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有涯 知无涯
2015-05-30郭昕
郭昕
秦序,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1982年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音乐系,师从李纯一先生攻读中国音乐史。1984年毕业、获硕士学位,留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音乐史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曾任中国音乐史研究室主任,学术评议委员,国家社科基金评委,音协金钟奖评委,中国向联合国申报非议项目评审专家等职。曾在云南、贵州省实地调查少数民族音乐,在山西、河南、陕西、湖南、江西等省考察音乐文物考。论文《古代云南与内地音乐文化交流》《试论笙属乐器的起源》均载《民族艺术》;《民族乐器口弦初探》《锣属乐器使用及其历史》均载《音乐艺术》;硕士论文《我国南方佤、苗、高山等族体鸣木鼓与有关音乐起源的几个问题》等多文刊载于《中国音乐学》。此外,还有《刘贶与〈太乐令壁〉》《唐代音乐传说考校献疑二则》等文刊于《黄钟》,《关于〈乐苑〉及〈乐府诗集〉的几问题》载于《音乐学文集》(山东友谊出版社1994年3月)。参与国家艺术科学“九五”重大科研课题《中华艺术通史》任执行副总主编,《隋唐卷》(上编)主编。著有《中国音乐史》(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1月)、《中华文化通志·乐舞志》(合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10月)等书。主编《六朝音乐文化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7月)及《中国物质文化史·乐器卷》(开明出版社2015年1月)。另译有日本岸边成雄《唐俗乐二十八调的成立年代》《唐代的乐器》等20余万字。
音乐时空:您是怎样与中国古代音乐史结缘的呢?
秦序研究员:我与音乐、音乐学的缘分,完全出于偶然。我的父亲是重庆人,母亲是贵阳人,而我出生在苏州,长在昆明。但家中无人从事音乐工作。就在我刚读初中,1961年尾的一天,我和同学正一起练骑自行车,突然听到一间办公室传出悠扬的钢琴声。于是,我随同学放下车子,跑进屋里,原是音乐老师李家玮正在弹琴。他见我们前来,高兴地问想不想学习音乐?想学哪种乐器?我跟随那位同学选择了“小提琴”,其实,我当时还以为小提琴就是路边见人拉过的乐器(二胡)呢。
此后,家玮师不仅利用课余时间免学费教我们拉琴,还带我们参加校外各音乐活动,比如大中学生合唱团和少年宫的音乐活动。渐渐地,一起学习的四个同学只剩下我坚持到最后。这就是我与音乐的偶遇,后来,居然结下一生不解之缘。
1964年,初中毕业我便进了工厂,成为一名工人(车工)。文革时期,参加社会上和本单位的宣传队,小提琴演奏水平不断提高。全民大演样板戏时,由于我稍先学一步,有不错的小提琴演奏水平,遂被调往云南省歌舞团,任小提琴演奏员。当时,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老师赵宽仁先生,出于对云南的热爱,辞去北京的工作,我则成为他非正式学生。在他与另一位考古学大专家汪宁生先生的指导与帮助下,我开始对音乐研究发生兴趣,也尝试写出几篇论文。意想不到的是,这是怎样难得的自觉和自悟啊!其中一篇《民族乐器口弦初探》,考证口弦就是《诗经》以来文献记载常见的“簧”,如簧之舌的“簧”,居然在上海音乐学院学报创刊第二期,就全文发表了。
虽然没有读过高中和大学本科,但是长期的阅读与采风实践,已经有了一定的积累。在赵老师、汪老师以及省文化局音乐工作室主任曹汝群老师等前辈的鼓励和指导下,1982年,自学不到两年的我,便考取了中国艺术研究院,成为音乐史大家李纯一先生的学生,在他的指导下攻读中国音乐学。1984年底硕士毕业后,便留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一直工作至今。
音乐时空:您的恩师李纯一先生是中国音乐史学界泰斗级人物,他在您的学术生涯中起着怎样的作用呢?
