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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为我画了一幅画

2015-05-30张慧萍

齐鲁周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生母养母表哥

张慧萍

母亲过世已经五年了。

上个月的农历二十三是母亲的祭日,我回老家给母亲上坟,一打黄纸,三炷心香,一堆土丘,缭绕起我的思念,我的愧疚,我的因岁月的久远越来越清晰的依恋。

忽然想起一个孤儿的画,月光下,思念母亲的孩子躲开繁闹的街市,在广场上用彩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妈”,孩子就躺在这个“妈”的怀里睡着了……

五年前,在这里,我的母亲用她的身体也为我画了这样一幅画,每到她的日子,都盼望着我的到来,无须问,她的孤独,我的孤独。

母亲是我的养母,从我懂事起,她就告诉我,她不是我的亲妈,是姨妈。我的了不起的姥姥居然生出了生母和养母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女儿,生母美丽贤淑,热爱读书,是个城里的国家干部,养母高大粗狂,大字不识,但她是1937年入党的老党员,为解放军藏粮运粮的老革命,我们家乡远近闻名的村支书。

拥有两个妈本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对于我,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她们来自两个大不相同的世界,为我输出了完全不同的价值观。

比如,妹妹打了架吃了亏,衣衫不整地回家,生母会不由分说地训斥她,一个女孩子,就知道疯疯癫癫,不嫌丢人?

如果我打了架,被小伙伴抓破脸回家告状,养母就大吼小叫,活该,没出息,下次谁再欺负你,你抓破他的脸!

有一年,村里遭受百年不遇的洪涝灾害,村民们饿疯了,把刚长成的青玉米抢光了,我的表妹们也参加了抢的行列,记得一天早晨,养父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说,你能抢来棒子吗?结果是,我吃了两个鸡蛋,没弄回一个玉米。

那时候,我已经上学受教育了,不禁怯怯地问母亲,妈,这偷,对吗?母亲看了我一眼,没搭理我。多少年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活着,老百姓的活着,就是一个天大的道理。

在那些饥饿、而又被大道理充斥的年代里,为了活着的“偷”,有时候不是耻辱,而是一种生存能力。

我的舅舅和叔叔是生母最不喜欢的两个男人,他们不仅时常去母亲家蹭饭,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临走还偷偷穿上父亲的毛背心或是小棉袄。多少年后,每每说起,生母还是生气。母亲说,不偷你的偷谁的?谁叫他们比你穷呀。

母亲的生命哲学让她强大,让她活得理直气壮,即使贫穷,即使一无所有。上世纪60年代初,城里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姑姑家的表哥表姐一大群孩子纷纷跑到乡下住在母亲家,每到开饭,糠菜大饼子高粱糊糊吃的孩子们像小猪一样幸福,像小鸟一样快乐。母亲的大脸盘子上洋溢着慈祥和满足。

七十岁以后,我的母亲就像候鸟一样活着了,每到冬天来我家过冬,开始是,她一步一步扶着楼梯进我的家门,后来是我和女儿扶着她上楼,再后来是表弟们背着她上楼。时值我的更年期,撞上了母亲的老年期。

母亲年轻时因操劳过度,留下了肺痨病和气管炎,夜晚的咳嗽伴随着我的失眠痛苦无比,越睡不着越觉她咳嗽的声音大,说不出的烦躁挂在我的脸上,又加上单位一堆烂事儿,有时候,脸上就只见乌云不见晴天了。母亲说话一贯的大嗓门儿,我就喊,妈,你能不能小点儿声啊?于是,母亲就嘁嘁喳喳地小声说话,我又觉得不得劲儿,妈,你不嫌闷得慌吗,咱又不是做贼……

于是,我的母亲就选择性的耳聋了,高兴的事儿,她就听,不高兴的事儿,她就听不见。当然,重要的事儿她肯定能听见。

87岁时,母亲有些糊涂了,她生病住院,费用全部我来承担,表哥象征性地给我一点儿钱,我执意不要,又塞给他,隔着一个房间,母亲听见了,对表哥说,她不要你就拿着吧。我说,妈,你还是心疼你的儿子啊。母亲说,是啊,谁叫他比你穷呢?

穷人的穷道理使母亲活得透亮、洒脱,她一辈子不挣钱,却一辈子不缺钱花。贫穷,使她变得富有。

在医院为母亲换病号服,母亲的大棉袄里掉出一个手绢包,里面包着一沓钱,家里人故意逗她,给她要,她谁也不给,一把塞给了我,说,这本来就是你给的。

原来,母亲的糊涂也是选择性的糊涂。她的选择性的耳聋和选择性的糊涂让她的老年活得简单、快乐。

我最高兴的事儿是和母亲一起看电视,我爱看体育赛事,她就跟着我看体育台。看拳击比赛,母亲说,俺不愿看这,这些爷们儿太坏,怎么还捶人啊?看足球,母亲指着守门员说,这小子不地道,越踢不进去他越堵着门儿!每每,惹得我哈哈大笑。母亲带给我的快乐远远超过了体育赛事。虽然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

那几年刚有手机,一天,我把手机扔在床上出门了,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母亲冲着手机说,没在家,没在家!手机仍然响个不停,母亲不耐烦了,冲着手机大喊“不在家就是不在家”!当我的女儿向我还原这情景时,我的眼睛笑出了眼泪。

即使住在医院,母亲的笑话也装回来一筐。因为母亲夜间住进了医院,就临时住在急诊病房。我有幸见识了省城大医院的急诊病房区,简直就是一个马车店,十几个人一个大房间,呜呜呀呀,一片嘈杂。

母亲一阵儿明白一阵儿糊涂,把医院当成了生产队的大场院,一会儿说,老少爷们不容易啊,今年的工分值钱了!一会儿说,分粮食了,今年棒子比棒槌还大,俺这支书干得不孬!她还把我给她带去的香烟悄悄拿到走廊里,分给这个一根,那个一根——医院成了她的一个场。从住院到出院,母亲从未问过自己得了什么病,吃的什么药。

我常想,世界上什么人最幸福?一种是大彻大悟的高人,一种是真正的傻瓜。

我的母亲属于哪一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知书达理的生母活了78岁,到死,都没有原谅蹭她饭偷她衣的弟弟和小叔子。

我的不识字的养母卒年91岁。临死的那天中午还吃了三块肉,喝了三杯酒。

跪在母亲的坟头,看着母亲为我画出的这幅画,我说,妈,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躺在你的怀里,和你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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