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帖
2015-05-30王亚
十余年前便知道我家有一位远亲是女书法家,却从不曾见。我以为隔得远,又年深月久了,这位必垂暮老矣。未曾想我竟迁至她所在的城市,与她成了常见客。
“传说”中的女书法家是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大美女,是我不曾想到的。我自小有一个病症,见到美女就花痴,一花痴就魔怔,不会讲话了。这位的美可以与我们家族另一位传说中的美女分庭抗礼,一位美得妍润,一位美得有一股兵气,可以夺人。夺人的是我表姐,前花鼓剧团当家花旦。我小的时候,看表姐就像看一朵娇媚的黄玫瑰开得正好,即便阴雨愁云也可看得人心里都骤然晴亮,潋滟得有了声音。而这位的美不是黄玫瑰,是深冬里的水仙,眉目如画一袭清幽。她叫昌蓉。
第一次见昌蓉也是在深冬,他们一家请我们一家去到一个山庄吃饭喝茶闲谈。我花痴地只顾看她,看她泡茶,看她写字,看她说话。她的声音也如水仙般娇柔,可以在耳鼓里嘀嘀铃铃轻扬。那天她写的是行书,铺纸蘸墨落笔点划都静气,有风从水仙花侧一掠而过的闲雅,还裹着香呢。似乎抄的是哪一首唐诗,作者和原诗我都不记得了,唯记得那纸上笔势柔婉灵宕,俯仰欹侧里嫣然百媚。字与写字人的样子都婀娜,美得温婉明丽。
若要说不足,便是昌蓉的行书过于摇曳了,遒劲不足姿媚有余,再添些力道与潇洒便好,就有了缓带轻裘的风致。大约,女子行书都会欠些洒然吧?不衫不履缁衣阔大才可见丰采。
就在我遗憾昌蓉行书筋骨不够时,偏又见到她的篆隶,竟有些讶异了。这个小女子其实是有大气象的,这回是骨肉兼具气度阔大了,像衙门厅堂里高高张挂的“明镜高悬”匾额,长一副正大端容,一见而清明自适。昌蓉骨子里有大格局,娇柔的外表下性情清阔,如同昆曲里女子唱了老生,将力量含在温润里,把气韵捺在纸背上,字正腔圆,刚而不露。
她抄碑帖又是另一番刚劲,一幅《张衡传》运笔转使有刀斧凿痕,具金石气,方笔顿挫沉着,圭角突兀,又丝毫不艰涩。你只需看一眼,便飞蓬自振,惊沙飞坐。我再也不敢批昌蓉缺了笔力,只对她刮目相看,上下审视着,仍找不出她从哪里来的这如许力量。
我的一位老师看过昌蓉书法,曾问:是否专业出身?大约觉得一个女子,各种书体都会,得算学院派。昌蓉的确自小研习书法,却并不曾专事修炼,只是长期进行书法教学,需要稔熟罢了。不过,我却觉得她该寻一项最凸显风格的,写出“昌蓉范”。
终于有一天她拿出一副《心经》小楷卷轴,“告诉”我什么是“昌蓉范”。她的小楷才真的是她的模样,空疏素淡中,有着恒常的坚韧,正是深冬开放的水仙,你凑近看时,碰了一鼻子的朴素香。昌蓉的小楷不是流行一时的馆阁体,撇捺横直都是范式的呆板。她的小楷是简素的,而有顾盼,是《白蛇传》里的小青、《牡丹亭》里的春香、《西厢记》的红娘,无需雍容的戏服与头饰,唱词也不秾丽,却自有一派玲珑婉转。春香小青们最值得称道的是“真”,昌蓉小楷亦有这份率真,从淳朴间流出来,你会不由得亲近。即便抄《心经》《金刚经》这些经文,也会让你在默念中就观照自在了,这也是你在亲近昌蓉时会有的自在。所以,昌蓉小楷不是谦谦君子,不是王羲之的俊逸,不是赵孟頫的风姿绰约,它是质朴天真的女子,不含一丝做作,端庄又生动,温柔且秀逸。你看它时,就似在月光下看一袭旗袍的女子身影,婆娑有致。
恍惚的,我竟不知是写昌蓉抑或是她的小楷了。时序正深冬,最宜读昌蓉,便作《深冬帖》。
于甲午年深冬草就
(王亚,青年作家,在国内多家报刊开设专栏。出版有散文集《此岸流水彼岸花》《一些闲时》《今生最爱李清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