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
2015-05-30王征桦
王征桦
我的老家乌山是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春天来的时候,那彩云般的油菜花延绵开来,一直延绵到山上,将天地连为一体。我们喜欢沿着菜地的地垄追逐着,发疯似的在花丛中奔跑,呼吸着沁人肺腑的花香。只有大西不同,那年他正好十五岁,比我们要大很多,所以他不屑和我们一起玩耍。我常常看见他坐在沱河边的大榆树下,手里摇着一根狗尾草,唱着我听不清楚的歌。
你要是认真起来,依稀还可以见到大榆树的树干上有一截枯枝,传说它曾经被一场大火烧过,可树枝上烧焦的痕迹早已找不到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不知何时,那棵大榆树下搭起一间简陋的小屋,小屋的窗户是用花花绿绿的塑料纸糊住的。小屋里住着一个养蜂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小屋的周围,排列着几十个清一色大小的蜂箱。
这间小屋所占的菜地正是我家的,它让我家损失了一垄生长旺盛的油菜。在我家的地盘上,没有祖父的允许,是没有人敢在这里随便做房子的,即使是简易的木屋。
但事情恰恰相反,养蜂人敢在这里住下来,似乎没有经过我祖父同意,因为在小屋搭好的时候,祖父才发现它,他从病床上爬起来,愤怒地叫嚷着,要拆了这间屋子。祖父拄着拐杖,歪歪扭扭地走到门前,他冒火的眼睛紧盯着那间屋子。可当他看见小屋中走出那个中年养蜂人后,却异乎寻常地安静了下来,对着那间被风刮得哗哗作响的小屋叹了口气,转身就走进了家中,似乎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向那里张望过。
我们挤挤挨挨地站在小屋的门前,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屋子里空空荡荡,吸引我们的只有一杆靠在墙上的枪。我很快把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我的祖父。他有点鄙夷地说那不是枪,是土铳,只能发射铁砂什么的。祖父用含混的话语断断续续地说,你们不要去惹那个外乡人,惹恼了他,没有你们好果子吃,说不定哪天他把你们抓了去,放在火中烧死,他真做得出来的。
祖父的警告不起任何作用。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春天,天空瓦蓝瓦蓝的,我看见养蜂人家中的女孩子正站在油菜花地里。我们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子,穿着蓝边粉色的裙子,分明就是一朵花,融入了无边的花海里。她站在那儿,一只蜜蜂在她的面前飞了一下,又飞走了。女孩的视线随着那只蜜蜂在花朵上飘移着,直到蜜蜂在花丛中消失。无数的蜜蜂在花丛中飞翔着,这让女孩的目光迷离,显得呆呆的。
大西把狗尾草含在嘴里,对着女孩“喂”了一声。喂,你从哪里来的?怎么把我的地盘占了?他的手指了指那棵榆钱树。
女孩说,怎么是你的树?我爸爸说,那棵树是我妈妈家里的树,每年树上都能掉下很多钱来。
大西说,你真是个笨蛋。榆树的叶子是像铜钱,难不成它真的成了钱了?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
女孩坚持说,我说是钱,就是钱。有一次我梦见了妈妈,她是一个花仙子,手一摆,这些榆钱树的叶子都变成了钱。可惜啊——
可惜什么?大西问道。
可惜突然不知怎么的,就着了火,火把这些榆钱树的叶子都烧光了。说到这里,女孩故意神秘兮兮地停了下来,她拢拢头发,再慢吞吞地说,只有我能看到我妈妈,除了我之外,谁也看不到她,她真的美极了。
大西对女孩的话并不感兴趣,从他们的对话中,他觉得她的脑筋可能有问题。大西的手在裤裆里挠了挠,因为他患了奇痒难熬的疥疮。女孩涨红着脸,说,你干什么,你要耍流氓吗?大西说,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个傻子,笨得要命。你值得我耍流氓吗?我懒得对你说话了。“呸”的一声,大西吐出了那根狗尾草,把女孩一个人丢在油菜花地里,边走边嘟哝着:真是个傻子。大西见到我时,还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脸,对我说,大头,你看到油菜花地里的女孩了吗,她是个傻子。
又过了一阵子,我们对于女孩整天执迷地看着油菜花大惑不解,这油菜花中到底有什么秘密,她在等什么呢?
你天天在这里看什么呢?这油菜花有什么好看的?我问女孩。
我在看我妈妈,她在油菜花地里。
哪里有你的妈妈?这么多年了,我们怎么没见过她?
