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笺
2015-05-30柴薪
柴薪,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00年鲁迅文学院创作班结业,2004年浙江省第四届青年作家讲习班结业。作品散见于《江南》《西湖》《北京文学》《山东文学》《短篇小说》《当代小说》《星火》《鸭绿江》《小说月刊》《散文》《中国诗歌》《诗江南》等刊物。
路
春天来了,风细了,瘦了,圆了,长了。丝丝地吹着,若有若无,仿佛来自灵魂的缝隙。在清晨,沉默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花斑鸠突然叫了几声,是一只,或是两只,在这条路边的杂树林子里。从此,在以后的许多个早晨它都会不停地叫下去。阳光也出来了,阳光变暖时,便成了一种抚摸。在路边,我发现那株野海棠的枝条上爆出了芽粒。星星点点的,腥红。很红很红的颜色似乎有尖锐感,像针尖。好些年了,它一直没有开花。不知道今年它会不会开。我看了一会儿,感到很愉悦。感到春天正一针一线把我织进她的图案中去。还有一株野石榴树,枝条也变得柔韧了,树皮被风吹破了,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去年,这株石榴树结了七颗野石榴,小小的,圆圆的,润润的红皮石榴,像北斗七星。毫无疑问,今年,它会结得更多。天空会在它纷披的枝桠间落下一个更加璀璨的星群。沉寂中又传来一阵花斑鸠的叫声,我没有到江对岸去,我在江这边停了下来。
从沙湾到徐家坞之间这条路,我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了。同一条路,我走得越多,越说明了我生活的单调。但是,反过来说,为什么我就不能通过对简单有限事物的反复描述,来使自己抵达某种繁复呢。从沙湾到徐家坞之间的这条路,中间隔着一条江。江上架着一座新建的大桥。去年夏末,下午,阳光明晃晃的,当我经过大桥时,看到一大堆雪白的云。映着深邃幽静的蓝天,映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映着地上郁郁葱葱的树梢,那堆白云显出极其强烈的亮度和质感。当然,那片白云早就消失了——没过多久就消失了。云聚云散,缘起缘灭。如今,只剩下那一片空旷的天空。只有我知道,那一片天空,曾有过多么绚丽的景象。只有我,一直对那一片白云念念不忘。因此,每次走过那条路时,也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那片天空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荒凉。徐家坞北有一片桔树林,小小的白色的花骨朵刚刚从枝叶间脱颖而出,脆弱的美从虚无深处再次来到人间。我一直在某种极端的有限性中生活。是的,我要把同一条路,反复走,经常走,直到把它走成一种无限,直到用尽自己的这一生。
乌鸦
草儿还没起身——是那种将要起身,犹未起身的状态。但看上去明显比前段时间绿多了。这是在东门街的尽头,老城墙根下。东门街,一个地名。我曾在此生活过几年,因此,对我而言,它已经超越了地名,它是一枚心灵的邮票。沿着东门的老城墙遗址蜿蜒向南,破败的城墙上杂木丛生,芳草萋萋,野花朵朵迎风摇曳,蜿蜒的老城墙根前有一排榆树林带,从衰败的城门口一直向南延伸。附近的矮房子已经差不多拆完了,留下一片空旷的空地,一片苍茫。我看到了许多鸟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共十二个。鸟巢有的很大,有的很小,粗糙,简陋。有乌鸦的,也有喜鹊的。这些鸟巢参差不齐,无一列外都搭建在榆树高高的树梢上。有的一棵树上甚至有两个,像一双眼睛。很快,这些榆树就会长满叶子了,就会把鸟巢掩藏起来了,而且又慢慢把它们举向一个新的高度。这样,过不了多久,鸟巢中就会孕育出幼鸟,林子里就会充满新的歌唱。
