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鱼
2015-05-30洪放
洪放
银杏树的叶子全部黄了,透亮的黄。小沙弥站在树边,吸了一口有些清冽的秋的气息。他看见师父正从寺门外的那条小径上渐渐地远去。清色的布衣,佝偻的腰身……他想:师父这回又将去哪里呢?师父每年都要出去一回,但从不说到底去哪里。师父就像这银杏树的叶子,叶子到了时候便黄,师父到了时候便走……
小沙弥到这寺中也已十年了。
十年来,银杏树似乎并没有长大。关键是小沙弥看见它时,它就已经很老了。师父第一次跟他讲银杏树,说这树古老。他就问:那是这寺老,还是这树老呢?师父说:应该是树吧?他又问:那树是不是寺里人种的呢?没寺里人种,怎么有树呢?师父摸着他刚刚剃了的青皮的头,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呢。他上前捡了片叶子,说:这叶子像心。师父沉默了会,说:是像。只是都落了。他将叶子放在手掌上,叶子的黄,铺满了他的小手。师父眼望着寺前的小径。那小径上有些荒草,旁边有口池塘。池塘边上也有一棵银杏。师父说:这寺里寺外的两棵银杏,一棵是公的,一棵是母的。他又奇怪了,问:还有公树、母树?师父说:是的。跟人一样,有男人,女人。树也有公树,母树。母树开花结果,公树只开花而不结果。他仰起头看树上,说:那这应该是公树了。师父点点头。他突然问:那师父和这小寺,谁老呢?师父一笑,说:净问些胡话。没有寺,哪有师父?
他愣了下,闪着清亮的眼睛,自言自语道:也是。没有寺,哪有师父?就像没有师父,哪有小沙弥呢?
师父是昨天黄昏时决定离开的。那时候,小沙弥正跪在大殿的蒲团上,专心地敲着木鱼。这寺里有三样东西让小沙弥欢喜。一是寺院中的那丛芭蕉,下雨天,小沙弥特别喜欢芭蕉在雨中清寂的样子,像经书。二是师父从外面带回来的线香。每天,师父只点一支,袅袅的青烟盘旋升腾,从佛祖的头顶一直往上,直融进陈年的小瓦顶上。他再寻,就看不见了。他常想:那些青烟到哪里去了呢?透过小瓦,他们是不是被佛祖给接纳了?第三件就是这木鱼。木鱼红色,拳头大小,张开的鱼嘴,有些笑意。有时,他一边敲木鱼,一边想象着这木鱼的嘴与师父的嘴,竟有许多相像。线香点燃,木鱼声起。他往往就安静了。安静中,他也揣摩过这木鱼声音的变化。你敲打木鱼没嘴的那一面,声音低沉,好像师父有时诵经的声音;你敲打有嘴的一面,声音就清越,像雨打芭蕉,也像自己偶尔诵经的语气。因此,每回敲打木鱼时,他都变换着两面,不断地敲打,就如同他和师父都在诵经。一老一少,相对而诵。寺中安静而平常的日子也就一年年地过去了。
小沙弥刚刚将木鱼敲响,师父就进来站在他的身后,喊道:木鱼,师父有话告诉你。
木鱼也是小沙弥的名字。当初进寺时,师父说总得给你取个名字吧,问他俗家的名字是什么,他说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听原来山上的师父们说,他出生才两三天,就被人送到了山上庙门口。他是庙里人们一勺一勺喂大的。大家都叫他:孩子。这样叫到了八岁,他随小寺里的师父下山,师父说:本来也该叫你孩子的,但不能老是这么叫唤。师父看了看香案前的木鱼,说:那就叫木鱼吧,喊起来顺口。他就叫木鱼了,果真顺口,且有隐隐约约的香火味。他喜欢。现在,他回过头,望着师父。师父说:木鱼,明天我得出去了。他嗯了声,师父又说:我这次出去时间也不知长短。你一个人守着小寺,能行吗?他说:行。又不是第一次了。师父叹口气说:这回不一样。以前每次我出去,都超不过七天。这回,可能时间要长一些。天气渐渐冷了,我有点担心。他敲了下木鱼,回答说:放心。师父,我没事的。师父转过身,又踱回来,说:我跟村子里的人都打了招呼,让他们照顾些你。他又敲了下木鱼,他知道师父所说的村里人,其实是指池塘那边的芭蕉家。芭蕉是那户人家的女儿,正好和他同岁。以前,他们经常在池塘边数落叶,有时也用磨尖的大头针钓鱼。下雨天,他们在塘埂上看那些急着跳入水里的青蛙,它们那匆匆忙忙的样子,总让芭蕉笑得眯缝着眼睛。有时,她笑到忘形,会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看,你看,那只多像你,傻傻的。他也会指着另外一只娇小的青蛙,说:那只不就是你?连眼睛都像呢。但这两年,芭蕉到城里上师范去了,回来得少。即使回来,两个人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仿佛都有话,却没办法说起来。他们只是看看银杏树上的叶子,或者银杏树顶灿烂的天空。有时,芭蕉也到寺里来,听他敲敲木鱼。往往是他敲得正心猿意马时,她已经走了。她走了,小寺里的木鱼声会彻夜敲打着。师父也不问。师父说:来得去得。你尽管敲吧!师父话不多,但说得都在理,要人慢慢咀嚼。
