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涅阿斯纪》与“罗马精神”

宋德发 马智锋

《埃涅阿斯纪》是古罗马大诗人的代表作，从字面意义上看，它讲述了埃涅阿斯不好色的故事。

埃涅阿斯又是谁呢？他的叔叔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他的两个表哥是普里阿摩斯的儿子，即著名的赫克托耳和帕里斯；他的妈妈是大名鼎鼎的爱神维纳斯。

话说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拐走了斯巴达国王的妻子海伦。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便联合希腊半岛的军队，远征特洛伊。通过十年战争，终于攻破了特洛伊城。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破了，埃涅阿斯抱着“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赚一个”的心态，要留下来和希腊人拼个鱼死网破，这时，爱神就劝他：“孩子，别意气用事了，死了可以证明你的勇敢，但活着更能证明你的无畏。你死了，你的父亲、你的儿子、你的妻子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伟大的特洛伊怎么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赶快逃走吧，你肩负着重建特洛伊的神圣使命。”

于是，埃涅阿斯背着父亲，牵着儿子，后面跟着妻子克列乌莎，踏上了重建特洛伊的旅程。当他穿越战火，拍拍身上的烟尘，清点人数的时候，听到的却是来自克列乌莎亡魂的祝福：“亲爱的，不要找我了，我已经死了，你不用管了，你将获得幸福，获得一个国家，还将获得一位公主作为妻子。不要为你的克列乌莎流泪。我是不会成为希腊人的奴隶的，我是特洛伊人的后裔，我是女神维纳斯的儿媳。”

埃涅阿斯率领着逃亡的队伍继续前行，闯入北非迦太基女王狄多的地盘。狄多刚刚失去了挚爱的丈夫，她发誓此生自己的心只属于这一个男人，她要像爱着丈夫一样爱着这个正在新建的城邦。她胸怀大志，要将一个繁荣富强的迦太基獻给亡故的爱人。

可是，狄多依然年轻，对死人的誓言敌不过爱神丘比特的神箭。当埃涅阿斯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这个不速之客。她发现自己原本只是一个渴望爱情的小女人。可是命运注定让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埃涅阿斯是一个优秀的男人，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当然也包括风情万种、情深意切的狄多。自特洛伊城被攻破那一刻起，作为个体的埃涅阿斯就被埋葬在废墟中了o他只是神的工具、神意的执行者，那个新的特洛伊的开创者，他已经将个人的命运同一个民族的兴亡荣辱结合在了_一起。他不再有自己的情感、欲望、犹豫、痛苦、矛盾。因此，当妻子克列乌莎消失在他身后的战火中，他浑然不觉；因此，面对狄多的美貌、多情和炽热的爱，他只能悄然地离去。

狄多得知埃涅阿斯要离开，心如刀割。她披着头，散着发，赤着脚，站在宫廷的阳台上向大海遥望，她焦灼和苦痛的眼神分明是在向埃涅阿斯深情呼唤。可是埃涅阿斯那张英俊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震动，他毅然决然地消失在大海之上。丈夫死了，狄多坚强地活了下来，可是埃涅阿斯的绝情耗尽了她对爱最后一丝的希望，她将利刃刺进了自己的胸膛，栽倒在自焚的柴堆里，用一种可怕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结束了这爱之不能的痛苦。读到此处，以信奉上帝著称的奥古斯丁一声叹息：“狄多，我为你流尽了眼泪。”

狄多死了，这个故事最动人的情节也就过去了。所以，后面的故事可以长话短说了。历经千辛万苦，埃涅阿斯终于抵达了意大利的拉丁姆地区。拉提努斯王统治这一带已经有很多年，如今他已经老了，却没有儿子，女儿倒是有一个，叫拉维尼亚。拉维尼亚有一个未婚夫，叫图尔努斯，一位典型的高富帅。如果没有埃涅阿斯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图尔努斯和拉维尼亚将很快结婚生子，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是神却安排埃涅阿斯迎娶拉维尼亚这个原本属于别人的新娘，因为这样就可以为创建新的特洛伊少奋斗二十年。神不管埃涅阿斯喜欢不喜欢，拉提努斯王答应不答应，拉维尼亚愿不愿意，图尔努斯痛不痛苦，只要是对创建新的特洛伊有利的事情，他一定要做到底。

