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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桌的你(中篇小说)

2015-05-30周瑄璞

创作与评论 2015年17期
关键词:小林女儿

当年,方小林死追谢梅的时候,时心娟和同学们一致认为,他肯定没戏。可方小林不死心,天天往谢梅的单位跑,在一个又一个黄昏,强烈要求送她回家,尽管被谢梅一次次回绝。谢梅嘴上说,我不直接回家,我还有其他事。谢梅心里说,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我还操心你回家路上的安全呢。他坚持要把她送到车站。一个觉得车来太快了,一个觉得车来太慢了。他眼巴巴看着谢梅上车,还想来一个隔窗挥手,依依惜别,可谢梅头也不回,挤到人群中,再也看不见了。他回家给谢梅写信,嘱咐她上车往里面走,抓好扶手,看护好自己的包,注意听报站声不要坐过了站,天太冷要多穿点衣服……写着写着,他自己都感到鼻腔处一阵发酸,相信谢梅看到这信一定会被打动。第二天他去邮局寄信,然后静等两天过去。这一切都是必不可少的内容和步骤,他正在和谢梅恋爱,没错。

谢梅拆开信瞅了一眼就往旁边一扔。

方小林又苦心策划国庆节请同学们到他家去玩,让他妈提前做好、买好半成品。叫谢梅、时心娟几个女生给大家张罗上桌。其实是想展示一下他家的优越条件。世纪末普通居民都住得挺拥挤,最理想的住房也就是一家四五口住四五十平方的两室一厅。可方小林和父母一起住着宽敞的三室一厅。他哥哥姐姐分别在北京和美国工作,他从小是父母的宝贝疙瘩,落了个身体瘦弱,手不缚鸡。当然,或许是因为他天生体弱,又是老小,所以父母对他疼爱更多,长这么大连一根葱都没让他剥过。他一定给父母偷偷指了谢梅,因为方爸方妈在众多同学里,只对谢梅最热情、最关照,看她的眼神也不一样。夜里大家散伙的时候,方爸爸打电话给车队,派车来只送谢梅一个人,当然是方小林陪着。其他同学自行解决回家的问题,时心娟坐一个男同学的自行车走的。大家也都觉得应当,本身方小林叫他们来,就是做陪衬的。虽然二人实在不合适,但大家还是希望谢梅能头脑发昏或者心一软,答应他算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可谢梅既没发昏也不心软。不出三个月,方小林果然以明确的失败而告终,他逼得谢梅直言相告:我们两个只是同学,其他的,无任何可能。

下一次聚会时,方小林闷闷不乐地喝酒。时心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拍拍他:“别难过了,叫我说你这失败是注定的,谁都看得出来,你俩不合适。”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你配不上她,她看不上你。

还是国庆节那些同学,只是少了谢梅。那时大家都年轻,多半没有对象,精力旺盛,也就隔三岔五,随便找个借口聚一下。这次聚的由头是,大家专门安抚方小林,追述他的失败。地点选在他们学校附近一个路边小店。虽然毕业几年了,冯老师也已经退休,但大家一遇到什么重要事情,还是想回到这里相聚。吃烤肉,喝稠酒。由方小林买单。他在这一拨大专生同学里面,家庭条件最好,工作也安排得理想,又是为他的事而来,大家心安理得地吃他的喝他的。大冬天的,也都不知道冷。鸡一嘴鸭一嘴地安慰他,无非是说,你没啥好难过的,谢梅那样的女生,就不是为你准备的,只是偶尔在最后一学期跟你同桌而已,并不是所有同桌的你都有故事发生,你咋不说还跟时心娟坐过同桌呢。

方小林觉得身边坐了个沉甸甸的大棉花包,倍感温暖和安全,转过脸来,迷迷瞪瞪看着时心娟,是啊,他跟时心娟还坐过一学期同桌呢。时心娟又拍了他两下,算是安慰。“得,我陪你喝。”端起玻璃杯与他碰了一下,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她刚才只顾着跟对面人说笑,没注意有人将新上来的一壶给她杯里添了,一仰脖,滚烫的稠酒倒进自己嘴里,烧得从嗓子眼一路直下,热辣辣地疼,眼里有了泪花。她扭开头去,假装看外面的夜景,嘴张开,大口吸入冷风,回过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而脸上呈现出微笑,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方小林张嘴说话,舌头有点发硬。“你,有男朋友吗?”“没呢没呢。”时心娟忍着疼痛说,就像是唱歌的人偷偷换气,她又趁机大口吞下冷空气,咽下去。方小林无望的眼神,直勾勾瞅她,意思很明确,就你了。借酒壮胆,一把搂过她。

那晚他将时心娟送回家。

方小林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就是瞎胡闹。同学们再次预言,这次肯定还是没戏。可方小林不管这些,受伤的人急于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何惧从一个错误走向另一个错误,他只将一腔真心献给时心娟。从此,天天跑时心娟单位,每天晚上把她送到巷子口,一起出席同学聚会。大家一看,也行吧,虽然二人不般配,可还是希望方小林能认真对待,毕竟也都不是外人,知根知底。

对于时心娟来说,天上掉下个林哥哥。虽然瘦弱了点,懦弱了点,从小娇生惯养不懂事啥也干不了,但他的家庭条件对于时心娟来说,那就是天堂和宫殿。时心娟与父母哥嫂弟弟一家七口住在城墙外边的一个城中村,从曲里拐弯巷子进去的两间半平房里,吃水如厕都要走几十米拐几道弯。她的最大理想是,此生能住上个单元房。

过年,方小林提着大包小包的贵重礼品,像是跟谁赌气似的,穿戴一新来到时心娟家里。两人走在一起,女人的一半是男人,从坑凹不平的窄巷里穿过,方小林对于这片区域来说,像个天外来客,外星人新女婿。时心娟本来就细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父母看到出手如此阔绰的女婿,再联想到闺女说的他家里条件,更是欢喜。这可真是,傻人有傻福,丑人有天护,这丫头,算是捞着了。

可是,春节过后,鞭炮声稀落,节日气氛消散,方小林也渐渐冷静下来,或者说从谢梅带给他的伤痛中慢慢复元,不得已收回了他之前的决定。他好坏也是个参公单位的正式编制人员,父母是处级干部,毕竟不能找一个带不出去的女朋友。再说,谈恋爱这件事,实在是太具体太真切了,是要两个人真刀实枪地相处,血肉相连地厮磨,并不只是提着礼物上她家门这么简单,也并不是让别人看到,两人一起街上走走,向世界宣告你俩是一对就了事。方小林几个月来,所能做的最亲密举动,就是把时心娟抱在自己怀里拍一拍,或者俯在她怀里,让她那宽大厚实的胸脯把他细小的脑袋包围起来取点温暖。更深入更具体的接触,他再也做不出来。有一次时心娟仰起头来想把自己的嘴唇迎向他,他突然心里一烦,觉得生活欺骗了他。他扭开头去,再次想起谢梅,眼里有了泪水,转身自己往前走了,时心娟无声跟在后面。两人不再说话,也不拉手,一路无言走到她家巷子口。

方小林当然没有戏弄同学的意思,也谈不上抛弃不抛弃,他年前当机立断和她好是真心,现在好不下去,也是真心。他从头到尾只像个迷茫而无措的孩子,一会儿觉得唉唉就这样吧她对我这么好,一会儿认为不行不行不能这样。他终于满怀愧疚与苦恼地逃离了时心娟的生活,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与同学们联系,从此他自动从同学录里删除了自己。

时心娟要做的就是擦干眼泪,面对现实。外貌是女人的命运,一个长相滑落在及格线下的姑娘,一个与谢梅处在两极的姑娘,从头到尾,她在这件事里除了被动接受外,没有任何主动权。她只是搪瓷厂的一个图案设计员,而此时,单位也面临倒闭,一个月拿一百二十元生活费,回家了。

祸不单行,说的就是当年的她吧。黄昏时候,一个人沿着护城河散步。并非她有此高雅习惯,她只想一个人呆着,而家里,两间半房子里都是人,左邻右舍都是眼。家人都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都不敢开口提,于是那一个月前还是家里头等大事、时时挂在嘴上的话题,突然寂寂无声,再也无人提起。往事一风吹,就没了。失恋的痛苦还不在于只是面对内心的疼痛,而是要对周围世界有一个交代。冷不丁有个邻居问,心娟,男朋友最近咋没来?像掉下来一根刺狠狠扎在心上。她也不想让家人那种闪烁的眼神在她身上瞄来瞄去,关切而询问的目光看着她,欲言又止。于是她走出家门,到陌生人中间去,将自己隐藏起来。

春风给环城公园里的花花草草发布了集结号,你开花了我吐蕾,你落红了我绽绿,河边再无闲草,谁也不愿沉默,争先恐后传递春的消息,走近某一棵花树时,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如里是恋爱中的人,这芳香正当其时,怎么开都是好,都是妙,都是蓬勃的爱情和欲望,都是美好生活的烘托与点缀,可斯人独零落,花香也恼人,那丁香,满树满枝,沉甸甸下坠,散发出大难来临的浓香,更让人心碎;那一树海棠,开得有些不真实,似乎必有什么代价来赎她的美丽;看那玉兰,上一周含苞欲放,松松满满似孩子的双手拘着什么,手心定有贵重之物,小心呵护着,躲闪着,不叫你看。曾经时心娟设计过一个蓝色的中号搪瓷罐,像她一样墩墩实实,很能盛东西,好多人家用它放白糖,厂里人叫它糖罐。宝石蓝的底子,一朵硕大的,占去罐体一少半的白色玉兰花,半开不开,有一个花瓣伸展出来,像一个张望和一句探询。盖子上,一个小小的花骨朵,跟那朵大玉兰呼应着。那时正值春天,她就是在这环城公园观察玉兰所得。现在她娘家床底下的一堆搪瓷物品里,还有几只这样的蓝色糖罐,拿纸包着,崭新如昨,那上面的玉兰花,永远保持在最美好的状态。这几日,气温催升,树上玉兰再难矜持,她们纷纷炸裂,拼了一季梦想绽放,好像眼前有什么好事等待。却不想迎来的是凋零。美景短暂,只十几天。现在谜底揭晓,掌中其实没有什么,只是梦幻一般的时光而已,只是一股芳香,随风而去。也就是这半月光景,开花之时,人们知道她是玉兰,花落之后,长出叶子,谁也不会注意那长着与别的绿叶没有什么区别的树,是玉兰树。啊,原来是空,色是空,美是空,欢爱是空,绽放与衰落,皆成空。

隔着城河望去,自己家所在,是一片破烂低矮的城中村,回家的路曲折而坑凹不平。村里的人,忙于生计,都没有散步的习惯和精力,她也没有,可现在她夜夜晚饭后出门,父母也不敢问,猜想着她是否又有了新对象,孩子想借了新的,忘了旧的,也好,那就去吧。有时候她一个人在城墙下走去好远,从东面走到南面。哎呀,往南这条路,是去往方小林家的。她跺跺脚,往回走。在恼人的春色里,在次第迎来的各种花开中,她哀哀告诉自己,爱情没了,工作也没了,这真是人生的最低谷啊。可内心亮光一闪,有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已经最坏了,还能坏到什么程度呢?只能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啊!二十年后的今天,手机微信的朋友圈里,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一罐一罐,排队发布,她觉得都是她当年在那个春天里预订的。

没有传奇,没有浪漫,没有引诱,也没有觊觎,有的只是平凡而坚硬的现实。时心娟,除了在那个春天短暂忧伤,实在没有太多精力与情调去伤春悲秋。她从方小林匆忙搭建又突然坍塌的海市蜃楼中走出,回到平庸无奈的日子中。她要去找工作,她起码有个大专学历,还算是从事艺术的小知识分子,就不能再找一个办公室文员之类的工作吗?