有一次,我看见四五只乌鸦,它们在榆树上飞落。我一直认为乌鸦是种孤独的鸟儿。这么多乌鸦在一起,只不过加深了它们的孤独。我又看到风把它们黑白分明的羽毛吹得有点零乱,我在风中一动不动地注视了好久,才离开。
小诊所
那个小诊所在小镇的西边,靠着一条沙石路。一个小小的院落,三间出檐的瓦房,青砖,黑瓦,白墙,院墙也是白色的;院墙外长着一排整齐的水杉。它的黑瓦很好看,半圆弧的小筒瓦,瓦上积满了青苔,瓦草;是民间小土窑烧的,如今这种小土窑已经不见了。因此,这样的瓦如今极少见了。现在的瓦都是红色的或绿色的或黄色的琉璃瓦。一片小筒瓦就像一个半括号,这些半括号依次顺势叠砌,呈鱼鳞状,便有一种沉静典雅的韵律感。
小诊所有着古朴清冷的色彩,不像大医院的大厅里那么喧喧闹闹人声鼎沸,有着乡村特有的深厚滞重的宁静,也有着可以看得见甚至可以捧在手中的清幽幽的光阴。我喜欢小诊所里一幅挂着的用镜框裱好的字,字体是汉隶,端庄古朴。内容是“一把草,一根针”。这六个字有着传统中医的平和,沉稳和自信,甚至略微显出了某种简洁的意味。诊桌上摆着一个全身画满经脉穴道的小铜人,一个把脉时用的小枕包,一支笔,一沓纸,以及插在小沙包上的几根银针,简洁的不能再简洁了。
院子里种着天南星,金钱草,桔梗,七叶一枝花,麦冬,白芍,忍冬(这种植物的花朵在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有着那么浓郁暧昧的气味)。还有几种草药,我叫不上名字。天南星高高向上生长着,白芍刚刚冒出红艳艳的芽粒。一只鸟在院子上空叫了一声,像一滴饱满的雨水,在一片荷叶般寂静的天空中滴溜溜地滚动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才突然笔直地落下来。生命在天地间流转着。
大风与小镇
在这片土地上,这些小镇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有些零乱和陈旧,像被一阵大风突然刮成这个样子,并且似乎永远陷入寂静之间。甚至在刮大风时,这些小镇也是寂静的。风把声音都刮跑了,冬天,这些小镇就更寂静了。尤其是夜晚,寂静到极致,似乎世上所有的声音都又回到寂静之中了。这样,寂静反倒成了一种更大的声音。冬夜,一个小镇哪怕住了再多的人,还是空的,还是寂静的,还是感到时空的无边无际。冬天的房间需要住上人,需要有灯光,熄灯后房檐上需要夜夜挂满杏黄色的月亮。风刮过来又刮过去,然后就刮到了春天。这时,风会把一些带走的东西送回来。风同时刮进小镇所有空荡荡的房间,把色彩和温暖还给人间。风吹皱河水,吹白老人的胡须,吹起女人的衣衫,还把一些人的心吹成涟漪;风吹动游子的心,当然,风还吹动更多的东西。慢慢的,小镇在风中发生了变化。角落里的花朵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或在你不经意间就开了。然后在你看到或看不到的时候或在你不经意间就谢了,有的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果实。星星也特别大,特别亮,挂满老河柳瘦瘦柔柔软软的枝条。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经常在小镇与小镇之间游走,直到盛夏来临,直到绿荫重新把我覆盖。我记得二十多年前有一次我回到故乡小镇。晚上陪父亲聊天。整个小镇静悄悄的,似乎空无一人。整个小镇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年轻人都到外面去打工了?留下老人和小孩?小镇有种古朴,废弃和遗忘的感觉?我感觉我自己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外一个极其遥远和神秘的地方。父亲也回忆起他自己的小时候,父亲说,江(山)遂(昌)古道穿过小镇,行人、商旅络绎不绝,那时小镇上仿佛到处都是人。尤其在祠堂看戏,锣鼓喧天唢呐呜咽二胡声声,大人们在两边厢房看戏,一边喝茶,一边嗑瓜子,一边叫好;小孩们在戏台蓬底像风一样穿梭,飞跑,欢笑,小镇一片沸腾,一派热闹。
