁老二的心目中,从来就不是什么正经活儿。丁老二觉得只有闲得无聊的人才会去打麻将。丁老二总觉得,喜欢打麻将,赢个三两百块钱,那都是些品行不端的人,因为好吃懒做,想吃便宜食,不愿意吃苦耐劳,才去干那个。所以,丁老二最讨厌那些在村子里开麻将馆的人,也讨厌那些有事没事就往麻将馆里钻的人,尤其讨厌那些爱打麻将的女人。在丁老二的心目中,爱打麻将的女人,从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看到打麻将的女人,丁老二总会想起电视剧里那些涂脂抹粉的“三姨太”“四姨太”们,她们成天无所事事,围着麻将桌稀里哗啦地混日子,往往还会生出一屁股是非,惹出一身的麻烦来。丁老二讨厌那样的女人。知道秀明去打麻将了,而且经常是和刘洋一起打,丁老二心里就气愤。但他又说不出什么,他又不能公开地管束秀明,尽管秀明算是他的弟媳妇,他这个做伯哥的也不好将弟媳妇从麻将馆里往外拽呀。背地里找秀明说说吧,叫她别去打麻将,千万别去跟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后边学坏了。也不容易找到那个说话的机会,丁老二总不能没有什么事就跑到秀明家里去专门说这个吧。再说了,就算有了机会,丁老二可以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但人家秀明会接受吗?要是不接受的话,岂不是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呢。

好几次,秀明在丁家庄村子里一家麻将馆里打麻将的时候,丁老二总是在人家麻将馆附近转悠。有一次,丁老二实在是心里堵得慌,闷了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出。忽然,他的眼前一亮,有主意了。他就去找那辆停放在路边大树底下的嘉陵牌摩托车,他就在它身上出出气。说是出气,名副其实,那可真的是出气了。丁老二转身望望四周无人,悄悄地蹲了下来,将那摩托车轮胎上的气门嘴子给拧开来了,轮胎里面的气就“刺刺”的喷出来,不一会儿两只轮子就趴下了,摩托车立马就矮了一截子。那一刻,丁老二的觉得很过瘾,有一种复仇解恨的快感。因为,丁老二认识,那辆嘉陵牌摩托车是刘洋的。可是,人家刘洋跟你丁老二有什么怨仇呢?丁老二笑笑,他知道,要说怨仇,那也是摆不上台面的话。但丁老二把牙齿一咬,在心里头十分肯定地说,不是怨仇也是怨仇,谁让你接近秀明,这秀明虽不是我丁老二的女人,但好歹她是咱老丁家的的媳妇。刘洋你小子,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来和秀明腻着近乎,这不是拿咱老丁家人不起劲吗,这不是欺负老丁家无人吗?秀明的男人有福不在家,我丁老二可是在家呀,你刘洋就这样眼中无人了?丁老二越想越觉得不能便宜了刘洋那小子,便宜了那小子,不仅对不起有福,也对不起老丁家的老祖宗了。

刘洋就这样被丁老二盯上了,铆上劲了。刘洋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丁老二的眼睛里。刘洋在明处,丁老二却是隐身的,在暗处。

那次,是个晚上,丁老二在外面转悠,意外地发现刘洋进了秀明的门。丁老二就急了,就像是沙灰落在眼睛里,揉也揉不得,擦也擦不得,十分的难受,十分的焦急,却又无可奈何。他既不能跟着后面也进去,又不能站在外面喊秀明,或者叫刘洋出来。丁老二急得直跺脚,情急之下,丁老二终于想到了一招。他一溜烟跑去配电房找到了送电开关,把那个贴纸上写有“丁家庄”字样的开关拉了下来。瞬间,整个丁家庄便淹没在一片漆黑之中。丁老二打着手电筒,急匆匆地跑回村子里,来到了有福家的门外晒场上。丁老二觉得,他现在有理由喊秀明了。于是,他就贴着有福家的窗户小声叫喊,秀明,秀明,你在家吗?屋里传来了秀明的应答声,是二哥吗?我在家呢,二哥有事吗?丁老二说,我家没电了,看看你家有电吗?不知道是不是我家的线路出了问题呢。秀明说,我来试试看吧,哦,我家的灯也不亮了,估计是停电了。丁老二在窗外应声说道,哦,你家的灯也不亮了,那估计就是停电了,我来打电话问问情况吧。屋子里面的秀明就没有再说话。丁老二随即拨打了电工刘洋的手机,随即,一段优美动听的手机彩铃曲子,在秀明的屋子里明目张胆地响了起来,丁老二知道,那曲子名叫《荷塘月色》,好多人都喜欢用这个彩铃,丁老二记得刘洋的手机用的也是这个彩铃。彩铃响过之后,丁老二迅速挂断,屋子里面的彩铃声也立刻停了下来,顿时显得格外寂静。片刻的寂静之后,丁老二又重新拨打刘洋的手机。这时,秀明的屋子里再次响起那曲《荷塘月色》的彩铃声,响了一会儿,丁老二又一次把手机给挂了。

