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飘零半世殇
2015-05-30田园鹿
田园鹿
烽火连天,点燃了御苑的宫柳,也烧尽了她的花开盛世;铁蹄声乱,踏破了山河,也踏碎了她的岁月静好。眸中藏着家仇国恨,随着日渐黄昏,心也掩紧了重门。有时她觉得此生虚晃,不知为公主时是梦,还是在五国城时是梦,亦或许,这都是梦。
那年,春寒刚散,杏花香萦绕宫廷,樱花还未寥落,清歌妙音不时从宫宇深处传来。
风雅的皇帝执笔绘丹青,只愿沉醉在诗词山水里,不问江山事,正欲给宣纸上那处山水人间再添一片落樱花影,曙红与钛白二色还未调匀,太监来报:贵妃王氏诞下一女。
徽宗登时喜上眉头,女儿好,水做的骨肉,不会沾染凡尘政事和权力的污垢。怀抱着小公主,这女儿生来便肤若玉雪,软糯可人,将来只望她长得温柔秀美,福泽绵延,于是赐号柔福。
柔福生性活泼聪颖,可惜母妃早亡,徽宗怜她年幼失母,将她交于皇后抚养。在柔福儿时的记忆里,宋朝的宫廷一派盛世景象。繁花灿然,碧水明媚,柔美的阳光抚过她俊俏的面颊,映出明艳的笑容,格外甜美可人。寄居于皇后宫中的柔福机灵可爱,她对每个人笑,想要得到他们的温暖庇护,那是自母妃离世后她便一直渴望的东西。
还好,父皇和同胞哥哥赵楷一直对她非常怜爱。这世间万物于她而言,也都如哥哥笔下的诗句般美好。
后来,柔福渐渐长大。她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常常想将来会遇到一个怎样的人为自己铺就十里红装?她想象着自己穿上如火嫁衣,走向此生最爱的男人,周围是一片明媚春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柔福执笔绘丹青,勾勒良人模样。他应如楷哥哥那样,脸部有利落明朗的棱角,眼睛里透着被无限温柔包裹着的肆意才华;他的文采武功可能更胜她的状元皇子哥哥一筹。他会给予自己最温暖的庇护,而她只需在这繁华盛世里,安享流年。
此时宋宫姹紫嫣红,似要将这世间的美好尽数开遍。可这一切,终究还是被一场战乱打破了。
靖康二年的四月,再没有春花秋月相伴,荣华俱成往事。剽悍凶猛的金人踏破了开封的城门,直逼宫廷。
那年,柔福只有17岁,本应在闺阁深处静等那个为她铺就十里红装的人,可等来的却是金人的铁蹄和一张张凶悍残暴的脸。他们就这样闯进她的人生,带着北方刺骨而凛冽的寒风,带着野蛮而凶悍的气息。她怕极了,用力喊着救命,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却听不到一丝回应。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连太上皇和皇帝都坐上了金人的囚车,哪里还有人保护她?那些渴望偏安一隅的权贵们用她抵了一千锭金子的折岁费,于是,柔福与三千大宋皇族贵戚一起,以无比羞辱的姿态被金人押送北上,去往他们的国都五国城。
北上途中,风雨凄凄,昔日的帝姬妃妾们再无尊荣可言。当命运变身魔鬼血口大张时,无人能够幸免。
北上途中,柔福先后被好几位金国大将霸占。只是,没有人能真正拥有她。柔福虽娇弱,性情却坚贞,她始终记得自己是大宋尊贵的公主,纵是国破家亡,身世飘零,她仍有她的骄傲。于是柔福将冷漠与高傲写在脸上,以自己的方式轻视着那些敌国大将,不屈从他们任何一人。抵达五国城后,她以宋室宫廷年龄最长未嫁公主的身份入了金国皇帝的后宫。
落难公主和敌国的王,若是有一方肯屈就,或许也能成就一段乱世佳话。可是柔福不肯。柔福要的是故土盛世里的流年安稳,这个敌国的王给不了她。于是她抗拒,冷漠,排斥。他翻手为云,送她去了最不堪的洗衣院。
洗衣院名为洗衣房,实为娼妓院。宋朝北上的贵族女眷们若没有被某一金国王侯占有,便统统安置在洗衣院为婢。
洗衣院的生活使柔福变得越来越麻木,甚至忘了该怎么哭……
白日里,洗衣院的活计繁重,柔福以前从未做过,如今却要一步步学起。北方寒气入骨,浆洗衣物时,手浸在水里,冰冷刺骨。偶有闲暇,柔福喜欢一个人坐着,望向南方,那安静的身影里写着的,不知是落寞,是凄苦,还是无奈……
故国宫廷里的杏花春雨总是那般轻易地浮现在她眼前。她笑,眼睛里却是深深的绝望。
偶然一次,她见到了同是落难的父皇,悲苦与欣喜一起从心间袭来,她想唤一声:“爹爹。”声音却哽在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半世风雅的徽宗也看到了她,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似是不敢看她一眼。不过几年而已,他已骤然苍老,尘满面,鬓如霜,眼含泪,再见只当不见吧……
也或许,在某个风清月明的晚上,月光清长,不能带她归故乡,却给她带来了最爱她的楷哥哥。他瘦了很多,却仍优雅清逸。他对她笑,眼里尽是沧桑。她心疼地流泪,面前的人原是大宋最潇洒俊逸的皇子,天下人都知他才华横溢,赞他状元皇子。他本应白袖长剑,抚琴泼墨,占尽世间风流,如今却在北方苦寒之地受尽折磨,只是他的笑还是那样温暖,他说:“柔福,若是可以,就忘了过去,忘了故国。在这里为自己谋一个安稳的去处罢。”