镇头有一株大樟树,五六个人都搂不过来,头顶是撕裂不开的浓荫,铺天盖地,似乎把整个小镇都盖住了。浓荫中还有许多幽暗又闪烁的光线,光斑和光点。那种寂静、温煦、厚实的氛围就像一个梦包裹住我。在大樟树下,我怀着好奇而又虔敬的心情放慢了脚步。那时我才十五六岁,那时我还没读到保罗·策兰的诗句:“每当我与树木并肩缓缓穿过夏季,听到它最嫩的叶片尖叫”。那强烈到近乎尖锐的内心感受啊!那种感受我至今不忘——可是至今仍无法完全清晰地表达出来。
水渠
我是去年夏天发现那道水渠的,它在府东街机场游泳池的大门前。那是一个下午,我送儿子去机场游泳池游泳,看到那条水渠,两边种着整齐高大的树木,树下种着一排一排的月季,开着鲜艳的花朵。我信步走了过去,还没到那儿,就听到哗哗的流水声。那条水渠从南往北向衢江方向蜿蜒流去。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水积得很满。荒草在渠道两旁疯长,几只鹌鹑突然蹿上天空。我顺着水渠随流水走到飞翔国际酒店就返回来了。深秋的一个黄昏,我又去过一次。渠水变得又细又浅,几乎静止不动,夕阳一片火红。树木的叶子纷纷落下,枯黄的茅草在风中发出极长极硬的声音,细细的,不绝如缕,像针尖,一下子扎在心上;还有枯黄的树叶在我身边漫天飞舞。这次我走得比上次远点,走过飞翔国际酒店走过水利局,我看见水渠右边的缓坡上拉起了铁丝网。我记得缓坡那边是一片菜地,菜地那头是机场。我想走上去,一个菜农对我说,“那边不能上去了,上去了,他们会打枪”。我静静站了一会儿,走了。整个冬天,我一次也没去过。但我一直记着那个水渠。有时我想,我应该再去看看它,但我最终都没去。第三次去的时候,已是春天。春天对我来说,更是一种信念。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看到更多的春天。这次,我顺着这条水渠一直往北向前走,最细微的事物也能把我带走。我想,就算从这条水渠到衢江这段短短的距离,也足够我走一辈子了。
石楠
我第一次看到这些石楠的时候,并不认识它们。后来,我回去查了资料,才知道它们的名字。多年以前我曾在勃朗特三姐妹的小说中读到过描写这种植物的文字。它们在哈代的小说中也大量出现。而这几丛石楠是在空军医院围墙的前面。肥厚的叶片呈暗绿色,它们的厚度很像枇杷叶,色泽稍浅,但叶形要比枇杷叶俊秀。叶片层叠有致。很多常青树的叶片只有等到新叶长出后才会脱落,而石楠的叶子则能经受好几个冬天。现在是春天了,石楠的枝头又萌生出了新的叶芽。这些小小的鲜嫩得不可碰触的叶片,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当你凝视着它们的时候,你会感到这个世界正在慢慢融化,正在慢慢融化成旋律、色彩和光芒。我看到了一些触动我的事物,如果我不能把它们表达出来,我觉得是我对它们的亏欠。我必须把它们写下来,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下动人的文字。
树篱围绕的小房子
一幢小房子,被树篱围绕。由于房子,树篱看上去有了一点围墙的意义。但树篱毕竟不是围墙,围墙总是挡住很多的事物。比如围墙挡住了一些危险,也挡住了一些善意。围墙总是把春天隔开,墙内的春天不容易出去,墙外的春天不容易进来,春天和春天就这么眼巴巴地隔墙相望着,把满树的桃花憋屈得鲜红欲滴。
树篱是春天的一部分,春天来了,树木次第发芽,树篱一点点变绿,慢慢的,绿的速度加快,到后来,绿色把树身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从下往上,一层一层地绿,一直往上堆,堆得真高。房子里的人每天从树篱的豁口处进进出出,就像被春天的子宫反复地诞生。