只有我能看到我妈妈,除了我之外,谁也看不到她,她真的美极了。女孩自豪地说。
大西用稻草扎了个草人,在草人的头上扎了个蝴蝶结。我们带着草人从油菜花丛中潜到女孩的面前,叫道,傻丫头,看你妈妈来了!女孩知道我们是在挑逗她,气愤地说,它不是我妈妈,我妈妈美极了,它怎么能是我妈妈?
孩子,来看我吧,我是你妈妈。大西尖着嗓子,学着女人腔调对女孩说话。他让我把那个草人来来回回地摇着。孩子,我就是你妈妈。你来呀,找我呀。大西边喊边大笑。女孩捡起一只土块朝我扔去,叫你们欺负我!等我妈妈真的回来,定会饶不了你们的。
女孩真的是个傻子。养蜂人家的女孩真的是个傻子。这是个新的发现,我又将它告诉了我的祖父。祖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干脆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他的表情让我很无趣,我似乎觉得他是太老了,无力管其他事了,甚至对于养蜂人占了我家的地,他也无可奈何。我看了他一眼,看见他似乎睡着了。我们又跑回油菜花地里,看见那个女孩还站在那儿。实际上,她每天都站在那儿,朝无边无际的花海张望。这次不同的是,她只穿了一件单衣,衣裳早被露水打得精湿,把女孩的身体裹得紧紧的。
大西说,大头,你看见了吗,他们放出的蜜蜂把我们的油菜花都吃光了,我们要把他们赶走。
我说,可是他们家有枪的。
呸,有枪怕什么,难道他们敢杀人?大西的嘴里总嚼着一样东西,这次他吐出的是一根柴棍儿。
我说,我爷爷不让我去招惹他们,爷爷说要是惹恼了那个外乡人,他即便不开枪打死我,也会把我扔进火里烧死。
大西说,你是白长了个大头,你就是个胆小鬼。
我是胆小鬼?我有点恼怒了。你说我大头是胆小鬼,你敢不敢和我去那女孩那里,我要当着你的面把她赶走。
我们一起走到女孩的面前。女孩似乎对我们的到来浑然不觉。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衣服紧巴巴地贴着身子,显出了一道优美的曲线。我忽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它从我的脚底升了上来,我有点头晕。她全身上下透出的气息,让我们的汹汹气势一下子消退了,等到了她的面前时,我们说话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了。
你们家的蜜蜂把我村里的油菜花都吃光了,要是没有了收成,你赔得起吗?我用手指了指那些在花丛中飞翔的蜜蜂。
女孩笑了,说你们两个小屁孩才是真正的傻瓜呢。我爸爸说,没有我们家的蜜蜂,你们才没有收成哩。
你骗人,我才不信哩。
女孩有点不屑的样子:骗你?就你们两个,值得我骗吗?我懒得对你说话了,两个大傻瓜。她用从大西那儿刚学来的话回答我。
我对大西看了一眼,只见他呆呆地看着女孩,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我不知道他的笑是什么意思,但我想一定有瞧不起我的成分在里面。我鼓起勇气,推了那女孩一把,说,你们两个外乡人,把我们的油菜花都糟蹋了,你们快走,不然的话,我就要——
你就要什么?女孩看都没看我。
我就要——我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出什么好的制裁措施,我望了望大西,他似乎也没什么好的法子。这时候,我看见大西挠了一下裤裆,想是他的疥疮又痒痒了。我反反复复地说着:我就要,我就要——忽然,我看了一眼在裤裆里挠个不停的大西,灵机一动,说,你们再不走,我就和大西把你强奸了。
大头,说什么混账话!我看你的嘴犯贱了,要找打!我听到背后有人低沉着嗓子说话,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祖父颤巍巍地站在了我的身后,朝我瞪着眼。他一只手拿着拐杖,另一只手微微抖动,手上拿着的一件呢绒外衣险些掉到了地上。
从前年起,祖父的身体就不行了。他剧烈地咳嗽,有时会咳一个整夜,他只有拄着棍子才能站起来,曾经的他是一位英雄,可现在他不行了。在咳嗽停下来的缝隙,他会揉着眼说,老天啊,快来把我收走吧,免得造孽啊。
祖父把呢绒外衣披到女孩身上,说,你回家吧,整天站在这里,像个傻子。女孩对祖父看了一眼,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又不认识你,不要你的衣服。祖父说,你这样精湿精湿的,会着凉感冒的。你先把衣服披上,回家换上干衣服,再还我也行呀。女孩说,不行,我不能要你的衣服,我又不是你家里的人,凭什么要你的衣服?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从没这么温柔过。他问女孩,你天天在这里望什么呢?