秦序研究员:纯一先生治学非常严谨,心无旁骛。他本来具有非常扎实的传统文献学功底,推重清代乾嘉学派“无征(证据)不信”“孤证不立”,曾经在先秦音乐思想研究等方面有深厚造诣。还曾经写过两篇有关明代艺术和科学巨星朱载堉的文章,其中一篇考订朱载堉发明“新法密律”即十二平均律的计算方法,应在公元1581年以前,是领先世界的重要突破。至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纯一先生的结论,仍不可动摇,也未能稍稍提前一年半载。可见,纯一先生研究这个问题时,掌握材料之充分,立论之扎实。
为了集中精力,深入研究,也为紧紧抓住学术发展潮流,站到学科前沿,他收缩研究面,将自己的研究“断代”断在先秦,尤其密切关注考古发现的地下实物材料,与文献材料紧密结合。经他努力,开始自觉运用科学考古学的“地层学(即年代学)”、“类型学(即标型学)”,以及古文字学、古器物学等等,与音乐学的测音研究、乐器学研究相结合,开创了中国音乐考古学研究及中国古代音乐是研究“多重证据”方法的新阶段。
纯一先生淡于名利,专心致志,以科學研究为志向,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虽然他很早就从事革命工作,解放初便担任了东北鲁迅艺术学院(沈阳音乐学院前身)的领导职务,可谓仕途前景光明。但他宁愿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专门从事音乐史研究。而他的许多重要成果,如《先秦音乐史》(包括初版及修订般)、《中国出土上古乐器综论》等,都是在他晚年退休后之后才完成的,真可谓数十年磨一剑,厚积薄发!我算不上好学生,对纯一先生的治学境界,虽心向往之,但自己则远远达不到。说句老实话,我就像爱因斯坦批评的那种专拣木板薄处钻眼的学人,而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涉及问题很分散。面也许广了,但深度就说不上了。
如果说,我的一些研究成果,若干年了还没有被批倒推倒,还能为你们年青人参考借鉴,也就是说还有一点点存在价值的话,那也得益于前辈学者,包括纯一先生的谆谆教导和他们的身体力行带来的影响,也离不开他们热情的鼓励和指点。
这一点,我感想很深。我们今天有个别年青学人,自己略有成绩,便非常自傲,目空一切,成天以权威自许,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更不知科学探索永无止境,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按照现代科学新观念,哪怕“大师”哪怕“权威”,也要不断接受后人的质疑甚至“证伪”。大家知道自然科学的诺贝尔奖,百年来已经证明有几项奖是失误,比如当年谁都知道的灭蚊很灵而现在禁用的“DDT”。这说明科学成果并非都是“真理的集合”。无论是人类迄今取得的所有科研成果,还是自己那一点点的科研“收获”,也只是人类的阶段性探索中,有等待更多验证的某种“假说”而已。这是科学探索的根本特点。如果只能证明,而不能“证伪”,也就是不能不断接受检验,不断修正提高的,就不是科学,而变成了宗教。
尤其是面对更年青的学生,有个别人,他(她)们不是满腔热情去鼓励和帮助他们,不是首先肯定他们的努力和取得的成绩,同时善意地指出缺点和不足,反而是吹毛求疵,根本否定,恨不得一棒子打死,以显示自己“高明”“有水平”。回想我们初涉学术,那一篇篇极不成熟的“习作”,不仅得到刊物热情发表,李纯一、黄翔鹏(音乐研究所原所长)等前辈大专家,无不勉慰有加。至今回想,觉得是那样的温暖。
音乐时空:您的几篇论文,如:《古代云南与内地音乐文化交流》《试论笙属乐器的起源》《我国南方佤、苗、高山等族体鸣木鼓与有关音乐起源的几个问题》等,均让我联想到民族音乐学,我很想了解,中国音乐史研究中的田野工作是否与民族音乐学一致?