气氛再次寂静下来。丁老二又在窗外给秀明喊话,秀明啊,估计真是停电了,我打了电工的手机,他也没接,估计他正在外面忙着检修电路呢。秀明在屋子里面“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随后,丁老二又飞快地跑到了配电房,将那个拉下来的开关重新送了上去。瞬间,丁家庄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将那片黑暗的沉寂一下子就打破了。丁老二回到了有福家门口,找了个他能看得见有福家的门但别人看不见他的地方,藏身起来,等待观察有福家的门是否打开,门被打开以后,是否从里面走出一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刘洋。丁老二等了好半天,有福家的那扇门也没有开启。丁老二再次拨打了电工刘洋的手机,手机通了,但已经听不见了刚刚响起的那曲熟悉的《荷塘月色》。丁老二知道刘洋已经趁着黑暗离开了,估计被他这样一搅局,刘洋在秀明的屋子里,不是坐在凳子上,也不会是坐在床沿上,他应该是坐在立满针尖的毡子上。在这副针毡之上坐的,当然不止刘洋一个人,还有秀明。两个坐在针毡上的人,会不会是灶台上不小心跌进了热锅里的两只蚂蚁,除了逃命还能想到什么?丁老二暗自得意,心里很有成就感。但转而一想,这事靠我这样看着,能看得住吗?就算看得住初一,也不一定看得住十五啊。他俩若是一个干柴,一个烈火,那可是防不胜防的事了。想到这里,丁老二的心里就有一些隐隐的担忧了。

丁老二放心不下的时候,还是想到了有福。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给在东莞打工的有福打了电话。有福一看到来电显示了“二哥”俩字,立即紧张起来,拿着手机的左手有些发抖,一时贴不上自己的耳朵。因为有福知道二哥从不轻易给他打电话,这个夜晚突然接到二哥的电话,有福就很担心,是不是家里出了问题。妈妈眼睛不好,难道是摔着了?秀明性格要强,难道是婆媳之间闹出矛盾了?所以,有福接通了电话,就劈头盖脑接二连三地喂喂喂。丁有福越急越是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丁有福只得把手机从左边的耳朵换到了右边的耳朵,这才听见了对方的声音。对方问,是有福吗?有福说,是的,我是有福。二哥,你有事吗?丁老二也怕吓着了有福,就故作轻松地和有福聊了起来。丁老二说,有福啊,你小子到了城里那个花花世界里就忘记乡下的哥哥了,哥哥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有福一听丁老二这样的口气,就知道应该没有什么事,心情就放松下来。有福说,看二哥说的,我只是在城里打工做苦力呢,就算我在朝廷当差,我也不会忘记二哥的。丁老二说,有福啊,难得你这样想。还是你小子看得远,想得开,有出息,不惦记丁家庄这一亩三分地,到了外面闯荡大世界,见了大世面。哥哥我有些后悔了,当初就应该跟你一块儿出去。你看,现在,田地里的活儿也不稀罕我来干了,都让人家“铁驴子”给揽下了,那家伙可扎实了,干活快,也不知道累,一块田一口气就犁好了。哪像过去,一头牛一个人转了一圈又一圈,从早转到晚,也犁不完的。唉,快是快了,我现在可是闲得慌呢,旁人都在打麻将,我又不愿意。不是我不会,不会可以学呀,又不是什么难事,是我不想打。我觉得打麻将的活儿不是正经人干的,成天坐在麻将馆里的男男女女,通常就是些不三不四的人。所以,哥托你个事,看看你们厂子里可有适合我做的事情,最好是去做个保安门卫什么的,不要多少文化,不需什么技术,去了就能做。有福笑了,问丁老二,二哥真的想通了,真的能放得下你那一亩三分地了?丁老二说,放得下,放得下,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现在的地又不会撂荒,你不种会有别人帮你种的啊,而且人家比你自己懂技术,种的还要好呢。有福回应道,这倒是真的,现在的科技进步了,许多事情根本不用自己出力去做了。丁老二笑笑说,那可不一定啊,有些事情还必须得自己来做,自己不做,那是不行的。兄弟啊,二哥这事就托着你了,找好了工作就告诉我呀,我尽快过去。

其实,丁老二给有福打电话,目的并不在于找工作。丁老二只是找了个借口,把自己想说的话,在电话里说了出来。丁老二说的都是真话,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村子里,田地不用自己种了,在家的人们都很闲,闲下来的人们喜欢打麻将,丁老二很讨厌这个。他把自己的观点亮给了有福,有福会怎么想呢?有福接听完二哥的电话之后,也没怎么想,稍作停留,就习惯性地拨打了秀明的电话。

