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三题
2015-05-30徐站夫
“弓怖”之讹
闲来无事,读苏东坡。知林语堂先生著有《苏东坡传》,但手头无书,便去网上搜寻。还好,很快就找到了《苏东坡传》的电子书,于是下载,阅读。
林先生的《苏东坡传》原著为英文,由台大教授张振玉翻译。全书近二十五万字,二十八章。读至第三章,便被两个字难住了。这两个字便是“弓怖”。
全句为:“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缓,弓怖俱亡,日:‘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
实话实说,“弓怖”二字倒是认得,但不知其意为何,就去问百度。
百度第一条,便是有人问“弓怖俱亡”是什么意思,但是还没有答案。
以下,与本主题相关的信息有N条,一片的“弓怖俱亡”。这些信息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一、免费或收费阅读的林先生原著、张振玉翻译的《苏东坡传》;二、苏东坡网上纪念馆、有关苏东坡的帖吧的内容;三、开在搜狐、新浪、网易等门户网站上的博客上的相关内容;四、大学网站上的相关内容,人人网、中华语言网等网站上的相关内容;五、论坛、文化社区上的相关内容;等等。
浏览一遍,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忽然想起,本章前边,有“母亲那时正教孩子《后汉书》”的话。而“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缓,弓怖俱亡,日:‘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之句,正出于《后汉书·范滂传》。
一看《后汉书·范滂传》,难题豁然获解。
《后汉书·范滂传》原句为:“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绶,引与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
原来,“弓怖”乃“引与”之误。“引与俱亡”,这就很好理解了。
我下载的《苏东坡传》的第三章《童年与青年》,完整地引用了《后汉书·范滂传》的一小段,具体内容为:
建宁二年,送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吴导至县,抱诏书,闻传舍伏床而泣。滂闻之,日:“必为我也。”即自诣狱。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缓,弓怖俱亡,日:“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滂日:“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其母就与之诀。滂由母日:“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日:“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日:“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
在《后汉书·范滂传》中,这一段文字为:
建宁二年,遂大诛党人,诏下急捕滂等。督邮吴导至县,抱诏书,闭传舍,伏床而泣。滂闻之,曰:“必为我也。”即自诣狱。县令郭揖大惊,出解印绶,引与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为在此?”滂曰:“滂死则祸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离乎!”其母就与之诀。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时年三十三。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这一段文字中,错讹之处,不仅“弓怖”二字,还有“遂”误为“送”,“闭”误为“闻”,“绶”误为“缓”“曰”误为“日”,“白”误为“由”。
此段文字之外,错误之处也是有的。如《译者序》中,竟将译者张振玉录为“张振王”。
错误出自哪个环节?不在作者,也不在译者,恐系电子书录入者之误。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错误的东西流入网络,却无人辨识,以讹传讹,一至于此。国人胃口好,耐粗糙之食,包括精神食粮。
书尚未读完,读后面的章节时,当慢些,细心些。
悠远的驴鸣
人作为一种高级动物,能说话,会唱歌,这已经够令别的许多动物眼红的了,却还不止于此,人还要模仿别的动物鸣叫,这真让被侵权者无话可说。