这些树篱把这个小房子圈起来,就好像怕这个小房子会到处乱跑似的。其实,就算房子会跑,又能跑到哪儿去呢,跑来跑去,总归跑不出脚下的这片土地,总归跑不出自己这一身的土。人的心总是比人跑得远,有的人,他的心跑远了,那个人也跟着跑远了,再也不回来了,也不知那个人有没有把他曾经生活过的房子带上。有的人,他的心被这一小片土地上的事物给牵挂住了,他的心不能跑了,那个人也就在这一小片土地上永远留了下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留下的人深深陷在他的生活里,比一口深井还要深。一个个日子过去了,又一个个日子过去了,树篱越长越高,房子越来越老。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就趴在这儿。秋天的风很大,秋天的风很多。风一头撞在树篱上,风声就大了,恍惚地,风似乎一下子就有了上百岁的年龄。满天的夕阳和黄叶,风把树叶吹掉,树就露出光秃秃的身子。冬天来了,下起了雪,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树篱上是白的,房子也是白的,房子里的人在门前挂起了红灯笼。
房子里的人也老了。
有一天,他从房子里走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什么也没带,包括他的房子。也许一个人只有生活在泥土里之后,才算拥有了这世上的一切。
树根往泥土里扎,人往泥土里走,房子里的人在泥土中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直到走出世上所有人的记忆。没有人住的房子也很快就老了,老了的房子也寻找它的主人去了。后来,房子倒塌了,变成了一堆泥土。房子里的空间也消失了,消失在一个更大的空间里。再后来,泥土上面长出了草木,开出了花朵,飞来了蝴蝶。
树木或许没有心事,树木比人能活,房子里生活过有心事的人,树又比房子能活。人和房子消失后,也许树篱又会存在一段时间。一切在时间中变得有价值的事物,最后还会在时间中变得一文不值。到后来,树篱也消失了。
后来,在这一片空空的土地上,又开始出现了生命的歌声与呼喊,又开始出现了生活的沉寂与流转。
抵达与发现
谷雨刚过,空气湿得都可以拧出水来,这么湿的环境适合草木的酝酿、萌动和生长。各种草木的气息十分浓郁,给人一种淹没感,无法描绘。太浓或太淡的东西都不适合描绘,比如火焰的灼热,比如炊烟和清水的味道。似乎每一片草木的叶片上都沾满露水,一碰就掉落,明亮、脆弱而又坚硬。每一粒露水中都颤动着一颗小小的心脏,阳光照在露珠上闪闪发亮。准确地说,此时的太阳还不能把这个世界照亮,只是给这个世界涂上一层瑰丽的色彩。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似乎在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那一片绚烂金黄也不见了。油菜的枝头上结满碧青的果荚,一层一层,一排一排,饱满、丰腴,青翠欲滴,这些果荚极具对称性。薄雾浮在上面,阳光一照,苍茫一片。又像一群等待分娩的美丽少妇,微风一吹,婆娑摇曳,风韵袭人。斑鸠在远处鸣叫,千百种小虫在远处鸣叫。靠近衢江边的地方有一片桔林,桔林前有一个水塘,通过它的小径草木太深,露水太大,无法通过,只能看到水塘上面浮着的一团薄雾。总有一些地方,是我永远也无法到达的,所以,才值得我终生奔走。因为永远无法到达,所以才能让我这一生有一个永无终止的梦想。这似乎是一个宿命或是一个寄托。直到最近,我才开始渐渐明白,就是这么一个针尖大的地方,这个针尖大的地方上的每一个人,每一叶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木,每一粒尘土,每一只蚂蚁,每一声蛙鸣和每一声鸟鸣,在它们的生命中,都应该蕴含着人类所有的共性和未知的东西。因为它的渺小,因为它的平凡,所以才足够让我用一生的时间来抵达和发现。
