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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捕獾者

2015-05-30陶立群

安徽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白毛堂姐姐夫

陶立群

那年清明节清晨,我去上坟。祖坟在一个叫灵墟山的山脚下,搭车后还要走一段乡间小路,大约六七里地。刚下车不一会儿,天空飘起了雨丝。“清明时节雨纷纷”,杜牧对千年以后这一时节的天气预报依然准确。

在升起薄烟的田野中行走,恍如梦中,几分欣喜,也有几分慌张。湿漉漉的空气里涨满了油菜花香,浓烈得让人呼吸有些困难。远处山脚下静静躺在草丛中的一座座坟茔,平日里不显眼,插上新柳枝,系上雪白的挂钱后,突然露出惨生生的忧伤。细雨霏霏,把原本凄凄的时节,涂抹得愈发悲凉。上坟的路上,最易想到的是死亡。死亡毕竟是可怕的,想不去想它,眼前的情景又绕不开。

我八九岁就跟随父亲来上坟了。后来我独自来,除了在外当兵几年,几乎年年都来。倒不是我是怎样的一个孝子贤孙,而是我喜欢祖坟那片山林奇特的景色。

清明到了,繁花似锦的季节也到了。坟地前面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开得齐刷刷的,像是有人精心修整过似的,平展的像一个大舞台。坟地的不远处是一条通往山上的路,曾经山上的道士们穿越这里到山下取水炼丹,因而山路修得很宽。山路两旁是两片密密匝匝、整整齐齐的梨树林,间或有几棵杏树。清明一到,梨花杏花离凋谢不远了,它们疯狂的开放着,满树银花跳动着点点浅红。两片雪白的梨树林正对着油菜田,远远看上去,酷似舞台上拉开的两道白色幕帘,梨树林中间的山路上缀满了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山花,恰似舞台背景图案。这个巧夺天工的华美大舞台只有在清明节前后几天才会出现,秋天里看到的却是一片肃杀。

后来,每当我看到剧场的舞台,就不知不觉想到了祖坟那片山林。这片山林天然的精致之美,深深震撼着我幼小的心灵,我想我的审美启蒙就是这片山林给予的。它的美,减轻了我对坟地乃至对死亡的恐惧。我7岁那年,想到人会死亡就偷偷蒙在被子里伤心地哭泣。我想人应该永远活着,永远能看到鸟儿和鲜花。后来才明白,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没有永远。创造“永远”这个词兴许就是个错误。

我喜欢来上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喜欢看堂姐夫捉狗獾。堂姐就嫁到灵山脚下的这个小村上。堂姐夫个头不高,一双眼睛却异常的明亮。他农活样样拿的起,修广播架电线也在行,尤其是捉狗獾,远近闻名。我第一次看到堂姐夫的时候,他左肩扛着一只狗獾,右手提着一只狗獾从山上匆匆下来,恰巧他站在那片山林中花团锦簇的舞台中央,夕阳的余晖正映照着他,我肃然起敬。从此,他成了我心目中最真实的英雄。

灵墟山曾经是著名的道教胜地,由于道士们的呵护,山上的野生动物保护得很好。其中有一种动物叫獾,也叫狗獾,本地人叫獾子,就是鲁迅在《故乡》里说的猹。狗獾的体型大小与狐狸相似,但比它粗壮,样子肥嘟嘟的,憨态可掬。它最显著的特征是头部有三条白色纵纹,两颊有八字形黑纹。它的两只前爪有五个锋利的指头,人称“打洞专家”。

堂姐夫是捉狗獾的高手。他一看山上的洞口就知道这洞中有没有狗獾,大概有几只狗獾,有几个逃生的洞口,然后他带着一条名叫“大黄”的黄狗四处查看。他留下一个易入抓捕的洞口,把其他洞口全都用石块垒起来。我就喜欢看他捕捉狗獾的情形,太神勇了。

清明节前后有时候很冷的,我记得有一次,天空还飘着小雪,堂姐夫点燃了一大把干辣椒枝,脱下破棉袄,光着上身,不停的把浓烟往狗獾洞里扇。不一会,就听到洞中有咳嗽的声音,稚嫩的声音像小孩在咳。又过了一会,狗獾实在呛得受不了,就一个个开始拼命向洞外逃窜。堂姐夫和大黄分别追杀它们。堂姐夫脸被烟熏的像大花猫似的,挥舞着铁锹,打着赤膊满山跑。我在一旁看的惊心动魄。后来,这座山上的狗獾几乎要被堂姐夫捉尽了。

看见堂姐村子了,天空突然放晴,刚刚洗浴过的村庄宛如一张清晰的老照片。堂姐家就住在这个小村后面的山岗上,一棵大枣树下,三间破旧的土墙瓦屋。

我老远就看见堂姐站在那棵光秃秃的苍老的枣树下了。近年来,我常看到堂姐伫立在枣树下,眯起眼睛,眺望着远方。堂姐瘦高个,眼睛老眯着,愈来愈不爱整洁,甚至有些邋遢。她看见我来了,转过脸说了一声:“来啦。”接着又继续眺望。她好像在等待谁。后来,我才知道她无尽的眺望,只是她生活中无可奈何的一种麻木了的状态。

