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记得有次与化建国闲聊，他说画画其实是件有趣和无趣的事情。初听之下，不禁愕然，同一件事情为何既有趣又无趣？或许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化建国给出了如下解释：绘画的语言和风格是难以控制的，受制于创作者的心情、阅历和修养，因此在创作中要不断调整，才能准确表达自己在某个阶段的内心感悟，这是有趣的。倘若一味重复自己，纵然技法娴熟精湛，却也像是从树上掉落的果子——烂透了，这便无趣了。

诚如斯言，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有着不同的生命体验，艺术创作的主题与手法也会随心境不断调整。青年时期的化建国有着挥之不去的英雄主义情结，理想、激情与挫折、失落互相交织在一起，加之对市井日常生活的深切感受，使得笔下的作品以现实题材的人物画为主，倾注着对底层人物的深切关怀。他于八、九十年代创作的国画《埋葬者的爱》、《辣子嫂》，油画《军号的故事》、《岁月》，版画《延安的花窗格子》等作品，造型严谨且构思颇为巧妙，虽然描绘的都是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却流露出一种悲怆意味和坚韧的精神力量，体现出他对历史的反思、对未来的憧憬。

九十年代中期，化建国调至河南省雕塑书画院工作，从古城开封来到省会郑州。繁重的工作和清贫的生活，使他对田园的宁静更为怀念、对诗意的追求更为向往。或许是有感于人际关系的复杂和浮躁，他在此时期的创作很少涉及人物画，而是选择了以花鸟画创作为主。化建国的水墨花鸟注重淡雅意趣的传递，那些花草、飞鸟的造型不求过于繁复的描绘，意到而止，简洁明快之中蕴涵着他对于绘画造型的用心取舍和巧妙的融通，散发着质朴纯真的气息，隐喻着回归自然的强烈意念。观其此时期创作的《春》、《芦花深处》、《无人识秋红》、《相对如梦寐》等作品，可以从中感受到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以及日常生活的平凡喜悦，那是一种远离都市喧嚣的恬静和对心灵的安慰。他的水墨花鸟创作，在继承传统美学精神的基础上，将中国绘画的用线技巧与西方的形式构成相结合，对水墨形式语言的表达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和变革。落笔时的率真，看似信手涂鸦，却富含着浓、淡、干、湿的微妙变化；对构成的讲究，看似简单稚拙，却蕴藏着对点、线、面组合方式的唯美追求；对艺术语言近乎苛刻的锤炼与变革，折射出他锐意变异的创新意识。

化建国的创新意识和理念诉求在他的装置艺术作品中有着更为明晰的体现。装置艺术的灵活表现形式为他提供了适宜的艺术表达载体，而多年来对传统艺术的广泛涉猎，也为他的装置艺术融入了深切的人文关怀和对传统文化生存境遇的严肃思考。在他的装置作品《烙印》中，一个象征着中国农耕时代的磨盘上，刻着两个鲜艳的红色烙印——麦当劳与肯德基的标志。现代的人们，已经很难体会磨盘对于饮食的重要意义，就像古人很难体会麦当劳、肯德基代表着什么一样。超越时空的置换，将这些本无联系的象征符号串联在一起时，本能地引起了人们对当代饮食方式的思考，对中西文化价值观以及当下生活方式的思考。装置作品《女儿的宣言》颇为有趣，一个脸上随意涂抹着几笔颜色的金发洋娃娃，姿态有些怪异地站立在一个黑色的台子上，台子上歪歪斜斜地印着数行难以看懂的文字符号。洋娃娃脸上几笔颜色，是化建国那可爱的小女儿用心涂抹的，小孩子认真的态度让你确定她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些难以看懂的文字，也是小女孩在呀呀学语时写下的自己想说的话。我觉得，化建国将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细节巧妙地进行组合并展示在特定的空间里，意图不在于显露自己的艺术技巧，而是想摆脱艺术技巧的桎楛，回归到艺术的最原始、最纯真的精神状态。对他来说，国画家、油画家、版画家或者当代艺术家之类的称谓并不重要，他不想充当某个艺术领域的强势话语者，他寻求的是艺术语言的多样化表达，艺术创作与心灵感悟的水乳交融。

步入了天命之年之后，化建国忽然有了“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的怅然，“当时明月，依依素影”的留恋，“骤雨打新荷，涟漪漫塘阁”的骚动，这令他有些按捺不住。在化建国看来，人到了知天命的时节，往往看问题已到了透彻的境界，可有时对一些事物，内心深处还有很多不安定的骚动，还保留着愤青时的某些本性。好比秋天的荷塘，看去一片片瑟瑟，但泥土深处，却涌动着各种生命的争奋勃起。对于这样一种混合了人生体验和心理感受的复杂状态，很难用语言和思想表述，于是，挥毫泼墨，直抒胸臆，创作了《骚动的池塘》系列水墨作品，来表达这种“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人生感悟。