寂静与涟漪
我居住的衢州,古称太末、信安、西安。衢江,古称瀔水。都是极其古雅的词。风雅千古,源远流长。草木葳蕤,鸟鸣花香,蝉声如织。在黄昏,我自西安门大桥东端沿着防洪堤坝向北缓缓而行。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的恋人,男的五官英俊,帅气逼人,女的长发,眉清目秀,穿一袭白色的短裙,双腿修长,楚楚动人。这是属于他们的爱情。这一瞬我与他们相向而过。而我也早已过了这一截青青岁月。我离爱情越来越远了。不是爱情远离了我,而是我远离了爱情。这是因为,我的心已失去了最初的纯洁。
堤坝边的草皮上,几场大雨之后,草木已经覆盖了路面。仿佛它们是从四面八方一下子赶来的,似乎它们一下子就走完了这世上所有的路。堤坝边的樟树、榆树、桂花树、杨柳树、梧桐树、水杉、香椿树、桃树、李树、梅树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葱郁茂密,欣欣向荣。花坛里的花木也争奇斗艳。信安阁前的小广场四周,种着银杏树,银杏的叶片很美。信安阁是新建的,气势雄伟,华美张扬,可惜是钢筋水泥结构的。其实现在,就像黄鹤楼、滕王阁、鹳雀楼、阅江楼等名楼也都是钢筋水泥构成的,有的还装了电梯。可是,我总觉得和以前的木质结构的楼比起来,似乎好像缺少点什么?走在木质的楼梯上和走在水泥的楼梯上感觉是不一样的?上楼的脚感和脚步声是不一样的?气味和气息是不一样的?心情也是不一样的?在木质的楼上抚一曲古筝,唱一曲《春江花月夜》。这和在钢筋水泥结构的楼上唱卡拉OK是不一样的。余音绕梁和立体声环绕是不一样的。在木质的楼上远眺江景,喝着黄酒,吃着卤牛肉,啜着清茶,就着白色的墙壁挥毫题诗和在钢筋水泥构成的楼上喝着咖啡,用刀叉吃着牛排、通心粉,就着笔记本电脑写诗是不一样的?站在木质结构的楼上的我和站在钢筋水泥结构的楼上的我是不是同一个我?
沿着堤坝继续往北走,堤坝的右侧,有一片乱竹丛,细小零碎的竹叶,青翠茂密。竹丛中有一株柿子树,柿果累累,太沉重的苦涩与甜蜜。有一枝树丫被最近的一场大风刮断了,枝叶倒垂下来,已经枯死了。有一天早上,我曾在这附近的树上听到喜鹊叫,可是,今天没有,也许是太晚了,也许喜鹊已经飞走了。树上到处都是蝉声,密集,尖锐,而又有莫名的空洞和喧闹。我在堤坝上行走,整个人仿佛被这无边的蝉声浮起,越浮越高,越浮越高,直到自己看不见自己为止。有一个收破烂的中年人骑着三轮车从对面过来,车斗里有一扎破纸板,几个塑料瓶和几个易拉罐,仿佛空空如也。他从我身边经过时,黄昏突然寂静了一下,似乎一条小船从水面划过,水面留下一片涟漪。
孤寂与温煦
老房子处在小镇老街的中心地段,小镇就这么一条老街,旧时的江遂古道蜿蜒曲折穿街而过。老街的两边都是木质砖瓦结构的房子,大都是两层,下面一层都是那种门板可以卸掉的店面房,木质的店门板大都被风雨冲洗的沟壑纵横,历经沧桑,像一幅幅陈旧的版画,可以想象当年的繁华景象。如今,老房子差不多拆完了,拆了的地方在原址上新建了楼房,新旧交替,杂乱无章,已经找不到当年的模样了。
年前大哥说年后也准备把老房子拆了重建。清明那天回小镇老家,第一次发现老房子真的老了,第一次诧异记忆中老房子的巨大和现在看到时的渺小,第一次发现老房子似乎也是有生命的,像一个衰老的老人。父亲不在了,曾经的童年与少年,曾经的场景与记忆,曾经的气味与痕迹,曾经的孤寂与温煦已经模糊不清了,深深地埋在岁月尘埃的边缘。
