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矿
2015-05-30简默
简默
一
祝大全的CT检查报告出来了,是肺癌,而且是晚期,转移扩散了。
医生责问道:“咋不早来呀?”
祝新生难过地说:“谁都没往这上面想呀。”父亲这一段时间老是咳个不停,脸色不好看,人一天天地消瘦,饭也吃得不多,但中午和晚饭前总不忘喝上几小盅酒,这是在井下采煤劳累了一天后养成的生活习惯。祝新生和妻子叶莉看了很担心,反复劝父亲去矿务局医院查一查,祝大全乐呵呵地说:“查啥呀,我这还不是下井采煤那阵子落下的光荣病,老根难除啊。”
祝新生知道,父亲下井采煤那阵子,井下沿用的是风钻干打眼,后来又推广了全岩光爆锚喷工艺,粉尘浓度很高,不少矿工都患了矽肺病。
祝新生和叶莉还是放不下心,好说歹说劝动了父亲去矿务局医院查一查他的“光荣病”,谁知检查结果却给了祝新生当头一棒,他急切地问医生:“有啥好办法吗?”
医生摇摇头,征询道:“能报销吗?来住院吧。”
祝新生心想矿务局都三年没报销过医药费了,谁得了病,能吃药的决不打针,能打针的决不住院,不是不愿意住,而是实在住不起呀,因此矿工们说了,千不怕万不怕,就怕生病有个灾,三千五千打了水漂去。祝大全虽然是林海矿的退休工人,但矿上连工资都成年累月地拖欠,哪儿还有闲钱报销医药费啊。但祝新生坚决地说:“住,明天就来。”
祝新生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办公室,先给在矿务局工会工作的叶莉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检查的结果。叶莉焦急地问:“这可咋办呀?”
祝新生答道:“我想送咱大去住院,明天就去,回家后你帮我劝劝他。”
叶莉答应着挂上了电话。
祝新生是林海矿务局分管基建工作的副局长,在不少人眼里,他这个副局长形同虚设,光有名分却不管事,原因是这几年林海矿务局大部分煤矿由于资源枯竭,陷入了半停产状态,打祝新生当上副局长那天起,矿务局就没有钱去搞啥像样的基本建设,净干些修修补补的零碎活儿。祝新生自觉有力气没地方使,有时一天下来,没人找他请示汇报,甚至连电话也没人打。祝新生坐在办公室里,有时真觉得自己老化了,生锈了,也许自己应该像当初矿业学院刚毕业那会儿,到井下去攉攉煤,闻闻煤的香味,从头到脚出上一身汗,这样劳动一个班下来,浑身都活动开了,乘上罐笼升井去洗个澡,再往床上一躺,那才叫放松与舒坦呢。但他转念一想,林海矿务局的煤要采光了,听说要破产了,没了煤矿务局还叫矿务局吗?不采煤矿工还是矿工吗?以后憋得发慌了,上哪儿去攉攉煤、闻闻煤的香味呢?想到这些他竟有些颓丧。
回到家叶莉已经做好了饭,还有一瓶父亲最爱喝的林海大曲,好女人永远是善解人意、和风细雨的那种女人。祝新生问:“咱大呢?”
“出去溜达了,说一会儿就回来。”沉默了一会儿,叶莉忧心忡忡地问:“你打算咋跟咱大说?”
祝新生低沉地说:“得瞒着他,这种病一告诉他,人就垮了。我看就说医生要求他住院观察几天,治治他的光荣病,先住上院再说吧。还是我唱主角,你敲边鼓,无论如何得动员他去住院。”
叶莉沉重地点点头。
祝新生感激地看着她,说:“咱娘走得早,咱大拉扯大我和新丽、新红兄妹仨,一个人当爹又当娘不容易,我还记得上大学那几年家里的苦日子,想想这心里辛酸得很哩。咱大得了这病,好怕是没指望了,咱们就尽尽心意吧。”
正说着祝大全推门进来了。祝新生迎上前说:“大,您回来了,快吃饭吧,叶莉炒了几个菜,咱爷儿俩好好喝几盅。”
祝大全却不搭他的茬,一屁股坐下了,没好气地问:“林海矿都这样了,你们矿务局还管不管啊?”