却不想找工作也像找对象一样,对相貌总有要求,当然人家不说出口,只是在心里掌握着一个标准,一眼看去,你在标尺之下,那各式各样的桌子后面,基本是同样的回复,我们再考虑一下,你回去等电话吧。可再无电话打来,好像人们要用沉默告诉她,她不配进入那些漂亮的写字楼工作。

一次又一次,拉一拉衣服,整一整头发,她包裹着溃疡般的心痛与失望,惴惴不安,强颜欢笑,进入一些堂皇的办公室,怀着尖锐的嫉妒与强劲的不甘,谨小慎微地坐着,看着别人的脸色极力轻声慢语,强调自己曾经的图案设计员身份。办公室常有铁皮柜,棱角分明,无任何温情,还有黑色人造革沙发,方方正正,不给她任何别的色彩。她如置身荒漠,健壮的身子渺小如尘埃一样小草一般。

忧伤是生命的重力,让你下沉,下沉,沉到海底,默默无声,除了等待和忍耐你别无出路。她激励自己,无师自通地与二十年后的鸡汤们遥相呼应。

最后,她在一个超市的库房落脚。嗯,也好,我的角色就是一个中转站、歇脚处,货物在此处暂时存放,一旦好销,就从这里离开。

三年后,时心娟与一个单位濒临停产,有活了去干,没活了在家闲着的工人结婚,此人外观倒是跟方小林挺像,可家里条件差之千里。兄妹四个,除了嫁走那个,都没有自己的住房,哥嫂与老妈一起挤在老式楼房的两室一厅里,他睡在老妈房间的阳台上。二人结婚,只好在附近的城中村租房。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能嫁这样的男人,可这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姑娘总是要出嫁的,哪怕嫁个傻子、混蛋,否则世人不饶过你,要不屈不挠用介绍对象来羞辱你、审问你。她做着简单的结婚准备时,常常想起方小林提着上千块钱的东西,就像提着菜市场买回十块钱的菜那样随意,来到她家里,给她哥的孩子掏出一个红包,客人走后打开一看,二百元,相当于她半个月的工资,嫂子高兴得喜眉笑眼。唉,那眼看到手的优越生活,飞走了。一只凤凰,受了点小伤,擦破点小皮,明知这里不是梧桐,也暂且在她的枝头停留一下,歇息一会儿,之后又决绝地展翅而去。飞鸟可以选择树枝,而树枝没有选择权。本不属于她的,想也没用了。而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房子找得离婆婆家近些,休息日可以回去蹭饭,能省一点是一点。将来有了孩子,婆婆帮着照看,来回接送方便。

刚结婚没两年,丈夫单位彻底歇业,厂房都出租搞超市了,他四处找活干。

最让她备受打击也最匪夷所思的是,女儿五岁的时候,丈夫竟然红杏出墙,枝头伸进了对门女人家里。那女人来路不明,一个人带着个孩子生活。时心娟气得手脚发麻,你一个下岗工人,吃了上顿愁下顿,竟然也玩起了婚外恋,凭什么凭什么?你跟女人出去,连场电影都看不起,你丢不丢人?噢不,可能也就不用出去看电影逛大街,不需要啊,他们就地取材,直接在家里就恋上了,这多方便,不花一分钱。

大闹一场,必须的。闹着时她想,泼妇就是这样炼成的。家里就那么点地方,加上对门女人家,也就是两间房子,她可劲砸,可劲扔,可劲撕扯踢打,天地也还是小,让她施展不开,女英雄无用武之地,壮阔的胸脯起伏不止,两个女人头发揪扯成两团乱麻,吓得两个孩子抱着各自妈妈的腿哭喊,几声惨叫撕碎了她的心,唤醒她母性的仁慈,泼妇停下手来,立地成佛,给自己孩子擦干眼泪,带着出门而去。

扯着孩子的手在路边走啊走啊,孩子累了,抱起来走,都累了,坐路边歇歇,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别信影视剧里那些,遇到伤心事痛苦事,跑去喝咖啡,酗酒,疯狂跳舞,那不得钱?再者说了,谁盛怒之下冲出家门还记着拿钱包拿钥匙呢?还穿戴整齐打扮一新呢?没钱的人,生了气就是这样大街小巷走啊走,自己都不知走到了哪里。时心娟母女在街头迷茫无处去。春天设下骗局,看起来暖了暖了,突然就会风雨大作,气温骤降。上午阳光明媚春风沉醉,下午就可能刮起冷风,伴有沙尘暴。此时,风沙吹啊吹,眼泪流啊流,树叶子塑料袋扑打到头上身上,嘴巴里都有细沙,和咬碎的牙齿一起在嘴里刺拉拉的,意识疯狂而迷乱,总想迎着汽车灯光而去,又不断提醒自己,看好,别让车轧死,为对狗男女死了我不值,我得为孩子着想。孩子累了饿了,拉着她手,眼巴巴瞅她,一声声叫妈妈,可她身无分文。站在一个污水遍地的小街十字路口,夜色中回过神来,四处看看,辨认方位,离自己家,离娘家,都有距离。倒是离冯老师家近了,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来到冯老师家楼下,给商店店主说好话,她是这楼上冯老师的学生,让他给借十块钱,付了出租车费。

坐在冯老师家沙发上,将孩子抱在怀里,痛快哭诉一番。冯老师当然是劝她冷静,为了孩子多考虑,闹两下算了。她拿着冯老师借的一百块钱,下楼交给店主,找回九十,弥补了影视剧里的漏洞。这场矛盾大爆发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她和孩子坐在肯德基店里,给女儿要了她爱吃的东西,女儿吃,她看。不再是从前的舍不得,而是真的吃不下。女儿用小勺挖一点土豆泥,抹进嘴里,幸福地看她一眼,觉得今天这场惊吓,是值得的。她给女儿说,一会儿我们还打车,回姥姥家。女儿忘记了黄昏那场风暴,开心起来。

按她的脾气,决意要挥刀砍断自家烂杏枝,扔给那女人拉屁倒,她带着孩子过日子,离婚的人千千万,不也都过了。红杏打落一地,踩得稀巴烂,美好偷情的后果很不堪,身心疲惫的丈夫百般哀求,再给他一次机会吧看在孩子份上,他死活不去办离婚手续。可这样天天对门住着,进进出出与那女人打照面,丈夫肯定是脱身不利,她见了那女人也不舒服,想到二人趁她上班不在家时,很有可能在她的床上苟合,她立马头皮发麻,头发根根竖起。他们嘴上说断,就能断得了吗?这门对门的,暗度陈仓也太容易了吧。

搬家!从公婆家西边两站地,搬到南边两站地。找了个大点的房子,房租贵了一些,置办东西,又要花钱,女儿上幼儿园远了一点,还有那天打架摔坏的东西,里外里一算,丈夫这场婚外恋,让她家净赔两千元,还增加了今后的生活成本。少不得又将他痛骂一顿。那人缩在被子里,把自己变成一只大虾,任她骂任她踢,绝不还口。

那天打闹中,把蜂窝煤炉子摔坏了,侧面漏风,冬天取暖不安全,会煤气中毒。到市场上看了,那种功能齐全,带小水箱充当暖气的,要二百多。暂且舍不得买。丈夫用一块小铁皮敲弯了,用铁丝绑在破口处,当个补丁。

女儿从幼儿园接出来,要吃蜂蜜小面包,她领着她,穿过一片平房到西边市场去买。在一排房子的西头,一户人家的炉子放在外面,挺新的,发着黑色亮光,带提手。上面放一把铝壶,可能是主人家刚生着火,放在外面散煤烟。

她领女儿到面包作坊门口,两块钱称了几个小面包,叫女儿站在那里吃着,给老板说,帮我看下孩子,我忘了个东西,回去取一下,几分钟就来。

那时还没有雾霾这个名词,可它年年冬天如期光临。五点多天就黑了。路过的窗子里亮起灯光,人们沿着奇奇怪怪的路线,从自己谋求饭碗之处,提着拖着带着,蚂蚁般回到属于自己的灯光里,一点点营建生活,而她的生活,正在修补之中,她对丈夫的惩罚是,不许他碰她。怎么着也得坚持一段时间,豁出去自己半年不过夫妻生活。

她匆忙走回到那个平房门前,小炉子还在,就像一直等待她回头,一身污垢的铝壶在上面静静坐着,开始泛起吱吱的响声。门缝里有灯光泄出,她侧耳听听,有电视声。心咚咚直跳,弯腰将炉门封住,轻轻将壶掂下来,放到地上,拿起地下的小圆铁盖盖上炉口,提起炉子,撒腿就跑。只一分钟,来到面包作坊门口,向女儿招手。她一手提着炉子,一手拉着女儿,快步往家里走去。左手里女儿的小手温热柔软,右手被炉子烘烤着,是获取的踏实与温暖。

“妈妈,哪来的炉子?”女儿问。就要凑过来伸手摸。“别动,烫!”她看着前方,口气凶狠地说:“捡的。”她的心,狂跳之后,有了一点点胜利的喜悦与平衡,暂时不再气恼地问,凭什么凭什么吃亏的总是我。这是哪个好心人家,参与了她对生活的修补,向她全套馈赠这新炉子,竟然连炉盖都放在外面。她知道女儿下面还有话问。谁会把一个正在着着火的炉子扔了不要呢?所以她口气严厉,像刀一样砍断她下面的话。女儿眨巴着跟她相似的细眼睛,小小的心里充满了疑惑。

回到家,她给这炉子里换了新煤,将那个破炉子扔到门外,也不对丈夫解释炉子的来厉。这一阶段,犯罪的人正在自觉服刑,时时看她脸色,不敢多问,不能多说,处处讨好她,以尽快结束刑期,夜里重回她的被窝。

熬了几年,哥嫂终于有了房子,搬出婆婆家,她和丈夫住了回去。她给卫生间安了个铁皮桶的烧水器,冬天烧一箱热水够一个人洗澡,这样不用再每周带着孩子拖拖拉拉去公用澡堂了。孩子小时候,冬天去大浴池洗澡,拿个大塑料盆,争抢水龙头,孩子被摁着坐进去,嫌水热,闷得哇哇哭。连吓唬带吵闹,打仗一样急急忙忙洗好出来。穿衣间里热气蒸腾,孩子站在长椅上,擦过的红通通的小身子还是潮湿,图省事,将秋裤与棉裤套在一起,想一次穿上,却不是那么容易,伸一下穿不利索,再拽一下还穿不上,秋裤缠在小腿上,扭着不肯上去。啪,给小屁股上打一巴掌,声音脆响。孩子咬住嘴唇,不敢吭声。

常常想起那个镜头,心里难受。自从女儿上小学后,她就告诉自己,再不能打了,自己无能,各种烦恼与愤懑,不该向孩子转嫁。

婆婆中风了一次,抢救过来,落下半身不遂,拖拖拉拉能走几步,凑合自理。两对哥嫂好像是经过了商量,来找他夫妻俩说,这样吧,我们也都有自己的房了,老太太这个房子,将来给你们,条件是,你俩伺候她到最终,她每月的低保,你们也领了,今后住院看病的钱,大家分摊,看这样行不行?时心娟一想,不行又能怎样呢,养活老人,本是天经地义,还能落一套房子,挺划算的事,都快八十了,她总不能再活十年吧?

