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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情

2015-05-30刀尔登

阅读与作文(高中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休谟同情心科恩

刀尔登

手头有本剑桥大学西蒙·巴伦—科恩(Simon Baron-Cohen)教授2011年的新著《恶之科学》,从它的副标题——“论同情(empathy)及人类残忍的起源”,我们能大致猜出著作的主题。

在书的一开头,科恩讲了三个故事。

第一件事,是在他七岁的时候,父亲向他说起纳粹用犹太人(的皮)制灯罩。“这是那种一旦听到,就永远从脑子里抹不掉的话。”科恩回忆。人和灯罩,这两件事怎么能联系得起来呢?

他父亲还谈过自己早年的女友露丝·戈德布拉特。科恩的父亲第一次拜见露丝的母亲(集中营的幸存者),发现她的手是“反”的。纳粹科学家将她的手切断,反着缝接回来。现在她掌心向下时,拇指在外侧,小指在里侧。听到这里,年轻的科恩,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人类本性中有一种似乎与自己相反的性质,人可以不把人当人看。

第三件事,是科恩成年后,听一位生理学教授说,人类对低温的耐受极限,至今最可靠的数据,来自纳粹科学家在达豪集中营进行的“浸泡实验”——没必要介绍这可怕的实验的详情,且说科恩听到后,脑子里想的是,人,是怎样来“关闭”天性中的同情之心呢?

科恩有个一生挥之不去的问题:怎样理解人的残忍?通常,有人做了可怕的事,我们便说他是坏人,他是魔鬼,他邪恶。在科恩看来,这根本不是解释。

这一点上,我赞同科恩。将人的一些行为归之于品性“邪恶”,有点像希腊戏剧中的“机械降神”,对真正的思维是种破坏。我们用“邪恶”之类的概念来包裹人性的某些特质,至少有时,是因为我们假装不理解邪恶,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邪恶”的能力。作为品质的“邪恶”,好像是某种外物,可以驱赶、教化或用手术刀拿掉一样……万一是,也将像电影里的异形,取掉它,我们就死了。

科恩认为,所谓恶,就是将人视为非人的客体,是同情心的丧失。短暂的丧失(这是每人都经历过的,因为仇恨、愤怒、报复心等),是同情心的临时关闭,长期的丧失,叫“同情的磨蚀”。

这本书我并没有读完,原因之一,是我先入为主地不喜欢他提出的“零同情”概念。如果有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能够毫无同情心,不论是作为感觉的同情(sympathy),还是作为功能的同情(empathy),都一丝一毫也没有,那意味着,大卫·休谟所主张的同情心是自我与普遍道德之津梁,便不能成立了。

在人的精神王国,谁是国王?理性,情感,还是别的什么,以及真的有国王吗?道德的真正发动机,藏在哪里?参加争论的,在17世纪、18世纪,有了不起的笛卡尔、斯宾诺莎,也有同样了不起的休谟和亚当·斯密,以及众多的优秀头脑。一方认为情感是软弱、混乱、低等的,离身体比离灵魂更近,另一方则有休谟的“理性是且应当是情感的奴隶”(这是他的一个极端表达,不代表他在这个问题上的全部态度)。涉及到同情心,阵营变得不那么清楚了。霍布斯说,对他人不幸的怜悯不过是恐惧自己遭受同样的事,曼德维尔说我们悲悯朋友的不幸时,心中有一种“隐密的快乐”,而亚当·斯密生气地说,没有那回事,“我的悲伤完全是因为你,不是因为我”。这三位可都有经验主义背景,而且有两个半是英国人。

在哲学家争论的时候,我们这些行外之士,一边聆听,一边难免想些自己的粗浅心事。

我此刻在想的一件事,理性是经常受蒙蔽的,在这个时候,谁为它拭去尘土呢?我知道标准答案是,理性是最好的拂尘,包括对于其自身。但又想起休谟的结论,根本没有不伴随情感活动的理性,又想起理性暂时蒙尘的一些例子,想起托马斯·阿奎纳,不管他是多么善辩,不管我们多么敬仰他,一旦读到他认为消灭(包括——而且主要是指——使用暴力,比如火刑)他人身上的“邪恶”是对那人做善事,这时,在我们对神学十分陌生而无力反驳时,是什么能让我们对阿奎纳这样的观点皱起眉头呢?

我小的时候,与那个时代的同龄人及父兄辈的人一样,接受过“革命文学”的训练。“革命文学”里都有反角,几乎都是单调的、概念的、物体一样的人。这种描述,是精心设计的,为着避免读者产生“不正确”的想法。这些反角,无不得到“应有的下场”。是啊,应有的下场,在书里,在实际中,旁观者欢呼,在书里,也在实际中。

现在,如果我重读《闪闪的红星》之类,会大摇其头,因为我的“理性”便足够让我知道哪些是荒谬的,哪些是可怕的。但一个七八岁的、生活在谎言之网中的孩子呢?有个老兄,向我说起过一部叫《英雄虎胆》的电影。在他插队时,为了里边的一个角色——王晓棠演的阿兰,几个知青吵了一架。我也看过那部电影,那时年龄还太小,但也觉得漂亮的阿兰被一枪打死真是可惜。