秀明接听有福的电话,是经常的,有时是早上,有时是中午,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晚上。平日里,秀明一看到手机的来电显示是有福,心中便有一丝欣喜。可是,这天晚上,手机响了,秀明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甚至是恐惧。再看来电显示是有福,恐惧就加剧了。心想,这麻烦来得这么快?有福立马就知道了?这二哥的嘴也太长了吧?这还是个男人吗?秀明没有立即接听电话,她停了停,静一静气,定一定神,又想到,虽然刘洋进了咱的门,可我们啥也没做啊,谁家里还不许来个客人吗?何况这客人还是他的同学呢,我怕他什么?于是,秀明陡然很果敢地摁了一下手机的接听键,用了很大的力气,对着手机“喂”了一声,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有福在电话那头被吓了一跳,顿时有点儿蒙,秀明平时在电话里都是轻言细语的,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冲,难道还真是闹出了婆媳矛盾?有福稍作停顿,问秀明,你这是怎么了?秀明,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了?秀明没好声气地说,你是出门不问家里事了,我一个女人在家,里里外外,能不受委屈吗?有福开导秀明说,我妈毕竟有残疾,眼睛看不见,她再不好,你也要多多宽容她啊。秀明一听有福的这句话,她的那颗悬着的心就立刻落到了肚子里。秀明的语气很快便柔软了下来,她说,这个你就放心吧,我又不是新媳妇了,跟在咱妈的后面也有好些年了,多年的婆媳成母女啊,我也就是妈的亲闺女了。有福听了,十分感动,眼窝子一下子热起来了,有一种滚烫的东西想溢出来。有福在电话里吸了下鼻子,语音有些变样了,对秀明说,秀明,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秀明,如果不是妈的眼睛不好,我早就把你接到城里来了,一家人在一起,该有多好,白天一起上班干活,晚上回来能有个人一起说说体己的话,再累也就不累了。秀明说,可不是吗,我又何尝不想去城里,你看这个家里,有老有小,我能走得了吗?就算将来小的长大了,考上了大学,走出去了,我看我也走不了,我走了妈一个人在家怎么办?有福听了,用有些颤动的声音说,老婆,真的委屈你了,太难为你了。秀明说,什么委屈不委屈,难为不难为,这个家又不是你有福一个人的,我这么做,也是本分啊!

夫妻俩的一番话,说得彼此心底透亮。

该讲的话似乎都讲完了,就要挂机的时候,有福随口问了句,现在的村子里,大家都喜欢打麻将吗?秀明一听,心中陡然一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很不在意似的随口回答有福,可不是吗,现在的农活少了,人们不打麻将还能玩什么呢?有福笑笑说,也是啊,现在城里人倒是喜欢集中在大广场上放着音乐跳舞呢,村子里人少,又没有大广场可以跳舞,打打麻将也不错嘛,可以消遣消遣。秀明说,是的吧。有福问秀明,你现在也会打了吗?秀明说,这又不是什么高深技术,谁不会呀,看看不就会了。不过,我还是不喜欢打麻将的,只是在人家“三差一”的时候,喊了我,我也会去给人家补个缺啊,凑个数。有福笑笑说,我老婆进步很快呀,跟得上潮流了。秀明说,本来嘛,你老婆从来就不是个落后分子,什么时候也不比别人差哪一截子的。

实际上,自从那个所谓的“停电”的夜晚之后,秀明就很少去打麻将了,尤其是和刘洋一起打麻将,那就根本不敢了。那天晚上,刘洋自然是吓得不轻。听见丁老二在秀明屋外喊话的时候,尤其是手机被丁老二打通了,那个刺耳的《荷塘月色》彩铃声陡然响起来,刘洋被吓了一跳,想摁掉都来不及,一时间,他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他无法做到,他无处可逃,任凭手机在秀明的屋子里响。那一刻,刘洋就好像是在打麦场上,因为某些言语的不慎得罪了打麦的女人,被一群女人群起而攻之,女人们将他团团围住,把的裤子脱了下来,往他的裤裆里塞满了大把的麦芒,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能走,留也不能留。刘洋感到又羞愧又难挨。从那以后,刘洋就不敢再公开地拉秀明来“补缺”打麻将了。甚至,他自己也很少出现在丁家庄的麻将馆里,要打麻将,他就去镇里,那里人多,找人“补缺”也很方便。

不找秀明打麻将,并不意味着刘洋就忘掉了秀明。实际上,刘洋的心里并没有放弃秀明,甚至非常惦记她。那天,他的嘉陵牌摩托车轮胎被人“出了气”,刘洋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从那以后,那辆摩托车就很少到丁家庄来了,即便有事非来不可,也是来了就走,不作长时间停留,绝不敢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地停放在路边了。尽管刘洋并不知道那事是谁干的,但他知道,他在明处,别人是在暗处,他必须小心谨慎,最好是金盆洗手了。虽然明白这个理,但刘洋偏偏还是做不到。因为,他的心里始终放不下秀明,尤其是秀明总是拿那一对黑白分明、又湿又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态给了刘洋充分的自信和无边的想象力。刘洋总觉得,他的想法,其实并不是他一个人单方面的想法,他的想法,应该也是秀明的想法。刘洋一直在找机会进行验证。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遭遇“停电”事故,也许,刘洋就会拿到了他想要的那个验证结果了。都怪那个该死的“停电”事故,都怪那个生吃萝卜淡操心、脱了裤子去遮篱笆——爱管闲事的丁老二,煮熟的鸭子竟然就让飞掉了。那么好的机会,硬是被丁老二那个爱操心的家伙给“操”掉了。

其实,机会总是有的。尤其是这些年,手机通讯在农村的迅速普及,许多在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变得轻而易举了。手机俨然成了一道“鹊桥”,众多的男女就从桥的两端相向而行,同时往中间走,站在桥的拱背上会面。刘洋有时也会想,他和秀明,是不是就是这众多男女当中的一对?