女孩说,我望我妈妈。爸爸说过,她就住在这花丛之中。
祖父的眼睛有点湿润了,半晌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大颗泪珠从他苍老的脸上掉了下来,落进泥土中,消失了。他摸着女孩的头,说,孩子,别傻了,花丛中没有你妈妈,你回家换衣服吧,别冻着。这种天气,容易着凉的。说着,把女孩推过来的大衣重新披到她的身上。
女孩任祖父把大衣披在她的身上,但她一动不动,还站在那里。祖父是一个严苛的人,不苟言笑,铁石心肠。可这次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孩流泪,让我惊愕不已。大西对我使个眼色,我们俩溜走了。大西说,你爷爷看起来怎么像是怕那个傻丫头?听大西这样说,我有点不舒服,轻蔑地一撇嘴角:笑话,你说我爷爷怕她,那真是笑话。我爷爷是什么人,还会怕这个丫头片子。我不知道你怎么有这个想法。大西说,我们别争这个了,你不承认就算了。我说,那好,我们去玩掷钱吧。
大西从来是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玩的,但对于掷钱这个游戏例外。他热衷于这个游戏。所谓掷钱,就是一方把硬币放在地上,另一方用同样的硬币去砸它,只要把它砸得翻个面来,这翻面的硬币就要易主了。大西在这个游戏中总是胜利者,他常常会从我们的手中赢得一大捧壹分、贰分的硬币。
在大西家的堂前,我们正要开始掷钱,大西的奶奶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问:你们又去看那傻丫头了?我们点了点头。大西奶奶说,那孩子傻了,犯着谁都是要傻的。十几年前,那个养蜂人还是个小伙子,他拉了十几个蜂箱来到我们村子,也是在那棵大榆钱树下搭了一间小屋。一年过去了,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可是有一天,因为娴妹的事,大头的爷爷把养蜂人的那间小屋烧了。
娴妹是谁?我和大西停止了掷钱。
大头啊,这你都不知道?娴妹是你的姑姑。开始还没人注意,后来村里人都发现娴妹的腰一天天粗了起来,才知道她怀孕了。你爷爷就追问这是谁干的?开始娴妹不说,你想,你爷爷脾气要多暴躁就有多暴躁,拿起棒子就打。一顿痛打之后,娴妹指了指养蜂人的那间小屋,你爷爷就明白了。没结婚就怀孕了,在村里是丢人的事,不光是这样,对方还是个穷小子,养蜂的,娴妹和他怀上了,丢的是我们整个老陈家的脸面,在族公阴沉的脸面前,你爷爷忽然觉得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了。一怒之下,他把一只火把扔进那间小屋里。那场火烧了好几个时辰,把养蜂人所有的东西都烧光了。你爷爷还把娴妹就是你姑姑赶出了家门。那时,娴妹还怀着这个傻丫头,已经快生了。
大西奶奶说,村里人谁也不肯收留她,就在大火的当天,娴妹就在牛圈里生下了傻丫头。可是她难产呀,那流出来的血像水龙头一样,哪里堵得住?养蜂人急得没奈何,求东家,求西家,讨了点米,熬了一碗稀饭。可娴妹没有喝上一口,就走了。
你姑姑娴妹死了以后,我只听见那养蜂人对着天空放了一铳,就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天夜里,那一声铳响,来得突然,村里人都毫无防备,那一声铳响,像是一股仇恨,冲到天上去了,真的好响,好响,似乎今天还能听得到。大西的奶奶说,我说过,养蜂人一定会来报仇的。果然不出所料,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来了。养蜂人这次一定是来报仇的,是找大头你爷爷报仇的,也是找我们全村人报仇的,我告诉你俩,不要往女孩那里跑,养蜂人他是来报仇的。
大西的奶奶咳嗽着,说,报应啊,报应就要来了。
受了大西奶奶的警告,我觉得那养蜂人可怕极了,甚至不敢再靠近沱河边的那间小屋,更不用说再去和女孩说话了。可大西不怕,他重复着以前对我说过的话:那养蜂人有什么可怕的?就算他有枪,难道他敢杀人?大头,你要是个男人,你就跟着我,我们就在那傻女孩身边掷钱去。