秦序研究员:二者会有一些区别,但目标则完全一致。音乐史的田野工作需要学者带着自己的问题去采风去调查。比如某个地方有没有保留古老的文化信息?是否存在传统音乐的遗存?能否代表或反映古代音乐发展的某一阶段?我们要用“逆向考察”的思维方式,“以今证古”,即以今天的东西考察证明古代历史。项阳(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也做了很多现存的传统音乐与古代音乐的“接通”研究。古人也曾说:“今之乐,犹古之乐”,黄翔鹏先生也多次指出“传统是一条河流”。简言之,史学研究者、以及民族音乐学研究者眼中的民间音乐,绝不仅仅是它的当代存在当代风貌,我们会尽力找出其中遗存下来的历史信息与考古发现,去研究它们的发展轨迹。正所谓“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当然,民族音乐自身也有古代、近现代与当代的历史发展脉络,并且,民族音乐学的研究重点也主要集中在古代流传下来的音乐,即该民族的传统音乐,这与我们史学研究,天然存在可以接通的地方。因此,我们过多强调民族音乐学、传统音乐和音乐史学的区别,强调其他音乐社会学、音乐传播学、音乐美学与民族音乐学、音乐史学的不同,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只能说,每个学科有其独特的特点,研究重点各有不同,但彼此之间的联系不容小觑。学科分化是人为的,研究对象即音乐(作品、人物、行为、事项、思想等等)则是统一的整体系统。所以,学科研究必须相互合作互相补充,才能收到相得益彰的效果。比如,在时间轴上延展的中国音乐史,决定了音乐史学是一种“纵向”的学科,而建立在某种方法、热别视角即门类基础上的学科,如民族音乐、音乐社会学等,则可以说是“横向”的学科。音乐学的不同学科,共同构架起经纬纵横、有分有合的立体学科网络,应该发挥多学科的集体综合的力量,取得更大更深入的研究成果。
音乐时空:史料的挖掘对于中国音乐史研究真是至关重要。
秦序研究员:史料对历史研究当然至关重要。某种意义上讲,傅斯年先生所说“史学就是史料学”并无大错,只是不够全面。其他学科研究也一样,没有充足的坚实的资料,研究就不能充分,结论就不可靠。史学研究有“多重证据法”,因此需要的是“多重证据”,也就是说,史料不仅仅是文字材料,不仅仅靠古老的文献,传世和考古发现的实物史料(如乐器、乐俑等等)、图像材料(如画像砖画像石,敦煌壁画等等),还有可靠的口述史料(古人称之为“献”),以及传统音乐、民族音乐中所挖掘出来的古代音乐遗存,即“活”的古代音乐等等。
但音乐史学研究,也不是简单地拥有充足史料,就可以了。因为史料并不会自动跳出来来说明问题,还需学者具有独到的眼光,结合研究的课题(问题),从多重角度进行研究。比如,中国古代音乐史上著名的“礼崩乐坏”,尤其孔子所强烈批评的“乐坏”,是他力图维护的“礼”的等级制度被超越破坏的角度,所得出的结论。事实上,从音乐的角度来看,孔子反对的“八佾舞于庭”,虽然突破了礼制规范,僭越了等级制度,大夫陪臣也竟敢使用天子才能观赏的八佾舞!但如果诸侯也享受八佾舞、大夫也享受八佾舞,张家有八佾舞,李家也八佾舞,那么,八佾舞不是兴盛起来了吗?正是大官小官都竞相“大其钟鼓”,春秋战国时期的金石之乐,才会蓬勃兴旺地发展,才会出现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金石之乐那样辉煌壮观场景。所以“礼崩”,其实是极大地促进了音乐的解放与发展。这是换一种视角看问题,所得到的结论。视角不同,风景各异啊。
音乐时空:对于我国隋唐时期的音乐史研究,您可谓是绝对权威。
秦序研究员:俗话说,生有涯,知无涯。古人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而对于知识大爆炸的今天,对当今学术研究来说,只能说:“江山代有专家出,各领风骚三五天。”(笑)学者们仅仅是在某些越来越小的问题上,暂时(即越来越短的时间里)拥有比别人稍多一点点知识而已。我也只是在隋唐音乐研究史上针对几个小问题,有几篇一般般的研究成果而已,只能暂时被视为“专家”,甚至是还是“过去式”的“专家”。绝不敢称什么权威,更绝对绝对不敢称什么“绝对权威”。
“绝对”了,历史还继续发展吗?学术还要进步吗?年青的学人还需要学习、接班吗?真“绝对”了,他们别学音乐史,音乐学啦,只能去学习写什么“颂歌”,来对着所谓的“权威”唱啦!(笑)
音乐时空:在您看来,隋唐音乐对于整个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具有哪些重要意义?