师父领着小沙弥在寺周围转了一圈,然后又带着他到芭蕉家去了趟。芭蕉不在家,还在城里。芭蕉的妈妈,师父让他称呼婶子。而师父则称呼她:芭蕉的妈。师父说:芭蕉的妈,我得出去一趟。小寺和木鱼,你得有空照顾些。芭蕉的妈将正在纳着的鞋底放下来,用针在头皮上撩了下,问:又出去?几时回?师父说:这回估摸时间要长些。我得回山上一趟。她将鞋底放在桌子上,微微地站起身,对着木鱼道:怎么不把木鱼带上呢?师父说:明年吧。她叹了声,说:你啊,总是……师父打断了她的叹息,说:这事就拜托你了。我明早就走。她坐下来,说:走吧,放心地走吧。
师父走了。青色的背影从小径上越走越远。木鱼站在银杏树下,心里也没什么波澜。这小寺中的日子,就像银杏树,太老了,老得连秋风也刮不起动静。他回到殿里,跪在蒲团上,拿出木鱼。正要敲,外面传来声音:走了吗?
是芭蕉的妈,婶子。他赶紧站起来,答道:走了。
芭蕉的妈已进了屋,环视了一遍屋内。平时,她是不到这小寺里来的。这小寺,生得孤零。前前后后,一两里地,只有这一寺,一家。除了初一、十五,寺里一般很少来香客。师父也是寡淡的人,不喜欢搞那些热闹的事情。小寺靠着一片山地的种植和偶尔香客的捐赠,日子清苦,但也能过得下去。这两年,木鱼也约略知道些师父的身世。师父早年是名牌大学的哲学系学生,后来到了北京的机关工作。再后来,不知怎么地卷入了一场政治风暴。师父蹲了五年监狱。出来后,就云游四方,最终落脚在这颓败的小寺里。有一回,是阴历的十五,寺里来了香客。师父病了卧床,让他接待。他领着香客们烧香、叩头、求签。末了,给香客们上茶。香客们坐在银杏树下聊天,他站在门边。他就听见香客们说这小寺中的师父了得,要不是出了事,现在说不定是大官了。就是现在,落在这小寺,也是气宇轩昂。另一个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知道师父当年为什么落在这了吗?那人摇头。另一个就颇神秘地说:看看寺前面的那户人家了吧?这师父当年不在这,在山上。他在山上就跟……后来就有了那女孩子。再后来,就找到这小寺来了。那人又摇头,说不可信。师父不像那般的人。另一个人说:我也只是听说。信不信由你。不过与这师父谈话,还真是有收获。至少,一个经历过那么多事的人,能守在这破落的小寺里,也是功德。木鱼听了心惊,且又有许多的不明白。但他知道,这事是万万不能说与师父的,也不能说与芭蕉和婶子的。他后来看师父,便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隐晦。
但渐渐地,他就忘了。他觉得自己生来是个寺中的人。他最大的好处便是会忘记很多寺外的事情。这一点,师父说他有慧根。他不知道慧根是什么,他只觉得忘了,心便安了。安了,敲出的木鱼声也更加清亮了。
芭蕉的妈个头不高,但清秀,好看,像池塘边的青草。芭蕉也好看,像青草上的叶尖儿,顶着露水。以前,木鱼看芭蕉时,心里总是一颤。这两年,见得少,才稍稍地定了。芭蕉到城里读书,将来是会离开这小寺边的屋子的。而他,或许将会一辈子与这小寺为伴。师父几年前曾劝他到离寺五里的学校去读书。他没同意。他说他只跟师父后面诵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诵经,敲打木鱼,别的,他不会,也不想会。师父听着长长地叹了一晚上的气,然后说:我不该把你从山上带下来。如今这太平盛世,你待在这破败的小寺里,是太清苦了。他反倒过来劝师父,说这都是命,就像师父您,从老远的地方到这小寺来,不也是命吗?或者叫缘,或者叫命,反正都是一个理,那就是跟这木鱼一样,跟这小寺一样,铁定了钉在这山野了。既然铁定了,那就守着吧!
