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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囱安在山墙外

2015-05-30高维生

阳光 2015年2期
关键词:山墙姥姥家烟囱

烟囱安在房子外,这是东北一大怪,东北的烟囱,满语称作“呼兰”,民间称为“跨海烟囱”“落地烟囱”,也有一种说法叫“釜台”。

清朝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东巡时来到吉林,看到烟囱后作了《呼兰》一诗,引文中形象地概述东北烟囱的特点:“因木之中空者,刳使直达,截成孤柱树檐外,引炕烟出之。上覆荆筐,而虚其旁窍以出烟,雨雪不能入,比室皆然。”木烟囱在东北是普通的东西,烟囱安在山墙外,根本不是“稀罕”的东西。东北多山多木柴,家家烧木柈子,不烧煤炭,再说东北不是草房就是木头房,烟囱安在房子外,这也是一种安全的办法。

二○○七年,二叔陪我去天宝山,经过狐仙堂时,我让好友停下车,走进这个屯子里。九狐洞是一座山的名字,那山看不出特别的地方,仿佛扣在大地上的农家粗瓷大碗。山下的那个村庄叫狐仙堂,后来不知哪个年代,人们把“狐仙堂”的狐字改写成姓胡的胡字。是因为政治运动还是什么原因我无法考证。我坚信村名肯定和山血脉相连。我站在村口,看着朴真的山村,在想象“九狐”的传说,这个故事不可能有惊心动魄的事情,想象中的九只美丽的狐狸是山里的精灵,用聪明的才智守护这方土地和乡民。它们的眼睛被露水擦洗过,水灵灵地注视着远方,它分得清善与恶、美与丑。

我走进村庄。

一条不宽的土路落着枯叶、草棍,路边能见到拱出地面的野菜,两旁是齐肩高的柞木障子围成一个个院子。障子是北方乡村的一道独特的景观,粗硬的柞木敲上去发出铿锵的响声,它能抵挡冬日的暴风骤雪,也能抗住山里野牲口的侵袭,保住一家人平稳地生活。夏日院子里种满青菜,开花的豆角秧攀伏障子上,招来无数的蜻蜓、蝴蝶,使农家小院充满温情。柞木的颜色灰旧,行走在幽深的小路上,犹如在记忆中行走,回到久远的时代。木障子,泥土屋,带有神秘色彩的山名,这里的情景,使人强烈地感受到山野的气息,人贴近山的怀抱。木障子是粗细差不多的柞木杆子,间距很大,长长的障子很少动钉子,障子根部埋在土地上,中间横带是铁丝捆绑。

让我止住脚步,印象深刻的是前面的空院落。

这是典型的农家小院,斜面的屋顶铺盖稻草,泥土墙刷成白色,这种旧式的房子很少有了。房顶的稻草为了防止风吹雨淋,拿草绳子拉扯成方形的网格,烟囱是一棵掏空的树,烟熏火燎变黑。除了门和窗子上的玻璃、涂的油漆是外来的东西,整个房子的材料和山与土地分不开。房屋的主人离开久了,树做的烟囱,裂开一条大缝隙,西面的山墙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窗上没有一块玻璃,空洞洞的框子,仿佛胆小的孩子,听了太多的“瞎话”,不敢独自待在家,蹲在门口,等待外出的大人归来。春天正是农人最忙的季节,而这个院落的空地上却长着枯干的野草。

推开破败的木门,进入院落,我在墙角发现残破的水缸,水缸久未盛水,积满吹落的尘土和几枚枯黄的树叶。我盯着窗口,不想进前看房子里的情况,这些痕迹让我这个陌生的人有了很多的思想。当初的家一定温馨,男女主人过着安静的日子,生儿育子,春种秋收。他们的儿女是听传说长大的,这片土地给了他们物质的生活,也赋予他们精神的血脉。而今天,长大的儿女们不愿再守孤山草屋,到外面寻找精彩去了。父辈们用心血搭起的屋子被遗弃了,日子长了,无人烟的屋子坍塌。真实的泥土草屋不值得年轻一代留恋,城市中林立的高楼,才是他们理想的居所。

人去屋空,田园荒废,九狐洞和传说还在土地上流传。再过多少年,這间泥土草屋会消失。山还在,传说也将流传下去了。

“烟囱也,相木之窍穴者,截如柱,竖土炕外,引烟爨出之。覆以筐,以避雨雪,若巨表然。”烟囱是温暖的火盆,烘烤人心。二○○八年六月,我在高维春的陪同下,来到边境小镇三合,沿土路向屯子中走,看到一座朝鲜族的院子。白墙皮,褪色的稻草顶,柞木障子围成的四合院,充满家的气氛。一根枯树做的烟囱,立在山墙头上,烟囱是屯子中的眼睛,眺望归家的人,它诉说着岁月中的事情,缭绕的炊烟有一股依恋,劳累的人看到它踏实了。

我的目光被烟囱吸引住了,来到烟囱前,我很久没有近距离观看它了。东北的烟囱和生存紧密相连,延边是多民族居住地区,无论是满族、汉族和朝鲜族,他们的烟囱安在山墙边,这和地域与人们居室设置是分不开的。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吹动大雪纷扬,人们更多地依靠火炕取暖。土炕是生存的重要地方,不大的面积上,人们有了欢乐,有了痛苦,有了繁衍生息的一代代人。大灶坑燃起的火变为热能穿越炕洞,烟顺洞跑出,烟囱安在山墙边,延长烟火的走向,让更多的热留于炕中。