祝新生猜想老爷子出去溜达碰到了老工友,拉起了林海矿的事,又忍不住生气了,马上安慰道:“大,谁说不管了,林海矿还是矿务局的下属矿井嘛。您老就少操点儿心,好好……”话到嘴边祝新生又咽了回去,他怕此时说出“治病”之类的字眼,老爷子会敏感生疑,不肯去住院。
祝大全却较上真了:“去去去,你少给我打官腔,管?咋管?我刚刚在俱乐部那儿遇见了一个老兄弟,人家一见我面居然吃惊地问,你们林海矿的人咋还活着呢?听那口气好像我们林海矿的人都死绝了似的。旁边有人替我回答了,说人家祝师傅的儿子是副局长,不缺吃少穿的,当然活得好哩。你听听,这都是啥话嘛,林海矿到底还能不能好啦?”
祝新生暗想工人们的情绪真是不稳定呀,口头上却极力地安慰着老爷子:“大,别听他们瞎嘞,来,喝酒。”说着给祝大全斟上了一杯。
祝大全赌气地说:“不喝。”呆坐了一会儿,有些激动地说:“想想抗美援朝那会儿,咱林海矿的矿工们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多出煤、出好煤,集资为志愿军买了一架战斗机,那飞机就叫‘林海号哩。那时的林海矿大干快干,创出了日产一万一千二百六十三吨的历史新记录,咱矿山的腰杆子硬邦,矿工也光荣呀,你大我戴着大红花,站在领奖台上,还有你昌义叔,大家敲锣打鼓地送他去北京参加全国先代会,接受毛主席的接见,那心里头比娶媳妇还恣啊。”说着他不自觉地将那杯酒端起喝了。接着说,“再看看现在,全矿几万名职工家属靠着弄点儿炭末末过活,七八个月不开一分钱,小煤井还在疯狂地乱采滥挖,咱矿山的腰杆子瓤了,矿工们就差拉竿子去要饭了,我这心里堵得慌呀。”
祝大全一番话说得祝新生黯然神伤,半晌沉默无语,叶莉见状忙端上汤说:“大,吃饭吧,菜都凉了。”说着朝祝新生丢了个眼色。
祝新生忙说:“好好,吃饭了。”
吃完了饭,祝新生装作随意地说:“大,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没啥事哩。”
祝大全嗯了一声说:“我就说嘛,能有啥事啊?还不是下井时落下的病根子……”话没说完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看那阵势,听那声音,仿佛要将肚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都咳出来似的。
祝新生边给他捶背边说:“大,医生说了,要您去住几天院,再好好给您检查检查。”
祝大全摇着头执拗地说:“不去,不去,没事还住啥院,检查啥哩,就是想挣咱的钱呗。”
祝新生说:“还是检查检查好。”
叶莉也在一旁帮着说:“大,您就去住几天嘛,我给您送饭。”
祝大全疑惑地看看祝新生,又瞧瞧叶莉,问:“你俩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呀?”
叶莉勉强笑了笑说:“大,看您说的,我们能有啥瞒您的。”
祝新生稳定着情绪说:“大,您看医生一说住院,我就自作主张地替您办了住院手续,交上了押金,您就去住几天吧,好好查一查,省得我和叶莉担心,我也好腾出手来配合其他同志管管林海矿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祝大全点头答应了:“行,那就住几天吧,咱可说好了,就住几天,检查完了就出院。”说完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祝新生凝视着父亲瘦削的面庞,听着那一声声叩击在自己心头的咳嗽,鼻翼酸酸地动了动,忙将头扭向了一边。
二
祝新生神情有些失落地回到了家。
叶莉见了他,神秘地问:“你听说了吗?戚阳春出事了。”
祝新生心头一惊,马上联想起戚阳春任局长这几年,开始时煤炭行情直线下跌,煤仓堆满了煤走不出去,像水溢了出来,淌到了露天地里,越堆越高。有人发牢骚说煤黑子太下贱了,谁叫你出这么多煤了?自己搬起煤块子砸自己的脚面子。等到行情看涨市场转暖时,林海矿务局的大部分煤矿却由于资源枯竭,陷入了半停产的危机状态,出不来煤了,又有人到处散布说林海矿务局山穷水尽了,要被淘汰出局关门大吉了。经历了这样的大起大落,戚阳春坐稳了位子,牢牢地控制住了财权和人权,不光生产经营由他一人说了算,局矿两级的四梁八柱被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大家背后都叫他戚老板。细细琢磨,这称呼意味深得很啊,其中既说戚阳春有绝对权威,说一不二,又隐含有他独断专行,跋扈飞扬,或许还有那么一层神秘的江湖色彩……
祝新生猜测是经济上的事,求证似的问叶莉:“是不是反贪局盯上了?”