秦序研究员:按照原来的说法,隋唐是我国古代鼎盛时期,同时也是比较开放,积极进取的时期。不同于宋代那样内敛、自省时代。唐朝的君主包容外来文化,对内统治也并不施以高压。诗歌的兴盛对于音乐有很大促进作用。
日本音乐学家岸边成雄将中国古代音乐史划分为两个时代,按照他的断代观点,先秦以来的歌舞音乐在唐代高度繁荣,发展到巅峰。而中唐之后,民间戏曲的发展,宋以后便是戏曲音乐为主流,因而唐代是中国古代音乐史上重要轉型时期,是先秦以来歌舞艺术发展的最高峰,而中晚唐以后,又是向五代、宋代以后的戏曲时代的转型。
音乐时空:那么,在整个中国古代音乐史研究领域,隋唐音乐的研究是否引起了学者们的广泛重视?其研究现状如何?
秦序研究员:对于隋唐音乐史的研究,确实有不少学者在做。但是,目前看来,突破性进展极少,低水平的重复占据了很大比重。
音乐时空:怎样才能做到有突破性的学术创新?
秦序研究员:这有很多种途径,比如考古材料的新发现、研究视角和方法的突破,结论的标新立异等等。
音乐时空:对于隋唐音乐的研究,还有哪些有待深入的问题?
秦序研究员:隋唐音乐有很多方面的问题都有待深入。由于现存的这一时期的音乐作品较为匮乏,因此大部分成果都集中于文化史研究的层面,更多的史料还寄希望于新的考古发现。
至于具体有待研究的问题,可以说数不胜数。像唐代音乐制度、唐代音乐生活、敦煌壁画中的音乐、唐代与之前的朝代音乐的关系、唐代音乐与文学的关系等等,甚至可以细致到每位音乐家的研究。比如一个唐代俗乐二十八调的问题,在当时应该是乐工都知道的、音乐实践中的技术问题,但至今有很多的研究,尚未形成受到广泛赞同并达成共识的真正令人信服的结论。
音乐时空:您近期有哪些研究计划?关注哪些学术热点?
秦序研究员:本月,我将出席南京师范大学主办的音乐史高端论坛。在此次会议上准备就音乐学科的划分框架问题发言。我国沿用国际音乐学界提出的一些分科体系,这是一种平面的分列式的分科框架,将音乐史学、民族音乐学、音乐心理学、音乐美学、音乐社会学等学科,进行并列方式介绍,这种划分不尽合理。因为,音乐史是以时间为轴纵向延展的,与民族音乐学、音乐社会学、音乐传播学、音乐美学。音乐心理学等学科,组成了纵、横交错的网络架构。民族音乐学主要通过实地调查(也称田野考察)进行民族音乐研究的,但民族音乐学及其实地调查方法,也可以用来研究音乐史的问题。也就是说,古代音乐史也好,近现代音乐史也好,都会在各民族的音乐中(尤其是传统音乐中)有所传承,都会对当时和后世该民族的音乐产生影响。比如古代说“礼失求诸野”,就是中原民族的礼乐文化,传播到边疆少数民族中,长期保存下来。另一方面,不同民族音乐发展水平不一,可以作为我们研究从古以来音乐发展过程的“类比”材料,有助于更好认识过去音乐的真实面貌。又如音乐社会学,研究音乐与社会的关系,那么,古代音乐与当时社会有无关系呢?近代现代音乐与社会又是什么关系?音乐社会不仅仅是研究当今音乐与社会的问题,也可以研究古代、近现代音乐史上的音乐与社会的关系。
另一方面,研究民族音乐学,研究音乐社会学以及研究其他种种的音乐学,也不能回避与对象有关的历史问题。如果我们不局限于“知其然”,还想要深入,就必须去了解回答“知其所以然”的问题。也就是要追溯對象、问题的历史,追根溯源,弄清其“所以然”问题,才能真正做到“知其然”。所以,民族音乐学等学科也需要研究对象历史,所以民族音乐学才会出现“历史民族音乐学”这样的新的分支学科。总之,音乐学者需要有极其宽阔的胸怀,运用多角度多维度多层次的眼光,多学科研究方法。因此,要认识到目前学科体系存在一种平面、分列式的不足,各学科有如阅兵典礼中的分列式排列展现,容易形成学科之间的分列隔阂,严重者甚至学科相互排斥,彼此之间“深挖沟、高筑墙,老死不相往来”。而实际战斗中,必然是多军兵种合作,全面、立体出击,相互支持相互协作,充分发挥集团作战的优势。因此,必要重新认识、编排音乐学领域中各分支学科的关系,建构经纬纵横、分合统一的立体“有机”的网络学科架构。
学术分科是必要的,但值得注意的是,越来越细的学科划分也存在一定的弊端。首先,会导致对某一领域的宏观认识不足;其次,专家之间缺乏交流与沟通的平台;再次,学者各自闭门造车,容易产生盲目自大的心理。不过,古语有云,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相信这些学科会逐渐融合起来。
此外,我们不仅要重视音乐学领域各分支学科的交叉,还要关注音乐学与其他各门学科的结合。比如我就支持学生关注经济基础与音乐这一上层建筑的互动关系,有的学生就对“唐代赢利性歌舞的生产与流通”进行了研究。要进行这样的研究,就要涉及经济学与社会学的一些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这些都是无法回避的。这样的研究其实是学科交叉性研究,是在学科边缘的“学术无人区”进行的,这种“无人区”是有很多学术创新的空间的。
