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清坐

2015-05-30王祥夫

小品文选刊 2015年13期
关键词:瓜籽粗粮鞋子

王祥夫

客人来时,家里早先也只是奉上清茶,一把壶两三个茶杯,若人客多了再加几个杯,喝到茶水淡了时,需再重新把茶换过。居家无事乱翻书,春节期间我独喜看日记之类,《翁同龢日记》是断断续续看了几遍,《曾国藩日记》也让人喜欢看,因为看他的日记知道他竟患有牛皮癣,也不知他那牛皮癣长到脸上没有,手背上肯定会有不少,这牛皮癣让他十分难受,但他都用了些什么药,看过也就忘了,也知道他居然几乎是天天要写字,过春节也照例要给人写对联。还有就是看《鲁迅日记》,知道他为人的清峻,谁送他五枚苹果他都要记下,向他母亲大人借五块大洋也竟记下,再翻下去,好,过些日子又把五块大洋还给了他的母亲,这便是鲁迅,如不读日记,这种事就很难让人知道,相信他也不会把这些琐事写到他的文章里边去。喜欢读日记的人多多少少像是有窥私癖。其实这种癖好许多人都有,只是藏在心里。比如我有一个朋友送的日本望远镜,我就喜欢经常拿它来看一看对面楼里的人都在做些什么?其实所能看到的大多都家常无趣,走动,打扫家,打呵欠,洗脸刷牙,或者是一个人躺在那里发呆,并看不到杀人放火,亦看不到颠倒做爱,更看不到某人在家里制造军火。虽然无趣,有时候还是想看他一看。

无事乱翻书地看《鲁迅日记》,是左翻一下,右翻一下的那种看法,竟然亦有趣,鲁迅先生在日记里所记也均是杂七杂八之琐碎事,伟大的思想言论里边竟然让人看不到,我感兴趣的是看他去厂甸都买的是什么碑帖?那些碑帖我现在还看得到看不到?但日记里之所记更多的是琐碎之事,比如买一双鞋,或一下子买两双袜子,还有许多条是记买瓜籽。回忆鲁迅的文章,萧红那篇算是最好,便也写到客人来了鲁迅和客人一边说话一边嗑瓜籽,老鼠啮器般地大家一起嗑老半天,说些民国的新闻或旧闻,嗑完一碟会叫许广平再取一碟来续上,而且还要不停地吸烟,读到此,直觉无趣,这可能与我不喜欢嗑瓜籽有关。尝见有人坐在那里一边说话一边嗑瓜籽,瓜籽皮挂在嘴角欲掉不掉,真是十分的难看。我在家里,或出去做客,虽有瓜籽放在那里,我不会去嗑,客人来了,我亦不会拿瓜籽给他,要坐,便一清到底的坐,喝茶而已。这便是清坐。

说到清坐,像是也只宜在春节的时候,案上是两盆水仙,再加上一盘澄黄的佛手或香木瓜,如果碰巧到东莞谁堂的“植蒲仙馆”那里去做客,想必还有菖蒲一事。这就真是雅到十分。既是春节,新茶还没下来,予以为必要喝“张一元”的花茶为好。茶之香,水仙之香,佛手之香,这便是清坐。如果主客相对大嗑瓜籽,大啖稻香村的枣泥点心,那便是煞风景。当然,除了春节,平时客人来了你清坐他一坐,也不会有人对你有什么意见。

清坐宜布衣布鞋,茶宜热,人客宜少,两三人足矣,写这篇小文字的时候,外边正下着雪,说到雪,这是今年的第三场,真是好雪,是真心真意,慢慢慢慢地下来,不觉天地皆白。

初五记

夜里喝茶,照例是喝绿茶,并不会特意去找出普洱来喝,家里人都睡了,远远近近有零星的炮仗声,但人们大多都已睡了,明天是初五,是“牛日”,在鄙乡的民间,大年初五叫“破五”中国人的数字,“三”算一个特殊的,“三羊开泰”,小孩生下后第三天的洗浴叫“洗三”,“五”这个数字却也果然不一般,五月端午,这一天在古时是做镜子的最好的时间,要用江心水,许多古镜上都有“五月端午江心水做照子”字样。“五”这个数字放在年这里,也就是说,热闹的年要告一段落了,小时候,一过初五,饮食上的变化就是要吃粗粮了,所以,鄙人对初五这个日子并无多少好感。现在吃粗粮是件普遍都被人们认为是有益于健康的事,但粗粮给我的记忆并不那么好,最难吃的粗粮予以为是紫红的高粮面,以高粮面蒸窝窝头,现在想想都让人觉得胃里难受,很难吃,热吃很软,味道打死也不敢说好,凉了吃,十分的硬,有几分像胶皮。以高梁面打一锅糊糊,颜色有几分像是猪血,真是难喝。现在的饭店里面可以吃到各种的粗粮,但惟有高梁面做的食品没有多少花样,乡下的那种软高梁可以用来吃糕,很软,要有好一点的菜,勉强可以下咽。但炖一锅羊肉用来吃高梁糕又像是大不对头,起码在鄙乡,你这么做会被人笑话,也没有人这么做。高梁米做米饭好吃吗?也不好。

