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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2015-05-30童明倪明

大学生 2015年21期
关键词:木心美学文学

童明 倪明

幸遇木心

我翻译木心的作品,好几次请他比较详细地写一下简历,结果都是几个星期过去了,给他打电话,他说没写,我问为什么,他说,这像写检查一样。他不肯写。

1981年,我去了纽约,在联合国做译员,认识了几个台湾的知识分子,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郭松棻。郭松棻是1970年代保钓的积极参与者,也是台湾左翼知识分子的代表,博学多识。到了国外以后我发现自己的人文知识非常欠缺。阅读量不够是一方面,知识结构也不完整。怎么阅读文学,基本上不懂。有一次郭松棻问我,完整地读过《论语》吗?我说没有。那么《易经》呢?没有。《道德经》呢?没有。一问三不知。郭松棻说:“那你还是中国人吗?”这句话对我刺激很大。从那以后,我一直在恶补。

1984年,我离开联合国去马萨诸塞大学念文学。有一次回纽约看郭松棻,他说来了一个大人物,我以为来了一个政界的大人物。他说不是,是一个作家,叫木心。我说,比你厉害吗?他说,比我厉害多了。

经郭松棻介绍,我第一次和木心见面,刚看了木心的《散文一集》。见面时人比较多,也比较拘谨,我们只客套了一下。回去再看木心的书,我更激动了,因为阅读西方文学悟到的美学道理在他那里得到了印证。木心有首诗叫《那末玫瑰是一个例外》,我当时的想法就是,木心是一个例外。对于中国当代文化和文学状态来讲,他是一个例外。从民族主义的角度讲,木心是瑰宝。当年在纽约有朋友和他开玩笑地说,木心先生,你可真是国宝。他说,“国”字就不要了吧。

第二次见木心,我坐在他旁边。我说:“木心先生,我读了你的书,觉得我们是一家人,想跟你聊聊家常话。”他看着我,说:“喔,那你说说,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说:“有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

大概从那一刻开始到木心去世,我们就没停过交谈。有时候我在加州,给木心打电话,一次打3个小时。我妻子很好奇,都聊什么?木心讲得很准确,我们聊文学,聊文学里的家常话。在木心晚年的时候,他说过一个名词,叫“文学一家人”。从聊文学的家常话到文学一家人,这是一致的。

木心对我们现在的文学状态是个“例外”,但在世界性美学中是“常态”。西方人一读木心的作品就懂,也喜欢。记得是2010年的时候,我到乌镇见木心,把《空房》这本书的样稿给他,他很兴奋,说的一句话是,“来来来,我看看这些混血孩子”。翻看了以后,休息了一阵子,他抽了支烟,坐下来又讲了一句话。他说:“创作是父姓的,翻译是母姓的。”

《空房》在2011年5月出版,木心先生是12月21号去世。幸亏是在他生前出版。那年7月去见他的时候,已经在他的案头放了这本书。美国有很多书评机构,其中最权威的一家《出版人周刊》对《空房》做了很高的星级的评论。有一句话这么说:“These stories have fdn exquisite,crystalline quality ably captured by Liu'sflawless translation.”后面半甸是说我的译笔不错,前面说“木心的这些故事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特质”。他们用的词,很准。《纽约时报》评论:木心的素养,形成一种在遐想中低声吟咏的力量。(Mu Xin cultivates the whispering power of reverie。)你们注意这个词,whispering。读木心的感觉跟听音乐是一样的。文学有很多种,音乐也有很多种,木心是古典音乐,是那种写法。还有来自欧洲的评论,如《爱尔兰作家通讯》,大意是说:“故事娓娓道来,你不得不慢下来沉思,读的时候已经快乐了。”木心的文字是平淡有奇,仔细读、慢慢读,会进入惊涛骇浪,情感的波涛涌流。一定不能急。

这让我想到木心的画展。木心曾说:“我的画,乍一看颜色是暗淡的,但你要仔细看,看得多了就会感觉到一种快乐从你心底涌出。”2002年纽约画展,我和木心站在一起说话,迎面过来一个国内的女画家,并不认识木心,张口就问:“你是木心吗?”木心说是的,她一下子就上去把木心抱住了,她说:“是你画的吗?真不是人画的,真不是人画的。”木心连连说:“是的,不是人,不是人。”

我一生中幸亏碰到过郭松棻,幸亏碰到木心,他们改变了我。我相信阅读木心也会改变你。

木心的理想读者

木心有两句话,一句是:“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另一句是:“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木心期待的是一种理想的读者,他时时打听大家怎么在阅读他。

木心的文字很美,初次读就觉得美。那是美学本身的力量。为什么?不仅仅是词法、句法美,除此以外还有章法。他的章法变化很多,每一篇都不太一样。比如《空房》这个短篇是典型的元小说,思考文学的虚构,而且和当时的抗战历史联系在一起。短,却精致。还有一篇《SOS》,很抽象,像法国象征派的诗。

进一步讲,文学并不仅仅是文字的艺术,还有品质、有情感教育。最重要的还有两点。第一点,文学是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这是我跟木心谈得最多的一个题目。最好的例子是把修辞思维和逻辑思维重新结合的尼采,他成为西方思想史的转折点。为了清理柏拉图传统逻辑思维的问题,尼采将诗和哲学重新联姻。修辞思维让我们避免陷入逻辑思维形成的那些概念的陷阱。在中国的文化圈里,很少听人说修辞性思维,但木心经常讲,经常对丹青他们说,这是陷阱,不要掉下去了。比如木心《魏玛早春》的开头,写春天要来又不来的状态时,觉得春天像一个人。通常我们写抒情,到这儿就停了。但是,他加一句,“但是,春天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突然就跳出了人类中心认识论的圈子。这不仅仅是用笔的巧妙,而是他的心思到了。木心是一个经常思考大事的人,宇宙观、生命观,然后是社会、政治、人生……这些都是相互关联的。好的作家,最大的责任就是释放他的语言,把他的语言带到以前没去过的地方。

