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个小曲你听听
2015-05-30周大新
周大新
我们老家那地方的人,大都有一个习惯,就是在下地干活、料理家务和出门走路时,爱哼个小曲。小曲的调儿很随意,怎么哼着好听就怎么哼,或是带一点豫剧、越调的韵味,或是带一点田园歌、山歌的野味,或是干脆就是自己觉着舒服的味儿;小曲的词除了少部分是老辈子就传下来的,大多是哼唱者自己随口编的,或是述自己的心境,或是描眼前的事物,或是抒自己正想着的东西。哼小曲的人中,男人居多。即使一字不识的人,有时也能哼出很婉转动听的调儿,能编出很有味的甚至识字人都难想出的词儿。哼小曲多是一种下意识的不由自主的举动,目的也是自娱;当然,有时人高兴了,哼唱的声音会高会大,会有意让人听见,让他人也跟着快活。对于这种哼小曲的习惯,有不少顺口溜做过描述,比如:
屋里有火浑身暖,
灶里有火要冒烟;
心中有事直想唱,
不由自主哼开腔。
又如:
哼曲不学自小会,
放到肚里不累赘,
走着哼来坐着唱,
睡醒还想来两嗓,
老婆听得心头恼,
一脚踹我床帮上,
床帮上,冰冰凉,
寻思寻思还想唱。
再如:
我的曲来也不多,
浑身牛毛比不过,
今日就是哼一夜,
才哼一只牛耳朵。
我们村哼小曲哼得最好的,当属五爷。五爷不识字,但定调编词都是一流的,张口就能出来,而且有些词儿文文气气,分明是从书上来的。后来才晓得,五爷的好多曲词儿是从鼓书艺人那里学来的。
据老七奶奶讲,五爷落地时与别人就有些不同,别的孩子接生婆一拍屁股都是哇一声大哭,五爷不是,五爷是嗨嗨哟哟呵呵哎哎叫一声,拖腔很长,仿佛是唱。不过这话已无法证实,当初看过五爷出世的女人们都已过世。
五爷四岁开始显露他脑子的聪明和哼曲的本领。村中只要有人哼曲让他听到,他跟着就能哼唱一遍。金锁老爷说,他那天在碾盘上蹲着随口哼了老辈人传下来的那曲“笑一场”,在碾盘下捏泥人玩的五爷跟着就哼唱开了:
人生就像杂烩汤,
贫贱富贵一锅装,
等闲是非别在心,
遇事咱先笑一场……
金锁老爷听了一怔,当时伸出拇指就夸:这小子脑瓜精!
五爷六岁时开始放羊,是给村东头老秦家放的。羊一共七只,全是山羊,五大两小,五爷的任务是每天在河滩里把它们的肚子放饱,放一月可从老秦家得四升包谷。山羊腿快,跑起来很疾,常累得五爷直喘气。放羊时中午不必回家,老奶常在五爷的小衣兜里塞两个蒸熟的凉红薯,外加一根葱。中午羊在暖阳下吃草时,五爷便惬意地从兜里掏出红薯,就着葱大口吃着,吃罢,去河沟趴下喝一阵河水,而后抹一下嘴,摔几响羊鞭,便站在河堤上哼开了:
细面条,半尺长,
东风晃,西风凉,
宝宝吃了去放羊,
放羊放到沟沿上,
坐在沟沿晒太阳,
晒得心里暖又痒……
五爷放一天羊再累,回家从不向老奶诉苦,每天到家总是笑着说:妈,俺回来了,羊肚子吃得可饱啦!