叶莉卖关子地答道:“不是,再猜。”
祝新生摇了摇头,说:“猜不到。”
叶莉一字一顿地说:“是私生活。”
叶莉仿佛揣穿了祝新生的心事,用手点着他的额头,戏谑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呀,一有了机会,就管不住自己的生理本能了。告诉你吧,戚阳春是嫖娼,让人家抓了个现行。”
接着叶莉将听来的“艳事”向祝新生讲述了一遍。戚阳春带人去珠海参加全国煤炭订货会,住在金沙湾大酒店,半夜上错了床,钻进人家小姐的被窝里了,被酒店保安逮个正着,叫来派出所的人带走了。开始戚阳春死活不认账,说是小姐栽赃诬陷他,后来那小姐熬不住招了,供出了戚阳春的身份,还掏出了戚阳春送给她的名片,戚阳春蔫了,央求着派出所放了自己。那伙人也操蛋,说行,你不是国有大矿的局长吗?财大气粗吗?玩小姐还像联系业务一样发名片吗?交上十万元罚金就放了你。戚阳春不敢不答应,去开会随身又没带那么多钱,忙安排人谎称会上急需钱,要求矿务局抓紧汇十万元过去,却不知谁将这事捅了出来,听说匿名电话也打到了上级纪委。
仿佛为了证实叶莉的话,恰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是局调度室通知祝新生明早参加党政联席会。
祝新生问是啥内容,对方回答不知道,匆匆挂了电话。
叶莉颇有把握地猜道:“我看就与刚才说的那事有关。”
祝新生没理会她,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林海矿务局真是风雨飘摇、多灾多难啊,煤没了,要破产了,工人要失业了,本来人心惶惶,坐在了火山口上,随时都有喷发的可能,戚阳春的事如果是真的,那很可能会成为一根致命的导火索。他仿佛看见了一根导火索哧哧地冒着烟,八万职工在呐喊,胸膛里的怒火在积聚,终于引爆了……
戚阳春出事的消息跑得比风还快。一时间,各种版本的传言在人们的舌尖上翻来滚去,整个林海矿务局不知不觉地被拽入了莫名亢奋的状态,但当大家逐渐冷静下来,不禁又开始为矿务局的出路和自己的命运担忧,一种沉闷得近乎悲哀的气息很快笼罩了上来。
像林海矿务局这样的大型国企,原来直属北京的业务部委垂直领导,一竿子捅到底,是“中央军”,身价高,戚阳春享受的是地专级待遇。后来划归下放省里管理了,成了“地方军”,加上上头一个劲地放风说要取消企业的级别待遇,使企业成为单纯的市场主体,戚阳春的地专级也就成了矿务局放不下端不起的架子。
戚阳春的案子是在林海矿务局下属的两个机械厂改制过程中,对五千万元的固定资产没有进行全面的资产评估,就以四百万元的底价决定出售了,到了实际卖出时,又推出了优惠政策,不可思议地以二百万元整体卖掉了,有知情者举报戚阳春在新企业中占了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无疑,这是一起借改制之机大肆鲸吞国有资产的大案,林海矿务局局长戚阳春作为直接受益者,一夜之间就聚敛起了上千万的财富。
一辆白色桑塔纳一趟趟地像赶集似的往林海矿务局跑,一次次地带走了人。起初矿务局值班室的那些经济民警们还例行公事地挡一挡,询问是干啥、找谁的,可当对方一脸严肃地亮亮证件、冷冰冰地迸出一句“执行公务”时,只好识趣地打开了电动门,后来见还是这车子、这些人一趟趟地来去得太频繁了,干脆就为他们行了方便,敞开大门了事。先是一位副局长,接着是总会计师、财务处长……叫走的人越来越多,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站在办公楼上各自办公室窗前看热闹的人有些眼花缭乱了,咋看这情景咋像一根狗尾巴草穿牢了一串蚂蚱,那些平日里神气活现的尤物,这时只剩下蹬腿挣扎的份儿了。
祝新生也被悄悄地叫走了。不同的是,他先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电话,然后坐上一辆挂有省城牌照的黑色奥迪出门了。人们的视线都被那辆进进出出的桑塔纳吸引住了,很少有人注意到祝新生和这辆奥迪,谁也没想到就在一次正常的考察谈话之后,林海矿务局的那把“铁交椅”有了新主人,矿务局也开始走向了新的暴风雨……
三