埃涅阿斯为了那个新的特洛伊，丢弃了老婆，抛弃了爱情，又娶了一个毫无感觉可言的拉维尼亚，他终于踏着三个女人对自己的情感，登上了神的宝座——他所开创的那个新的特洛伊，也就是伟大罗马的前身。

从时代意义上看，埃涅阿斯的不好色体现了一种“罗马精神”。

在埃涅阿斯身上，古希腊时代的原欲英雄已经一去不返了！那么，到底是谁让埃涅阿斯变得如此得冷漠克制，不被任何东西所诱惑，不留恋任何唾手可得的幸福，眼中只有远大的理想和既定的目标呢？这一切的幕后推手就是史诗的作者维吉尔，而在维吉尔的背后，则是罗马的最高统治者——奥古斯都屋大维。

维吉尔，公元前70年10月15日出生，公元前30年以后，开始创作《埃涅阿斯纪》，经过十年的辛苦，初稿基本完成。他还准备用三年时间修改，但公元前19年9月21日，因病医治无效，离开人世，享年51岁。他的墓碑上刻有：“我歌唱过放牧、农田和领袖。”

这里所说的领袖就是“屋大维”。在临终前，维吉尔可能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文人，在《埃涅阿斯纪》中对罗马最高领导的赞美有些肉麻，因此，他嘱咐朋友焚毁诗稿，以免被天下英雄所耻笑。但他的朋友没有遵照他的遗嘱，而是遵照屋大维的命令，整理编辑这部史诗，并将之公布于世。这个背景也说明，《埃涅阿斯纪》应该融入了屋大维的一些想法和观念。

屋大维可谓一代枭雄。公元前44年，他的养父，即有着独裁倾向的凯撒被刺杀，罗马实际的权力落到了安东尼手上。安东尼是一个厉害角色，如果不犯错误的话，年轻18岁的屋大维是没有任何机会的。但安东尼犯了很多男人都容易犯的一个错误——投入了埃及艳后克娄巴特拉的怀抱，乐不思蜀了。在安东尼迷恋女色的过程中，屋大维渐渐获得了主动权。公元前31年，他在阿克兴海角击败了安东尼和埃及艳后，并于公元前27年创建了罗马帝国。因此说，维吉尔生活的年代，以及写作《埃涅阿斯纪》的年代，正处于罗马共和国的末期，罗马帝国的初期。

屋大维是一个有梦想的人，他的梦想就是建立一个和平、富饶、伟大和“大一统”的罗马。为此，他开始采取一系列措施，来实现自己的宏图大业。一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振兴被长期内战破坏了的经济，特别是农业经济，让老百姓有饭吃。二是实行“政治体制改革”，因为他知道养父凯撒就是因为想搞独裁而被热爱共和的罗马人刺杀的，所以，他很低调，坚决不称皇帝，而称“元首”，还做出了还政于元老院的姿态，搞得元老院的人有点不好意思了，又将权力还给了他。也就是说，屋大维以“共和”之名，行“独裁”之实，独揽罗马的军事、政治、司法和宗教大权，可罗马人对他的独裁一点都不反感，由此可见屋大维的政治智慧。三是加强法律，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罗马曾三次征服世界，第一次是军事，第二次是宗教，第三次是法律，第三次征服是最和平、最持久的征服，这里面有屋大维的一份功劳。四是倡导一种朴素的“以德治国”，为此，屋大维修复庙宇，让宗教来纯洁人心；倡导被破坏已久的古罗马的道德观念，整肃败坏了的社会道德。他个人清心寡欲，一直居住在一个简陋的老房子里，以达到以身作则的效果。他还特别重视文学的示范作用，希望借助文学的力量来加强罗马的精神文明建设。为此，他特意树立了两大典型：