另一点,文学的判断是美学判断。这也是很大的话题。所谓美学判断,有别于政治性判断,有别于道德伦理判断。但它并不脱离政治,也不脱离道德伦理,它是特殊的判断。康德写了三个批判,最后的一个批判“判断力批判”,讲的就是美学判断。他认为,这是人的各种功能——逻辑、情感、直觉——综合在一起才会形成的判断。美学判断是一种比较复杂的判断,它使我们形成惯性的判断悬置,让我们重新学会判断。

我们所处的现代世界是一个审美力削弱的时代。木心有时候会怀念十九世纪。他说,十九世纪的人想象的二十世纪,可不是今天这样的。他有所指。并不是说现在没有文学作品出现,到处都是所谓的“文学作品”。恰恰是在这些文学作品中,没有审美,或者缺乏审美。文学要带我们进入一种兴奋的状态。但现在的许多“文学”一旦离开了粗俗的、暴力的刺激,就无法带人进入兴奋状态。木心特别警惕、特别讨厌这种现象。

木心行文很用心。他很反对过分华丽、滥情、炫耀。他认为炫耀自己是俗,俗不可耐,他是疾“俗”如仇。读他作品的时候,如果你真的进入了兴奋状态,你应该注意,他恰恰是“避免了粗俗的、暴力的刺激”。

木心写作还是有原则的。他在和我的信件来往中提到过“故实原则”,就是用朴素故实的方法和看似非文学的素材来抒情,而不是用通常的那种浪漫无比的抒情方法。木心主张,诗句宜素,宜静阅。他是避免高声,避免过于华丽的作者,但他的作品很有力量。

我举一个例子,一首木心的情诗,叫《芹香子》。社会上普遍喜欢看的情诗都是描绘现代生活的男女,方便阅读的人把自己摆进诗里。当然,从爱情的经验讲,无可厚非。但木心有他自己的经验,对男女情爱的经验。所以他的情诗并不这样写,避免滥情落俗。《芹香子》提到的那个情人,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男或女。他是“从诗三百篇中褰裳涉水而来/髡彼两髦,一身古远的芹香/越陌度阡到我身边躺下/到我身边躺下已经是楚辞苍茫了”。整个中国诗学都写进去了,这是何等的情诗。

木心还善于把不相干的相干起来,这也是西方非常重要的美学原则,我把它称为“他人原则”,就是写他人——他人在我身上,我在他人身上。木心有一首诗叫《知与爱》,简明扼要说明了“他人原则”——我愿活在他人身上/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这是知/我曾经活在他人身上/他人曾经活在我身上/这是爱//雷奥纳多(即达.芬奇,编者注)说:知得愈多,爱得愈多/爱得愈多,知得愈多//知与爱永成正比。

谈到虚脱

我想讲一下我跟木心的访谈。我是1984年认识木心,到开始访谈他已经是1993年的夏秋之际了。第一次访谈,我第一天下午到,第二天、第三天两个整天都跟木心在一起,没出过门。第四天早上我离开。

访谈的时候,木心早就准备了食品,如果还缺什么,会打一个电话叫别人买了送过来。我们就一直不离开房间。从早上九点起床开始,有时候休息一下,一直聊到晚上三四点。我走的那一天木心说:“你得走了,要不然我就虚脱了。”当时我还年轻。

我们谈得很多很多。我的问题单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到了第三天晚上九点多,我说,不行,要谈问题单上的这些事了。木心不愿意谈“正事”,他对谈别的事的兴趣很大。

我们谈什么?谈很多。我们谈过中国的历史上的人物。木心曾有一个对联:张之洞中熊十力,齐如山外马一浮。只加了两个字,便把近代的历史和中国的古代历史接起来了。他后来给我一个新版本的对联:羡君辛弃疾张之洞中熊十力,愧我霍去病齐如山外马一浮。历史跨度更长了。 我们会谈到“文革”。我认识木心二十多年,慢慢才知道他原来是这样生活的。“文革”中,他在防空洞里,每天早上起来用手把床板往下一刷,都是水,就着一盏15瓦的灯,他用写检查的纸写了66页,写出一部散文体的小说,再一页一页卷起来放在棉裤里,获释的时候带了出来。你可以想象在那种情况下,他写了一篇《论幸福吗》吗?我只能说,“文革”对他肯定造成了极大的创伤,但是他太有幽默感。他讲过:“文革可以这样讲,是有知阶级和无知阶级的斗争。”美学判断就是有这个能力,它不是告诉你是和非,而是让你通过审美的角度去做判断,把你现有的判断能力复杂化,再让你思考。

我们会谈到生命。生和死是中国文化里经常回避的一个问题,木心会谈到死亡。我从他那儿学到,自然界的生命是包括死亡的。木心曾拿起一个水果,问,这个水果是生,还是死?它既是生,又是死。有时候真理和概念是编出来骗你的,但是有一点是对的,就是生命是对的。尼采说:哲学思想最后的目的是什么?肯定生命。它肯定的是你自己的生命力、生命意志,同时又肯定的是整个生命。我第二次和木心做访谈时,他说他一生相信“衔命首义,生生不息”。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虎妈妈碰到极危险的事情,它为了保护小老虎,把幼虎含到自己的嘴里,义无反顾地走上去。相信生命。

总之就是这样,我们无所不谈。

(根据2015年《木心谈木心:<文学回忆录>补遗》的新书首发式整理,有删节)

责任编辑:张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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