近年,本人尝试对音乐学的学科性质、音乐学不同分科现状及存在问题,进行反思和自我批判,并初步形成一些不很成熟的看法,计划陆续写出,以求就教于各位音乐学家和读者大众。第一篇《音乐学学科性质再认识——读何兆武<历史与历史科学>剳记》,已发表于《中国音乐学》2004年第2期。该文如标题所示,是针对整个音乐学学科基本性质的再认识。文中首先强调音乐学应是一门严格的名副其实的科学,是艺术科学,也是社会科学,甚至还包括自然科学部分。后面,则对前一判断加以修正和补充,强调我们必须避免“科学至上”、“理性万能”等认识误区。文章指出,音乐学有其科学的一面,但还有“非科学(不是反科学)”“非理性(不是反理性)”的一面,这一方面也很重要,具有人文学科(不是人文科学)的性质。
如果说“音乐学是科学”的部分,还没有成为我们广大音乐学研究者、学习者的自觉认知,则后一部分“音乐学的非科学性质”,更需要得到足够的重视和理解接受。
最近又写了对音乐学分科系统以及对音乐史学纵向学科性质的文章,将在南京师范大学组织的论坛上发表。今后还将继续进行这类反思式的研究。
清华大学老教授何兆武先生说过:“自来经学家的神圣职责无非就在于代圣贤立言,弘扬经义,而绝不可以对经义本身加以反思乃至拷问。然而真正的科学或哲学则恰是要对历史的经义不断地加以反思、质疑和拷问。试验、数据、资料和思想理论,双方永远是相互作用并相互促成的。”他还进一步强调:“任何学术思想,凡是不经过一番批判的洗礼的,都只能是一种经学的信仰,而不是一种科学的论证”。因此,我们音乐学也需要进行必要的自我反思自我批判洗礼。
音乐时空:请您为青年学者提些建议好吗?
秦序研究员:首先,要清楚“音乐”和“音乐学”的区别。“音乐学”是一门研究音乐的科学,不可与“学音乐”简单等同。要进行音乐学研究即科学研究,首先就要放弃做艺术家的浪漫情怀,要遵循科学认识的规律,重视逻辑思维与客观性,坚持无证不信孤证不立,每一条材料必须有可靠出处,证明不是自己编造或道听途说得来的,这才能确保研究成果——论文的真实可靠。这是音乐学成为科学、你的科学研究取得成功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第二,音乐学作为一门人文学科,又具有非科学的成分,像民族音乐的风俗习惯,艺术的审美不能简单地用“科学的标准”来衡量。音乐研究所老前辈郭乃安先生(他是贵州人)曾经撰文《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充分认识到我们这一学科的人文性质,说明音乐学研究需要人文关怀。费孝通先生晚年强调人文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研究(当然也包括音乐学的研究),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研究,需要我们将心比心,力求做到心心相映、心领神会。音乐史学研究者,如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所说:“要抱着理解的同情心”,去设身处地理解古人。我们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同时,也尤其要注重人文关怀。可以说,仅仅有四个现代化,是不够的。我们更需要人的现代化,思想的现代化,人文关怀的现代化。
第三,问题意识。近代科学之路是勇敢地追求客观真理,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同时,人类的实践永远不会完结,所以科学探索是没有止境的。我们要勇敢地对前人的结论提出问题,不断质询。任何问题都不能只考虑单方面,开启思路对于每个学生都非常重要,提出问提和解决问题都是创造意识的体现。中国艺术研究院有个很好的传统——鼓励学生提出问题,尊重前辈大师,却不盲目崇拜。我在读研究生的第一年,就对杨荫浏先生的论断产生了疑问,还撰写了几篇论文,比如對唐玄宗是《霓裳羽衣曲》的作者的说法,《霓裳羽衣》有36段,其中一半“有曲无词”等推断,提出质疑。《中国音乐学》便登出了,这是对年青人敢于提出不同见解的鼓励,并没有因为你敢挑战“权威”而打压。只要你说的有道理,就可以提出大家讨论,真理就是在论争中,越辩越明的。
提出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并不意味着你一定对,别人一定错,这是大家心平气和讨论问题,向前辈求指教,向广大读者求教。