一个是反面的，便是奥维德。奥维德写的《爱经》，又名《爱的艺术》，专门告诉罗马的男人和女人如何勾引异性，可谓是古罗马的“爱情三十六计”。奥维德自以为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以为自己的作品不是着力于宏大叙事，而是着眼于人间爱恋的暖香，多生活，多浪漫，多实用啊！可是，这部作品在屋大维上台前问世没有问题，因为那时的罗马继承了古希腊人的世俗享乐；在屋大维去世后问世，问题也不大，因为那时的罗马开始发展古希腊人的世俗享乐。奥维德显然不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他偏偏在屋大维搞“严打”的时候出版一本教人谈恋爱的书，这不是顶风作案，自己往枪口上撞吗？这样，《爱经》就变成了毒害青年人，有伤风化的反面教材，在公元8年被禁了，奥维德也被屋大维流放到蛮荒的黑海之滨，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另一个典型是正面的，便是维吉尔。尽管维吉尔对屋大维的诚意持有戒心，但面对这位雄才伟略的一代枭雄的赏识，他缺乏拒绝的勇气。他多少有些不由自主地成为屋大维的御用文人，开始为屋大维的意志摇旗呐喊。也就是说，维吉尔不能再歌唱“放牧”和“农田”了，他必须为屋大维歌唱罗马的颂歌。

《埃涅阿斯纪》已经不再是《荷马史诗》那样的民间史诗了，而是一部典型的文人史诗了，意识形态的色彩明显加重。在这部史诗中，罗马的源头上溯到远古伟大的特洛伊文明，说明罗马文明不仅不是“暴发户”，而且源远流长；罗马的前身是爱神维纳斯的儿子埃涅阿斯创立的，因此，罗马人身上流淌的是高贵的而非野蛮的血；罗马的祖宗是神的儿子，那屋大维也就是神的后裔，他的统治自然是天命所归，神圣不可侵犯。可见，这部作品虽然无一字歌颂屋大维，却又字字在歌颂屋大维。

作为一部歌颂屋大维，贯穿屋大维个人意志的作品，史诗的主人公埃涅阿斯自然不能像《荷马史诗》中的主人公阿基琉斯那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打仗就打仗，想睡觉就睡觉了，他必须是懂得克制、隐忍、虔敬、牺牲和责任的罗马民族英雄，他的人生已经是一种“超我”的、责任的人生，这正是屋大维所要倡导的“罗马精神”。从这个角度看，罗马精神和基督教精神是有相通之处的，只不过，罗马精神强调的是此岸的理性，而基督教精神强调的是彼岸的理性。

当我们明白了罗马精神与基督教精神的相通性后，就可以确信一点，西方文化中的理性精神不仅来自希伯来一基督教文化，也有一部分来自古罗马文化。而这种比较明确的、张扬的理性，也正是古罗马文化不同于古希腊文化的地方。因此，当我们说西方文化的一个源头，一定要说是“古希腊一罗马文化”，而不能只说“古希腊文化”。

从象征意义上看，埃涅阿斯的不好色张扬了一种责任人生。

不可否认的是，罗马精神对欲望的节制，对责任的张扬，是具有正能量的，从历史上看，它有效地纠正了罗马贵族社会穷奢极欲、纸醉金迷和声色犬马的生活，极大地加强了早期罗马帝国的精神文明建设，为罗马帝国接下来的二百年和平和繁荣富强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假如古罗马人_直奉行这种精神的话，那么古罗马帝国的光辉和荣耀会持续得更久。遗憾的是，屋大维倡导的这种罗马精神在他去世后渐渐消失了，尤其是晚期的罗马帝国，变成了一个极为放荡和淫秽的场所，比如决斗成风—一这实际上是一种非常变态的娱乐方式；“洗桑拿”成风一当时的罗马域有1000多家豪华的澡堂.罗马人的斗志和进取之心，在泡澡的过程中都泡掉了；放假成风——一年放假177天，只是为了更好的娱乐。这样，罗马帝国在公元476年就被异邦人所灭，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尽管罗马人未能一直遵循罗马精神，但罗马精神的的确确地存在过，因为这种存在，让罗马文化获得了与古希腊文化不一样的特質。

如果说，古希腊神话中神的生活给我们积极的启发在于：人是人，不是神，因此，人的原始欲望，人的自然情感，该尊重的时候，就要尊重；该释放的时候就要释放，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拥有愉快、潇洒和惬意的人生。那么，古罗马史诗中英雄的生活给我们积极的启发在于：人是堕落在地上的天使，但他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天空；人犯的一大错误是拒绝承认人的动物本性，而犯的另一个更大的错误是拒绝承认人的天使本性。即是说，人不是神，但人具有神性，因此，人的原始欲望，该节制的时候就要节制；人对集体、民族和国家的责任，该承担的时候，就要承担，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拥有高贵、虔敬和担当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