我问:“堂姐夫呢?”她朝身后不远处的一间柴房努了努嘴。我匆匆走过去,柴房门虚掩着,堂姐夫又在这里面张罗什么呢,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

我轻轻推开柴房的门,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屋里光线很暗,一点声响也没有。我四下张望,惊恐的发现堂姐夫就躺在墙角落的一张竹床上,竟然穿着一套“寿衣”。寿衣那深褐色的颜色叫人心里发毛。他额头上盖了一块白布,脚蹬白底灰布鞋。我正惊诧的不知所措,堂姐夫突然开口叫了我一声乳名,吓得我魂飞魄散,一时不知所措。

堂姐夫说:“来上坟的吧。”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亮光,才确信他没死。我怯怯地走近他,气喘吁吁地问:“姐夫,你怎么这样啊?”

他的嘴角竟然浮起一丝笑意,淡淡地说:“我快要走了。”他说得那么轻松自如,像是要外出旅行似的。我惊愕地问他为什么,他说两年前就查出患了直肠癌,是早期。但是他一直没去医院治疗。我说早期发现,几乎都能治好啊,难道是因为没钱看病吗?他凝神呆呆地望着屋顶没做声,感觉很无助。我心酸得眼泪忍不住要往外流。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赶快起来去看病,我动员亲戚们都来捐助你一点。”他挣开我的手说:“我不为难自己孩子,还麻烦亲戚啊。上次痛得厉害去医院看了一下,医生说我至多活两个月。最近我感觉很不好,估计差不多了,也就睡在这儿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我感到一阵透心的悲凉,抑制住眼睛里的泪水。在我小时候,他可是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英雄啊。别人对生命如此恭敬,一笔一划写人生,他却如此潦草,如此漠视自己的生命。他才60岁的人啊,似乎对生命就毫无留恋,看得轻如鸿毛了。

我找了一只凳子坐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俩相互对视了一会,我说:“怎么感觉你好像没事似的?”他竟然扑哧一笑:“我也该死了,我杀了那么多狗獾。当初医生说我得了那个病,我知道报应来了,也是该报的时候了。”他神情轻松的像是做完了一桩公平的交易。

堂姐突然走了进来,指着堂姐夫说:“当初医生说能治好他,他硬是不去治,非得跟自己阳寿过不去。他倒好,一走了之,丢下我们不管了。”堂姐说完,绝望地哽咽起来,摇摇头走了。堂姐夫一脸愧疚的神情,他目送着堂姐。堂姐清瘦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投进门内的那束阳光下。

我一时无语。正有些尴尬,我突然想到他平日里抽烟,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打开后递给他一支。他居然接了。我说我不抽烟没火。他笑了笑,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烟盒里还有几支香烟和一个塑料打火机。他点燃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烟草味弥散开来。他穿着入殓的寿衣抽烟,样子很滑稽,我几乎要笑起来了。

他那张苍白瘦削的脸皱得像一颗核桃,瘦小的身躯蜷缩在宽大的有些夸张的寿衣里。一只蜘蛛从昏暗的角落里飞跃过来,稳稳地降落在他干枯头发上,也许它早已闻到了堂姐夫的死亡气息。它在堂姐夫头上和墙上两点一线织起网来。在窗外投进来的那束阳光照射下,蜘蛛腿脚上细细的毛历历可见,隆起的肚子鲜红透亮,它也许为了要孕育腹中的胎儿急切地织网捕食。我愣愣地看着蜘蛛,胡思乱想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一只七星瓢虫从窗口飞进来,停在堂姐夫的耳廓上,炫耀似的振动了一下它艳丽的翅膀,尔后大摇大摆来回走着。堂姐夫没有驱赶它,他可能想到自己很快要入土与它们为伍了。我上前俯下身子用手赶走了七星瓢虫。

堂姐夫突然冒出一句:“我不该杀了小白毛一家,至今不敢想它那双眼睛。”说到这里,他眼睛里有些湿润的亮光。

堂姐夫说的“小白毛”是一只鼻子下面有一撮白毛的狗獾。堂姐夫家靠山最近,一些狗獾常常偷偷溜进他家院子里找一些香瓜皮、蔬菜叶吃。他很喜欢小动物,从不赶它们,还给它们一些好吃的。久而久之,这些狗獾成了他家常客。小白毛和他很亲热,常在他腿上蹭来蹭去,后来它把老婆和孩子都带来了。堂姐夫爱喝一点酒。傍晚,他在院子里摆开竹床,就着几片锅巴和一碟咸菜就喝起来。他有时喝多了,就趴在竹床上打呼噜,散发出一阵阵酒香。小白毛好奇,就偷偷舔他酒杯里的酒。后来小白毛竟然也有了几分酒瘾。堂姐夫一喝酒,它就在他对面趴着,眼睛骨碌碌看着,期待他喝多了快睡觉,它好来尝尝。有一次,他喝醉了,小白毛也喝醉了,倒在一起打呼噜。堂姐把这事说给全村人听,谁听了都笑。