起先,刘洋是在晚上给秀明发短信。刘洋问秀明,你在干嘛呢?秀明没好气地回复过去,大半夜的,不睡觉还能干嘛!刘洋说,早着呢,九点还不到,你就睡觉了,你能睡得着吗?秀明说,早就习惯了,怎么就睡不着?刘洋又回过来,你真行,反正我是睡不着。秀明说,那是你闲得慌,多干点儿出力的活儿,累了你就睡着了。刘洋发过来一个表情,那是一个调皮的表情,小圆脸上,一只眼睛睁开,一只眼睛闭上,嘴巴里拖出了长长的舌头。在表情的后面,还有这样一段文字。其实,我也想干点儿出力的活儿,也想让自己累点儿,你看能累得了吗?现在那一亩三分地就根本不用操心了,连请人来干活都不用考虑了,土地流转后,我们就连粮食也无需往家里装了,人家直接给了钱,拿钱到商店买了现成的大米回来就直接下锅了。再说了,我也想累点儿,干点儿痛快活儿,我痛快,你也痛快,你能愿意吗?这回,秀明也是发去了一个表情,那是一个难过的表情,小小的圆脸上,睁着两只大眼睛,小嘴巴画成一个向上拱起的弧线,意思是嘴巴鼓得高高的。表情的后面,也有一段文字,你就胡言乱语吧,不理你了,我是真的要睡觉了。

后来,他俩也打电话。发短信的事,对有福娘来说,她是一无所知的。但打电话对有福娘来说,却是非常的敏感了。秀明每次打电话时,有福娘不仅要听清楚秀明在电话里说些什么,她甚至还想听明白对方是谁,都在电话里都讲了些什么。有福娘的眼睛不明亮,耳朵却是格外的灵敏。秀明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当然不会漠视婆婆的存在,不会不考虑婆婆的感受。有时,手机一响,看见显示的是刘洋的号码,她就不敢接听,顺手就给掐掉了。有福娘听见手机响了,却没听见通话,心中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担心,担心是不是儿子和儿媳别扭了。之后就问秀明,刚才是有福打电话来了吗?怎么打了电话又不讲话呢?秀明回答说,不是啊,电话不是有福打的。不知道是谁打的,估计是打错了,响了两下自己就给挂掉了。有福娘“哦”了一声说,是这样啊,电话也会打错啊。秀明说,是的,打错电话太容易了,这十一位数字,随便拨错了其中的一个,那个电话就不知道打给谁了。有福娘笑笑,两只塌陷的眼窝子里干瘪的眼皮略微动了动。有福娘又“哦”了一声,接着说,那打电话时还真要注意呢,一不小心,就会出错啊。

接听刘洋的电话,秀明更多的时候是在外面,走在路上,她是边走边听。说话方便,除了头顶的太阳,还有脚下的土地,估计没有谁能听得见他俩在说些什么。实际上,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丁家庄人爱说,大路上讲话,刺窝里藏人。大意就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秀明走在路上,边走边打电话,虽然没有人听见她在说什么,但那情形还是被人看见了。别人看见没有,不好说。反正,丁老二是看见了,而且不是看见一次,他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远远地看见秀明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丁老二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丁老二看见秀明边走边打电话,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电话肯定不是有福打来的。有福白天要上班,哪有时间打电话?不是有福,那还能有谁呢?他估摸着,肯定就是刘洋。这小子胆子也真够肥的了,上次“停电”的警告,他居然没有当回事?丁老二想到这里,心里就气。气归气,他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干瞪眼。毕竟秀明不是冬梅,冬梅这一亩三分地才归他管。秀明那块地却不一样,不归他管,就算是临时由他来代管,那还得有人来托付他。可是,这件事,有福并没有托付他,他是名不正言不顺。真要管到了秀明那一亩三分地上,他就管得过界了,人家还不骂他丁老二是狗拿耗子?再不就会骂他丁老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也有一腿!人家会骂得他抬不起头的,会让他在唾沫星子里面淹死的。丁老二摇了摇头,独自笑了,但那笑,不是一般的笑,那笑是苦笑。笑过之后,丁老二自言自语说,不行,这事我还真的不能不管,虽说秀明不是冬梅,但也是老丁家的媳妇,有福是咱本家的兄弟。现在,有福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里打工,家里的菜园地遭野猪拱了,我在路过时遇见了,还能不驱赶驱赶那头野猪吗?我若视而不见,我还能算是有福的二哥?还能算是老丁家的子孙吗?果真是那样,我就不配有福再叫我二哥了,我也只能算是老丁家的一个不孝子孙了!丁老二心想,这辈子,我可以让所有的人都说我丁老二没本事,没出息,一辈子就躲在自家的小“盐罐”里,没有见过外面的天地究竟有多大。怎么说都可以,就是不能让人家这样来说我,你看,丁老二这家伙,不仁不义,不孝不悌!