从十岁开始,五爷放下羊鞭开始收破烂。靠放羊挣的四升包谷已远不够家里的开销!那时五爷用一支小扁担挑两个竹篮,篮子里放一点预先买来的针和线,整日在附近的村子里串着收破物烂件,什么旧褂子、烂套子、破麻袋、胶皮底、胶皮带,穿不成的烂胶鞋;什么头发、猪鬃和马尾,使不成的铜锣底;什么烂玻璃、空酒瓶、碎骨头、烂麻绳,他统统都要。收上这些旧东西,付给人家一点针和线。每当他收上一担,喜滋滋挑上去柳镇废旧物资回收站卖时,总要边走边哼道:
十二个月,是一年,
姜太公手持钓鱼竿,
三寸金钩五尺线,
一钓周朝八百年。
一个月,是三十天,
我老五挑担收破烂,
收了破烂去卖钱
收它三载或五年,
置它三万五千元,
娘有衣来爹有烟……
五爷十二岁那年秋天,老奶奶和老爷爷相继得病去世,五爷失去了依靠!哥哥嫂嫂们不久主持分家,他只得了一间草棚和一口破锅,邻居们看见他那点可怜的家当,都连连摇头叹息,替他以后的日子发愁,担心他过不下去。殊不料分家的当晚,他自己用锅煮了两碗半生不熟的红薯面汤喝了,边刷锅就边唱开了:
十二老五本姓穷,
家住邓州周家营,
居家只有人一口,
四处去干小营生。
前晌挑担收破烂,
后晌卖瓜打烧饼,
夜晚闲来无事干,
顶着月亮补补丁。
谁知人穷运偏消,
挑担遇见顶头风,
洗衣直碰连阴雨,
补衣光见大窟窿。
有心出门躲一躲,
谁知步步不离穷,
跑得慢了穷撵上,
跑得快了撵上穷,
不紧不慢走几步,
一跤绊进穷字坑,
脚蹬一个穷蝎子,
手按一个穷马蜂……
邻居们听见这哼唱声,都松了一口气,说:这孩子既然还能哼出小曲,就有活下去的心劲。
邻人们的判断没错,五爷虽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孤单生活,却照样长成了一个壮实小伙,十七岁那年他就身高五尺八,能扛得起二百斤的麻袋。那时村里几个热心人开始为他张罗婚事,那些准备做岳父岳母的男人女人先看见五爷的身胚貌相,都点头说:好!待一瞧五爷的那份家当,就又急忙摆手说:罢了!一不成二不行,转眼就把五爷耽误到了二十四岁。那年头二十四岁已算过了婚龄,村人都摇头为五爷惋惜,五爷却满不在乎从不叹气,照样畅畅快快过他的日子,干活走路照样哼他的曲儿,只是这时他哼的小曲的词儿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或是:
冉家门前一棵瓜,
扯扯捞捞到赵家;
不图赵家田和地,
只图赵家有好花。
或是:
楼上吃瓜楼下看,
瓜子掉在楼下边,
今日和你眼对眼,
不知何时面贴面……
村人谁也没想到,正是由于五爷的那份不忧不愁爱笑爱哼唱的脾性,让他最后结成了一段美满姻缘。
那阵子村西头的范老大为田地同人打官司败了,整日在家生闷气,眼见得人一天天黄瘦下来,不能吃、不能睡,范老大的女人和女儿便忙着给他抓药治疗。五爷那天外出给人打工经过范家门口时,进去找火吸烟,见范老大那双眉紧蹙气郁在心的模样,就笑着说:范大叔,看这副样子,你眼下缺的是快活,这样,听我给你哼个曲,把你心里的气解解,也免得去喝那苦汤药。说毕,不待允许便清了清嗓子,顾自哼唱开了:
莫要气,莫要恼,
气恼容易使人老。
万事都能成过去,
何学痴人愁不了?
