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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偷走了夜里的“黑”

2015-05-30王开岭

小品文选刊 2015年17期
关键词:私生活白昼黑夜

王开岭

1

你见过真正的黑夜吗?深沉的、浓烈的、黑魆魆的夜?

儿时是有的。

从何时起?夜变得浅薄,没了厚度和深意,犹如墨被稀释。

在大自然的原始配置中,夜天经地义是黑的,黑了亿万年。即使有了人类的火把,夜还是黑的,底蕴和本质还是黑的。

现代人的“黑”,却只好求助于厚厚窗帘了,人工围出一角来。

2

昼夜轮值,黑白往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乃自然之道、人生正解。

夜,是上天之手撒下的一块布,一座氤氲的罩体,其功能即覆护万物、取缔喧哗、纳藏浮尘,犹若海绵吸水、收杂入屉。无夜,谁来叫停芸众的熙攘纷扰和劳顿之苦?何以平息白昼的手舞足蹈与嘈沸之亢?夜,还和精神的营养素——“寂”“定”“谧”相通,“夜深人静”意思是:夜深,心方静远……而这一切,须靠结结实实的“黑”来完成:无黑,则万物败露,星月萎殆;无黑则无隐,无隐则无宁。

所以我一直觉得,黑,不仅是夜之色相,更是夜的价值核心。

黑,是夜的光华,是夜的能量,是夜的灵魂,也是夜的尊严。

“不夜城”,绝对是个贬义词。等于把夜的独立性给废黜了,把星空给挤兑和欺负了。它侵略了夜,丑化了夜,羞辱了夜,仿佛闯到人家床前掀被子。

将白昼肆意加长,将黑夜胡乱点燃,是一场美学暴乱,一场自然事故。黑白失调,糟蹋了两样好东西。

往实了说,这既伤耗能源,又损害生理。我一直纳闷为何现代鸡发育那么快?真相是:笼舍全天照明,鸡无法睡觉,于是拼命吃。见光吃食,乃鸡的秉性,人识破了这点,故取缔了黑,令其不舍昼夜地膨胀身子。它们没有童年,没有青春,只有起点和终点。这些一声不吭、无一日之宁的鸡,毕其一生,连一次黑夜都没体会,连鸣都没打过。

无黑,对人体的折磨更大,可谓痛不欲生。据说逼供多用此法,不打不骂,只用大灯泡照你,一两日挺过去,第三天,你会哭喊着哀求睡一会儿,哪怕随后拉出去枪毙。

3

成年后,我只遇上一回真正的夜。

那年,游武夷山,夜半,饥饿来了,去一条僻静的江边寻夜宵。吃到一半,突然一片漆黑,断电了。

等骚动过去,我猛然意识到:它来了,真正的夜来了。

亿万年前的夜,秦汉的夜,魏晋的夜,唐宋的夜……来了。

此时此刻,我和一个古人面对的一模一样?山河依旧?草木依旧?虫鸣依旧?

是,应该是。那种弥漫天地、不含杂质、水墨淋漓的黑,乃我前所未遇。

星月也恢复了古意,又亮又大,神采奕奕。还有脚下那条江,初来时并未听到哗哗的流淌,此刻,它让我顿悟了什么叫“川流不息”,什么叫“逝者如斯”……

我被带入了一幅古画,成了其中一员,成了高山流水的一部分。

4

夜的美德还在于,其遮蔽性给人生营造了一种社会文化:个体感和隐私性。

如果说,白昼之人,不得不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演绎集体生活模式,那么,黑——则让人生从“广场状态”移入角落状态,夜——成了除住宅空间外更辽阔的私生活舞台。所以,“夜生活”即同义于“私生活”。

我向来觉得,生活的本质即私生活,私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白天,人属于人群,不属于自我,正是夜,让世界还原成一个个私人领地和精神单元,正是黑的降临,才预示着生活帏幕的拉开。

但棘手的是:现代之夜的“黑”,明显减量了,不足值了。

现代生活和城市发展的一个趋向是:愈发的白昼化,愈发的广场性。风靡各地的“灯光工程”、“不夜工程”,无孔不入的摄像头,即为例证。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一点不厌光,相反,我深爱星月之华、烛火之灿。

我厌倦的是“白夜城市”“不夜工程”,它恶意篡改了大自然的逻辑和黑白之比,将悦目变成了刺眼。

对“黑”的偏见和驱逐,这个时代有点蠢。

我觉得,人类应干好两件事——

一是点亮黑夜。一是修复黑夜。

同属文明,一样伟大。

选自《古典之殇——纪念原配的世界和消逝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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