平时,丁老二想去有福家里,想见见秀明,那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去看有福娘,陪着老婶婶说说话,那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当然,这个名正言顺的行动当中,或多或少也会夹杂着一些假公济私的成分。丁老二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趟有福家。他很矛盾,想经常去,又不敢经常去。因为,他怕那两双眼睛。一双是秀明的眼睛,另一双是冬梅的眼睛。他怕秀明的眼睛,是因为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太多的柔情蜜意,再加上“二哥”长“二哥”短地叫着,丁老二就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有些酥软了。他怕冬梅的眼睛,是因为那双眼睛里常常充满了疑问,每一个问号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钩子”,落在他的身上,似乎要将他的衣服扒开,要把衣服下面隐藏着的“老底子”给暴露出来,这就让他感到不寒而栗。尽管是这样,丁老二还是去了,一次次的。每次去,一定都会有每次的理由。

那次,丁老二去了有福家,只见有福娘一个人坐在大门口。丁老二就跟有福娘打了个招呼,婶婶在家啊?有福娘听出来是丁老二,就应了一声,是他二哥啊,今天怎么有空来了,你可是好些日子没有来了。丁老二笑了笑,脸上有些歉疚,只是有福娘是看不见的。丁老二说,是啊,婶婶,前些日子家里穷忙,没有过来陪您老人家说说话呢。有福娘说,你们都是大忙人,哪里有空闲啊。每天,你们忙里忙外、忙进忙出的,哪像我这个瞎眼婆子,废人一个,硬是什么事都干不了,不能给伢们帮忙,只能给伢们添累。丁老二一听,忙说,婶婶千万可别这样说了,这人都有老的时候。何况,人老了,虽然干不了什么活儿,但只要你在,就是有福的福气啊,你就是家里的宝贝啊。常言道,家有老,是块宝。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有福娘听了,“嘿嘿嘿”地笑起来了,笑声很好听,丁老二多少年也没有听见有福娘这样开心的笑声了。只是,有福娘那笑容却不是很好看。眼窝子塌陷了,再笑,也无法让满脸的皮肉舒展开来。

有福娘忽然想起来说,他二哥,喝茶你自己倒啊,今天秀明不在家呢。其实,丁老二早就发现了秀明不在家,只是他没好意思问有福娘。有福娘这样一说,丁老二就顺口接应了上去,问了声,秀明去哪儿了?有福娘说,秀明早上做了些菜,送到镇上学校里去了,去看大伢子呢。丁老二这才想起秀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去一次镇上,去中学里看看大伢子,给大伢子送点儿菜去。大伢子住校,周日才回来一趟。小伢子在村里上小学,早出晚归,中午带饭吃。丁老二接着有福娘的话说,快到中午了,秀明能回来给您做饭吗?有福娘说,她中午回不来了,中饭早上就做好了,暖在锅里呢,等会儿端起来就吃啊。

丁老二一听有福娘说秀明中午不回来,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头,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头。心想,秀明到镇上学校去,看看大伢子,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来回了,为什么中午不回来呢?一瞬间,丁老二又想到了刘洋那小子,是不是秀明借着看伢子的名义,与刘洋有约?想到这儿,丁老二心里就来气。但在有福娘面前,丁老二还不能公开地表现出来。如果不小心表露出来了,那又算什么呢?让有福娘知道了,她会怎么看呢?丁老二很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顺着有福娘的话说,秀明也真够不容易啊,里里外外,两头都要照应。有福娘接着说,是啊,我一直就这样说,这伢子不容易,我这老不死的,眼睛是瞎了,可是我的心不黑呀!唉,老是老了,可我也年轻过啊,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我能理解你们年轻人。老二啊,你是他们的哥哥,你可要为他们多担着点儿啊。丁老二说,婶婶啊,现在不像过去了,田里地里的活儿都用不着帮忙了,其他的忙,我也帮不上手啊。有福娘说,他二哥啊,帮忙不一定都要上手哦,上心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上心了,你才是帮了你兄弟的大忙了。