任你田地有万顷,
年年处处埋荒草。
放着快活不会享,
何苦自己寻烦恼,
莫要气,莫要恼。
明日阴晴实难保。
一家大小要和好,
粗布淡菜茶饭饱,
这个快活哪里讨……
不知是因为五爷那份不等应允张口就哼的滑稽,或是因为五爷唱曲那副满腔嬉笑手舞足蹈的模样,还是因为那曲子韵律的别致,反正范老大听完破天荒地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不打紧,已经两天吃不下饭的他竟一口气喝下女儿端来的一碗面条。五爷当时点着烟也就走了,没想到当晚他正在烧火做饭时,范老大的女儿紫燕跑来羞羞地喊:五哥,俺妈让来请你去俺家一趟,再给俺爹解解气闷,好让他早些病好。五爷一听,说:好!当下就熄了灶火去了范家,坐下就又是说笑又是哼曲地把范老大逗得眉开眼笑。自此,五爷每天晚饭后都要去范家坐一个时辰,用自编的小曲硬是把范老大的那股闷气扫了,使他能吃能睡能下地干活。
在这个过程中,五爷便也同紫燕熟了,两个人先还是相互很拘谨地叫五哥,紫燕妹,后来便把这称呼省略成了哥和燕妹,再后来紫燕见五爷去,便什么也不叫,只趁爹妈不注意时把预先留下来的一把花生或一个鸡蛋飞快地塞到五爷手里,五爷也就嘿嘿一笑,不推不让地收了。当两位老人在一个傍晚无意中撞见五爷和紫燕的舌尖尖搅到一起时,不但没生气,反而把忐忑不安的一男一女叫进屋里说:你们要是愿意,就择个日子早把婚事办了!这一来喜煞了五爷,那晚他是连跳带哼跑进自己家的。其实范家两位老人早对他有了好感,早有了招他为婿的心意:紫燕跟了他,这辈子起码不会愁死!
与紫燕婚后那段日子是五爷此生最灿烂的岁月,他原来做梦也没想到能娶上像紫燕那样漂亮的媳妇,他真真是心花怒放了!那阵子村里人在村中、井台上、庄稼地里,到处都能听到五爷的笑声和高腔哼唱,他那阵哼唱的词儿连村里的年轻人听了都禁不住要脸红。比如,他在田里给人家帮工歇息时,会亮着嗓子哼唱:
人在外,心在家,
家里有盆牡丹花。
有心回家把花看,
可惜掌柜不准假。
人在地,心在床,
床上躺个小姣娘。
姣娘揣着俩白馍,
盼俺回家亲口尝……
有时他在村边河滩上为东家割草,看见紫燕在家门口洗晾衣裳,他便会提着镰刀嬉笑着哼唱:
妻是水,夫是船,
船儿和水最有缘;
水亲船儿船亲水,
日日夜夜永相连。
夫是船,妻是帆,
帆儿挂在船上边,
风吹浪打不分离,
同生死来共患难。
夫是风,妻是帆,
风吹帆儿帆催船,
帆儿想风风想帆,
生生死死永不散……
他的歌声没完,便把紫燕羞臊得扭身进屋了。
中午收工后,他挑着空桶去井上担水,一边悠闲地晃着水桶,一边就顺口哼着:
碧纱窗外静无人,
跪在床前忙要亲,
骂了个负心回转身,
一半儿推辞一半肯,
先亲她的俩脸蛋,
再亲她的双嘴唇,
亲罢她的白胸口,
再亲她的嫩双鬓……
同去井上打水的媳妇们听见他那小曲,先是相互挤眉弄眼地疯笑,接下来就红着脸骂:死老五,你敢把和紫燕在屋里的事也哼唱出来,不怕烂了嘴!小心回去紫燕打你的耳光!五爷听罢就眯了眼哼唱道:
打是亲,骂是爱,
不打不骂热不来,
要打你就打胸口,
我顺势抓住你的手。
接着把你拉进怀,
就势便往床上歪……
那些媳妇们听了,便笑着抓了坷垃来打他,把他撵得满井台转。
五爷在笑闹中根本没料到,一场灾正在向他身边潜来。他那时心中对未来日子的筹划是:让紫燕生下一儿一女;他在外替人做工挣钱,紫燕在家料理家务抚养孩子;慢慢地争取买一头牛,置二亩地;地里夏季种麦,秋季种薯;收麦收薯时,他在地里干,紫燕领着孩子来送饭,一家人快快活活地在田里笑。但生活没有也不会照着五爷想的那样发展,当他在心中筹划的时候,灾难的阴影已经抵近了他家那间草屋的屋檐。紫燕是在同五爷结婚第二年怀孕的,怀孕三月后流产了,邻居的几个嫂子问紫燕流产的原因,紫燕红了脸不答,五爷带几分愧意地笑着说:怨我不小心!几个嫂子就用指头刮着脸羞他:没出息!第三年,紫燕又怀上,这次五爷连触摸她都十分谨慎,临产的前一天,为了让腆着大肚子的紫燕高兴,五爷还站在床前哼唱:
是儿是女听端详,
不要踢,不要蹬,
省得你娘疼得慌!