比如驴,自古至今,它们自己的鸣叫,才是正版的,但真正流传于世的,却是人对它们鸣叫的模仿。据说,驴子产自北非,传入中国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仅知秦以上,传记无言驴者,而汉以下,则不绝于书了。有记载表明,汉代就有人对驴的鸣叫声情有独钟。《后汉书·戴良传》曰:“良字叔鸾,少诞节。母喜驴鸣,良常学之以娱乐焉。”这位戴良,堪称今天“放驴小子”于小飞的先师了。
戴良之后,曹魏时期,有过一次对驴叫的群體性模仿,以寄托对一位逝者的哀思。这位逝者便是著名的王粲。
没有看到有关王粲会学驴鸣的直接记载,《世说新语》也只说他“好驴鸣”。这位王粲,便是名冠“建安七子”之首的那个王粲,可惜天不假年,公元216年他随曹操征讨孙吴,次年春,在返回邺城的途中病逝,时年仅四十一岁。
邺城位于今河北临漳县西南的漳河北岸。曹丕率众文友为他送葬。这曹丕是三国曹魏著名的文学家,以其文学成就而与其父曹操、其弟曹植并称为“三曹”,其七言诗《燕歌行》是非常有名的。曹丕别出心裁,对众文友说:“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送之。”于是,在那个春天的日子里,在漳河北岸王粲的墓地上,响起了一阵嘹亮而悠扬的驴鸣,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
由此想到了那时候文人之间的关系。曹丕的《典论论文》,开篇便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他自己做得怎样呢?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对“建安七子”给予了很高和评价,并一一对他们进行了点评:王粲如何,徐干怎样,等等。应该说,他的评论是准确的、公允的。他说,“君子审己度人,故能免于斯累”——摆脱“文人相轻”的精神重负。看起来,他是做到了。那时候,曹丕虽说还没登上皇帝的宝座,但在文学圈子里,身份已经很特殊了,贵为当朝丞相之子,身世显赫,且官为五官中郎将,为丞相之副,又要被立为世子。照今天的眼光,圈子里有个人死了,打发手下人送去个花圈,或者发表一个谈话,甚至发一条短信,也是可以的,而他却亲去为王粲送了葬,还顺其所好,率众学了驴叫。从这件事情来看,他是很重文友之间的情谊的。
王粲墓地上那次对驴鸣的群体性模仿本身,也很耐人寻味。驴鸣,即使是古代的驴鸣,在我看来,本身也没有什么美妙之处,模仿得再像,也不会变成天籁之音;但是,曹丕他们的这一行为本身却透露着一种美妙的东西——怪异中张扬着个性,不拘礼节中流淌的是真性情,这应该是魏晋风度的一个侧面吧。
魏晋时期,战事频仍,社会动乱,而门阀士族知识分子们的风度却很为后人称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是对魏晋名士们精神风貌的一种写照。那时候,名士们的社会生存处境极为险恶,而其人格思想行为又极为自信,甚至狂妄,或者狷介,平日自由散淡,不受礼法约束,追求精神上的自由独立,多特立独行、标新立异之举。饮酒、服药、清谈之外,学驴叫是一件,还有人擅长啸,如阮籍。阮籍啸能传百步,山中还有比他能啸的人。鲁迅先生讲魏晋风度,曾举过刘伶的例子,说这刘伶见客不穿衣服,反而对责问他的人说,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们为什么钻进我的裤子中来?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聪明如我们,谁还会干那样的傻事呢?我们早已经进入了现代社会,比那些古人的生存环境好多了,比他们的思想观念先进多了。我们在一直往前走,有一阵子拒绝回望历史,如今想回望,哪里有时间?我们浮躁,我们的脚跟发飘,我们过的日子发柴,我们的视野在变薄,我们的行为举止整齐划一而缺乏个性魅力。你看报刊上那些做企业形象广告的企业家,左手按着笔记本,右手执笔,两眼呆呆地盯着摄影师,几乎无一例外。很多的知识分子在正式场合讲起话来毫无文采,个人生活情趣低俗不堪。“村子”里死了个人,都要开个追悼会,那种千篇一律的悼词,听起来连农村私塾先生写的文书一半都赶不上。我们的行为方式越来越趋于相同,个性在渐渐退化。我们民族的文化特性在一天天模糊,人文精神在一点点地消失。
鲁迅先生说魏晋风度的灵魂是通脱。在森严的官阶面前,在横流的物欲面前,在耀眼的明星面前,我们还能通脱得起来吗?
偶尔地、突如其来地、不可遏止地,我会油然萌生一个强烈的愿望,洗耳倾听王粲墓地上那悠远的驴鸣。
倾听绝响
说到声音,总是令人产生无穷的遐想。
有物体的振动,就有声音的产生。我们生活的这个星球,从来就是个有声的世界。因此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风起雨落、狮吼虫鸣,就已经很热闹了。可惜的是,声音本身却无法留存,再美妙的声音也都成了绝响。今天的人们,谁听过远古的山崩地裂、海啸雷鸣?谁又听过俞伯牙弹奏《高山流水》、曹操吟诵《神龟虽寿》?