怎能不痛,怎能忘记,风雪在身上摧残,故园遥不可及,却始终在心间徘徊不去。
几年后,柔福离开洗衣院,被分配给一位金国王爷做次妃。只是,柔福的冷漠依旧写在脸上,眼睛里浸着的是满满的沧桑。于她而言,给敌国王爷做次妃和在洗衣院为婢无甚分别。沦落敌国,不论身份如何,都是受尽凌辱。她唯一能做的,是用同一张冷淡的脸面对身边不同的敌国男人。
有时,看到那些为了一时安好委身于金国男人,勉力承欢的昔日姐妹,柔福心中更觉凄苦。她想劝阻,可话未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太过单薄。靖康一难,留在史书上不过短短几行文字,却有无数受尽屈辱的鲜活生命逝去。总有人要忍辱蒙尘,总有人要守贞自尽,总有人要被蹂躏至死……
柔福也想过,余生就这样了断罢。身在敌国,心系故园,生命在怀念中慢慢走向落幕。求不得她要的安稳,却也可以坦然面对世间烟云。北方的风在生命中呼啸而过,她的心也和这风一般冷,世界像是一个巨大的冰窖,冻住了她所有的感情,那些莺歌燕舞的过往年华,那些受尽宠爱的昔日岁月,远得像是前世……
可是有一天,他出现了。他是金国皇子,完颜宗隽,要她做他的女人。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因这女子有几分姿色,还是因她不肯低头屈就的倔强,像极了自己。他要得到她,不计手段后果,或许还利用了早已沦落得不成人形的二圣,毕竟,他们是柔福最为挂念的家人。于是,昔日的徽宗以囚徒的身份见了他曾经最宠爱的女儿,求她委身完颜宗隽。
柔福从未想过,再见父皇竟是此种景象。垂垂老矣的昔日皇帝,面上尽是沧桑,如今被迫来求自己的女儿委身于一个敌国男子。柔福的眼睛酸涩得难以忍受,这次,纵是她仍想保持高傲的姿态,也已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完颜宗隽,他是如此耀眼的男子,俊逸英武,待她又极温柔。他似是占尽了哥哥的优点,又带着金人特有的霸气明朗。他有着最尊贵的身份,可以护她一世安稳。
可是她不能,她是宋朝公主,她的父兄在这里受苦,她的九哥登基后在南国辛苦收拾残局,若是此时屈从这个敌国男人,来日将以何面目面对她的故国家人?
她恨,恨自己为何国破家亡,无依无靠。是上天让她落难蒙尘,不堪重负的吗?不,上天只是给了她骄傲的性格和美丽的容颜,致她沦落他乡、岁月零落的是这些北方蛮夷!有那么多机会,她都可以杀掉身边这个男人,这个如此耀眼,却又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杀了他,是不是也可以为大宋重整破碎河山尽一份力?
他嘲笑她,嘲笑她的父兄家国。“你们宋朝的男人,早已在温香软玉里消磨了阳刚气概,而我们的儿郎生如猛虎,势如破竹,又怎是你们能抵挡的?不要想了,你们的皇帝永远都不会打过黄河来救你。”这是完颜宗隽为让她顺从说给她听的,而他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
一众如她一般娇柔的南国女子却要为男人们的懦弱承担罪责,而那些男人,是她最亲近的父兄家国。这一世,注定不能爱,不能恨,不得安稳……
终于,她受不了内心的百般煎熬,被爱与恨撕扯着,一病不起。她还想如当初那般,怀念着故国,麻木地活在五国城,了此余生。可是如今,痛苦驱散了麻木。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交付了一个无比耀眼的人,他的光芒,没有人能够抵挡。那份心心念念的安稳,终是求不到了。也或许,它曾经出现过,却让自己固执地躲开了。如今想来,到底是谁辜负了谁?还是这乱世,辜负了他们?
她看着五国城里生活富足勇猛健壮的金国子民,想着家乡因战乱而四处飘零的百姓,还有与自己一起受尽凌辱的族人们,泪止不住落下。她是最尊贵的公主,她也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她不能解救百姓臣民,不能为自己求一世安稳,不能爱上那个敌国男子,可也恨不了他。
身边,已没有人宠她怜她。她躺在床上,一声声地咳嗽着,直到咳出血来。那血,鲜艳得像是那年的花雨,她看着那明艳的颜色,静静地笑了。身体越来越沉重,眼睛越来越沉,终于可以睡了呵……窗外,北风朔朔,吹走了她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一代帝姬,半世飘零半世殇,未到三十年华时就客死异乡。孤单死去,是悲凉,也是解脱。
眼睛闭上的那一刻,漾过眼眸的,大概是她儿时在宋宫里穿梭而舞的那片落樱花影吧。那时,她的父皇与母后都在,楷哥哥在不远处看她跳舞,对她微微一笑,抚琴弹曲。慢慢长大后,有一个貌如完颜宗隽的耀眼男子为她铺就十里红装,给予她这世间最温柔的庇护。
那是她想要的,繁花盛世,流年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