人从老房子里走出来,走出了小镇,走进了外面恍恍惚惚的世界。人从外面恍恍惚惚的世界走回来,走回了小镇,走进了老房子,一出一进,恍惚间,人就老了,须发皆白,满面皱纹。这个下午,我感到有点莫名的孤寂,我开始感到无所适从无处可去,但我又不想呆在老房子里。后来,我走出老房子,走到嵩溪河边,河对岸有一所新建的初级中学。我过了桥,走到学校跟前。灰墙红瓦,灰色的围墙,几株水杉的绿梢从墙内升起。不知为什么,走过它时,我对这所学校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心中突感温煦。我突然想如果能在这儿当一名教师,一辈子呆在小镇上,教书育人,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地过此一生。不知会是什么样?我知道我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与其说是一种朴质的浪漫情怀,不如说是一种不自觉的自我逃离。近段时间以来,我有点焦虑与不安,仿佛生活一下子陷入黑暗的低谷,又似乎常有崩溃感。我的高尚、我的狭隘、我的脆弱、我的坚强……我内心的风吹草动。我感到这些与现实从来没有如此紧张复杂过。一个冬天过去了,又一个冬天也即将过去了,两个冬天让我过得备感漫长与孤寂,似乎还有艰难,似乎把一辈子的冬天一下子都过尽了。我能感到自己在一点点衰老。我的双手慢慢抓紧,又慢慢松开,然后又抓紧,然后又松开。我离一些东西越来越远了,我离一些东西越来越近了。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会这样?我不知道?
可我还是相信自己一定能泅渡过这种内心的孤寂。一切都会变得风平浪静,波浪不兴的。一定,一定会的。一定有一种力量可以让破碎的生命慢慢走向坚定与稳妥,祥和与温煦。
悲伤与温暖
一片树林,万木萧萧,似乎几十里几百里都在落叶,似乎几千里几万里都在落叶,似乎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都在落叶。落叶把整片树林都覆盖住了,像一场旷世未见的大雪。落叶似乎覆盖了许多尘世之内的事物,也覆盖了许多尘世之外的事物,覆盖了许多从天外掉下来的事物。树林里静悄悄的,似乎这世上所有的树林永远都是这么静悄悄的。
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八十多岁了,满头白发,满面皱纹,时光在她的脸上烙下了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她的牙已经掉完了,嘴唇瘪塌凹进去了。从她身上,我看到了她生活中的孤寂。许许多多乡村老人特有的无法消除的孤寂,一个人生活时的孤寂。她在树林里扒落叶,动作迟缓,似乎连动作也衰老了。她在这么大的空间中劳作,看上去有点孤单。她扒了好几堆落叶,然后把这些落叶装进一个硕大的编织袋里,蹒跚地把它们背回家。她用这些落叶当柴烧,这些落叶可以使她的冬天变得温暖与明亮。一个人老了,然后死去,就像一片落叶被风吹走,不知所终,或者就像一片落叶投入灶中,化为灰烬,但是那个人的温暖还会在这个世上延续一段时间。
一个人死去,在活着的人心里留下悲伤和温暖。这样,这个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在替他活着。一个人死去,带走了所有的一切,留下的一部分记忆被活着的人带走,带走的结果最终还是会忘记或者遗失。
教堂
每天下班回家时我都要经过新桥街,暮色沉沉时,一切都静下来了。从博物馆门前可以望见府山上茂盛的树丛中教堂哥特式的灰色尖顶,刺向天空,仿佛世间最后一抹生动的光亮。
有几次,我独自从新桥街经过,我向教堂望去,发现整个建筑很清冷,不,或许是肃静。
今年春天,一场大雨过后,我去府山时路过这座教堂。我一时好奇,就跑到里面去看看。我从正门进去,沿左边的楼梯台阶上了二楼,教堂里面有点幽暗,里面非常空旷。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整齐而有序。虽然没人坐,却仿佛仍然还有什么在那儿静静坐着,在那儿静静倾听或凝视。我的脚步不由得也变轻了。我慢慢向前走,然后踏上通往布道台的红地毡,好奇地走上布道台。低头看上面那束红色的落了一层薄薄灰尘的塑料花,当我居高临下地向前面一排排空荡荡的座位张望时,竟然突然有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我很惊讶于自己的这种感觉。
