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乡三记

唐雪

一年的首都师范大学良乡校区生活，成为我记忆最深处的触角。

诗意在郊区校园野蛮生长，湖蓝的苍穹刮过杏黄珠灰的流云，

流云俯身簇拥玫瑰色教学楼，教学楼外弯过一条金光闪闪的河流，

河流缓缓伸向浅黄绛紫的草甸，草甸微微摇晃着手掌迎接每一位来客。

当良乡的黎明、日暮、星夜款款而至，

不仅能嗅到城市边缘极富浪漫主义色彩的清新气息，

甚至在农家小院也能找到些隐秘的乐趣暗示。

邂逅驴小黑

良乡清晨寂寂，灵风息息，露珠莹然，芳草翠微，我会总立于树下，背诗诵文。秋日微寒，愁闷无聊，我渐踱步于校区草甸处。

金乌一跃，浓雾白霜渐隐，十米远处，忽见一高头大驴，修颈长脸，丰神俊朗，身躯黑如绸缎，双眼漆黑深邃，白毛鼻孔喷着热气，吐出粉色的舌头，仿佛对我酣然一笑。我顿觉惊异，能在大学校园邂逅一驴，实属缘分。我急忙放下书本，走上前去，看到了离它不远的主人，得知是学校旁边平房里的农户，小黑特意被遛到这儿吃草。它的眼神极其温柔可爱，睫毛齐刷刷地盖着，四个蹄子都被套上铁掌，磨出了厚厚的茧。仔细一看，我发现小黑秃了好几块毛，身上也沾染些脏脏的泥土枯草。凝视半晌，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背，它竟然没有踢我，而是慵懒地甩了甩尾巴。待小黑吃饱，驴主人就套上铁辔子，拉着它走了。我静静地看着它，它嘴里嚼着杂草，时不时露出大白牙，变换着脸部表情，仿佛又在对我微笑。

后来，我经常蹲守在草甸那儿，等待驴小黑，一边看它漫不经心地吃草，一边大声背诵一些诗文，内心有种莫名其妙的惬意和温暖，大概是共同坦然面对自身被束缚的命运吧。冬天一到，草衰红褪，我便再也没见到小黑了，只能偶尔想起它温柔的眼神，似乎包含着一种隐藏愁苦、单纯明亮、超凡脱俗、独一无二的“驴生”态度。

邂逅小黑，可谓良乡奇遇。

“土豆”爱“牛肉”

首师大近荒野一隅，卧一农家小院，摒繁华，弃浮躁，陈设简陋，一圃一树，别有一番人情味，呼唤出人内心的从容安宁。

一个星期五下午，室友芮芮和她的男朋友小刚出门散步，拐过了西门400米的小巷，穿过青绿的田野，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炖肉香味。二人嘴馋，跑去旁边的农家小院，推开有些开裂的木门，见一白发婆婆在小菜圃摘辣椒，老爷爷在厨房炒菜。他们才知这是一个破落的农家乐，家中年轻人去外地了，两位老人不得不继续炒菜才能勉强维持生计。询问过后，两人点了爷爷最拿手的好菜“土豆炖牛肉”。菜一上桌，只见一青瓷大碗，底部土豆嫩黄滑腻，大块的褐红牛肉纹理清晰，堆积成尖，白雾升腾，旁边两碗米饭晶莹透亮。两人肚子撑圆，一算钱才20元。

他们吃罢坐在院子里，和婆婆爷爷开始聊天，听他们讲一些尘土满面的历史，和大半个世纪的小院兴衰。婆婆一边讲一边拿个大盆摘青菜，爷爷则偶尔搭搭话，弯腰在菜圃里浇水。他们热烈赞美了爷爷的菜肴，爷爷一笑，说这是当年追婆婆时做的最奢侈菜，还是两人都喜欢的口味。

芮芮和小刚莫名感动，决定常去照顾他们的生意。农家小院便成为他们的秘密“爱情圣地”。每逢班上同学去市区聚餐时，两人就会溜到安静的小院里，每餐必点土豆炖牛肉，还有一些清炒小菜。吃着脆生生的绿色无污染蔬菜，咬着香喷喷的牛肉，听着老人爽朗的笑声，恍然觉得时光的步履是这么深情款款，生活是这么纯净温柔。