这是因为她漂亮吗?是,但不仅仅是。我还听说过上世纪50年代的读者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冬妮娅辩论。也是因为她漂亮吗?是,也不仅仅是。伴随着爱美之心的,还有美丽唤来的人之正常情感的觉醒,关闭的同情心,被活跃的想象打开了。阅读中同情心的发生,有其他的、与漂亮无关的机会,比如,我相信许多读者和我一样,如果反角是个滑稽可笑的家伙,就不希望他悲惨地死去。

要说其中的关键,我想起了一个休谟爱用的字眼,“生动”,是的,“生动”意味着我们离对象足够近,“生动”意味着我们的想象力被激发,“生动”诱发同情心。休谟说,“同情的扩展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于我们对他的现状所有的感觉,……需要想象做很大的努力。”这里的关键词是“对其现状的感觉”,以及“想象的努力”。我们不能“感觉”一个完全概念化的角色,但只要这角色稍有“人味儿”,同情心就有可能——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觉醒。我们不能够对我们完全没有认知的感受发生同情。如果我们从来没有疼痛过,我们怎能不笑嘻嘻地用棒子打别人的头呢?如果我们从来不曾流血,也没有听说过、阅读过对于流血的描述,我们怎能看到别人流血的手指而缩拢身体呢?是的,我们不曾死亡,但有谁不知道死亡的意义呢?扩大经验范围,似乎是发展同情心的必须经过的途径。

文学,有扩展经验的功能(尽管不是它最重要的功能)。一部文学作品,对读者来说,充满着他人的感受,他人的生活,他人的他人。甚至,一部坏的,很坏的小说,也不可能完全忽略人的感受,不可能完全抹掉生活的“生动”之处,它的读者,每次只得到些碎片,但也许有一天,这些碎片会聚拢起来,成为活生生的“他人”的观念。还记得当年的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吗?无数在我们今天看来很不“人性”的作品,在极权的追求和维护者看来,仍是“迷魂汤”,亦可证文学之难以“纯净”。

我当然不是主张阅读坏的文学,但是,在好的文学难以获得之际(许多人有这种记忆),当强加与哄骗完美结合的时候,在爬出谎言泥淖的工具如此之少的时候,最坏的文学——我不敢相信我这么说——也比残酷的政治家最好的演说要有益人心。有这么一句话,“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事实上,这是最古老的发明之一。文学,亦如琐碎的日常生活和庸常的情感,天生拥有化解之力,对渴望用权力和教条统辖万民头脑(而不仅是身体)的野心家来说,文学是个狡猾的敌人。

在《恶之科学》书中,科恩讨论了汉娜·阿伦特“平凡的恶”的概念,很可能,他的研究曾受到阿伦特“邪恶发端于同情心结束之处”这一主张的启发。科恩请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链条:

甲:我只是将本区的犹太人列了个名单。

乙:我奉命去逮捕一些人,把他们押解到火车站。

丙:我的工作只是打开火车车厢的门,仅此而已。

……

癸:我的工作只是打开淋浴喷头,毒气从里边出来了。

我想到的是今天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无数例子。制度……制度……制度不是人这样的道德主体,制度没有道德责任,我们没办法惩罚制度,我们只能惩罚人。制度不会惭愧,人有可能。在任何制度下,所有被杀的人,都是被人杀的。

对权力和残忍的关系,研究甚少,但我们知道,在人类残忍行为展览会的最显要位置上,是那些手执权柄之人。我们自豪地拥有疯狂的高洋和卡里古拉,有同为女性的吕雉和阿尔斯·科赫,有屠城的英雄项羽和阿提拉,这个名单长得无法形容,其中包括被人细密研究过无数次的艺术爱好者希特勒,以及若干我不便说出名字的大人物。

其中的一个类型,是“君子远庖厨”。不再有“生动”的人,只有干燥的数字和伟大的目标,只有成功和障碍。有几个政治人物,会费力去想象会有多少人,因他的一道命令,痛苦,忧愁,被处死或在饥饿中死亡?

当对象没有任何“生动性”时,没有主动的、努力的想象,同情心的发生,能有多少机会呢?乔治·奥威尔举过一个例子,投弹的飞行员从一万米高空看下去,房屋至多是个斑点,他按动开关,炸弹摇摇摆摆地下坠,他看到微弱的闪光,知道自己完成了任务。

我又想起不久前阅读的《巫觋之锤》(又一本我没能读完的书),一本祸害数百年、现在终于被公认为邪恶的著作。现在我想的是,那位主要作者,一名多米尼加派的修道士,在妄断他人的内心时,可曾有一点同情之心?在写下那些条分缕析的句子时,他是否意识到他在谈论杀人?我想他当然知道,他不在乎。在残酷的时代,残忍的写作才是合乎风尚的,回想小时候读过的许多作品,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受过那么多的残忍教育。

科恩说同情心是人间最宝贵的资源。我十分同意,而且十分愿意同意。但是,我想起伯纳德·曼德维尔将怜悯看作是一种弱点(尽管,他说,是与美德最相近的弱点),是啊,我希望同情心是人性最后的堡垒,但这堡垒到底有多么可靠呢?毕竟,同情心有可能只是美丽的花朵,来自我们尚不了解的根源;在相反一方,作为丧失同情心的邪恶,到底是腐败本身,或只是某种腐败的臭气,那腐败之物,同样还在更深之处?

(原载于2013年6月《杂文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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