离开有福家以后,丁老二并没有直接回家。冬梅等他回家吃午饭,把饭暖在锅里,等到很晚,他也没有回去吃午饭。丁老二也去了镇上。他在镇上转悠了半天,上街头跑到下街头,下街头跑到上街头,也去了学校,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他找了个遍,都没见秀明的身影,也不见刘洋那辆嘉陵牌摩托车。忽然,丁老二想到,从镇子到县城不过十几公里,会不会是看过伢子之后,秀明就坐上刘洋的摩托车,一起去了县城?越想,丁老二就觉得可能性越大。他俩一起去县城会干嘛呢?去买裙子?去烫头发?还是要找个地方去做成他们想做的那点儿破事?县城里那么大的地方,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啊。丁老二越想越不服气,他把牙齿一咬,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把这事情搞清楚,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他们两个在一起。

他就在去县城的路口找了个大树底下荫凉处坐了下来。他打量着每一辆从县城开过来的车子,尤其是摩托车,重点是后座上带人的摩托车。

还真被丁老二猜中了。就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一辆熟悉的嘉陵牌摩托车进入了丁老二的视野,车上坐着俩人,前面驾车的果然是刘洋,后面坐的就是秀明。秀明的脸,紧贴着刘洋的后背。秀明的双手,紧紧地环抱着刘洋的腰身。摩托车跑得很欢很快,在丁老二的面前一闪而过,秀明的长头发被风吹起,一路飘飘扬扬。丁老二顿时磨了磨牙,没头没脑地骂了句,狗娘养的!野猪崽子!

回到家里,丁老二拉长着脸,似乎是谁欠了他的债一样。冬梅不明原委,就问了句,这是怎么了?吃中饭没有?是谁欠了你家黄豆玉米了?丁老二头也不抬,眼睛并不看冬梅,自顾自地说,去打麻将了,输钱了。冬梅有些不信,丁老二不仅从来不打麻将,而且最反感别人打麻将,他最瞧不起那些打麻将的人。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竟然也去打了麻将?其实,冬梅从不反对丁老二打麻将,甚至,她觉得现在流行打麻将,丁老二也应该去打打麻将玩一玩,不会打麻将,也算是跟不上形势了,会落单的。听说丁老二打麻将输了钱,冬梅不仅没有埋怨,反而还乐了,笑着说,想学艺,你不交点儿学费还成吗?丁老二还是拉着个脸,好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似的,谁稀罕学那狗屁麻将,还不是人家“三缺一”,拉了我去凑数。冬梅说,凑数也得有技术啊,没有技术你连那个数也凑不好的。丁老二还像是对着空气在说话,有什么凑好凑不好的,只要你愿意掏钱就行。冬梅这才问起丁老二,输了多少钱?丁老二说,不少呢,二百五。冬梅有些不高兴,责问丁老二,你这是在骂谁呢?还说别人二百五,我看你自己才整个一个二百五呢。丁老二这才抬起眼来,看了看冬梅说,我谁都没有骂,我是说输掉了一个二百五。冬梅笑了说,你讲反了,是一个二百五输掉了。丁老二听了,觉得话中有话,就瞪了冬梅一眼说,真是个败家的婆娘,不心疼钱,反而幸灾乐祸。

十一

那天晚上,丁老二又一次拨打了有福的手机。这一次接到二哥的电话,有福就一点儿也不意外,一点儿也不紧张了。有福摁了电话就说,是二哥啊,那门卫、保安的工作,我还没有找到呢,找好了我就告诉你呀。丁老二说,谢谢兄弟啊,二哥也只是那么随便一说,你还当真了,真的到处找了啊。其实,我并没有拿定主意就一定要出去啊。从心里讲,我还是不愿意出去呢,我还是离不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啊。我觉得,还是在家里平平淡淡地过个日子好。有福有些不解,就问丁老二说,二哥呀,家乡还不是那么一点儿穷山贫水吗?有什么好的。丁老二说,兄弟啊,这样说你可就错了,现在啊,家乡可跟过去不一样了,前几年政府开展了美好乡村建设,如今又启动了城镇化建设,那些黄泥巴路都变成了水泥路,自来水也通到了灶台上,村庄的环境面貌那是一天一个样子了。家乡的山水不再是原先人们印象中的穷山恶水了,现在都是山清水秀了,抬起头来就见蓝天白云,哪像你们城里,一年四季又是雾又是霾,连个干净的天空都见不到。现在啊,不仅是村子里的人不愿意离开村子,还有好些城里人也要来村子里买房子定居呢。有福问,还真的有人家卖掉了村子里的房子吗?丁老二有些不悦地说,怎么了,你想卖呀?谁愿意卖出祖居地呢,卖掉了房子,不就丢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吗!不过,倒是有个人家把空了的房子租了出去,那个租房住的人还是从省城来的呢。人家来到村子里,不种田,不种地,天天就在家里看看书,打打电脑。有时也出门,带着自己养的狗,去山头,去河边遛一遛。人家说,村子里菜好水好空气好,住下来就不想走了呢。你看人家也和你们这些从乡下进城的人一样,来了就不想走了,乐不思蜀呢。只不过,你是想留在城里,人家却是想留在乡下呢。