这个春天像个爱耍脾气的小女孩,进入四月了,隔着杨柳和桃李冲夏天抛了个媚眼,就有些不明不白地热了,等人们纷纷脱掉了羊毛衫、换上了衬衣时,她又噘起了嘴,天气立刻生了些透骨的凉意,人们马上又穿上了羊毛衫。
车快到街心花园时,祝新生指了指路边,对司机说;“在这儿停吧,我自己散步回去。”
祝新生下了车,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几辆装满煤的加长拖斗车喧哗着驶过,颠下些煤末,一群妇女不知从哪里飞跑出来,手里拿着铁锨、扫帚、簸箕等工具争先恐后地打扫着地上的煤末末,混杂着几声响亮的咒骂。
祝新生知道那些车是从小煤井开出的,那群妇女是林海矿的家属,没有事情干,天天候在这儿拾些煤渣回家生火做饭。如今在林海市,挖了一辈子煤的老矿工烧不起煤、用不起电已经不是啥稀罕事了,祝新生想想都寒心。
花园只是道路旁的一小片空地,四周栽了些冬青,修剪得倒还齐整,叶片上落满了煤尘,没有了那种蜡质的光泽。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六角形的塔,青砖砌就,白灰勾缝,有五六米高,敦实朴素的模样,咋看都像从地底下拧出的一颗螺丝钉。这就是白骨塔,当然也与煤和矿工有关。
关于这塔,《林海市志》上有过浸透血泪的记载: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四日早班,永盛公司(林海矿的前身)南井发生惨重透水事故,三百余名矿工遇难身亡,事后用土填平了半截筒子窑。新中国成立后为祭奠死难矿工,林海矿务局出资建起了这座白骨塔,渐成旧社会煤矿工人血泪史之见证。
祝新生的爷爷就死于这次事故。和林海矿务局绝大多数矿工一样,祝大全父子俩对这塔怀着很复杂的感情,这塔是镌刻在他们心头的永远不会忘却的记忆。
没有林海矿,便没有林海市;没有林海矿务局,便没有林海市的发展与兴旺。祝新生还清楚地记得,九十年代初,总理到一座有“煤都”之誉的北方城市视察调研工作,当年轻的市长向总理抱怨矿务局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和负担时,总理当即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质问道:没有煤会有你们这座城市吗?会有你这个市长吗?没有矿务局会有城市的跨越式发展吗?一连串质问噎得市长满面绯红,哑口无言。是啊,古老的煤在地底下沉睡亿万年之后,有一天忽然被人们发现和认识了,貌不惊人的它重见了天日,以黑色血液滋养了一代代人,崭新的城市因之诞生了,发展了,兴旺了,像一个婴儿一天天地长成了青年,当然有一天也会衰落、滞后、萧条,像一个一天天地走下坡路的老人。但曾经,这城里的每一个人、每一笔财富、每一项荣誉,甚至淌下的每一滴汗水,流出的每一腔热血,都与黑黑的煤难解难分。如今煤炭枯竭了,黑色血液断流了,林海矿务局像一个垂垂迟暮的英雄,就要悲壮地结束它百余年的历史使命,以一种痛苦而无奈的方式告别过去的辉煌和荣光了。他祝新生将要别无选择地成为这一幕的见证人和组织者,对于二十多万林海矿务局职工和家属来说,他究竟是功臣还是罪人呢?他一时说不清。
他忽地有了主意,决定要给即将技校毕业的儿子讲一讲林海矿沉甸甸的历史,讲一讲大家的林海矿务局,带他来凭吊一下这塔,到矸石山前站一站,吸一吸煤的气息,听一听煤的脉搏,这是一个年轻矿工了解和进入这座城市的入口,也是他漫长人生的重要一课。
四
祝新生推开病房门进去,一眼看见小妹新红正在父亲耳边亲昵地嘀咕啥,父亲会意地笑了。他将手中的香蕉放到床头柜上,对新红说:“还没吃早饭吧,回家歇着去,我来陪咱大。”
新红说:“我不饿,正给咱大讲矿上的事呢。”
新红原来是林海矿东井拣选厂的集体工,矿上出不了那么多煤了,拣选厂没活干了,要裁减人,她和几个姐妹就下岗了,现在正帮人在步行街卖衣服呢。
祝大全看了他一眼,不满意地说:“上班时间,你不在矿务局待着,老往我这儿跑干啥,让大家看见了,影响多不好啊。”
祝新生笑了:“大,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
祝大全也自嘲地笑了:“瞧我这记性,过到哪天都不知道了,老喽。”
新红俏皮地说:“还没抱上重孙呢,就说自己老喽,谁相信呀。”
仨人都笑了。祝大全问:“听新红说,上头想让你接这个局长,有这回事吗?”