里边黑,外边亮,
早出娘胎早亮堂,
早上学,早读书,
早日学会做文章!
口儿诵,心儿想,
口诵心想入考场,
考完出场登金榜,
请台大戏门前唱,
又排场,又风光……
可第二天请来接生婆,接生婆一摸紫燕的肚子,就沉着脸说:糟糕,横位,要难产!她的话音刚落,紫燕这边已经嘶喊一声发了作,眼见得鲜血一股一股往上涌,孩子却总也不出来,接生婆一着急,就连手连膊伸进去,生生把孩子扯出来,这一扯不打紧,孩子虽然得救了,紫燕却来了个大出血。鲜红鲜红的血大水一样漫了地,五爷心疼得乱跺脚。没有半个时辰,脸色煞白的紫燕就微叹一声断了气,五爷扑上前只摇了一下紫燕的胳膊,就也扑腾一声仰身倒下去。
五爷一下子病倒了,村里人络绎不绝来看他,人们看到五爷一下子变得黄皮寡瘦眼窝深陷,就都在心里说,老五从今往后是不会再哼再唱再笑了。再看看裹在小棉被里放在他身边哇哇直哭的没满月的儿子,女人们就抹开了眼泪,出得门后就叹息着议论:这父子俩日后可怎么过活!老五怕是哭都哭不及哟……
后来人们吃惊地看到,五爷在床上只躺了十几天,就挣扎着拄一根棍子出了门,去四爷家抱回四奶替他喂养的儿子金金。从此,他白天抱着金金去那些有孩子的人家求人家女人给孩子喂奶,晚上便烧一个红薯,一点一点地往儿子嘴里喂,边喂边轻轻地哼着:
天上下雨地下浸,
人留儿孙草留根,
人留儿孙防备老,
草留青根等来春。
吃呀吃,小金金,
吃饱肚子才长身,
长壮身手能干活,
干活才能养父亲……
此后,白天,人们看见五爷用一根宽布带把儿子绑在后背上,到富人家的田里去做活,孩子哭了,便停下手中的工具,松开布带把金金抱在胸前,或是从衣袋里摸出一根烤熟的包谷穗,掰下十几粒嚼碎了喂;或是变着法儿哄一阵,直到他不哭了,五爷就一笑,又绑背好了继续干。到了晚上,五爷便低低地哼着曲儿给金金催眠,那曲儿从门缝里飘出来,一点也显不出愁苦:
一拍拍,二揉揉,
爹给乖乖当枕头,
乖也睡,爹也睡,
一睡睡到梦中游,
梦里有个小花狗,
小花狗,跑大路,
大路上有个金葫芦,
金葫芦,红飘带,
你是爹的小乖乖。
乖乖合眼仰身睡,
不哭不闹不蹬被……
大约是小金金长到六岁时,我们这地方解放了,五爷分了两间房子三亩地,小金金也被送进了村中刚成立的小学堂,日子一下变了样,五爷脸上的笑纹更多了。夏天的正午,五爷领着金金去河里洗澡,爷儿俩互相搓着身上的灰,搓到腰眼就笑开了,这一粗一细一老一嫩两股笑声搅在一起,荡得满河都是,村里其他洗澡的人听了,就都感叹着:要是老五不是快活人,当初被哀愁压垮,现如今这世上就没有这爷儿俩了。
小金金这孩子从小吃苦,知道爹供他上学不易,晓得用功,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排在前头,经常受到表扬。每到期中、期末考试,五爷也总要亲自去学校探问儿子的成绩,问罢成绩之后,五爷总是高兴地拉着小金金的手,哼着曲儿往家走:
进了门,抬头望,
凤凰落在屋梁上。
头朝东来尾朝西,
俺家要出状元郎。
状元郎,别骄狂,
前边沟坎有泥浆,
要是不看脚下路,
说不定还要摔一场……
小金金考学出奇的顺,初小毕业考上高小,高小毕业考上初中,初中毕业考上高中,高中毕业考上师院,一步没停。金金从师范学院毕业时已是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五爷望着这个壮实机灵有了大学文凭的儿子,笑得眼都没了,那阵子他下地干活、在家歇晌、出门赶集,都要哼唱:
一房门帘一房天,
二房门里挂八仙,
上八仙,下八仙,
三八二十四神仙。
此处本是神仙位,
还上哪里访神仙,
家有宝贵读书子,
谁说还不是神仙?……
金金后来分配到县城一中教学,一年后,和邻村的姑娘秀花结婚了。自此,五爷结束了自己动手洗衣做饭连衣补鞋的历史,家里的一切都有儿媳妇操持,他只管去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每到星期六,儿子金金骑个自行车从县城回来,差不多总要给他带点东西:或是两包大舞台香烟,或是一双棉鞋,或是一双手套,或是一包茶叶,东西不多,但五爷心里舒服,儿子孝顺呐!儿媳秀花也是贤惠人,平日面条做好,总是先用筷子给公公捞上一碗;哪天鸡下蛋多了,秀花还会在饭锅里卧个荷包蛋,悄悄盛在公公的饭碗里;有卖白酒的来,秀花总要给五爷打半两端到面前;五爷冬天穿的棉袄夏天穿的布衫,秀花总是拆洗叠放整齐,随用随拿。虽说日子还在增加,但五爷脸上的皱纹却不再添了,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段辉煌岁月。
那阵子,村里人常听他哼唱:
又爽快,又安泰,
无忧无虑无挂碍。
父耕田,子教书,
知勤本分好自在。
吃淡饭,穿粗衣,
不去妄求有何害。
不攀缘,不借债,
心中宁静无祸灾。
你礼来,我礼往,
彼此清凉彼此快……
秀花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一个胖小子,起名叫埂埂,埂埂有奶吃,长得快,三个月就长到了二十斤,又白又胖喜煞人。那天中午天气暖和,五爷下地回来,见儿媳在做饭,自己便把孙孙抱起来,又逗又亲忙一阵,末后他看着孙儿那一对眼,就笑了说:埂埂,爷爷老了,爷爷这辈子把该干的事都干了,爷爷想享福了,你快点长大;和你爹一块操心持家,让爷爷好好歇歇!那埂埂嗯嗯嗬嗬似回答,五爷高兴得哈哈笑。笑声中他根本没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老五,你笑得太早!他根本不知道,生活不仅不允许人做过细的筹划,连过于乐观的话也不许早说!
就在五爷说过那话不久,一件意外的祸事就猝然飞来了:县城一中的两派红卫兵发生武斗,金金为救一个他最喜欢的学生,被乱枪击中,死在了校园里。当邻居们把金金的尸体从县城抬回村里时,五爷只看一眼,就昏死了过去。五爷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号啕着叫:老天爷你不公平呀!我这辈子吃的苦还少么?你手上攥的苦再多,也不能都扔给我一个人!为啥不平均给大家分?老天爷你心太偏呐,你是生生要逼我老五死,你日后休想让我敬,我天天要骂你不公平!……
五爷从此一病起不了床,村里人都知道这打击的沉重,都估计他年岁已大,无论如何是经不起这一击了,好心的老人们已在商量着为五爷做棺材的事。但是一个月过去后,五爷又扶着门框出门了,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执拗地用眼盯着天空,似乎在同天赌气!