从此以后，芮芮被男友称为“土豆”，色泽鲜香，小刚被芮芮称为“牛肉”，口味醇厚，他们希望自己的爱情主旋律能如婆婆爷爷式的浪漫。待两人身上土豆牛肉的味道逐渐散去，嘴里的甜言蜜语逐渐化去，即约好下一次去吃土豆炖牛肉。

一年后，芮芮胖了几斤，一米八的小刚则在土豆炖牛肉的狂轰滥炸下，从一个140斤的小瘦子变成了一个190斤的大胖子，他们互相称呼“大胖土豆”“大胖牛肉”，并且自得其乐地写起了《“土豆牛肉”的爱情日记》。每次看到“牛肉”拎着大包零食等着“土豆”，我都能看到他们彼此黏在对方身上那种缠绵而甜蜜、冒着腾腾热气的眼神。

惊魂一夜

每逢晴朗的天气，郊区纯净而深蓝的夜空一边吟咏着梵高式的浪漫，一边豪情满怀地投掷出波光粼粼的银色星星。虫鸣声声，草木清香，清辉漫漫，站在没有空气污染的郊区，就仿佛站在天边，伸手就能触摸到每一颗星辰的心脏，你的灵魂和那几亿光年外的星星矿脉都沿着宇宙的轨迹飞驰。

一天深夜十点，自习完毕，星光满天，我和同宿舍的芮芮、小李、阿柔忍不住想去看星星、买宵夜。校门后边摆起了一个小摊，只见红炭火旺旺地燃起，铁架上，切得整整齐齐的方形臭豆腐、铁板烧浇上香油，再轻轻撒上几颗葱末、辣椒粉、孜然粉、胡椒粉，滋滋冒着香气。铁板烧老板朴实憨直，总是给我们一大份。他前段时间为照顾生病的孩子，回了老家，现在终于又做起了生意。

聊天正酣之际，我们接过铁板烧，还未来得及付钱，黑夜中突然跑来两个威猛的城管大汉，大声呵斥着，向我们逼近。大叔见状，把炭火一收，慌忙蹬着车就跑，静谧的夜里全是“咕嘟咔咔”的推车声音。

眼见城管要追，我和芮芮心一横，当场拦住他俩，假装一副哭兮兮的模样，劝他们别去。三轮车转瞬即逝，小李和阿柔跑着去追大叔越走越远的身影，折腾二十分钟后，终于找到大叔，把钱交给了他。

四人大汗淋漓，哭笑不得，不过庆幸有脆嫩飘香的铁板烧和盈盈如水的星空。我们于是围成一圈，坐在校园的草地上，一边吃一边寻找北斗星的位置。找到最后，大家胡言乱语，说什么牛郎星、织女星，还开始编造什么芮芮星、小李星、阿柔星。

大风渐起，乌云遮住了星辰。回宿舍的路上，路灯昏暗，经过黑影幢幢的体育馆，竟有种阴森森之感。刚经历一番追逐战的小李似乎余兴未了，开始压低声音，绘声绘色地讲起馆中闹鬼的事，说是篮球场晚上总会传来孩子哭声，是几十年前的冤魂。路灯发出白惨惨的光，突然耳边真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吓得我们一阵哆嗦，想要尖叫逃跑。阿柔看似娇弱，此时却拽住我们，非要一探究竟。我们只好战战兢兢地四下张望，发现篮球场最里边有一小门发出亮光，过去一看，原来里面住了一家人，一熊孩子正在哭。我们开始追着小李打她，就这样一路嘻嘻哈哈地回到宿舍。良乡宿舍里每一层楼都有浴室，热水开放到晚上十一点。我们又互相玩闹着，跑去洗澡。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那天晚上感到的狼狈，如今想来却有无限的快乐。一年郊区生活结束，大家来到市区后，并未分到同一个宿舍。之后我们开始为了各种活动、项目高速旋转，很少交流。市区不会出现明朗的星空，不能触摸旋转的星辰，而我们也再没有悠闲的心情去买一串铁板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