祝新生狠狠瞪了新红一眼,老实地答:“有,昨天上午谈的话,我一夜没睡安生啊。”
“噢,咋回事?说来听听。”祝大全盯着儿子问。
“当着您的面,我得说实话,接这个局长,主要任务是搞破产,可破产谈何容易呀,且不说局、矿两级意见不统一,单是破产后企业的转产、职工的安置、地方关系的协调,哪一项工作不千头万绪,哪一件事情不难上加难啊,有时我眼前一片茫然,想想心里都没底呀。”
“矿务局要破产了?!这个新红可没说。”祝大全惊诧地问儿子。
“国务院已经正式批准了,马上就要组织实施了。”
祝大全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咋说破就破了呢?打你爷爷那一辈算起,到你这儿,矿务局有一百多年开采历史了,咋到了今天就采不下去非要破了呢?”
祝新生怕给他添心事,忙安慰他道:“矿务局的情况您清楚,没煤了,井也要关了,离了矿井矿工们的日子咋过呀?还不得另寻出路,及时转产,学会跟市场打交道,实现二次创业的目标!”
祝大全听了有些担忧地说:“狗蛋呀,你的担子可不轻啊!”
祝新生一愣,狗蛋这个名字很久没人叫了,记得小时候记事起父亲和他的那帮老工友们老是撵着他叫狗蛋,学狗叫逗他玩,支使他拿烟倒酒,后来上学了叫得渐渐少了,他也将这名字小心翼翼地存放在了记忆里。今天父亲又叫了出来,是那么自然,那么亲切,注视着父亲因病魔折磨而消瘦得颧骨毕露的脸庞,他真切地发现那儿闪亮着慈爱而奇异的光辉,这光辉在年轻的母亲脸上有过,在母亲去后又当爹又当娘辛苦拉扯他兄妹仨的父亲脸上也有,父亲的脸也因这光辉变得幸福、兴奋,满面红光。他哽咽着喊道:“大。”
新红见状打趣道:“大,强强都要娶媳妇了,你还喊俺哥的小名,也不怕他难为情啊。哥,是不是呀?”
祝大全自觉失言了,但奇怪的是,这狗蛋一喊出口,他竟觉得很幸福也很兴奋,浑身也舒坦起来了,仿佛一瞬间完成了一件盼望已久的夙愿似的,脸上始终挂着慈爱而奇异的光辉,笑呵呵地说:“今天是咋啦,心里头想着就喊出口了。”
祝新生连忙说:“我喜欢听您喊。”接着又问,“大,您觉得咋样了?”
“还能咋样?闲得慌呗。当初下井攉煤时,浑身上下各个零件像上了油似的润滑,有个头痛、发烧的根本不当回事,攉几锨煤出透汗就好了,照样能吃能喝打呼噜;现在上年纪了,人变娇气了,老骨头也贱了,老是出故障,跟你闹罢工。既然查不出啥病来,我想回家去,在这儿住着贵呀,也省得你们挂牵着我,老往医院跑,影响了工作。”
“那咋行?您咳的老毛病也该治治了,回家治疗起来不方便,在这儿住着心里踏实。”
“那是光荣病,不碍事的。要不我到矿上医院住着,说实话,离矿上越近,我这心里就越踏实,病也就好了一大半了。”
“大,矿上的情况您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医院现在连透明手套都供应不上了,那些个大夫护士都跑出去给个体诊所打工了,职工家属去看病都找不到像样的大夫了。您还是在这儿安心住着吧,平时有新丽、新红和叶莉她们陪您,我得空就过来,影响不了工作。”
祝大全不再拗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问:“强强工作的事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正在实习呢,听说要等一段时间才分。大,我想让他回林海矿,您看行不行?”祝新生探询地问父亲。
没等祝大全答话,新红急言快语地咋呼道:“哥,你疯了,你就强强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忍心把他往火坑里推呀?”