朝鲜族的住房,也是烟囱安在山墙外边,他们的住房是秫秸和黄泥结构,烟囱是木板做成方筒烟囱,立于地面,烟脖子置于地下,还有的人家用枯死的树,掏空心做烟囱。记得小时候,我家在城市里烧的是煤,使用的是带箅子的灶,灶炕下有落煤灰是的池子,隔几天掏一次。因为是小灰,细细的没有粗颗粒,铁箅子上的是大灰,煤经过高温的燃烧,乱糟糟的扭成一团,样子丑陋。姥姥家在山区,满山遍野是烧材,家家灶坑是落地灶,烧的是木柈子,烧透可以装火盆。煤烟味和木炭香是不能相比的,我不喜欢烟囱,阴天下雨,气压低的时候,烟不走正道,伸出阴辣的舌头,在屋子里乱蹿,炕沿冒出黄烟。门窗敞开放烟气,不管雨多大,我戴一顶草帽,要不就顶一个大盆,冒雨到烟囱根,扒开活动的砖,点一堆废报纸顶出潮气。我听老人们说过烟囱的传说:“烟囱的底部是这家祖先亡灵的栖息之处,当老人故去七天,家人如想见其足迹,便取小灰撒于烟囱底部,并用大碗盛上水放置烟囱通道上。第二天早上,其灰上若有老人的足迹,水也被老人喝去了一些,这表示老人想念家人,回来看望过了,于是,全家人很高兴。因而民间又把烟囱称为‘望乡台。”传说终归是传说,口口相传,没有什么正式的记录,但老百姓信这个。

我父亲有一个朋友是山东人,来到东北多年,孩子都很大了,还说一口胶东话。他是天宝山矿报和有线广播的主编,一辈子和文字打交道,离休后写了一本《老矿春秋》的矿史。书寄来的那天,牛皮纸的信封破损,染满旅途的疲惫。我拆开邮包,书封面的照片,只看一眼,我就认出那地方。他家离我姥姥家不远,我出门玩的时候,必须经过他家的门口。他拍这张照片时,肯定是在后山顶向下俯拍。后山我上去过,有一天,我和三舅攀登通向山顶的小路,漫无边际的苞米地,中间的土路高低不平。走在这条路上,刀一样的苞米叶子不时掠过身上,刮在脸上生疼。一群乌鸦黑压压地过来,唳叫着从头顶飞去,声音给寂静的山野笼罩一层神秘。爬到半山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气喘吁吁,不肯再往前走一步。我从来都是从山下向山上眺望,不是从山头朝下看,我被那种感觉纠缠摆脱不了。

一排排工房,密密的烟囱,一缕缕炊烟送走了岁月,送走了人。黑洞洞的烟囱口,寂寞地等待,向天空诉说日子里的事情。我似乎看到童年,在胡同中和小伙伴们在藏猫乎、玩跳皮筋,一边跳,一边唱:“小皮球真美丽,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男孩子一般不玩跳皮筋,只有女孩子才跳。我坐在姥姥家的木柈子垛上,看她们跳,辫子上扎的红蝴蝶结,一上一下飘飞起来。

姥姥家住在职工宿舍区,一长溜的平房,大小均等地分离,隔一段就是一家人。烟囱不是开山墙边,而是安在房后。一排列的烟囱,也是孩子们玩儿的地方。烟囱脖子常有孩子爬上爬下,躲在那里藏猫乎。有一次藏猫乎,钉缸锤一结束,小朋友四散而去。我躲在老蔡家的烟囱后面,后面是空旷的山坡,旁边有木柈子垛,里面像藏着什么东西,一只猫蹿过,吓得人头皮发麻,胆小的人,晚上不敢单独来这儿。趴在热乎乎的烟囱座上,闻着熟悉的烟气味,听风掠过耳边,夜鸟的翅膀敲击金属一样的夜,发出很大的响声。时间久了,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三舅把我背回家。多年后,我回到了姥姥家,老房子早被拆光,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坡,房子没有了,烟囱不见了,姥姥也不在人世间了,埋在远处大山的深处。我总是梦到她坐在床边抽烟,唠唠叨叨。我一直想写一些关于姥姥的文字,不知怎么表达那些幸福的日子。拍下的照片,时常拿出来,一次次地回到姥姥家中。

东北人管猜谜语叫“破闷儿”,小时候猜过一个“闷儿”,“四方头,扁扁腰,尾巴撅得一丈高”。猜了半天,最后还是姥姥说出谜底。四方头就是每天烧火做饭的灶台,扁扁腰,是长条形的火炕,撅得一丈高的尾巴肯定是烟囱。这个“闷儿”形象地说明东北房子的性格。

我在烟囱前仔细地察看,想闻一闻炊烟的气息。烟囱的木板被烟熏黑,它记录一家人的生活。如果一座房子缺少烟囱,看不到袅袅炊烟,家是冰冷的。上午的阳光将一缕光投映到木烟囱上,我想像童年一样,坐在一旁,等待炊烟缭绕,我很久看不到乡村的炊烟了。

高维生:满族, 1962年生于吉林延边一个偏僻的山区小镇。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曾出版散文集《季节的心事》《俎豆》。1988年开始在《作家》《美文》《青年文学》《散文选刊》《山东文学》《四川文学》《长城》《时代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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