就是这么一个和狗獾如此亲密的堂姐夫,后来对它们却大开杀戒了。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严重歉收,吃了上顿,找下顿。在这样的情况下,堂姐夫还省一些吃的,分一点给小白毛一家。而后来形势就更严峻了,1960年春天青黄不接,饿死人的现象时有发生。堂姐夫家4个孩子,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天天跟在后面喊饿。万般无奈,堂姐夫把眼睛盯上了狗獾。

野生动物的日子也不好过。由于能供给它们吃的东西少了,其他狗獾几乎不来堂姐家了,只有小白毛独自常来,它惦念着堂姐夫。

那是中秋节的前一天晚上,月光如泻,村庄似梦。堂姐夫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小麦在锅里炒香了,然后撒在院子里。小白毛闻到地上香喷喷的小麦,惊喜万分,它一粒没舍得吃,就飞快的唤来了全家大小七口。它们全家正乐不可支地吃着,堂姐夫突然把院子大门扑通一关,举起了铁锹。小白毛开始不敢相信,看到四处逃散、满身是血的妻儿,小白毛像人一样站立起来,两只前爪拱在一起,不停地作揖,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苦苦央求堂姐夫放了它一家。狗獾也通人性。面对小白毛,堂姐夫也泪流满面,但为了自己的儿女能活下来,他放不下手中的铁锹。小白毛求情不成,拼死挣扎,在堂姐夫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堂姐夫手臂上一直留有一个黑疤。堂姐夫原先打算留小白毛一条生路的,被咬之后又痛又气,便一锹拍开了小白毛的天灵盖。

从此后,堂姐夫就上山捉狗獾,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他们全家大小都挺过来了。堂姐夫说他从没捉过脊背上没毛的狗獾。他说那种狗獾最可怜。它们是帮长工的狗獾。狗獾很讲忠贞,夫妻双方有一只失偶了,另一只终身不娶或不嫁。因为怕寂寞,它就会主动到另一个狗獾家帮工,住在它们家洞口,主动干一些脏活累活。它四仰八叉躺着,用自己身体当作小车装挖洞的土或地里的玉米、山芋等,其他狗獾拉着它的两条腿倒拖。久而久之,脊背上毛拖没了,尽是老茧。当地人称这种狗獾叫“歪歪车”。后来,山上其他狗獾几乎捉没了,就剩下一些脊背上没毛的“歪歪车”了。

屋子里空气沉闷得难以呼吸。

听完堂姐夫的叙述,我顿时失去了劝说他的心情。难怪他面对死亡如此平静甚至有几分欣慰,原来他心里有个小白毛。他有种痛苦锁在心灵里,没有呼号、没有眼泪,而且是那么固执。

“你当时杀狗獾是为了生存,也是不得已啊!何必要以死谢罪呢。你只是一个农民,你以为你是谁啊!人世间背信弃义、见利忘义的事情多着呢……”要劝说他的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堂姐夫可能有些累了,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呆呆地看着窗外。外面地上的水气被太阳晒得升腾起来,一缕缕从窗口弥漫到屋里。屋子里四下依然幽暗,我们像是被装进了一个神秘的盒子,正一点一点向深海坠入,我竟然还有了一点晕船的感觉。突然,传来一阵阵狗獾的哀嚎声,由远而近。我惊恐起来,有种灵魂要偷偷出窍的不良预感。我猛地一下站起身来,揉揉眼睛,又掐了掐太阳穴,很快找回了先前的意识。堂姐夫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我,我惶惶不安地又坐了下来。

我魂不守舍坐了一会儿,觉得该离开这儿了。

面对一个即将离去的生命,我找不出一句最恰当的话来安慰他,我的思绪乱极了。半晌,我突然像个小学生背书似的冒出一句:“我会怀念你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我说完,就站起身来。我仿佛就站在阴曹地府的门口,我对堂姐夫说完了最后这句话,心里泪如雨下。

堂姐夫微微地点了点头,又笑了笑,笑得很僵硬。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我突然看到一串热泪从他眼窝里滚落出来。

我不忍回头,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大门。

外面艳阳满天,金光万道。田野里铺锦叠翠,金灿灿的油菜花开得正热烈澎湃,几乎能听到它们高歌生命的呐喊。梨花杏花飞动如雪,我又再次看到了那个花团锦簇的舞台。可是,堂姐夫再也不会出现在这舞台上了,他再也看不到鸟语花香的世界了,再也看不到大枣树下那三间瓦屋了。

我断定,临别时,堂姐夫突然涌出的那串热泪是对生命深深的眷念,生命毕竟只有一次。

清明节过后的第三天傍晚,堂姐夫走了。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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