大西带着我去女孩的身边掷钱,我们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女孩的眉毛拧弯了,我知道她显得很厌烦。我们越看到她厌烦的样子,越很兴奋,煞有介事地把掷钱的游戏玩得非常热闹。终于,女孩发作了:你们走开,别烦我好吗,我要在这里看我妈妈。你们不要吵了我妈妈。
大西说,你妈妈死了,我刚刚听我奶奶说的。
我妈妈没有死,你妈妈才死了呢。女孩扭过脸去,不再和大西说话。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女孩,也许她从来就没接受过她妈妈已经去世的事实。她妈妈不是别人,是我的姑姑,我还会骗她吗?我郑重其事地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你妈妈确实死了,你不要天天在这里傻望着。你穿个单衣站在这里,会着凉的。说到单衣,我忽然想起来那天祖父送给她的呢绒大衣,那呢绒大衣是二叔从上海寄过来的,在那个年代,是很值钱的东西,祖父很珍惜它,从来没舍得穿过,我想他送给女孩也只是临时的,还是要收回来的。
我爷爷的呢绒大衣呢?你把它放哪了?我问。
什么呢绒大衣?别烦我,我要在这里等我妈妈。女孩这次彻底不耐烦了。
你就装吧,昨天我爷爷送你的那件呢绒大衣呢,难不成你想赖吗?
我没有想赖。女孩儿努努嘴说,你看,它不在沟里吗?
跑过去一看,我顿时愤懑极了。那件崭新的呢绒大衣被人用刀剁成了碎布,一古脑地扔在了沟里。我抓住女孩的衣领,你这个傻子,赔我的大衣。又不是我剁了你的大衣,我干吗赔你?那到底是谁剁的?女孩嘴又一努:他来了,是他剁的。
养蜂人从沱河对岸蹚着水过来了,手里拿着那支土铳。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心中顿时升起了一阵恐惧。我放开女孩的衣领,沿着油菜花的地垄跑远了。
油菜花开得正盛之时,祖父的身体却差多了。他让我把摇椅搬到大门前,他躺在椅子上,仿佛也傻了一般,一天到晚望着门前的遍地连天的油菜花。虽然祖父看不到那个傻女孩,但我看到祖父的瞳仁里,一直都有那个傻女孩的身影。他咳嗽着,吐着带有血丝的脓痰。每天都有几只蜜蜂飞进了屋子,绕着他的头颅飞了几圈,又飞走了。
每当我在外面疯累了,回到家中时,祖父就要问我,那个傻丫头还站在那里吗?告诉她,让她回家吧。外面风大,会着凉的。
我说了,她不听。那个养蜂人还把你的呢绒大衣剁碎了,扔到了沟里。说完这话我后悔莫及,我怕祖父听了这话,会生气的。他的风烛残年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可出乎意料,祖父听到后,却露出了一丝微笑。
剁得好,剁得好。他早就该这样剁了,以前是他没有机会。祖父嘴里嘟哝着,口水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我突然有点恨那个女孩了。因为她的到来,使得祖父衰弱得更厉害了。他快不能动弹了,现在好像精神也出了问题。那件爱若至宝的呢绒大衣,被养蜂人剁碎,他竟然毫不愤怒,反而笑了起来,不是疯了是什么?
想到这里,我有点害怕。我沿着门前的那条小道跑到山上,发现油菜花和天相接的地方,依然离天好远好远。小女孩的妈妈会从天上走下来吗,要是她真的从天上走下来了,祖父和小女孩都会很高兴,也许祖父的身体还会好起来。但是,我想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个幻想而已。
我在山上坐了一个下午,脑子里空荡荡的。一年一季的油菜花,也没有今年开得这么旺盛。黄昏的时候,我听见村子里一片哭声,然后是大西漫山遍野地喊我。我飞快地从山上跑下来,迎面碰见了大西。
我问,咋啦?
大西说,大头,不好了,你爷爷没了。
我怔住了:怎么没的?
听我奶奶说有一只蜜蜂死在你爷爷的摇椅下,你爷爷侧过身子,想弯腰拾起它,却没有了力气,不提防从椅子上跌了下来,你爷爷就这样走了。大西说。
我呆了,对于那天的事,现在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祖父去世的那天晚上,在沱河边,养蜂人对天放了一个响铳。那响声,至今仍回响在我的脑海中。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