有福说,哪里是呢,我怎么会想卖掉房子呢,我还是想回到村子里住家过日子啊。有福被丁老二说的越来越动心了,想起自己在城里,哪里是来了就不想走了呢,他是做梦都想回到村子里。他租住的那个城中村阴暗潮湿的老房子,洗衣没处晒,厕所大家共用,走在路上不小心苍蝇蚊子就会碰鼻子,哪里有家里的条件好啊。有福的心真的开始晃动了,他真的是巴不得早一天回到村子里,吃饭有人烧,换衣有人洗,尤其是晚上,枕边有个人,这夜晚再长也就不长了。丁老二见有福真的动心了,就抓住机会开始进入主题了。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现在的农村已经如何的好,也不是劝说有福立刻就从城市回到农村。他只是想提醒有福似乎应该注意些什么,但那些话,他又不能直说,直说了可能就是个要命的事情。他又觉得,那些话还不能不说,不说吧,时间久了可能也个是要命的事情。所以,丁老二就做了个很大的铺垫,先是说了现在的家乡是如何的好了,他原本是想出去打工的,现在他都不想出去了。待等到有福真的动心要回来了,他就觉得,是时候了,该把心里的话亮出来了。丁老二在电话里对有福说,兄弟啊,别怪你二哥没有见识,说的都是些没有出息的话。其实啊,二哥算是看透了,想通了,这世上啊好的地方多的是,但千好万好,也没有自己的家乡好啊。女人也是一样,外面的女人再好,还是顶不上自家的女人贴心啊。兄弟,你在城里也混了小半辈子了,该见识的你都见识了,该挣的钱你也挣到手了,依我看啊,你是该回来了,守着老婆孩子,舒舒服服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岂不惬意?家里那一亩三分地啊,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丢久了就不是咱的啦,那地上会长野草的,成为无主的野地了。呵呵,你二哥我就是个老土,你看,我就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说着,说着,话就到了那田地上去了。你二哥啊,平生最看重的还是那一亩三分地!那可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侍弄它,拥有它,守住它,那可是咱的责任和义务啊!

有福很是佩服丁老二。他发现,二哥虽然没念几天书,但平时爱看电视,也看报纸,也看书,所以,说出话来就是不一样,句句都在理路上,让人口服心服。有福在电话里对丁老二说,二哥啊,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其实,我也和你一样,非常看重那一亩三分地,甚至我还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呢。只是,眼下,伢子们上学还需花钱,伢子们长大以后,将来还要到城里买房子结婚成家,这该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咱挣钱的事哪有个尽头啊,只要能挣,就是再苦再累,咱还得挣啊。所以啊,近期里,我就是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啊,这个苦,我还得吃,这个累,我还得受啊。丁老二摇摇头说,兄弟,还是你有眼光,想得开,看得远。我说的话啊,也不一定对,那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就不必当真了,你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吧。对啦,过年什么时候回来呀,回来以后,咱哥儿俩好好喝几杯啊,你看你是正月走的,快到年底了,又是一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好快啊。过年回来,叫你二嫂冬梅好好做几个菜,咱哥儿俩痛痛快快喝两杯。有福说,好啊,好啊,我不在家时,家里的事情多亏二哥照应了,过年回去,我得请二哥喝酒啊,到时候,叫你弟妹秀明做上几个菜。丁老二笑着说,也好,也好,弟妹秀明心灵手巧,很能干,会做菜。那就这么说定了。

那天晚上,有福和二哥通过电话以后,接着就给秀明打了个电话。秀明接到有福的电话,心中突然一惊,好半天,秀明只是在听有福讲话,她并没有开口说上一句。在电话里,有福把二哥的想法都说了出来,秀明越听越紧张。她觉得,她似乎就成了个玻璃人,一切都是一目了然了,她的五脏六腑都被二哥看得清清楚楚了,一点儿遮盖都没有了。想到刘洋,又想到有福,她的心中就有了一些后悔和愧疚,她就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下定决心,止步,止步,到此为止!听过有福说的话,秀明接过话茬说,二哥说的是对的,外面再好,也没有自己家里好。所以啊,差不多了,你就回来吧。你看,我一个人在家,又有老,又有小,难免做得不周全,照顾不周到。这男人啊,可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子,你在家里,我就放心,我就踏实。夫妻俩在电话里说着说着,有福的嗓子就硬了,眼圈也热了。秀明呢,反应更加强烈,竟然嘤嘤啜泣起来。惹得有福娘在一旁听着,不知道儿子和媳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颗心被拎得很高,半天放不下来。轻声地骂句,有福你小子真的不是个东西,简直不知好歹,家里得亏有了秀明这样一个贤惠的儿媳妇,要不然,我这瞎眼婆子,日子可怎么过呢。有福娘这样骂儿子,半真半假,一半是埋怨,一半却是表扬。埋怨的是自己儿子,表扬的是儿媳妇。实际上,这些话就是说给秀明听的,她的儿子有福,是听不见的。

