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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都去哪儿了

2015-05-30宋传超

阅读与作文(高中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老猫营地记忆

宋传超

老人坐在书案前,一只手扶着前额,一只手握着笔。面前是一叠崭新的稿纸。

老人真是有些老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装满年轻回忆的胶卷在时间的侵蚀下无声破裂,消散,只剩下一些记忆的残片。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左腿上的那块伤疤是何时留下的,即使她现在还会借着阴雨狠狠地折磨他一顿。

六十多年了啊,当真是一眨眼的功夫。时间冲淡了那些本应该刻骨铭心的战役,也冲断了记忆的瓜蔓。最早的那些事情早已不可考。

老人闭上眼睛,干瘦的老手轻轻地掐着太阳穴,他努力着,尽可能地收集着记忆的碎片,想要在混乱和繁杂中摸出一些承上启下的关键片段。

父亲大抵是参军了,也有可能是死在逃亡的路上,总之,他在“亲人”的记忆格里只占了巴掌大的地方。养他长大的是母亲,仿佛隐约而又明确,每到一处可以暂时安定的地方,母亲总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给他弄一小勺糖,给他掺到面里做糕。那时候母亲是笑着的,笑容融化在浓郁的糕香里。

“娃啊,仗就快打完了,到时候就有地种了,饭也能吃饱了。”

可惜母亲没能看到这一幕。七岁还是五岁那年,母亲病倒了,在一个阴暗的、记不清是破旧不堪的棚子里还是幽邃的洞里,再也没有起来。

然后呢……然后……

老人苦恼的揉着额头,竭力想从记忆中找出一丝线索。那时候太混乱了,以致现在他的记忆是一片混沌。

老猫沿着墙缓缓走到老人的桌边,找到了一个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地方,舒展了一下已经有些松散杂乱的皮毛,蜷起身子暖洋洋地睡着了。

然后……李伯。母亲死后是李伯收养了自己。李伯在人们口中并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老兵油子。他收养自己也主要是借自己不容易被发现的小个子去厨房偷吃的和酒。不过他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只要有吃的,就一定会有自己的一份。那时候刚打完仗,党军们也闲了下来。他还没有忘记李伯经常醉眼惺忪地对自己说的话。

“哎,仔儿,来喝点儿尝尝!啥子?不会!去他娘的,放屁,不会喝酒你还不如个娘们!”

原话已经有些模糊了,不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还有过年的时候,军营里也是热气腾腾。人们的脸就像是从蒸锅里捞起的猪头肉一般,油光光,汗淋淋的。李伯就带着他一个营一个营地乱窜——完全不管上面的禁令——蹭吃蹭喝。哪个营地杀了一头猪啊,哪个营地把从鬼子手里抢来的一箱罐头全开了啊,李伯全部了如指掌。只要带他去,保准有些好吃的。一趟下来,他的脸也如那猪头肉一般,汗淋淋,油光光的。

然后……李伯的部队被紧急调走了,他想跟着去,但李伯没让,说是要去打仗了。

有一个人就这样永久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再然后……传来北方告急,一个什么城市(后来他才知道是长春)叛变,全国紧急征兵,为了混一份军饷,他也参了军,军服上挂了一颗青天白日。

一开始还好,只是不停训练,监督也松,几十个新兵凑到一块儿整夜吹牛聊天,夜里的蚊子追着他们黝黑的背啃咬。他们还曾因被抓住一次而跑圈。

老人嘴角扬起一丝温暖,那些战友的名字依稀还能记得几个,那段时光……

他不愿再想下去了,嘴中也透出了几分苦涩。

那是他们经历过的第一场硬仗。之前连鸡都没杀过一只的他端着枪趴在麻袋上打抖。他没经历过真正的抗日战争,和共产党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哆嗦着,犹豫着,害怕着,不敢射出一颗子弹。

直到……大河被对面的一发子弹打穿了胸膛。

是的,血……还是温的!

老人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手忙脚乱地去检查大河的伤势,又如何向着对面开火的了。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的脑门“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了般一片空白,然后是热血轰轰地往上涌。

自己那一次到底打死了多少?一个,两个,还是五个?他记不清了。但他肯定自己肯定是打死了人。当队伍终于撤到安全处时,他直接跪到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物与泪水洒了一地。

老人的指节攥得发白,粗大的青筋狰狞地凸显在他干枯的皮肤上。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时刻。天地混沌一片,天空仿佛是惨白的,又仿佛是黝黑的。天地间只剩下了尸体和敌人。记忆里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开枪,哭泣,再开枪。后来连哭泣都不会了,泪水渐渐埋在心里,把原本软弱的心脏磨出一层层老茧,脸上只剩下麻木与平静。

手中的枪,床上的女人,身边的弟兄,一个又一个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个又一个从他眼前消失。子弹和时间带走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名字有些能刻在灰石的碑面上供万人瞻仰,但他们的灵魂只保存在自己——这帮老人的心里。

或者……是这个老人的心里。

同行的那最后一个,也在去年躺进了温润的土地。

一滴浊泪从老人的眼中涌出,无声地掉在桌子上,摔碎了。

老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走到他身边蹭着他的裤腿。老人俯下身,把老猫轻轻地抱在怀里,老猫没有挣扎,静静地,像一个婴儿。

这猫也老了——又是时间搞的鬼。记得刚收养它时,他野的可是一点儿商量都没有。爬墙上树咬衣服,给他添了不知多少乱子,现在桌子上还有几道清晰的抓痕。谁能想到如今的它会连椅子的高度都蹦不上了?这样的老猫,可能就会在哪一次的午睡中安然离去吧。

或许自己也一样。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手指抓挠着猫的耳根,老猫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慵懒地蜷成一团,不知是不是又睡着了。

午后的日光悄然从窗户中透入,在老人和老猫身上披上了一层暖衣,老猫的毛皮被烤的暖烘烘地。

明天又会是一个晴天啊。

(推荐:胡爱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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