皈依是心灵对某种高于自己的事物的虔诚投靠,但也意味着心灵对自己某种权利的无条件放弃。这一刻,我知道,也许我永远也无法在自己的内心培养出那种强劲的宗教感了。
我很快从教堂走出来,至今一直再没进去过。教堂大门旁两颗硕大的大樟树,枝繁叶茂,似乎要把整个教堂覆盖住;大樟树似乎也覆盖住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覆盖住,或者成为教堂的一部分。
草木笺
从教堂出来,我开始留意起府山上的草木来。我一直认为,树木的花叶四月份最好。尤其是四月初,树木的叶片刚刚长出型,尤其是榆树的叶子,非常好看。枝头齐刷刷的,像雕刻在蓝天上。
白莲池畔,九曲桥边,垂柳的叶子长得最早。到了四月,柳条上起了柳絮。柳叶和别的叶子不同,“二月春风似剪刀”,三月看上去最美,四月的柳叶有点风尘味。不过,黄昏,夕阳隐没了,暮色还未到来,映着池面,远远望去,别有一番风韵。如果在星月下看,似乎有绰约之姿了。
正谊书院内一株榆树的叶子刚刚长出来,星星点点的,很冷,很瓷实的绿。榆钱很大,一串串,碧绿。只不过短短几天,榆钱就老了,老了的榆钱发黄发白,风一吹就纷纷飘落。
昨天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夜里打了几阵雷,很响,倒像是盛夏的雷声,似乎天空一时有许多话要说。
桔树的青枝上,缀满了淡白又微微透绿的花蕾。桔叶很香,容易遭虫咬,不过,现在虫子还不多,倒是来了两只白蝴蝶。蝴蝶骨子里是个抒情诗人,一个不可救药的唯美主义者。“菜花成荚蝶犹来”,蝴蝶对花朵的迷恋是刻骨的,身不由己。
有一次,我在府山的树丛里看到一树紫藤花。藤上满满缀的都是花穗子。花蕾都还未开放,紫郁郁的。紫色很高贵,过浓的时候,还有点神秘。
枣树发芽是很晚的,但四月初,枣树也长出叶子了。曲曲折折又老又枯的树枝上爆着点点青青的绿意,沧桑中透出生命的活力和韧性,让人感到生命的悲怆中有着沉着的一笑。
石榴树的叶芽一簇簇的。白皮石榴树的叶芽翠绿,红皮石榴树的叶芽绛红。五月,石榴花就会开得如火如荼了。“浓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那就不计后果地怒放一回吧。也许做个浪荡子,醉生梦死一番,也是美好的。毕竟,生命只有短短的一次。
柿树的叶子大了许多。浅浅的绿,透明,每个叶柄处都打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柿花本来就很小,乳白色,像玉。但是柿花很多,再过几天,柿树叶就更厚更大了,变得很硬,绿得发黑。柿花也会开得满枝都是,每个绿豆般的小青果都顶着一个柿花。
桐花也开了,钟灵塔前有一棵青桐,高大挺拔,直上云天,仿佛与钟灵塔齐高。桐花也带点紫色的影子,但没有藤花浓。古代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凤栖梧。这个传说实在很美。还有,李商隐的诗,“桐花万里丹山路”。我不知道这里所说的梧桐,是不是就是这种梧桐。但对于美好的事物,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也写到过梧桐,说,“梧桐开着紫色的花,也是很有意思的,但是那叶子很大而宽,样子不很好看,但是这与其它别的树木是不能并论的。”从这些描写来看,我觉得和府山的梧桐很相像。不过,我倒是很喜欢梧桐树的叶子,一大片一大片的,树影又张扬又有气势,满地的绿荫也铺张盛大。
还有银杏树,银杏的叶子很美,但那要等到深秋,落叶纷纷,一地金黄。
四月真好,风是清风,绿是新绿。百花齐放,万物生长,一切都不曾变老。
我感到自己必须在每一年的四月里爱上一些什么。爱上一些很细小很细小的,甚至很卑微的东西。从这一天开始,也许再也不会结束。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