在夜色渐深、四周寂静之际，化建国内心的“骚动”才会随笔墨尽情释放。创作《骚动的池塘》系列作品时，他将不同的物象置于非线性透视的框架中，以多变的水墨晕染组织画面的黑白关系，以长短、疏密不同的点线将荷、水、鱼、虫等组织为一种平面上的视觉符号，这些符号也暗含着某种性与生命冲动的图像意味。从局部的笔墨效果而言，这些作品还保持着传统写意水墨的特点，而在整体的观念传达上，已经走向现代水墨形态，借助笔墨综合关系形成的视觉张力呈现出了当代人群遭遇的某种精神困境。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殷双喜认为，“骚动的池塘”系列作品中不同符号元素的错置和无序，表达了一种无根的漂浮感，这正是现代中国城市急速膨胀的特征，画家在无意中呈现了当代文化的多元与游离状态。著名艺术评论家鲁虹对此也有绝妙的解读：“化建国在创作‘骚动的池塘这批作品时，吸收了河南的一些民俗元素，将民居中的瓦、墙等转化成了几何图形；还有荷塘里的鱼、蝌蚪等也进行了抽象化，我觉得很有意思。从章法上，与传统的中国画若即若离；从观念上讲，也不是简单地从西方抽象艺术转化而来，他对水墨渗化、运笔速度、层次渲染等传统笔墨要素都予以综合性的运用，而且还保留了宣纸的各种效果。这是在中国水墨传统基础上向现代实验水墨的合理延伸。”

完成了 “骚动的池塘”系列水墨创作之后，化建国持续了一段时间没有画画。工作之余，时常在自家小院中，悠闲的看着池中的小鱼，和卧在池旁的慵懒小猫，自得其乐。躁动与不安，逐渐在岁月静好中远去，悠游的小鱼和顽皮的猫儿，也成了他新的绘画素材。一切似乎都已归复了平静，除了一盏盏不断晃动着的矿灯仍在他心底闪烁不止。化建国曾在义马矿区体验生活，与矿工朝夕相处，一起下井，一起吃住，矿工的质朴和坚韧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为此他曾画过一幅《矿灯》表现井下工人的精神状态，入选了全国第十一届美展。然而，化建国仍觉犹有未尽，矿工的笑容与头顶闪烁的矿灯在他脑海萦绕浮现，强烈的创作欲望在心底翻腾不已，促使他于2014年创作完成了《矿工札记》系列组画。这批看似随手戏墨的小品，有着与众不同的特点。既没有突出矿工形象的高大雄伟，也渲染矿工精神的气壮山河，更没有刻意描绘矿工的辛酸和血泪，展现的只是矿工生活的日常写照。画面中的矿工们，或悠闲地抽着烟，或散漫地聊着天，或者呆呆地什么也不做，透过那一张张五官模糊的脸庞，看以看到他们生活的单调和无聊，也可以感受到他们在忙里偷闲时拥有的平静与欢愉，他们不是需要歌颂或悲悯的对象，而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有尊严的个体。为了更好地营造出这种淡然的人文质感，化建国对于画面形象的笔墨处理进行了多重运用，简笔勾勒、淡墨晕染与浓墨累积交叠组合在一起，使人物形象显得粗犷有力且神情沉稳，人物的肢体语言刻画精准且富有戏剧性。背景与人物的虚实处理也恰到好处，画面中时常显现出的奇特光晕恍如黑色世界里的惊鸿一瞥，在虚实的自然交融中，浓重隐喻着敏感、枯淡象征着混沌，敏感与混沌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现实淋漓而又陌生虚灵的世界。

化建国新近完成的《矿工札记》系列组画，与他早年擅长的主题性人物画创作相比，流露的人文关怀和质朴气息虽然一脉相承，却少了几分纪念碑性的悲壮和肃穆，多了几分日常生活的平凡与从容，这些变化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独白，是他对“水穷云起”生命常态的深切体悟。行到水穷处，感受生命的蕴蓄与耗散，失落中不弃守望；坐看云起时，期待雷雨之动荡满盈，淡定后释怀而笑。这是人生得以无限延续的情缘，也是化建国艺术创作心境的源泉。

作者简介：

高敏，河南省美术馆研究部主任，河南省钧瓷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