从此她的生活被栓在病床前,除了上班就是家里。永远有洗不完的东西,永远有做不完的活,在家里走来走去,有时候累得脚底板疼,恨不得长出四只手来。

夏季两三天一次,其余季节每周一次,用那个铁皮桶烧了热水,夫妻俩把婆婆扶到厕所,坐小凳子上,冲洗一下,尽量让家里没有难闻的气味。婆婆的女儿也常常回来,照看一天半天,让时心娟歇一歇。

偶尔路过那个堂皇的机关大门,看看绿树掩映下的办公楼和家属区,想起她几次出入这个院子,成为那套三室一厅的座上宾。如果她与方小林结了婚,那她会容忍他的一切,任性啊,懒惰啊,自私不成熟啊。一个带给她安逸生活的男人,将她引入另一个阶层的人,她理当宽容。她的胸怀,容得下一切。可毕竟,两人压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不过凑巧同学、同桌了,在那么一个意外事件中,由于他的脆弱,有了那么一点交集。她的人生与一场富贵失之交臂。

他们当年的班主任冯老师,是个充满爱心的女人,常常自己掏钱资助家庭困难的学生,将同学们的心聚拢在一起。毕业之前,大家相约,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冯老师,每年春节,要来给她拜年。二十多年来,拜年队伍时大时小,少至三五个,多至十来人,从未断过。冯老师那里,就成了同学们的信息集散地。据说方小林后来的婚姻也并不幸福,他逃离时心娟后,与另一个女孩闪电结婚。谢梅伤了他的心,他伤了时心娟的心,之后他的两次“恋爱”都好像是在使性子,要做给谁人看。婚后才发现,那女孩子跟他结婚,也是赌气的结果,是被人伤害后临时找他替补。两个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和,几乎每季度闹一次离婚,凑合几年后,真离了,好在没有孩子。而谢梅的丈夫自己成立公司,每天在外面忙,忙着忙着,忙出了别的成果。公司一个女职员找上门来,请她让出位置。谢梅说,她的位置就在这个家里,寸土不让,她赶丈夫出门,干脆利索办了离婚,她和儿子过日子已经十来年了。各忙自己的烦心事,或者是见了老师同学没办法交代,方小林和谢梅也从同学聚会中消失了。时心娟是个热闹人,其实很想参加每年一次的同学聚会,无奈家里有个病婆婆拖着,总是走不开,再加上自身经济条件太有限,自感跟同学们玩不到一处,便有一回没一回地出现。

这两年,她又是很积极地参加这每年一聚了。她知道常借着来看冯老师而聚会的那些人,有在政府机关的,有在电视台的,有自己做生意的,有在家专职带孩子有钱又有闲的主妇,有国企里的小管事。只有混得好的人,才爱张罗同学聚会,为的是向大家展示自己的好日子,编织关系网。而谢梅,前几年从学校调到了教育局,听说现在已经是要害部门的副处。谢梅回归春节聚会,只有两三年时间,前年第一次来的时候,大概向冯老师汇报了她的生活现状。冯老师很积极地要给她介绍对象,谢梅回绝得挺干脆:“算了,我觉得这样跟儿子过,挺好的。之前别人给介绍过几个,都不满意,觉得没啥意思,我又不靠男人养活。”她语气里,一幅不服输的刚强样,好像她一个人就能把乾坤世界完全打理好。

时心娟的女儿,马上升高中,将来考大学,或许都需要谢梅帮忙。女儿在一所普通中学,学习成绩中等。六大名校的高中,想都不要想,女儿成绩根本够不着,再说那些学校基本在南郊,离她家也太远。她家附近三站地,有一个大企业的子弟学校,综合实力排名全市二十左右,属二类高中,这几年也面向社会招收生源了,算是附近最好的学校,一直是女儿心中的目标。

步入中年的时心娟,粗质生活的坚硬堆砌和完全没有新意的光阴,缓慢而坚定,像吹气球般将她本已宽厚的身躯吹成了这般无法收拢的广阔局面。虽然她年轻时也胖,但姑娘家,还可说成丰满、健康,人到中年,胖就是胖,再没有其它好听点的词可以掩护。脸上五官及身体器官均呈下垂状态,好像是一件又一件失望的事情将它们往下坠着。胸前全部是乳房的领地,浩浩荡荡盘踞在那里,坐着时,将要抵达腹部。

与方小林谈恋爱的那几个月,是她一生中最富足悠闲的时光。方小林的钱包里,总有一小沓钱,想要什么,就能去买来。如今在她天经地义的粗砺生活之中,那段记忆像是宝藏,供她无尽开采、回望。既然这才是我的生活,那就该安心和满足。

娘家所在的城中村,面临拆迁,听说要建一个西北地区最大的文化艺术商业区。之前她的单位,就是马路对面的搪瓷厂。二十年前,塑料产品以各种优势占领市场,搪瓷慢慢退出人们的生活,厂子经营不下去,宣告破产。给每个职工发了各式各样的搪瓷盆搪瓷缸搪瓷碗搪瓷盘,大家散伙了事。厂区在闲置一年后,一些雄心壮志的艺术家将它们租了下来,厂房作艺术区、仓库,办公室改为工作室、画室,有点模仿北京798的意思。现在,艺术区扩张得越来越大,字画、古玩也有所经营,有人看到这里面的商机,想将马路对面她们村一起经营。

娘家妈给她打电话:“要拆迁了,我和你爸得到别地儿租房住,过渡两年,肯定是拣小的租。你那些盆盆碗碗咋办呀?死沉,用也用不完,扔了还可惜。”

拣一个休息日,一大早,她和丈夫借个三轮车,去娘家把她那些搪瓷家伙们运走。她看着这些东西,每一个上面都垫着软软的纸,纸上包裹了十多年的灰尘,稍微剥开来看,锃新如初,真是亲切。想起她二十年前的青春时光。炉火旺盛的车间,光艳四射的喷花,上色,一千二百度的烈火焚烧,钢铁和无机玻璃获得新生,变成各种形态、各样色釉。运送带上的盆呀,罐呀,一个一个像听话的孩子,挺胸叠肚,气宇轩昂,排着队缓缓出来,兴致勃勃地向她致意。她曾经站在那运送带边上,看她那个蓝色罐上的白色玉兰花,芬芳吐蕊的姿容,一片赤诚,逐渐走向温凉。

丈夫骑着,她坐在后边车梆上。穿过小巷,向东一拐,走不动了。

“唉呀,咋忘了,今天初一,八仙庵有会,钻到这里了。”往回走吧,有点不甘心,只好这样慢慢随着人流涌动。

“这碗咋卖?”有人问。

“十块。”时心娟说。丈夫停了下来。

“便宜点嘛。”那人说。

“正宗骆驼牌搪瓷,你看看,啥品种都有,厚度、工艺、色彩、质量,没一点麻达,都是严格检验的,连边釉都严丝合缝。”她拿起一个碗叫那人看。“这是边釉你知道不?脸盆里这牡丹花,叫饰花釉。”那人有点惊异,从专业上说不过他,也没必要知道,只一个劲说,“便宜点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十块,其实她也不知这一个碗现如今值多少钱。“成心要八块钱一个。”

“十五块钱拿俩!”那人说着,就开始挑了。

“拿拿拿,见钱就卖。”丈夫说。

那人撇下十五块钱,拿俩碗走了。夫妻俩对视一笑,挤眼努嘴,停在路边上。一会儿又过来俩人,问,碗咋卖。“十五一个。”时心娟心疼刚才十五块俩儿卖出去的。

“便宜点嘛。”二人说,“十块。”

“十块买不了。正宗骆驼牌搪瓷,你看看,啥品种都有,厚度、工艺、色彩、质量,没一点麻达,都是严格检验的,连边釉都严丝全缝。”她迅速拾起专业知识,“当年搪瓷厂的正品,现在你没地儿找去。”

“唉呀啥嘛,说得那么了不起,不还倒闭了嘛,它不就是个碗嘛,便宜点便宜点,我俩一人买俩。这种碗,家里还都离不了,不怕打不怕烫,调个凉菜,夏天放个糖腌西红柿,还怪美。”“就是就是,我家那个,用了几十年,都不圆了,釉子磕得豁豁拉拉的,里面的铁都露出来了。”

“里面那不是铁,是钢,铁生锈钢不生锈。成心要了,二十五块钱俩。”她痛下决心的样子。

“十块一个,我俩一人拿俩。”

“拿拿拿,见钱就卖。”丈夫说。

二人扔下四十块钱,拿碗走了。

干脆,三轮车找个地方驻扎下来,揭开最上面一层覆盖的纸,尘封二十年的往事完全展现出来,玉兰依然饱满洁白,牡丹还是硕大鲜红,喜字那么憨态可拘,它们好像昨天才印上去的。

问来问去,买碗的人多,相遇了各种砍价,时心娟迅速摸准买主心理,软磨硬泡,坚守底线,碗和盘子十块钱一个再不能低。三十五块钱卖出一个洗脸盆。她明白搪瓷厂为啥倒闭了,现在塑料制品价格低廉,一次成型,哪像搪瓷一样,需要诸多工序,技术还有难度,成本也太高,可搪瓷有它的好处,无奈现代人不理解,他们只要物美价廉。滞留一个多小时,兜里多了一百八十块钱,赶快回家给娃做饭。

十五的时候,让丈夫骑上自行车,搪瓷们大的里面装小的,每个中间垫了报纸,纸箱子里小心放好,带到八仙庵会上去卖。中午过后,拿回来不到二百块钱。时心娟怪他卖的价低,说,“下次初一,我倒个班,一起去,不能叫你把东西贱卖了。”

“咋叫个贱卖?你那都是要扔的东西,多少换俩钱,不错咧。”

俩人一起去赶了几次会,搪瓷家伙们换回了将近两千块钱,每一样剩下两三个,时心娟舍不得卖了,留在家里做纪念。

她所在的超市门口修地铁,用铁皮围了个乱七八糟,顾客不好停车,甚至连门都找不着,七绕八拐像走迷宫一样,超市经营严重受损,职工每月工资下浮五百。立时什么都吃紧,花钱的地方突然多了,每一样都让人着恼,专拣你的薄弱环节进攻。人也烦躁起来,走到路上看到每个人都是可厌,整个世界都与她作对,每件事说来说去都针对于她没有钱这个现实。偏偏爸爸打来电话,说他手机欠费打不出去了,她没好气地说,没费交费呀。爸爸说,你给我交一下吧。她立时想发作,你的钱哪去了?你要两个儿子干什么?忍了忍说,好好,我给你交。她知道爸爸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她开口,一定是他和妈攒的钱都交了房款,或许还不够,又借了债的,现在他们在外面租房住,没有个手机,也不行。