祝新生瞪着她反问道:“谁说林海矿是火坑了?去去去,回家歇着吧,别在这儿跟着瞎掺和了。”
新红吐了吐舌头,挎上包走了。
说到孙子祝强,祝大全的眼里流露出了疼爱,语调也变得柔和了:“强强的事你可得跟叶莉好好商量着来,咱祝家就这一根独苗苗,当娘的想着求人给安排个好工作,也是人之常情,咱得理解呀,你俩不许因为这事制气闹别扭啊!”
祝新生陪父亲说了会儿话。祝大全开始撵他了:“你回去吧,矿务局面临着这么大的事,你得站好自己的岗啊。”
祝新生一路想着心事回到了家。叶莉见面就问他:“咱大咋样了?”
“看上去精神头还不错。”
叶莉挨在他身边坐下了,看着显得有些憔悴的丈夫,半晌无语,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近乎哀求地说:“新生,你能不能跟上头说说,别接这个局长了。”
祝新生吃惊地问:“为啥?”
“戚阳春撂下了个烂摊子,听说矿务局就要破产了,工人们这几天正商量着要到省城上访哩,这关口让你接这个局长,不是明摆着把你往火坑里推吗?”
祝新生笑呵呵地说:“火坑咋啦?就算真是个火坑,该往里跳时也得跳。”
叶莉仍然哀劝道:“新生,不跳这个火坑,咱不也活得好好的?这回你就听我一句劝吧,好好跟上头说说,推掉了干净。”
祝新生半真半假地问:“要听你的,上头一准给我撸个干净,你说咋办?”
“真撸干净了,倒省心了,共产党还能让你饿死呀?”
祝新生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昨天谈完了话,我去了趟白骨塔,这心里老是平静不下来,作为矿工的子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矿务局二十多万职工和家属一条路走到黑啊,那样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我是党员,没人强迫我往火坑里跳,应该咋做我心里有数。我也相信,只要我站在国家和矿务局广大职工群众的根本利益上,为大伙儿寻找一条好出路,大伙儿一定会理解和支持我的,你说是不是?”
叶莉甩下脸说:“祝新生,你真是个官迷,我就知道你让这个局长拱得五迷三道了,一头往火坑里扎,铁了心当消防大队长了。”
祝新生开玩笑道:“知我者,夫人也。老婆,我这个消防大队长一上任,你也该进入角色了。这样吧,你先去街上买些香烟、茶叶啥的,我有用处。”
“干啥?”
“招待客人。”
“谁?”
“老婆,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你想想看,我当了这个消防大队长,所有的问题和可能激化的矛盾还不都得冲着我来,咱家还能肃静得了,协助我做好消防灭火工作你也有一份责任嘛。”
叶莉哭笑不得地迸出一句“冤大头”。
五
下午两点十五分,林海矿务局新任局长祝新生走进了矿务局一楼会议室,随后矿务局党委副书记沈建东也到了。
上午祝新生和沈建东碰过头了,下午两点三十分召开全局紧急工作会议,正式传达林海矿务局实施全面破产的精神。俩人坐在主席台上交头接耳之际,人陆续到齐了,大家久别重逢似的相互打着招呼开着玩笑。
祝新生抬眼望去,前面两排座位仍然空着,他到矿务局任副局长时就发现了,不管开啥会议,前面两排总是空荡荡的,大家都尽量躲开这两排往后坐,看上去像是与主席台上的人划开了一道鸿沟。他也仔细观察了,有了这两排的距离,似乎扯起了一道屏障,大家躲到后面吸烟、打盹、说话,甚至旁若无人地接打电话,上面正襟危坐地开大会,下头却在热火朝天地开“小会”,有时小会竟汹涌澎湃地淹没了大会。他笑道:“大家都往前坐嘛,咋啦,怕我和沈书记吃了你们啊?”