初五一过,浩大的春节便会告一段落,虽然炮仗声远远近近在一大早就又已经响起,但毕竟让人感觉到有气无力,已近意兴瓓珊,说到“破五”,在民间,这一天并无别的特殊的地方可以让人言说,只是饭食开始改变了,粗粮可以上桌了,这也只是以前,而从大年初五开始,另一种真正的热闹要开场,那就是各戏班可以开始唱戏了,现在的城市里,人们很少看戏,所以戏班都去了乡下,这就让人又想起鲁迅先生的那篇有名的《社戏》。而在北方,刚刚下过两场雪,地上的冰忽然冻得一如琉璃,出门走路,人人心里都很虚,步子也都虚虚地迈着,惟恐滑倒,这样的天气,也真是不宜去乡下看戏。

还是坐在屋子里以喝茶读书为宜,年前谁堂赠送两本艺僧六舟的精装本,有水仙相伴,这两本书便让人觉得很有滋味,读读翻翻,喝一杯“张一元”的花茶,吃一块“稻香村”的牛舌饼,远远近近响着零落的炮仗声,我的初五,便这样开始。

穿鞋去

只说一般的人,除了晚上脱去鞋子上床睡觉,白天很少有不穿鞋的。当然一辈子专事光脚的专业户也有,比如那个民间传说中的赤脚大仙,查一下相关词条是这样说:赤脚大仙,道教传说中的仙人,是仙界的散仙,在仙界之中他没有什么固定的职位,一般情况下他总是在四处云游,以其赤脚装束最为独特,民间传说中他常常下凡来到人间,帮助人类铲除妖魔。他性情随和,平常以笑脸对人,对有心向善的妖怪也会网开一面,但对邪恶妖怪却从不留情,双脚就是他的武器,曾经降服众多妖魔,是天下妖怪的克星。据说赤脚大仙身上带有不属于六界的异宝,令他不惧百毒。

神仙是神仙,可以赤着脚腾云驾雾飞来飞去,但我们凡人居家过日子不可不穿鞋子,而且同时要备有三双鞋子才好,一双在家里穿,一双进佛堂或进教堂时穿,一双如厕时穿,尤其是夏季,下过雨,满地泥泞,乡村的那种露天厕所里更是泥泞,而那泥泞之中或有更多的不洁之物,你从这样的厕所里出来,再去任何地方都像是不太方便,所以得换鞋。现在穿套鞋和雨鞋的人不多了,仔细想想,套鞋有很多好处,走泥泞之地,把橡胶的套鞋套在鞋子外边,进家的时候可以再把套鞋脱下来。这种鞋大多都是橡胶制品,弹性很好,可以紧紧地套在鞋子外边。下雨天出去访客或者到图书馆里去借书,再或者是去教堂或寺院,备有这样一双鞋确实是很应该。当然打赤脚出来进去亦非不可,就像田山花袋在《棉被》里写那位年轻的乡村教员,下过雨去什么地方,进家的时候先要脱掉木屐用擦脚的毛巾把脚“咕吱咕吱”地擦一擦,这在日本可以,在中国好像没这样的习惯。主人也不可能给上门的客人准备擦脚的毛巾。在乡下,有时候打赤脚也很好,在地里插秧当然是最好不要穿鞋,半个世纪前,在中国,尚有“赤脚医生”这一说。现在想想,那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医生,打着赤脚到处走动,这也只能是在南方,在北方,一过立秋,赤脚走路,人恐怕就会给冻出病来,即使不冻出病来也会时不时会犯“抽筋”的毛病,小腿肚子那里抽起筋来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把“赤脚”与“医生”连在一起,也只能是那个时代的荒唐事。中国的辞典里,除了“赤脚医生”这一条,还可以查出来的就是我们刚才说过的“赤脚大仙”,我以为赤脚大仙广受信众们的欢迎是因为他具有乡下人一般的随随便便的态度。而“赤脚医生”这一名词的寿命也只有二十年左右的光景,现在再无人说起,查辞典恐怕也查不出来。但只说一般的人,除了晚上脱去鞋子上床睡觉,白天很少有不穿鞋的。而鄙人忽然想起的三双鞋子之说也是看了李叔同的书信而想起来的,李叔同出家后法号是“弘一”,关于鞋子,他的意见便是同时要备有三双才好,一双进佛堂念经,一双平时穿用,一双如厕时穿。这也可以看出李叔同的卫生观念,也是一种讲究,人活在世上,能讲究便是一种福气,同时拥有三双鞋子不是一件难事,但出门在外临时内急要上想厕所无法换鞋却是一大问题,所以,持律再严,也难免不被现实打破。这么一想,我以为那种橡胶套鞋还是好,我的南通薛家奶奶,年轻时定是美人,她于下雨的天气里便一定要穿这种套鞋,进家的时候便先把鞋子脱一脱,放在一边,离开的时候再把套鞋穿好,如果老天还在浠浠沥沥的话。古典名著的《金瓶梅》一书里专门讲到过李瓶儿的鞋子,她去世后有许多的鞋子给翻出来,潘金莲还指定了非要其中的哪一双,却没有讲到套鞋,还有就是在一双小小的鞋子的跟部缀有一对小金铃,走起路来想必其音袅然。