包里只有二百块钱,计划着交五十就行,电话开通先用着,过几天手头宽裕了再交。哼,手头啥时宽裕过呢?怎么身边总是缺钱的人。去交费处一查,已经欠费46.8元,算了,交一百吧。剩下薄拉拉一张钱,包里放着。回家见油瓶子里只有二指深的油。炒菜少倒点吧,多撑几天。女儿放学回家,说学校明天要交三百块补课费,还有啊,卫生巾用完了,这两天得赶快去买。时心娟恶狠狠说,好好好,明天到我们超市给你买。学校钱后天交行吗?我明天得去银行取呀。

她打电话给谢梅。女儿从小体胖,活动不灵敏,体育总是不及格。她有个同事,孩子去年中考时,花了两千元,体育分直接写了四十九。同事给她说,你一定要提前做工作,事实证明,两千块花得值,孩子一下多出十几分,起大作用。有一个重点中学,就这样做了工作,全校成绩前一百名的孩子,体育全部五十分。要是这样,说不定女儿就能够着上那个二类高中。否则以女儿的成绩,如果差了三五分,人家就敢问你多要几万块钱。

作为教育局的一位工作人员,谢梅坦率承认,是有这么回事,每年都是这么搞的,可是,“据说明年情况有变,八项规定以后,啥都严了。之前只要花两千块钱,体育分稳在四十八以上。现在,可能不敢那么弄了。我问问吧,过几天,你再催我下,事情多,害怕忘了”。

几天后,她发微信,问情况怎么样了。谢梅给她一个电话,让她跟区上教育局一位张主任保持联系,明年情况怎么弄,现在大家都在观望,一有新情况他会告诉你。

她想,最保险的办法应该是去见见这位张主任,否则,打电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人家没什么印象。要是谢梅能带自己去,把自己介绍给这位张主任,那就好了,谢梅算是他的上级,他会不会重视一些呢。

“谢梅,你那天给我号码后,我还一直没有联系那个张主任,我是这样想的呵,一是时间还早,再一个呢,人家完全不认识我,我一个人去,是不是显得冒昧,我这人呢,到场面上也不太会说话……”她现在的样子,其实挺会说话,舌体整个后退半厘米,以示谦卑,也找好后座力,保护自己,舌尖在口腔里悬了空,像是毛衣针般飞快而轻盈地打结,罗织,提前置办好丰盛的客套话及精美的铺垫,不得已把自己从笨嘴拙腮的妇人变作一个场面上的玲珑者,遣词造句,步步为营,要在电话接通的一分钟内编织出最美的花朵手捧给对方,也或者是赶快将难题抛给她,解脱了自己的尴尬。从没有这样跟谢梅说过话,人不求人一般高,你漂亮怎么,你有钱怎么,我不稀罕,可眼下有求于人,只好放低了身段。“而你呢,见的世面多,知道话该咋说,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陪我去?”她这一番急急而无奈的表白,显得急溜跟头,一路踉跄,不容分说给对方头上戴了个二尺五的高帽子,让对方都有点难为情了,同学之间向来都是直来直去,哪里用过这种口气呢?本是要拒绝她的,也应该拒绝的,却突然找不出说词,伶牙俐齿的谢梅竟然在电话里沉默了,也或者不忍心。有那么三四秒,双方都挺难堪,彼此明白她的夸奖其实不是夸奖,而是一种俘获和加码,时心娟觉得羞愧。对方是冰雪聪明的女人,有受辱的感觉,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借口,竟然理屈词穷,只好牙一咬心一狠,挺干脆地说:“我没时间,而且现在这种时候,太敏感了,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已经给你牵上线了呀。”

“那,好吧。”她大大地失望,但又明白,她的要求本就过分,“等我去后,有什么情况及时跟你说,啊。”

她总还是下不了去见人家的决心。谁都知道,求人办事不能空手去。再说,她的形象……到了人家机关里,让人看了不见得想帮你。

今年过年,她挺想参加给冯老师拜年的活动,想见到谢梅,当面再叮咛一下。

她上午和女儿出门时说,午后就回去的。那时她还一直在犹豫中,到底要不要参加这个聚会。好几年没有见面,她也挺想大家。冯老师怎么样了,谢梅怎么样了,她很想知道,听说最近几年不去冯老师那里,而是每年轮换去一个同学家,谁家住上新房去谁家。大家先到冯老师家,拜年礼品放下,稍事停留,就把她接走。几乎每个同学都开上车了。她既没有车,也不能给大家说,明年到我家。根据她的性格,很想那么说的,可是不行,条件完全不具备。她想跟同学们再续上交往,他们路子广,办事方便,将来孩子上学,老人住院,侄子侄女找工作这种事,说不定就会用上谁。再说,冯老师每年都要大家带着孩子来,给每个孩子压岁钱,最早是每人三十、五十,据说这几年,每人一百了。而自己从家里带的东西,都是过年时亲戚拿来的,不用掏钱买。

既然今年是去谢梅家,当然也得给谢梅提东西。

先去了再看吧,如果在冯老师家能见到谢梅,把情况说清,那就不用去她家了。她迟迟疑疑地领着女儿,从家里提了一盒软香酥,在冯老师家楼下买了一把香蕉。春节期间,市容放假,商店里全都把货物摆到街边,花花绿绿,一排又一排,好像一过年,人们手里的钱都不是钱了,变成了花花纸,掏出来买东西时特别气派。她大概看了几样一会儿要给谢梅买的,预计价格在二三百吧。她刚进门坐了一会儿,谢梅和另几个男同学先后来了。男生都带着妻子孩子,一群人,每人手里都提着阔气的礼品,进门堆放在门口地上,谢梅手里提的,干脆就是一盒进口西洋参,足够高大上,啥话没说,走进客厅里,放在冯老师桌上。用行动声明她这东西不能跟他们混同一起落脚地面上。几个男同学调侃谢梅混得好,背的是上万块钱的LV。谢梅故作低调:“别拿我开心了,背得跟啥一样,被人抛弃了,孤儿寡母的。”时心娟往那包上多瞄了几眼,这是平生头回见到真的,之前见她们超市里几个女人背的仿制品,大不了上千。以为该有多辉煌多方正多晶晶亮呢,这也太普通了吧,连皮子都不是,灰不溜秋,土黄不土黄,褐色不褐色,简简单单的,就那一小溜窄带和镶边是真皮,带还不长,凭什么要一万多呀?倒是挺大,装几斤粮食没问题。男同学的妻子、孩子,也都是光鲜亮堂,穿戴披挂时尚美观,与节日气氛十分协调。

稍事停留,要接走冯老师了,大家不由分说,拉时心娟一起上车走,说是到谢梅她家附近先吃午饭,吃完饭到家里去喝茶。时心娟好像就忘了上午出门时给丈夫的承诺,她半推半就,跟着大家一起下楼,要给谢梅买东西。别的同学都有车,人家的东西都在后备箱放好了,走几家都没问题。她早上出门时倒是想过,把家里两盒礼品提上,可那样路上乘公交车太麻烦,提到冯老师家,走时再提走,也不好看,而且那两盒东西都是别人来看婆婆提的,不上档次。她只怕到谢梅家那里,荒郊野外,没地方买去。现买也好,谢梅眼看着她买的东西,是什么价位。在谢梅的拉拽阻拦下,158元买了一大盒巧克力,67元一箱牛奶,在她扑向两瓶装的145元橄榄油的时候,被谢梅死死拽住,有点生气地威胁她,要这样你别去我家了。冯老师也说她,同学之间,几十块钱略表心意,不空手就行了,你又不宽裕。她罢了手。觉得前面两样,对于一个有求于人的上门人来说,也算说得过去,还有同学情义在里面呢。她娘儿俩、冯老师和另一位单身女生坐谢梅的车,其他几人,一家一车。谢梅带路,四车相连,出了市区,不停向南奔去,一直跑到山脚下,空气都变得与市内不同,进入一群像暴发户一样突兀耸立的大楼里,路过谢梅所在单位的小区。谢梅指给大家看了,说先去吃饭。

现在的谢梅瘦弱而干枯,小脸像一个手掌那么宽,眼皮都变得薄拉拉的,几乎透明,眉骨与眼睛之间,一道凹陷,下弦月一般横卧,衰老对女人的关照,无微不至,从头发梢到指甲盖,从肌肤到内脏,绝不遗漏任何一个地方。二十年光阴,不顺利的婚姻,事业的挣扎向上,人际关系的周旋平衡,将谢梅从一个青春饱满的小甜甜变作一把秋天的荒草。很让人疑惑她体重有没有九十斤,小腿像时心娟的胳膊一样粗,被高级的灰黑色羊毛长统袜包裹着,长款羊绒衫垂下来,打到大腿的中间部位,每当她弯腰或跨大步子,都让人操心能不能盖住屁股,这让她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韵致。头发已经呈现干枯的趋势,或许染过也不一定,二十年唯一不变的是发型,可再不是年轻时候长发披肩的活力浪漫,只成了披头散发的勉为其难。性格倒是还像从前,对一切充满激情,老拿着一个朝气蓬勃的架子,高举着一个用正确的人生观和理论指导自己日常生活的旗帜。在这个由她召集的聚会上,她有义务对饭桌上任何话题感兴趣,对每个人热情关照,对每个下一代都很疼爱,恨不得伸出五只手,把在座少男少女的脸都摸一下,声音尖利而高亢,语气喜感,表情规范而稍许夸张,几乎所有内涵不高但过着高尚生活的女人都是这副作派,有点像服务行业女性训练有素的样子,言行规范,永不疲倦。及时总结和点评,随时准备大笑或者惊讶,将别的桌子上的目光吸引过来。她总有着挺重要的不得不说的事情要给大家从头到尾讲述,不放过细节与旁枝,要让众人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她身上,讲述的过程中夹叙夹议,目光扫视听众,时不时提问,“冯老师你猜人家咋说?”“心娟要你你会怎样?”始终不忘她曾经的教师身分。她对大家有着无穷无尽的问题,你说你月收入两千,她问,咋这么少呢?他说他月收入八千,她问,为啥这么多呀?好像她可以二十四小时充满热情,体内无休止的热力和一种没有得到满足的欲望一直在燃烧着她。从她嘴里常常蹦出来一些新词热词,给力、Hold住,任性,还有一些让人突然不自在的词,如性感、闷骚。也并非在座者都是冯老师一样的古板老者,而是她那种欢呼雀跃、新奇投入的样子,让这些词变得格外夸张,色彩浓烈。她还总不忘罗列自己的优点,强调自己是一个多么负责任的人,“我每晚睡觉前都要把衣服叠整齐放好”,好像她这个习惯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壮举,对国计民生有着重大贡献,很让人怀疑她想强调的不是叠衣服。“是他的错,就应该净身出户。找你的小情人去吧。”说起十年前的伤害,她还是耿耿于怀。时心娟想起方小林,二十年前,算不算背叛自己,应不应该给自己补偿呢?