第四,用21世纪的眼光看传统;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国。我们基本是20世纪的人了,你们年青人才是21世纪的真正主人。希望你们站在21世纪思想文化的高度上,运用最先进的理念、眼光和最新的科学方法,去考察传统文化。现代化也是文化的现代化,需要通过深入的了解和客观的分析批判,努力促进传统文化的创造性的现代化转换。另一方面,当今世界是全球化时代,全世界被形容为一个“村”——地球村,世界各个的文化交流规模、深度广度空前,所以我们要以更宽广的眼光即世界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用世界的眼光看中国,而不是用中国的眼光看世界”,这是今年已经110岁的世纪老人周有光老先生提出的忠告。被誉为“汉语拼音之父”的周老,见多识广,高瞻远瞩,他的看法值得深思。中国文化要走向世界,要拥抱世界,我们要以宽广的胸怀,努力学习世界文化的先进成果,继承发扬我们的优秀文化遗产。在这个问题上。广大青年任重道远,一定要承担起历史赋予的重任,抓住难逢的历史机遇。
年青人应多多关心历史,读史可以明志,可以超越个体生命的时限,去了解上下几千年人类的宝贵智慧,去了解千千万万的人生体验。学习音乐,哪怕只是创作表演,也不要忘记世界小提琴家帕尔曼在上海大师班上说的第一句话。他告诫青年音乐家们说:“学习音乐,就是学习历史”。音乐史学的任务,正如司马迁所云:“究天人之际(认识音乐与其时代背景的关系),通古今之变(发展的眼光看待历史变化的轨迹),成一家之言(得出自己独到的结论)。我们通过音乐史的了解,可以更好理解所面对的任何音乐作品,可以判断其创新何在,可以对比鉴定其价值所在。再重复前面说过的话,如果我们不仅仅满足知其然,就需要我们去追溯去了解历史,以求“知其所以然”。
音乐时空:据了解,您不仅从事隋唐音乐的专门研究,在古琴、乐律学等领域也有重要著述,同时还致力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我们想了解,您对“非遗”保护有哪些看法?
秦序研究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倡议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成为世界遗产保护的新的里程碑。我国也积极开展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目前我们已经成为入选世界物质文化遗产代表项目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项目最多的国家,还正式通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法》。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既及时推进了我国非遗的调查研究工作,推进相关保护工作的实施,同时,也是对我们的文化价值观的极大推进。我们这一代人,曾经亲历“大破四旧”,即打破所有“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历史上也好,全世界也好,从来没有一个民族或国家集中几亿民众向自己的传统文化发起如此猛烈的破除行动。我们曾经以为,只有有破才有立,大破才能大立,必须先破后立,必须“推陈出新”,得到的是祖国传统文化遭遇空前浩劫。近年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全面开展,使我们重新认识到民族传统文化的价值,认识到先辈创造的物质文化遗产也好,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好,都是人类珍贵的文化创造,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和“回家的路”人类文化不是只有创新,也必须有传承,有积累。
国家通过并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法》,还公布了多批国家际非遗保护项目,以及国家级传承人名录。如果说,前十年的非遗保护是以调查、申报、建立国家、省、地市等多级非遗保护项目,重点在申遗;那十年后的非遗保护,就应在法律规定的推动下,依法深入研究一个个颇有特色的非遗项目的保护传承措施,重点在非遗项目的具体保护措施的落实保护。
音乐时空: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秦序研究员:不客气。祝贵刊越办越好,在深入落实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和弘扬优秀民族文化传统,复兴中华民族文化的宏伟事业中,作出更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