我在家,一般穿拖鞋,人字拖,即使跑动也不会掉,有时就那样穿着出去,去吃早点,或者去散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在下雨的天气里去那种遍地泥泞的厕所。再说这种厕所在城市里现在是很少见了。

清光

常记儿时夜半起来坐等家父从车站回来,坐不耐烦了便出去。外边是好大的月亮,胡同里脚下的石板上竟是满满的湛新湛新的清光,也不是雨湿,而只是月亮洒落在石板上的那种。父亲归来,虽已夜深,而母亲照例要给家父做饭,一拉一推的老式木头风箱即刻响起,单调而让人感到温暖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会传得很远。这样的晚上,炒菜是不会的,下一碗面或再加上两个荷包蛋,便是父亲的晚餐,如果这也算是晚餐的话。这样的晚上,还有别的什么事?到后来竟全部都忘掉,忘不掉的只是那湛新的月光,那月光竟有几分温婉的意思,“温婉”这两个字原是可以用在此处吗?原是可以用来形容月亮吗?

再一次,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学生领着我走山路,往一个村子里的小学校赶。赶去做什么?是去借宿,因为只有那里干净一些。我深一脚浅一脚跟定了他,虽是走山路,但亦是远远近近的一派清光,那么好的月亮在城里是看不到的,抬头与天上的星辰互相对望,虽是谁也不认识谁,但也竟让人在心底发一声赞叹,整个的夜空,是刚刚打扫过卫生的那种清旷,每一颗星星都像被人仔细擦拭过,真是好看。那月光不是在一片两片石板上,而是在远远近近的庄稼地和山峦上浮着,真是一派清光爽然。

再有一次是随怀一去大觉寺,看了玉兰,喝了茶,而且还吃到鲥鱼。怀一说起“非典”时期的事。说那时候他就在大觉寺里安住,而且把床就支在露天的高台石墙下,据说野猪有时候会在晚上东走西走地到这里来访问。那样的晚上,明月在天,清光在地,真是令人向往。我忽然觉着即使是很不好的“非典”,也不妨让它再来一次,可以让人也好在此安住一下。那天怀一只是说野猪,我希望听到他说某一头野猪一下子钻到他的床下或把谁的床拱起来的险事,却最终没有,这又很让人失望。世人只知男女相悦是艳福,而我以为露天睡在大觉寺里看月亮却是比艳福更要好上十分的事。想想那遍地的清光,满耳的夏虫。

有时候,半夜起来,碰上月亮好,我会朝外望它一望。不为什么,只为看一看那清光,看一看天上的月亮。在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月光里真像是有看不到的金粉银粉,正在絮絮洒落。

猜你喜欢

瓜籽粗粮鞋子
粗粮的三种错误吃法
香瓜里面的籽可以吃吗?
新疆打瓜籽油氧化稳定性的研究及货架期预测
粗粮不宜细加工
粗粮养生不养胃
混乱的鞋子
长兴吊瓜籽油脂肪酸组成分析和毒理学初步评价
小西瓜丛林大冒险(连载一)
多么幸福
粗粮代餐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