眼前的谢梅虽然瘦弱,可她一副顽强不屈的样子,好像总在一种战斗状态,某种不竭的情绪一直高涨。时心娟有个感觉,谢梅不是在过自己的生活,而是在演示给别人看,就像是微信朋友圈里的人,日子不是用来自己过的,是用来发微信的。

园区的最最后面,就要上山的缓坡,是几幢看起来很高级的家属楼,单从墙体和窗户都能看出不同凡响。楼前空地很大,足够停下楼上所有人的车。住在这鬼地方,没有车,是万万不行的。

谢梅手脚麻利地给大家拿鞋套,找拖鞋。拖鞋都是崭新柔软的,充满芬芳。十几个人从客厅迅速分散到几个房间,参观储藏间、卧室、厨房、阳台、卫生间。啧啧有声地赞叹。谢梅只能陪冯老师一人,别的对装修细节和风格有提问者,大声喊她,找到她和冯老师所在的房间询问,得到解答,再回去继续参观。一时间,十几个人在房子里碰碰撞撞,喜鹊般喳喳叫着。大家尤其对那个十五平方米的厨房惊叹,还没见谁家有这么大厨房呢,简直可以边做饭边跳舞。这一百五十平方的房子显得很空旷,好像不是用来住人的,而是专供带人来参观的。她平常不住这里,只有周末,开车带着食物,和儿子偶尔来住一两天。给一个可靠的清洁工一把钥匙,来之前打电话,叫她打扫干净。听谢梅说,住这里的人,都是市内有房的,周末或假期来住两天。是啊,如果是唯一的一套,谁会在这里,远离市区。比起谢梅这散心观光式的大house,时心娟家那躺着的病婆婆的五十多平方的黑黢黢小房子,就是老鼠洞。

“来,喝茶喝茶。我这里啥茶都有。喝茶讲究一个壶泡一种茶,看我这里,光茶壶就有好几个。咱们先喝金峻眉,再喝黑茶,再喝普洱。”壶里的水已经烧开,谢梅让冯老师坐在沙发中间,她坐在她身边,让大家在U字型沙发上围绕她俩一圈,对面的男同学坐小凳子。差不多能打乒乓球的大茶几,茶海之上放了四五个茶壶、公道杯,有青花瓷,有紫砂,有黑铁,一律卓而不群的造型及工艺,小群说:“哎呀,谢梅这几个壶,每个都上千了吧?”谢梅笑笑,好像不以为然。时心娟心中轰然一声,天哪!“也不全是,这个铁的,在日本买的,合三百多人民币,在咱们金花商城,就上千了,我上次去买东西,专门看过,跟这一模一样的。你们说说,黑不黑?”她挨个表演各种茶的冲泡、喝法,要大家先观汤色,再仔细品,还要分别向她汇报口感、心得。

时心娟拿起茶几下一个铁茶叶盒,打开来,一砣黑乎乎茶叶上,几个粉质小黄点。谢梅眼观六路,忙着手里的冲泡,给她及时介绍:“这是黑茶发酵到一定时候,长出来的金花。茶越纯正,金花越艳丽。”时心娟默默欣赏着那几点小米粒般的黄花,这恐怕是世上最小最昂贵的花朵吧。盖上盖,放回原处。看看女儿,发现女儿正在看她。两人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目光,那是震惊和羡慕,由此而引发的忧伤与失落。她默默抱住女儿,女儿在她肩上靠了靠,两个健壮的躯体,有了孤苦伶仃的瘦弱感,在喧闹的人群中,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人能懂的方式交流,两人靠在一起轻轻摇晃身体,就像小船漂浮水中的感觉。她觉得对不住女儿,让孩子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被震住了,窘迫地坐在那里不敢动,也不跟别的小朋友说话。

丈夫不停给她发短信、打电话,质问她到底啥时候能回去,一家人,只等他们娘儿俩。今天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是历年来人最齐的,婆婆想照个全家福,这件事意义重大。她回短信说,最晚六点到家。

大家好像都很珍惜这个幸福时光,围坐着喝茶,闲谈,感叹。冯老师从当年精干的中年女性,变成现在快八十的老人,头发雪白,靠卧在沙发上,疼爱而有些落寞地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用目光挨个检阅大家。

时间过得太快,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好像成了口头禅,人一张口总爱这样说。其实这话太没良心,也太不负责任。好像你没有一次次这样偷得半日闲过,好像你没有虚度过光阴,好像你没有犯过错误走过弯路轻信过人,好像你没有过漫漫长夜里的落泪和心碎,好像你没有品尝过失败、孤独和寂寞,好像你没有细数光阴,经历春夏,见过圆缺,受过雷暴的惊吓受过淫雨的耽搁,好像你没有一次次梦想生活有点起色,又终于不得已低下头来面对现实一样。客观说吧,时光还是很充实很丰厚的,她让我们一点点看到人生的秘密,悟出生活的真谛,她让我们经历伤痛,慢慢复元,让我们终于知道要脚踏实地地活着。拿出当年的照片和今天一对比,任谁都不能再随便就说时间过得太快,你从一个毛头青年,长成现在的臃肿身材,你的满头浓密青丝,开始掉落,你开始偷偷购买染发剂,这岂是一日之功?你的孩子一点点逼迫上来,个头超过了你,你还说什么都没有做?时光让时心娟从一堆艰硬的瓦砾中摸爬出来,一点点打磨成圆球,时光让谢梅变作一个喋喋不休的中年女人,时间让眼前这些单纯的小青年变成老油条,站在同学情义之上,相互打量,看哪个人对自己有用。这会儿他们手里传看着谢梅拿出来的一张照片,说是往新家这里搬东西时找出来的,当时随手夹在一本书里,十几年前他们一起郊游时的合影,那时冯老师头发还是黑的。大家在照片上找到自己,唏嘘不已。

“冯老师我给您汇报下啊,这儿反正也没外人,我现在吧,单位每年能拿二三十万,利用职务之便,偷偷开了个小公司,每年还能挣六七十万。”小杨同学说。

“哎呀,那你每年就是一个杨百万,还不赶快把你那帕萨特扔了,买个宝马?”小群揶揄他。

“打算换,这帕萨特开了三四年,跟着我跑了几万公里,也够本了。冯老师,明年到我家聚,我开着宝马来接您呵。”

时心娟给大家说,她四点必须离开。路太远,市区里,就得倒两趟车,她问谢梅,这里最近的公交车站怎么走。谢梅说,下了我们这条路,在环山路上往右走几步就是,没有站牌,但总有几个等车的人,只有这一趟车,到市区后,你再想办法倒回你家的车。马上有同学在手机上给她查行走路线。她知道,从谢梅家楼下走出去到公路上,是挺长的距离,刚才车开进来,都好几分钟呢,幸亏她今天没穿高跟鞋。有人反对她提前离开,说王辉还没到呢,二十多年没见,你不想看看他变啥样了,听说是西凤酒代理商,说不定给咱一人拿瓶酒呢。冯老师说,叫她早点回去吧,家里人等时间长了,不好。

三点四十五分。祥和的气氛在她眼里成了最后的断章,嘈嘈切切,让人心烦意乱。这个难得一见的场合,温馨,欢乐,大家围绕在冯老师身边,尽情开心。孩子们最大的十六七,最小的十岁,每人兜里揣着冯奶奶给的红包,趴在那边餐桌上,形成他们的小气候。她实在不想回到那个拥挤、冰冷、磕碰,散发着病恹气息的家里。没有暖气,只是客厅里生了一个炉子,两间房门都打开,以期进去点热气,家里不冰冷而已,她们已经习惯于在室内也穿着厚毛衣,现在娘儿俩穿着她手工织的粗笨毛衣,再加上心里着急,身上微微出汗,鼻尖上也渗出汗珠。

“看到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房子都很大很漂亮,装修得也好,有的高贵,有的实用,有的简约。”冯老师说。时心娟感到羞愧,她不在冯老师说的范围内。冯老师很是体恤她,曾经严肃地说,心娟你到我家来,啥都不要拿,你花钱我心里不舒服。在这个欢乐的时候,冯老师心里还想着其他几个过得不好的同学:“程明离婚了,自己带着孩子,单位倒闭也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这干干,那干干,过得艰难,也不好意思跟同学们联系。我有时候主动给他打个电话,问下情况。”那么我,应该是属于程明那个行列的,应该是躲着大家的,而我却一颗热热的心扑过来,加入他们的行列。“吴敏最头疼,还是那样,招摇撞骗,到处借钱,拿着钱人就不见了,再也联系不上,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啥人,不借给她。周小松在海南,今年没回来,三十那天给我打电话拜年了……”

时心娟不停地看表,留恋倒计时的十分钟、五分钟。谢梅突然说:“心娟别着急,四点,我开车送你到车站。”

告别总是艰难的,时心娟承受着几个男生的嘲讽和挽留,狠狠心,和孩子一起来到门口穿外套,跟大家打了招呼,离开那馨香亮堂的屋子,和谢梅一起下楼。“真不好意思,其实我很想跟大家多待一会儿,可没办法。”她像个麻袋包一样踏下楼门的最后一个台阶,真诚地看着谢梅,步态有点踉跄。女儿也跟她一样,心情挺复杂的样子,她看到妈妈的慌乱,感到自己的忧伤,小小的人儿,体会到了自卑,也显得张皇无措。

谢梅说:“反正是出来一趟,往前多送一点吧,一脚油的事。”公路上非常空旷。“看到没,前面一个公交车,那个红点。咱们追上它,看它进站,否则这一路都没站牌,不知该在哪里等。”谢梅开得有点飙车的劲头。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已经给谢梅说了孩子的情况,希望她给考点老师招呼打到,体育分直接记四十九。这时,她有必要再叮咛一下,“谢梅,我小孩的事,你可记着啊。”“没问题,开学后你再提醒我一下。”谢梅看着前方说:那个红点越来越大,已经很清楚地看到后玻璃上写的线路了。放慢速度,只跟着它。谢梅突然说,“方小林可真不是东西,当初跟你一直下去,多好的,自己同学。”时心娟就明白了,谢梅说的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你方小林反正是胡来,结婚那么草率的,让别的女人把你忽悠了,那还不如娶了时心娟。如果时心娟跟方小林结了婚,断不会像现在这样,过这种任谁一眼看去都是贫寒窘迫的日子。那她时心娟,肯定也会张罗着让同学们到她家去,她会和方小林一起,先开车到冯老师家,礼品放下,将她老人家接到自己家里,冯老师参观她们的新房子、大房子,这么多年过去,她们一定也有更好的房子了,从前那个大院里的三室一厅,早就淘汰了,冯老师颤着满头白发说,好好好,真好!瞧我这些学生,都过得这么好!时心娟都被这场景感动了,突然对谢梅心生感激。时心娟看一眼女儿,女儿也在眼巴巴望她,鼻尖上几点小汗珠,她已经给擦了几回,它们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她搂了搂女儿的肩膀。今天的经历,对女儿来说,是一次奇遇,一场心灵动荡,不知少女的心里,该是怎样的跌宕起伏、惊涛拍岸。她再次抬起手给她擦掉汗珠,女儿拉住了她的手。这趟出行,女儿知道了,世上还有另外一种生活,妈妈的同学里,还有这样一类人,而她们娘儿俩,今天之后,结成同盟,更加相亲相爱。此时两个胖墩儿,一个碧蓝色呢子大衣,一个桃红色羽绒服,像两个艳丽的圆球坐在车后座上。那辆公交车进站的时候,谢梅一打方向,小车华丽丽一个弧线,停在它前面,时心娟和女儿打开车门下来,噔噔噔跑到后面公交车门口,先把女儿推上去,跟谢梅招招手,自己也沉重地挪跳上去。公交车出站,谢梅喊:“到家了发微信。”看着公交车走远,她叹口气,调头回去。

