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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坟塬

2015-05-30曾强

农家书屋 2015年12期
关键词:母亲学校老师

曾强

大同的方言土语,很多东北人、内蒙古人、甘肃人、山东人等都听着比较亲切,但相毗邻的陕西(不含陕北)味儿似乎并不太浓。大同人说话极少用到陕西人常说的塬字,而坟塬一词,算是例外。这大约是拓拔北魏强迁陕西一万多民众至魏都平城后,历经1500多年淘涤,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语习遗存吧。坟塬,一般是指家族墓地;坟塬圪堆,专指坟茔;而大坟塬,就近乎一片乱坟岗的意思了。

我最初听到大坟塬这个名词,陌生的同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小学升三年级的时候,母亲说,新学期就不用再到房后的庙里上学了,要去村西面比较远的大坟塬。大坟塬?从庙院移到坟地?那不是孤魂野鬼经常出没的地方?听怕了促狭青年刻意吓人给讲的一些鬼故事,一听和鬼联系紧密的坟塬一词,我自然有些紧张,仿佛看到了瞳瞳鬼影。母亲安慰说,没事!那些坟塬圪堆早叫人给铲平了,哪来的鬼!

于是,我就背着母亲用红的蓝的黑的花的各种布头拼接缝制的新书包,结伴跟同学一起去新学校。老远一看,大坟塬真的没任何坟塬。学校围墙虽是常见的土板墙,可校门墩是青砖砌就的,两旁白底红字油漆着很大的漂亮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黑体字。这肯定是那位风度翩翩的张生云老师的手笔,直到现在,全村墙壁上的所有大字,都由他执笔,成了他近乎一生的专利或标签。教室是一大排一大排醒目的青砖红瓦房。墙腰照例是通栏白底红字的宣传标语。地面平展展的,十分干净。靠近西北角老师办公室食堂宿舍前,还有个很大的高出地面的椭圆形花坛。遵老师要求,我还从故居院里采过母亲种的步步登高、海娜、地雷花等花种,在花坛里种过花。学校的整个西半部分,由土板墙隔开,是个独立的比足球场都大的操场,不少孩子在里面自由自在地开心玩耍。这大坟塬学校比过去阴森逼仄高低不平的庙院学校开阔亮堂气派多了。马上,我就把坟塬笼罩在记忆的种种惊悚和阴霾,彻底丢在脑后了。小呀么小二郎,背上书包上学堂。我甚至有些忘情地想唱歌。这才像个真正学校的样子啊!

但大坟塬的确是大坟塬。大约四五年级的时候,学校挖自来水管道地沟,到处都挖出森森而凌乱的死人白骨,以及一些血锈色糟腐的棺材板,我们所有同学仿佛看到了一具具不堪入目的丑陋尸体,既好奇又惧怕。读高中时的一个假期,我顶替在大坟塬看护学校的父亲,连续两天,半夜都能听到一个女人嘤嘤而凄楚地哭,时远时近,时隐时现,时高时低。回家跟母亲说,母亲定定地看看我,然后,再也不叫我去大坟塬照看学校了。

很长时间我都怀疑,当年的村干部怎么就选了大坟塬这个乱坟岗当成学校的。据说,大同鼓楼下,埋着一个被明朝正德皇帝剥皮抽筋锁骨的造反头子王隆,怕他死后转生继续危害朝廷,就故意用铁索把尸骨悬在十字路口的鼓楼下,叫千人踩万人踏,以期他永世不得翻身。在大坟塬上建学校,莫非,也有利用这无数朝气蓬勃阳气旺盛的少年,来“镇邪怯阴”的意思?

我从小学三年级到八年级初中毕业,一直都是在大坟塬念的书。这时的大坟塬,实际上已经逐渐演化成了一个没落的地理名词。就像今天人们还知道周士庄是个很大的村镇一样。近30年过去了,估计,现在在这里上学的周士庄镇21个村的全部小学生,怕是没有哪个知道,这个中心小学曾经是个想一想都可怖的大坟塬。

那时,在大坟塬念书的学生,刚开始还懵懵懂懂,不怎么学习。

相反,老师们教书倒十分卖劲儿。教师大多是民办身份,教书兼种地,每月只能挣买锅水豆腐的微薄的几块工资,或者很少的工分,却十分殷勤地监管着我们的早晚自习,甚至还经常给学生“吃偏饭”——哪里不懂随时开讲。他们可能自身没有太高的知识或多深的文化,但都给学生真诚地捧出一片玉壶般的冰心,淳朴、憨厚、赤诚得仿佛孔子再生。哪像孩子们反映的现在有些教师,课堂知识都不愿讲透,单等让学生进他的高额收费补习班。我对文学的偏爱,应该就多得益于讲课抑扬顿挫情绪激昂的曾成老师,和连小腿上的汗毛都风趣地比喻成了“X”和“Y”的曾万贵老师。

在大坟塬上学没多久,就赶上恢复高考制度,学校就陆续来了许多年轻的代课教师,犹如给学校输进了大量的新鲜血液。如第一批的尉民宏、张一成、杨修林、杨修清、靳南国、曾新,第二批的李春平、谢守功、刘建业等等,这些刚得到高考一丁点好处的“大学生预备队”,刚刚丢下农具,似乎只是在清水中洗了个澡,就满怀激情满面春风地来给我们上课了。他们教学相长,利己利他,大哥哥似的以实际行动给学生示范着什么叫学习,不厌其烦,融会贯通,废寝忘食,不耻下问……一想到他们,所有与学习有关的词汇就争先恐后地向我脑海涌来。那是真正自觉、投入而有效的学习啊,这也是我最值得回忆的一段珍贵青春往事。

五年级上数学课时,一贯学习比较好的我,有次竟然受了大坟塬鬼魅的影响,童心未泯地在10个手指上都套了长长尖尖的纸套,如妖精抓人般,戏耍前位的同学。当即,被目光犀利的女老师曾月兰发现了。她立即厉声怒目把我赶出教室,然后又是告家长,又是写检查,弄得我狼狈不堪,保证再不捣乱发坏影响他人才作罢。现在想来,这种滑稽而可笑的游戏,至今都散发着一种淡淡而纯真的关爱和温馨。

有了大坟塬这段刻骨铭心的学习经历,我们许多当年只懂祸害的野孩子,逐渐懂得了学习,并通过高考,步入了崭新的人生之路。那些老师呢,现在也大多成了各单位各部门的中坚力量。

大坟塬,埋葬的不仅仅是愚昧和无知,如同我们在那里种的树,更多的,是我们在其中汲取了丰厚的养分,摇曳的青春,和茁壮的成长!

故居的空房现在又有了年轻的租住户,能跟年迈的母亲做伴儿了。他们是采凉山脚下的村民。为了孩子读书,丈夫还在近20里外的水峪村山沟种地,妻子则在这里边陪读孩子边做一点小买卖。全镇20多个村子的孩子,都集中到大坟塬这所中心小学读书,可似乎还不及当年我们一个村的学生多。我似乎已经看见,那些灰突突的山村,正如深秋树叶般渐渐在凋零,估计,用不了多久,它们必定会自然荒废。

如果,现在的孩子长大了,哪里还有他们“可爱的小山村”?

恐怕,大坟塬这所学校,将来也要像曾经的大坟塬一样,轰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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