木鱼问芭蕉的妈:有事?
她说:没呢。
木鱼说:那我得做功课了。
她说:这孩子。唉,你做吧,我就是看看。
他又跪到蒲团上,敲起木鱼。这回,他却感到木鱼声有些乱,有些浑浊。他停了下,芭蕉的妈正从大殿往里面走。他赶紧道:那里住人呢。别进去了。她却不依,一步就跨了进去。屋子里光线很暗,她一眼就看见挂在墙上的那只竹笛,黄油油的,是用河岸上的老竹子的根做的,声音浑厚、动人。她上前用手摸了摸竹笛。没有灰尘,清净。她在心里嘀咕了声,缩回手。她将床上的被子等一并捋起来,抱着,出了门。木鱼追着问:这……她说:洗洗呢。这几天有太阳,好好晒晒。木鱼便没再问。这一上午,他敲出的木鱼声都不成样子,仿佛木鱼掉进了泥淖,木鱼嘴被泥堵住了一般。他有些懊恼,干脆不敲了。出门到银杏树下站着。银杏叶子不断地落到他的头上,身上,青色的布鞋上,他几乎被银杏叶包围了。他闻到了银杏叶的清香,他心又一颤。这一颤很久没有了。他马上止住自己的心思。定定的,忽地将全身的银杏叶使劲地抖落下来。那些叶子落在地上,没有声息,只绕着双脚,形成了一个金黄的圆圈。他看着圆圈,竟然恍惚着。他又拍拍青头皮,说:该去后山收玉米了。
下午,木鱼一个人在后山收玉米。这活儿不累,他边干边歇。有时候,还跑到山顶上去看看。都是山,从山上看这小寺,芭蕉叶般大小,青黑的,卧在山脚下。倒是那口池塘,清亮亮的,好像一只大大的闪着的眼睛。他看了几眼,脸上发热。他下到玉米地里,闷着头将玉米装进袋子,背着下山。快到寺门前时,就听见人喊:木鱼,回来啦。
他不看也知道,喊他的是芭蕉。今天周末,这他是算过的。他没答话,进了寺,将玉米放下。芭蕉已跟过来了。她说:师父又走了?他嗯了声。她说:你一个人了?他说是。她便再没了声音。两个人就这么站在屋里,时间也似乎凝住了。两个人都几乎听得见对方的呼吸。他用手按住胸口,跪到蒲团上,放好木鱼,要敲下去。他心想:我的心早就定了呢,怎么就……他敲了一下,声音发颤。他又敲一下,声音明显地倾斜了。芭蕉说:别敲了。到我家去吧,我妈妈做了地衣,还有玉米饼。走吧!他没动。她上来拉了他一把,他还没动。她有点生气了,说:我先走了。等着你过去吃啊。他敲了下木鱼。她走了。他听得见她走路的声音,这声音他听了十来年了。就是在狂风暴雨中,他也能听得清楚。他脑子里这时听到的不是木鱼的声音,而是想象中的她沿着小径,走上池塘,然后走过那棵母银杏树,回到自家场子上的情形。他想着,心里一疼。整个人颤了一回。他马上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暮色升上来了,小寺被暮色笼罩着。木鱼起身,在银杏树下又站了会,才往芭蕉家走。他走得很慢,走过池塘边上的银杏树时,他朝上望了眼。密密的黄色,看不到头顶的已经昏暗下去的天空。他看见芭蕉家的灯已经点起来了。门开着,他走进去。芭蕉的妈见他过来了,说:木鱼,来了?来了就好。然后又朝屋里喊:芭蕉,出来吃饭了。木鱼来了。芭蕉在屋里答道:哎,来了。她走了出来,木鱼看着她。她说:不是不来吗?哼。一个人在寺里有什么吃?木鱼正要回话,又听她朝屋里喊:出来吃饭吧。木鱼心一惊,难道还有人?他低下头,果真有人。一个男孩,同芭蕉差不多大,笑着从屋里出来。芭蕉介绍说:这是我班上同学。木鱼呆了下。他也没多看那男孩,猛然掉过头,嘴里说:我得回去煮玉米了。话没说完,人已到了池塘埂上。后面,芭蕉的妈在喊:木鱼,怎么啦?回来!
……这天晚上,小寺里木鱼声一直响到天明。
三天后,木鱼一个人离开了小寺。临行前,他告诉芭蕉的妈,说师父带话来了,让他到山上的佛学院去学习。他想通了,是得去学习了。他拜托芭蕉的妈,照顾好小寺,等师父回来。他重点强调了要照顾好三件东西:一是小寺里的芭蕉,二是线香,三就是那只被他擦得锃亮的木鱼。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