不久,五爷又开始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地干活,贤惠的儿媳秀花流着眼泪阻拦:爹,你歇歇,有活我去干!但五爷坚决地摇头,而且说:秀花,爹是明白人,你年轻轻的,不能就这样守着过一辈子,有好的人家,你就走吧!把埂埂留给我就行!秀花哭着说:爹,我伺候你一辈子,我不能对不起埂埂他爸……半年后,五爷到底还是托媒人给秀花说了一个好小伙,催她过去成了亲。秀花走后,家里又变成了一老一少两个人,和当年紫燕死时几乎一样,生活仿佛走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一段。那阵子红卫兵们常把伟人语录写在纸牌上教人念,那天,当红卫兵教村人读到了“历史常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句话时,五爷瞪大了眼,长久地盯着那纸牌,似乎这句话是针对他个人的经历说的。
自此,他下地干活,背上重又背了一个孩子。埂埂的重量和当初的金金差不了多少,差得多的是五爷的力气,他过去背金金干活时,只要他不哭,他就可以一直干。现在不行了,背不了多久,他就要喘粗气出虚汗,就要在田埂上坐下歇一阵,就要咳一阵痰。但他从不叹息发脾气,总是默默地干活、做饭、洗衣、补鞋。偶尔,还能听到他哼唱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哑多了:
双肩门,单扇开,
人世温暖俺才来,
原想会吃灵芝草,
谁料尝的苦莲苔。
莲苔苦,苦莲苔,
各样尝尝也值得,
要是还有别种苦,
你就给我都扔来!
我就不信顶不住!
偏不愁来偏不怪,
偏不后悔到人世来,
偏要长寿活一百!……
日子在五爷的喘息中一天天走,小埂埂也在五爷的喘息中一天天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五爷又拄着拐杖把他送进了学堂。埂埂既承继了他父亲的那份聪明,也承继了他父亲的那份毅力,功课一直很好!爷爷每次喘息着去学校给他送粮送钱时,他望着爷爷的苍老模样,心里就平添了一股一定要学好的决心,终于,他十六岁那年考进了清华大学。临走的那天,埂埂给爷爷跪下哭着说:我一毕业工作,就接你去我那里享福!
如今,埂埂已经毕业留在了北京一机部,而且还因为发明了一个什么仪器,受到了国家的奖励,也已经结了婚,女的还是一个工程师。那次埂埂和妻子回来接五爷去北京,五爷喘息了许久才说得出话:不行,人老了,经不起车上的颠腾,一动就上不来气,我还是就住在家里吧,你们在那里好好过日子就行!……
埂埂给爷爷留足了钱,又找来一个远房亲戚照料爷爷,然后和妻子回去上班了。五爷闲不住,掏钱买了七只山羊,天气好的时候便赶上羊去河滩里放,每当他赶起羊群向河滩里走,他都恍然想起小时候,哦,那时候也是放山羊,那时候也是在这河滩上,原来人生的两头竟一样!
五爷放羊时照旧爱哼唱,只是嗓子嘶哑得厉害,而且因为喘息,就变得时断时续:
人老了……人老了,
人老先打哪里老?
人老先……打头上老,
白发多,黑发少;
人老先……打耳朵老,
耳朵嗡嗡听见的少;
人老先打……眼上老,
双眼蒙蒙看见的少;
人老先……打嘴上老,
活活络络咬动的少;
人老先打……肩上老,
摇摇晃晃挑动的少;
人老先打……腰上老,
弯的多……直的少;
人老先打……腿上老,
软软沓沓跑动的少;
前头说的都不准,
人老先从心上老!
只要人心一老掉,
身上各处都变了,
只要人心不变老,
阎王勾命不提早,
身子轻易不会倒,
就敢同运气……再赌一遭!
……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