一八七七年,美国人托马斯·爱迪生发明留声机,这才能把声音录下来。近来又有消息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研究人员利用高科技手段,修复了一段一八六○年的法国民歌录音,这段录音是由一名年輕女子演唱的十八世纪法国民歌《致月光》,持续时间仅为十秒。录音发现者戴维·焦万诺尼是美国研究声音历史的专家。美联社今年三月二十七日援引焦万诺尼的话报道,这段声音由巴黎人爱德华-莱昂·斯科特·德马丁维尔一八六○年录制。不过,星岛环球网有篇文章说,这段持续十秒的人类最早的录音,听起来并不怎么美妙,有如“魔音穿脑”,“让英国BBC电台一位资深的女主播三月二十八日在播报这则新闻的时候,也忍不住笑场”。
其实,想听一听消失的声音,可以开辟另外的途径。比如,我们中国的历史文化典籍,从某种意义上说就像一部留声机,随时可以打开聆听。
打开《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句中的“关关”,“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句中的“喈喈”,都是指鸟的鸣叫声;而“螽斯羽,薨薨兮”句中的“薨薨”,“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句中的“喓喓”,则都是指虫鸣。还有形容风声的“发发”,形容钟声的“锵锵”,形容伐木声的“坎坎”……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我们的古人非常善于使用象声词。可以说,《诗经》三百篇,就是一个音响库,贮存着大量的远古的声响。
《秋声赋》记录下了古代秋天的声音。这篇赋运用各种比喻,把无形的秋声描摹、渲染得非常生动形象,令人可闻可听,如临其境。先说秋声如波涛、风雨:“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自远而近,自弱而强,自隐而显,惊心动魄;又说秋声如金属相互撞击:“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再说秋声“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读之可具体感受到秋声的声势、力量。这还不够,作者还描摹了秋的四种形状、意象:“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然后概括道:“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
欧阳修赋秋声,自然有其寓意,这里我们姑且不谈;仅仅是品味这秋声,遥想宋时的某一个夜晚,“有声自西南来者”,正在读书的欧阳修“悚然而听之”,大呼“异哉”,于是引领我们聆听秋声,多么令人神往!
如果说欧阳修笔下的秋声还带有浓厚的想象色彩,苏轼在《石钟山记》中对石钟山水石相搏“噌吰如钟鼓不绝”的描绘,则是完美的原生态。
事情缘起于一宗历史疑案,即石钟山为什么以“钟”来命名。北魏郦道元有一种说法,唐李渤持另一种说法,而苏轼经夜访论证了郦说,并由此发出了“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的慨叹。
这些都不是我所感兴趣的,我觉得有意思的是,苏轼在这篇游记中记录下来的那些声响。他老先生不一定刻意为之,却为后人留下了九百二十四年前石钟山“噌吰如钟鼓不绝”的音响样本,欣赏起来要比一八六○年那段录音好听多了。
先是记唐李渤“得双石于潭上,叩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余韵徐歇”。听听,这有多么形象!至一○八四年苏轼夜探石钟山,先以“硿硿焉”三字描绘小童持斧叩石发出的声响,继而又记下山上栖鹘惊起发出的“磔磔”的鸣叫、山谷中颧鹤若老人咳且笑般的鸣叫。接下来,就是揭开石钟山为什么响声有如钟鼓的真相了。先生先写“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的表面现象,然后再端出缘由:“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应该说,通篇对各种声响的准确捕捉和形象描绘,突出了现场感,是这篇游记的一大艺术特色,不但增强了感染力,更增强了说服力。
一○八四年那个夜晚发生的种种声响,早已经消逝了;近千年之后,它们仿佛又在我们耳旁响起,这就是古代文化典籍的魔力啊!
声响、气味、颜色、光线、温度等等,是人类感知自然世界的重要方面,也是构成一篇成功的文学作品的重要元素。现在声音的存贮早就不是什么问题了,但写作者们拿起笔来,还是应该像我们的前人那样,注意对各种声响的准确捕捉和形象描绘。做到了这样,后人再看我们的作品,就能得到靠再高级的声音存贮手段也得不到的东西。
徐站夫:内蒙古赤峰人。历任内蒙古赤峰平庄矿务局五家矿三井工人,记者、编辑,平庄矿务局办公室秘书、科长、主任,平庄矿务局古山煤矿党委书记。200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在河之洲》,中篇小说《骡子》《爱了又爱》《高产》《盛宴》,短篇小说《沉浮》《对门》《蹦极》,微型小说《无名涧》。中篇小说《骡子》获第三届中国煤矿艺术节潞安环能杯奖、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短篇小说《沉浮》获中国煤矿文艺雏燕杯第二届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