十二

有福是在腊月二十那天回到丁家庄的。腊月二十一,有福到镇上去买年货,路上遇见了他的同学刘洋,刘洋拉着有福去了他家吃中饭,说是老同学好久不见,见了面自然应该喝两杯。有福见刘洋诚心诚意,也就去了。刘洋老婆余凤一见有福,并不生疏,她也认识有福,她还知道秀明是有福的老婆呢。毕竟都是一个行政村的嘛,在过去,也就是一个大队了。余凤客客气气地做了一桌子菜,刘洋还拿出了藏了好多年的古井贡酒,俩人二一添作五,把一瓶陈年老酒给分掉了。

每人半瓶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俩人的眼睛都有些直了,舌头也渐渐地大起来,话明显地多了。刘洋把杯子端起来,跟有福的杯子碰了一下,对有福说,有福啊,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呀。有福也把杯子端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同——学,同——学。刘洋说,不——对,不仅仅是——同学。有福问,那——还是——什么?刘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和着酒气,嘴里吐出清清楚楚的两个字:兄弟!有福一听,也迅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重重地掷出两个字:兄弟!

是兄弟,喝酒就不分你我了。酒桌上,有福约定,腊月二十五,他家里宰年猪,邀请了刘洋去他家吃“猪旺子”。刘洋满口答应,去,一定会去。

事先谁都没有想到,去有福家吃“猪旺子”,会有两个不投机的人在饭桌上碰面。丁老二不知道刘洋会去,若是知道了,估计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去的。因为,那晚“停电”的事故,还有那摩托车轮胎的“出气”,他估计刘洋该是知道的。刘洋也没有想到丁老二会去,若是想到了,他会答应去有福家喝酒,但不会是腊月二十五那天,跟着许多人一起去凑热闹,吃“猪旺子”。他会挑选别的日子,哥几个,好好整几杯。请了谁吃饭,这事只是有福自己知道,甚至就连秀明他也没有事先通气。

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凑巧,让丁老二和刘洋碰到一起了,坐到一个桌上喝酒,偏偏还是在有福家里,偏偏还是由秀明忙忙碌碌地做菜。丁老二一年不见有福了,要和兄弟好好喝几杯,谁知道偏偏来了个不该来的人,眼一见心就烦,话不投机半句多。那刘洋自然是心里有数,心里虽然对丁老二不痛快,但他不能说出什么来,甚至一直在担心丁老二嘴巴不关门,冷不防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所以,在酒桌上,刘洋显得十分的小心谨慎,他不敢得罪任何人,更不敢得罪丁老二。为了讨好丁老二,刘洋硬着头皮给丁老二敬酒。刘洋说,我敬二哥一杯酒。我和有福是同学,也是弟兄,你是有福的二哥,自然也是我的二哥了。丁老二佯装大吃一惊说,是吗?我还当你是我们老丁家的哪门子亲戚呢,突然叫起了我二哥。既然你和有福是兄弟,那我这个二哥也就理所当然了。

丁老二喝下了刘洋碰过的那杯酒。放下杯子,盯着刘洋的眼睛,故意卷着舌头僵硬地说话,是,是兄弟,那就好,在丁家庄,我们大家最好,都不要忘记了,我们都是好兄弟!好兄弟,就得像个好兄弟!有福听二哥说话有些云里雾里,以为二哥不胜酒力,喝多了,说酒话,急忙在一旁打圆场说,来,来,来,都把酒满上,大家随便喝,只喝好,不喝多。说过,给刘洋倒了满满一杯酒,给二哥也倒了一满杯。倒酒的时候,有福特意交待二哥,慢点儿喝,随意喝。二哥明知道有福是关心他,但他装作不知道,不仅不领情,反而找茬子。丁老二故意把杯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杯子就一下子激起了一层小小的浪花,顺着杯壁流了出来。丁老二装作很生气,扬起脸来,追着有福问,兄弟,这是怎么了?瞧不起你二哥?觉得你二哥没见识没出息?有福以为二哥真的生气了,就端起酒杯给二哥敬酒,陪着小心对二哥说,二哥,怎么会呢,我不是那意思。二哥,你永远都是我最敬重的人!

丁老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顿时换上了笑脸说,兄弟啊,到底是我好兄弟啊。在场的也都不是外人,我丁老二这人就是没有什么出息,看重的只是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我也常常对我这有福兄弟说,外面再好,也没有自己家里好。外面的女人再好,也没有自己的婆娘好。任何时候,都不要丢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对还是不对?

酒桌上,气氛立刻活跃了起来。对,对,对。大家跟着起哄。一时间,满桌子都是带着酒气的豪言壮语,大家抢着接话说,二哥说得对,二哥说的好。外面再好,也没有自己家里好!什么都丢了,也不能丢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王张应:男,1963年出生。现居合肥,曾参加武汉大学文学院“文学创作与评论”研修班学习,在《诗刊》《金融文学》《阳光》《清明》《安徽文学》《诗歌月刊》等报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三百余篇(首),著有诗集《感情的村庄》《那个时候》,散文集《祖母的村庄》、中短篇小说集《河街人家》。1994年加入安徽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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