好在过年期间,路上不堵车,每一趟都开得飞快,可路程实在是远,回到家也五点半了。门打开,赢得一片小小的骚动、喧闹,丈夫抛来白眼,小声责怪。一屋子人,就像一瓶过期罐头,散发着不妙的气息。她突然觉得,这个家,太寒酸太丑陋了。她和女儿出去一天,带着华丽的忧伤和丰富的内心回来,觉得她们不再属于这个集体。眼前的人真是可恼啊,不知道自己的贫贱,还这么兴高采烈地欢聚着。拥在婆婆的床上床下,坐的坐,跪的跪,蹲的蹲。大哥的儿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三角架。拍了好几张,确信把每个人都收进去了,确信大家都张嘴喊了茄子。收起照相机,大家忙忙乱乱喜气洋洋地准备吃饭,好像他们这种生活就是世上最好的,今天照了全家福就是最大的喜事。女儿落寞地坐在一边,任大家逗她,也不像从前那样傻傻地笑,没心没肺地吃,她矜持而羞涩,突然之间长大了。

婆婆好像只等着照一张最全的全家福。过完年,没出正月,她去世了。办完丧事,家中不好闻的气味慢慢消散而去,遗留下的东西一点点处理掉。对着到处黑乎乎的墙,她想,这房子从住上起到如今,几十年来,恐怕从没有粉刷过吧。地板还是水泥地,木门窗已经变形,开关都吱吱嘎嘎响。厕所门关不严实,每次家里有外人时,上厕所需要用力扛着,才能把门从里面插上,头顶的下水管道长了一层厚厚的铁锈,随时会掉下来一小片砸在头上。何不把房子装修一下呢?这样,明年去小杨家时,她就可以宣布后年到自己家来呀!她突然为这个想法而热血沸腾。

问了一下同事,装修这样的五十多个平方的两居室,用最便宜的材料,也得四五万。她心又凉了。家里的存款,也就只有四五万,等着女儿上高中、上大学用呢。

孩子开学,是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狠宰一把,学杂费补课费卷子费,乱七八糟交了三千多。夫妻俩一个月的收入转眼没了。还要准备上两三千,用于女儿的体育分。

在库房上着班,她为房子的事,还在犹豫,装,还是不装。想想每年去的同学家里,都是三室两厅四室两厅,亮亮堂堂,修整一新。自己家面积虽然小点,可要是里外装修一下,也是说得过去的。昨天吃晚饭时,她问女儿,婷婷,把咱家房子装修一下,过年让冯奶奶和同学都来,好不好?好啊好啊,女儿眼睛一下子亮了。晚上睡觉前跟丈夫说这个事,丈夫冷静地说,装修?钱在哪?把钱用了,将来婷婷上高中、上大学,咋办?她的心,一下子又灰暗了。丈夫现在骑电动摩托车拉人,也就是摩的司机,每天除了接送女儿外,就是在路口等人,夏天晒得黑人一般,倒无所谓,只是冬天难过,给腿上套着厚厚的护膝,还是得了关节炎,一阴天就疼,买了药往膝盖上喷。他认为,当前这个家,远不到装修房子的时候。要是从前,她又会开口骂他没本事,窝囊,跟着你过真是憋屈,可现在,她不再骂了。自从他妈死后,她突然对他好了,见他拿着药瓶子喷膝盖,她心里一疼,这个没娘的人,虽然没本事,还有着各种各样的毛病,可毕竟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多年来从无一句怨言地跟她生活在一起,表现出对她百般的依恋,自己不对他宽容些,这世上就再没有疼他的人了。再说,她慢慢明白了,一个人抱怨的时候,证明你自己也不咋的,你只配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有那么多好男人、成功人士、高富帅,你去嫁呀。现在,她不但关心他的吃喝和冷暖,还允许他批评自己了,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只有她训他的份,哪里允许他说一个不字。这会儿,她就躺在他身边,听他叨叨。“真不知你咋想的,房子装不装都能住,可孩子没钱上不了学,今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那瘦麻叽杆、已然关节炎的腿,挨着她的,她翻个身,厚墩墩的腿跷上去,贴住了他的膝盖。二人在黑暗中沉默一会儿,感觉到相濡以沫的气息静静流淌,一起沉沉睡去。

可是装修这事,一直在她心里缤纷萦绕,她竟然在休息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建材市场,好像自己家就要装修了一样,把各种材料的价格问个一清二楚,记到本子上,回到家里算来算去。用最次的东西,最节俭的办法,也得三四万。

女儿不时问,妈,咱家什么时候装修啊?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已经看到冯奶奶和叔叔阿姨小伙伴们在春节的时候来到她家,门口地上,堆放了各种礼品盒,屋里挤满了人,她是热情而文雅的小主人,尽全力招待大家,拿凳子,摆盘子,带小伙伴参观自己房间,跟另两个女孩子坐在床边头抵着头说悄悄话。要是家里缺了啥东西,妈妈让她去买,她会拿了钱,快快地跑去,再快快地跑回来。然后她坐在大家中间,成为幸福的一员,静静听他们说话,随时给客人倒水,拿东西,抿着嘴接受大家的夸奖。

时心娟走火入魔一般,时时刻刻都想着装修,走到路上,见有卖装修材料散发广告的,她必接下来,把那上面每样东西仔细研究一番;卖房广告也接过来,痴痴地看结构图。在库房里,拿笔在纸上画图,布置家里的格局。现在的老沙发还能凑合用,到时换个新罩子就行。冯老师家也是老式两室一厅,传统的那种小厅大房间(房间也不大呵,只是与客厅相比,多几个平方),老式沙发,用一块布单子蒙着,可冯老师收拾得干净整洁,看起来,也挺温馨的,家嘛,大有大的豪迈,小有小的温馨,主要还靠装扮、布置呢,你爱她,她就美。客厅只有十个平方,到时来的人多,肯定坐不下,可以到女儿房间,反正就是两三个小时嘛,然后,就带他们到附近的饭店吃饭,撑死也就花四五百块钱。

她看见那个公文包的时候,送货的南方人已经走了。一定是他的包,刚才随手放在这里,交货,清点,接了个电话,没完没了地说呀说,库房门里门外来来回回地走着,此电话引出彼电话,边打边开上车走了。货车在他之前,也已经走了。她拿过包来打开,里面一沓钱,还有身份证,三张银行卡,几张购物卡,很多票据。那人一定会回来的。她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还在库房等待。她不想把包交给来接她班的人,害怕钱数、卡数说不清。手里握着那个皮质柔软的包,她想,能每次出门拿着这样的包的人,生活一定是充实幸福的,他们花钱和刷卡的时候,一定是潇洒痛快的,不会像她一样,为了房子到底装不装修受这么多熬煎。她有一刻很想从那些钱里捏出几张,这种人钱多得可能都记不清里面到底是二十五张还是三十二张,可她立即告诫自己,不行,万一人家记着呢,或者是刚才从哪里刚领到的货款,等着回单位交公呢。已经做好人了,就做到底吧,我现在是在岗位上呢,不敢胡来,找个工作稳定下来,多不容易。她与这个柔软的皮包战斗,一直等到那个人来。

“哎呀,一发现包没拿,就调头回来,路上堵车,堵得我急死了,又没有你这里电话。”那人从车里钻出,向库房扑来。

“没事,包落在我这儿,你就放心吧,我下班都一个小时了,还在等你,交到你手里,我就放心了。”她说,“快看看,东西少没?”

那人打开包,只把那沓钱大概扒拉一下,重点看他那些卡和票据。“票据不用看,我要那东西一点用都没,卡我也没用,又不知密码,你就看看钱少没少。”

“不用看不用看没问题的!”那人到底没好意思把钱掏出来一张张数,只是手指头伸进去,捏了几下。“实在是,太谢谢你了!”他突然抽出一张红色的卡,塞给时心娟。“这是一张五百块的金花商城购物卡,送给你。”

“哎哟不要不要,金花商城东西贵得要命,五百块钱连一个衣裳袖子都买不到。”平生头一回跟金花商城发生关系,她激动得脸色黑红。

“拿上拿上,”那人使劲让她,“能买的,它负一楼有个超市,里面有食品和日用品,去给孩子买点吃的。这是我们单位刚办好了送给客户的,给谁都是给。”那人把卡硬塞给她,走了。

她庆幸自己刚才战胜贪心,没有从那沓钱里抽两张。

回到家,给丈夫女儿说,这周末逛金花商城去。

丈夫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那眼神表明,他确信妻子脑子受了什么刺激,女儿惊异地张大嘴巴和眼睛,随即激动地跳起来,扑过来搂住了她。

一家人为此换了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乘上公交车,来到离家最近的南门外金花商城,在门口,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相互看看,给自己壮胆似的,走进去,踏入另一个世界。一楼化妆品,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个汉字。服务员都比别的商场高挑、漂亮,脸上抹的、画的,定是用她们柜台里卖的这些来自法国美国日本的化妆品。时心娟她们超市里的服务员,长相、气质跟她们没法比,简直地下和天上。女儿紧紧拉着她的手,不知谁的汗,在两只手心里搅和在一起。她随便看了那些化妆品,没有一个下五百的。那张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如此隆重如此珍视的一张卡,买不了任何一瓶东西,那些迪奥眼霜、兰蔻眼霜、SKII眼霜,就那一小点,15毫升,兴有一勺?全部售价在五六百以上。也就是说,她一个月工资,买三瓶眼霜而已。角落里摆着一些丝巾,她顺手捞起一条,看那上面的标签,1680元。内心升腾起一股无名怒火。凭什么凭什么?这是一个失真的地方,它让人产生幻灭感、恍惚感,你针脚细密、有理有据的人生,你沉甸甸的生活沃土,你几十年形成的稳定三观或五观,在这里,就像是一个玩笑,就像是命运对你的一个嘲讽,如今,那淡淡嘲讽挂在营业员嘴角。她们见惯了一掷千金,她们耳濡目染,觉得自己理应属于这些奢侈品,或者她们本身就是奢侈品,她们早炼就一双火眼金睛,对这三个突兀的闯入者,一眼就能分拣出来,她们的微笑也显得更加清高更加意味深长。商场人很少,因为这里绝无什么打折优惠大甩卖,永远是一副你爱来不来的样子,我就卖这么贵,怎么着?女顾客们,大多很漂亮,其作派表情让人觉得,她们好像吃的不是粮食,嗯,她们吞玉喝甘霖,要么为啥叫锦衣玉食呢,吃饱了玉食,闲闲地来看锦衣,她们的表情有力地证实,女人的相貌就是财富。那些暂且还没有转化成财富的营业员们,对她们又欢迎又敌视,暗地里冷冷打量,口蜜腹剑地对话,交易的所有细节都变作女人间的较量,商场的气氛显得诡异而虚伪。

这三个人,也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就像是虎群里出现了几只小倭瓜,怪异而无助。她们又穿得多了,纷纷都冒了汗,有一种压迫感、屈辱感,不由自主变得慌张。还是去找那个超市吧,或许那里有他们这个卡能够对接的东西。噢,不,为了慎重起见,时心娟还是找了个收款台,卡递上去说,看看这上面是多少钱,收银员瞅了一眼上面的字母,看向别的地方淡淡地说,五百,声音不像是从嘴里发出来的,好像这个数目不值得她轻启朱唇。我知道应该是五百,你刷下看看,我不记得是不是上次用过了。收银员指给她服务台的地方说,那您得去服务台看,不结账的话我这里看不到余额。她匆匆跑去查了,果然是五百,放心了。三人顺着拐角的楼梯下到地下一层,进入超市区。总算较为亲民了一点,能见到几十块几百块的标签了,也敢看了,也敢摸了。主要是一些食品和日用品,大多是进口的。每一个都显露着高品质的相貌。三人受到委屈和伤害的心灵有了一点点平抚,可还是被一种奇异的美妙感幸福感折磨着、蛊惑着,有点像受宠的孩子,跃跃激动,不知所措,像是被生活宠幸的孩子,放纵自己任性一点,脸蛋都红扑扑的,相互激动地小声抱怨,责怪,嘀咕,小幅度地推搡,拍打,孩子觉得自己已然变作骄傲的公主,有资格嘲笑父母了,就像是他们刚闹过矛盾似的,不停地向爸妈翻白眼、撇嘴,你说什么她都要抢白、否定。刚才入口处服务员交给他们一个精致的小车,上面刚好卡着放进去提篮,女儿愉快地推着。可二十分钟过去,里面一直空着。他们要做的是,先将每个货架观赏一遍,将那些很少见过的东西看一看,认一认,顺便用余光打量其他顾客。这超市跟他们日常所见的那种巨大空间闹闹哄哄散发着刺鼻塑料味的超市完全不同,它面积不大,安安静静,顾客不多,精美的物品个个沉稳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似乎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卖出去。人们说话都低着声音,时心娟开口跟丈夫说了一句话,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感觉整个小超市里都听到了。三人都敛声静气,用悄悄话交流。时心娟看到女儿窘迫而绯红的脸蛋,想到自己可能也是这样,心生怜爱,拿起像铅笔盒一样大的一包饼干,标价15.8元,上面印着埃菲尔铁塔,小声问,要不要?嗯嗯嗯,女儿用繁忙的点头回答。于是推篮里放了一小包饼干,就像是一个空旷的大房间搁了个小凳板,她再小声说,想吃什么你就拿吧?女儿露出惊喜疑问的目光,真的吗?她点点头,凑到耳边说,一百块以内的东西。女儿高兴地搂住她的腰,手上汗津津的热力透过毛衣向她传递,然后轻手轻脚走回到她刚才看过的一个抹茶果冻那里,两个鸭蛋大的小塑料杯,用纸盒套起来,要12.9元。一个盘子大小的铁盒子曲奇饼干,上面印着花园与公主的凸型图案,产自丹麦,净重量380克,要68元。女儿一定是喜欢这个盒子,曲奇吃了后,盒子放东西。可也怪了,这些东西的精美程度,竟然让你觉得它贵得有道理,让你心悦诚服,不觉得挨了宰,不再有割你肉般的恼怒与烦躁。女儿把这三样东西放在蓝子里,幸福地看她,用眼神心满意足地说,好了。她又拿起一小瓶6.9元的芥末味青豌豆,冲女儿豁达地笑笑,放在车里,同样用眼神说,再饶一个,此时她不是那个为了几块钱而斤斤计较,不舍得给她买东西的妈妈了,女儿再给她一个感激的笑。丈夫一直在身后跟着她们娘儿俩,很顺从的样子,也没有说话。金钱和物质像一把做工精良的木梳,将人梳理得熨贴温顺,一家三口更和睦更相爱了。她在考虑,要不要拿那一桶139元的花生油。家里的油快要吃完了,平常他们都是买几十元的菜籽油,可现在,不用再让他们另外掏钱,咱也尝尝花生油是啥味道。可是,卡也是钱呀,我们吃花生油,是有点奢侈了,不如留着给女儿多买几回好吃的。人都说,女儿要富养,可我从来没有能力把她富养过,让孩子总是那么窘迫,这几样小零食就把她激动成这样子。她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也算是初识一下这高级超市的面目,下次来,就有经验了。

女儿推着最终没有把篮底盖严的车子,三人往出口走。与一个推车碰在了一起,那个车上,装得太满,垒成了尖,一些东西都是挤着卡着才进入篮子里的,拦了堤坝,加高护围,以至于推车的主人在这个拐弯处都把握不好方向了。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说,伸出细长的胳膊奋力把车身挪动一点,将一包要掉出来落到他们车子里的饼干拦住,放回自己车里的尖顶之上。

方小林放好饼干的同时,也看到了时心娟。

二十年的光阴,方小林基本保持原貌,依然细瘦身子,小小脑袋,大眼眶里,小小的黄眼珠,他看到的时心娟还是墩厚结实,黑黑脸蛋,刀子随意划了一下的小肉眼泡。

两人对在此相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方小林有一刻眼睛里闪出一丝冷漠无情,似乎想装作没认出来而扭开头去,可再一想,他们曾是同学。

“怎么、怎么是你啊?”二人都有点磕绊地说,然后有些尴尬。时心娟给他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方小林用着受辱的表情看了一眼,冷冷地点点头。好像他二十年来就没吃过饱饭似的,一双饥饿的大眼睛闪着对这个世界的敌意和戒备。两人简单问了一下对方情况,得知他已经当上从前单位下属公司的一个副总,他对这个职务显得很不耐烦,诸事都让他不满意,一摊子事里里外外都不好办,每天瞎忙,都没时间购物,只好今天集中时间来一趟。时心娟本是想问他再结婚没,可又不好直接说,迂回一下,问他,孩子多大了?方小林说,八岁,小学二年级。

已经来到收费口,方小林拿出孩子推车里的东西,先放上去,给收银员说,我一起结。唉呀不用不用。时心娟客气地拒绝,要掏自己的卡,方小林摆摆手阻止她,那神态觉得这是一个米粒大的事,完全不值得再提。在这个过程中,时心娟抓紧告诉他同学们每年的相聚。方小林说,我知道。时心娟说,明年你也来吧,都是同学嘛好多年没见大家还都提起你呢。方小林说好的,问时心娟住在哪里,要不要开车捎上他们。时心娟说路不顺,不用捎。从自己包里拿出塑料袋,将几样东西装在里面提起来走了,留下方小林在那里,好像还没有从惊异与不适中回过神来。

从相遇到离开,大约五六分钟,方小林并没有提出要她的电话号码,也没有问任何一个同学的情况,连冯老师也没有问一下。而她还是从前一贯的风格,没心没肺的样子,在最短时间内把自己知道的全倒给了他。她才发现自己对方小林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从小她妈说她,记吃不记打。是的,她从来只记着别人的好。关于二十年前,那个决定性的时刻,时心娟记得最清的就是冬天的夜晚,路边小店里,滚烫的稠酒顺着嗓子眼一路直下,热辣辣地疼。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从上往下,刺疼一点点轻下去,是食道和胃没有感觉?还是稠酒向下滑落的路上,降低了温度?嗓子眼在十几分钟内不停地呻唤,我疼我疼,让主人有史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从嘴巴通往下面的这段距离。那一跳一跳的疼痛,伴着稠酒的甜蜜与浓厚。她端过方小林的啤酒喝了一口,又是一阵刺痛,可能是食道里面烫坏了,起泡了,再被凉凉的啤酒一激,又是一阵折磨与撕扯。或许是她直接端他杯子喝酒这个举动,让方小林有了某种冲动。同学们在热烈地说话,她默默坐着,装作若无其事,不让大家知道她的烫伤,只独自感受那阵阵袭来的疼痛与甜蜜。

三个人已经上了公交车,时心娟与女儿手拉手,一直在回忆中,没有说话,女儿沉浸在幸福里,也不说话,不时用那种少女特有的多情眼神看她。女儿跟她个头一样高,胖胖乎乎,小眼睛,大嘴巴,上嘴唇过于宽松,慷慨地多长出了一些尺寸,而嘴巴充其量也就那么宽的距离,没有地方妥贴安置,只好往上翘出去那么一截子,整个嘴形看上去像个抛物线,不小心就从最高点看到了牙齿。好在女儿比她稍微白了一点点,是个薄眼皮,不像她那样厚厚的肿眼泡,所以比她稍微好看了一丁丁,仅仅是那么一丁丁,让她刚刚越过某一条线,不至于被人认作丑丫头而已。宽容地说,长得蛮调皮蛮个性的。现在,方小林可能已经开着车向自己家里走去,后备箱放着两大袋子食物。他在超市拿那些几百几百的东西时,一定显得很随意,好像花多少钱无所谓。啊,假如……那么和他一起采购这两大袋子东西的,就是自己。他还住在那个院子吗?在门口标有省某某局的大院子里,长着几棵名贵的大树,办公楼后的某个家属楼上,或者南郊曲江附近,那是本市的富人区,那里像雨后蘑菇一样冒出来一片片高楼,远远看去,像科幻电影里的景象,给需要提高生活质量的人居住,或者归他们所有而长期闲置。谢梅本就住在那里,现在更往南迁,新房在山脚下了,那么大那么好的房子,更多的时候是空着的。命运是什么?我在这二人的故事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打开家门,觉得房子比从前更黑、更破了,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联想到她们是刚从宫殿一般的金花商城回来,真像一场梦。春天已然来到,炉子已经熄灭,阳光被四周的高楼阻拦,进不到她家来。屋里比外面,冷了好几度。女儿爱不释手地摆弄她那几样吃的。“唉,早知道有你同学付账,咱真应该多拿几样。”哼,我真该拿了那桶花生油。她心里说。女儿撕开那个铅笔盒一样的饼干袋子,惊叫一声:“妈,你猜,这里面有几块饼干?”她走过去,女儿故作神秘地将塑料纸里面小抽屉一样的纸盒拉出来,精致的带条纹夹层的纸板隔出四个小间,盖着纸板盖子,保证饼干在正常运输过程中不会受到磕碰与挤压。每个小间里面躺着三块小饼干,金黄色泽,方方正正,厚厚实实,正反两面压出精美的花纹,一派系出名门的骄傲与磊落。“啊,真好吃,爸,妈,快来尝尝。”女儿拿一块放她嘴里。甜得有所保留让人有所期待,奶味淳厚却适可而止,油料添加得恰到好处,烤制时间也定是分秒不差。牢固密实又酥软柔和,在口腔内玲珑剔透地发出几声轰鸣的脆响,用着世上最熨贴的方式,不卑不亢地融化在舌间。绝无任性与霸道,也不是一意孤行,它好像是虚心听取了多数人的意见,综合考虑到各种挑剔者的口味,力争求得一个最大公约数,尽其所能对你宠爱呵护,可又不纵容你,而是慎重地坚守自我。极尽浪漫又克制严谨,历经千锤百炼,和光同尘,把自己塑造成这种可人的味道与品质。这短暂一刻,足以让你承认生活多么美好,幸福原来如此简单与纯粹。别看我只是小饼干,我处处体现着做为一个饼干的尊严,我足以让你领略世间原有妙味无穷,我让你对它的价格无怨无悔。它在嗓子眼里余音袅袅哼唱着。

“这和咱楼下十二块钱一斤的饼干,不是一码事。好东西就是要贵的。咱不能怪人家东西贵,只能怪我们没钱。”她摸了摸女儿的头。两人对视着,用亲亲爱爱的目光望着对方。一块小小的饼干,大大拉升了她们的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今天你开心吗?”她问女儿,她记得外国电影里经常这样。

“嗯嗯,”女儿使劲点点头,“以后能不能每次去都给我买这个饼干?我是说这个卡用完之前。”

“好的。卡用完了,你想吃,我还去给你买。不就是十五块八嘛,有啥了不起。”她像是做了一个什么重大决定。她明白了为什么世人一腔热情地追逐名利,永无止境地追求地位与财富,是因为这世界对成功者回报太多,从一块饼干、一件衣服,到一辆车、一趟旅行,方方面面,极尽所能地宠爱着你,恭维着你。她再次感受到忧伤与激励,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该去奋斗,去拼搏,去向生活赢取她该得的。

可是,她能干什么呢?做生意,没资金;干苦力,不挣钱;学习,晚了。她只是在心里一次次给自己设置美好前景,照着那个目标励志、加油,天天背诵心灵鸡汤、成功秘籍,可就是上天无门,青云无路,总也不能付诸于行动。

女儿开学后,她去找那个张主任。离上次给张主任打过电话,都两三个月了,中间隔了个过年,或许人家早就把我这回事忘了,不管怎么弄,得去拜见一下。第一次去不能空手,可现在当官的慎重得很,一个个如惊弓之鸟,拿什么好呢?她想到金花商城的购物卡。虽然这样一张卡对自己家人来说,是珍贵的宝贝,而对人家张主任来说,就是毛毛雨,也许根本不在乎,可她在乎,她现在要把这张对她来说代表着意外收获,代表着欣喜满足,当然也代表着顺利与成功的卡送出去,以期换回女儿的升学坦途。

电话联系后,她来到张主任办公室,将女儿的学校、学号、名字用短信发他手机上。张主任说,我今年还真不敢给你打包票,现在啥都严了,我问过下面,谁也没有个明确答复。她将那张购物卡奉上,说,您多费心吧,尽量关照,我等您消息,随时把两千块钱拿来。

周末女儿说,妈妈,咱们再去金花商城吧。她说,卡没了,送人给你加体育分了,如果你体育能写到四十九,就能总分数多十分,够得着上昆仑高中。女儿撅了撅嘴,垂下眼帘不说话。

过了两周,谢梅打来电话,说张主任问过了,今年各个考点,有电子监控,都不敢像往年那样弄了。

张主任给她打电话,要她来将自己的那张卡拿走,当时就不该收,可怕她心里不踏实,先收下替她保管。时心娟说,那个是小意思,不值得再提了,您也费心四处打听了。她自然不好再去将卡拿回来,说不定后面有啥变化,还会用上人家。

过了几天,突然张主任给她打电话,说就在她上班的超市门外的马路边上,这里不让停车,请她赶快出来,他要把卡还给她。

时心娟跑出去,见一辆很高级的越野车停在路边,窗户摇下一点,张主任戴着墨镜的侧面露出来,时心娟一看那车,觉得自己送出这张卡,简直是个玩笑。没来得及客套,张主任匆匆将一个信封交给她,挥挥手,走了。

拿着失而复得的这张卡,心底又涌现出一丝温暖。那些来自国外的高级食品、日用品一排排、一层层等着她去观赏,去挑拣,女儿的笑靥将再次绽放。至此她对金花商城的负一层已经产生了情意绵绵的感情,将要亲人重逢一般,她从信封里掏出那张卡。哟,不是了,变成了家和超市的卡。是张主任拿错了?还是那张他已经花掉,用这张同等金额的代替?

女儿还是问她,我们什么时候装修啊,她迟疑一下,想女儿已经十五岁,也该懂事了,就告诉她,家里只有不到五万的存款,留着你升高中用,如果你分数不够昆仑高中,就得交赞助费,少一分多交几千,少十分,就得交几万。

“那我不上昆仑高中呗,随便上个高中就好了。”

“上不了好高中,考大学机会更少。”

“那,我努力考上昆仑高中,不交赞助费。”

“那太好了,你只要考到人家的分数线,只用每学期八百块学费,另外书本费、学杂费,撑死也就一两千。”

“妈妈,还有三个月,我现在开始用功,你给我请个家教吧,我知道自己的弱项在哪里,我要补习数学和物理,三个月顶多花几千块钱。要是考上,就省了几万块,咱们就装修房子。”女儿突然变成了大人,说得有条有理。

时心娟赶快四处打听,给女儿找好的家教。同事推荐一位特级教师,一小时一百五,每周补两小时,多了孩子也消化不了。那么,中考前差不多四千块。豁出去了。

娘家那里回迁,她爸爸前年考虑周全,要了最小的一套住房,其余面积折合成一间门面房。他说,就我们老两口,房子再小总是单元房吧,五脏俱全,能住就行,而要上一间门面房,就能不停地生钱。

那么,是自己经营呢,还是出租?叫回几个儿女商量。

大家说,先观察下,看人家都经营什么。其实是哥哥弟弟对此不感兴趣,他们说现在生意太难做,各种工商杂税应接不暇,操不完的心求不完的人,关键是没什么好项目,不如出租每月收点钱省事。

粉刷一新的门面房暂时空着,女儿也快要中考了,她主要还得给做饭,招呼家教老师来辅导,分身无术,也不适宜做什么别的重大决定。可她脑子一刻没有停过,从早到晚地在考虑这件事。隐约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她知道机会对她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可她多年来一直处于等待状态,随时伸出灵敏的触角抓住它。经营服装?不行,这里是文化市场,服装不成气候。开饭馆?好像跟文化也不搭界。卖字画和假古董?一点不懂行,又怕本钱太大。

她给爸妈说,给她两个月时间,女儿中考完再说。爸妈说,不用急,其实那房子,也不好出租,旁边几间,都没租出去呢,生意越来越难做。

那天她回娘家,在市场里看了看别的门面,一多半都明确了经营目标,有卖字画的,有卖假古玩的,有卖十字锈的,有卖根雕木艺的,有卖茶叶花盆的。竟然有一家,店名叫搪瓷记忆。里面摆有很多老旧的大白搪瓷茶缸、搪瓷脸盆,瓷釉掉得斑驳陆离,上面都有红字:为人民服务,人民铁路为人民,人民电力为人民,人民邮电为人民,抓革命促生产,八一路招待所,西安钢铁厂工会,黄河俱乐部……配着黄军帽黄军衣黄军书包,在粗砺的石板上、带大圆铁钉的旧门板上、一截大树桩上、铁棍脸盆架上,颇有艺术感地摆放。时心娟指着那个抓革命促生产问店主,这多少钱一个?那人说,不卖。

“不卖,你摆着干什么?”

“展示。”那人指着那边新的。“卖那些。”时心娟扭头看去,正是当年她们厂的产品。墙上还有几张黑白照片,她们厂区、厂房、车间生产场面,她看到了她的师傅,甚至有一张照片是多年前搪瓷厂门口的公交站牌,一根白红相间的粗铁棍,奋力举起一个牌子,最上面几个大字:本站 搪瓷厂。她曾经和方小林一起,站在这里等车,从这里下车,有一次她从厂里出来,看到方小林瑟缩在寒风中,靠着这根站牌等她。“正宗骆驼牌搪瓷。”店主说,“早已经不生产了。我这里货最全,从五十年代投产,到九十年代倒闭,每一款都有。”

“有那个蓝色带玉兰花的糖罐吗?”

“当然有,那是九十年代生产的。”

“卖多少钱?”

“五十。”

“那么贵,有人买吗?”她前年在八仙庵会上,十五块一个卖掉的。那人淡淡笑笑,不再回答她,那笑容的意思是,操你的咸淡心。

“我家多得是。”她说。

“拿来,我收。你是搪瓷厂职工吧?”

“是你卖出的价吗?五十?”

“当然不是。”

时心娟备受打击,好像是谁把她骗了一样。她确信不认识此人,也就是说,他不是搪瓷厂的人,可能跟厂里的人认识,说不定是亲戚,或许,他早几年把库房积压的东西全买了,也或者,他也曾是受害者,穷则思变,有了这样的思路。人家有如此眼光,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她把她的骆驼们,按日用品处理掉,而这个人,却把他们当成工艺品、纪念品来经营,将自己的顾客从毛毛钱都要计较的稻粱谋者转向吃饱了没事干花钱购买时光的人。

我就不信,他能挣钱。时心娟愤愤走了,可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到家拿出自己仅有的几样东西,反过来看后面的商标。淡淡的蓝色,一只憨态可拘、昂首阔步的骆驼,下面围成半圆形的七个字,西安人民搪瓷厂。过去的时光,不复存在,这只可爱的骆驼,也远去了。哼,就是给我五十块,也舍不得卖了。

可是那人要怎样挣钱呢?谁会买他这些东西呢?他有别的生意?贩毒?以此作掩护?

女儿考期临近,学习越来越用功,晚上要催促几次才肯睡觉。

她又抽了半天时间,回娘家去,然后,再到市场上看,又有几家开门营业了,自家那个门面房,依然锁门。她又来到搪瓷记忆,没有几个顾客,店主还是那人,闲闲地坐在里面,好像挣不挣钱没关系似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倒要看看,他能怎样挣钱?她再一次离去,仍是找不到答案。

晚饭后,女儿把卷子、课本放好,做着准备,突然说:“妈,没有卫生巾了。”

等来老师,安顿二人坐下来开始学习。她下楼去附近的家和超市。听女儿说,班上有个女生,爸爸做生意,吃的零食、用的卫生巾只在金花商城买,上面不带中文的。她站在货架前,面对形形色色的卫生巾,在四块九和八块九的之间犹豫,之前她从来都是买四块九的,最便宜的一种,可今天,她多逗留了一会儿,那个购物卡,基本是用来给女儿买吃食和家里日用品,上面还有二百多,每次揣在她口袋里来的时候,觉得不像花自己钱那么难受。狠狠心,终于买了五包八块九的,反正又放不坏,都留着给女儿用。给自己买了两包四块九的。又给女儿买了一块巧克力,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住每晚学习到深夜的女儿。其他地方省省吧。夫妻俩的内裤,已经稀薄到洗的时候不敢使劲搓,丈夫的袜子,没有一个是不露出脚后跟的,时心娟有一次给他扔到垃圾桶里,他又拣出来,自己洗了洗,说,这是最新流行的款式。

远远的,她看到自家窗口暗黄色的灯光。白天,她经常趴在那里看丈夫骑电动车带着女儿从这里路过,有时候为了看到那个瞬间,从他俩一下楼她就走到窗口,头伸出去,不错眼珠地站着,等待电动车驶入画面,就是闪那么一下,钻进大树底下,看不见了。由此她对身边这棵大树有了感情。劳累的丈夫已经在另一间的黑暗中入睡,女儿在灯下听老师讲课,她一定眨巴着小小的眼睛,不放过老师的任何一句话。客厅枣红色老式餐桌上,放好了三百块钱,每次老师讲完从小房间出来,钱恭敬地递到她手上。老师之所以选择周六晚上这个时候是因为她在另一个学生那里辅导完路过她家。女儿说,老师的钱真好挣啊,光今天就六百。她说,有本事的人钱都好挣,要不是认识人我们还请不到呢。

这个春天的天气有点奇怪,冷来冷去的,总也暖不起来,眼看要暖和了,立即刮风,再次冷下来,收起来的厚衣服,一次次又拿出来,天气预报里,不断有大风降温的消息。身边这棵大树,顽强地钻出了点点新绿。

迎着风,她停下脚步,看着自家窗口,虔诚地双手合十,向着冷冷的夜空,默默祈祷。

周瑄璞,女,祖籍河南省临颍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有中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芳草》等杂志公开发表,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年选、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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