大家哄地笑了,起身往前挪了挪,前面两排很快坐满了。
祝新生冲沈建东点了点头,沈建东一脸严肃地说:“今天的会议很重要,请同志们认真地听和记,回去后向职工们传达解释清楚。现在,我强调两条会场纪律:第一,不准中途退场;第二,请大家将手机都关了。下面,请祝局长讲话。”
在有气无力的掌声中,祝新生开始了就任局长以来的第一次公开讲话:“同志们,今天开这个会,我的心情很沉重,也很难受,相信同志们听了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受。国务院已经正式批准了我们林海矿务局实施全面破产,作为一个矿工的子孙,咱几辈人吃矿务局的饭、喝矿务局的水长大,活着是矿务局的人,死了是矿务局的鬼,我是多么巴望着矿务局永远兴旺发达下去呀,我是多么不情愿宣布这个关系到矿务局和广大职工家属前途命运的决定呀,可是资源枯竭了,市场无情啊,国家再也不可能像当初建矿那样为我们输血造髓了,注定要在我们这些人手里结束林海矿务局辉煌的历程了,也注定由我们这些人再造一番脱胎换骨的新事业……”
没等祝新生说完,一阵响亮的鼾声自会场中间传出,打断了他的话,也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小姚,倒酒!”从鼾声响起的地方,一个大嗓门豪迈地喊道。
这回大家都看清了,打鼾和喊“倒酒”的是马村矿矿长田登科,此刻他正趴在桌上咧着嘴呼呼大睡,浓烈的酒气熏得旁边的人莫不掩鼻,也许他还沉浸在中午的酒宴上命令小姐小姚倒酒的情景之中。
旁边的人推了推他,可他喝得太高了,东倒西歪地动了动,继续喊道:“小姚,坐到哥的腿上来,跟哥亲亲嘴……”边喊边有滋有味地咂着嘴巴。
大家终于忍不住地放声大笑。
祝新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愤怒地说:“请将他架出去,让他好好醒醒酒。”
四五个人连拉带拽地劝着田登科离了座,朝门口走去,田登科边挣扎边连声地叫着:“小姚,小姚……”
祝新生脸色铁青地盯着大家,好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同志们,现在我宣布一个决定,从现在起免去田登科马村矿矿长的职务,组织部会后拟个文马上下发,继续开会。”
大家鸦雀无声了,心里都在想那个当副局长时一团和气的祝新生今天要干啥啊?是初当局长急于“借头压军心”,还是杀鸡给猴看树立个人权威呢?一个矿长说免就免了,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真够狠够辣的。
祝新生接着说:“刚才的事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矿务局三令五申,还专门颁布了戒酒令,严禁工作时间喝酒,可田登科居然顶风犯令,丑态百出,已经丧失了一个领导干部的先锋模范和带头作用,这样的人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手软。眼下有人说我们林海矿务局要散板了,再也好不了了,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林海矿务局全面破产后究竟还能不能搞好啊?依我看答案就在我们这些人身上。我们长志气了,有闯劲了,自信了,乐观了,责任感强了,矿务局就有希望了,有奔头了……
由田登科引发了祝新生新的话题,他侃侃地往外掏着心里话。突然,会议室的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穿堂风绕着会议室跑了个遍,刺耳的响声揪紧了大家的心。
祝新生在林海矿下井时的工友丁福全摇着轮椅进来了,他缓缓地摇到了主席台前,见着了祝新生喝叫跟在身后的女人和三个孩子朝他跪下了。祝新生忙起身离座,俯下身子抓住了丁福全的肩膀,生气地说:“二哥,你这是干啥,快叫俺嫂子和孩子们起来,有话咱慢慢说!”
祝新生搀起了丁福全的女人和孩子们。丁福全嚎啕大哭了,腾出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祝新生的胳膊,半天说不出话来。
祝新生眼圈红了,问:“二哥,你也是条汉子啊,今天是咋啦?”
丁福全抹了把泪哽咽着说:“新生,俺吃不上饭、孩子上不起学了。”
祝新生熟悉丁福全,他俩在一个掌子面上搭过伙计,一起经历过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大事故。丁福全的老家在山区农村,他比自己早进矿一年,一直在井下干采煤。八年前在一次冒顶事故中让悬矸砸了双腿,高位截瘫,上下轮椅都得靠人帮助。在祝新生的印象里,丁福全是个老实人,别看平常话少,蔫儿吧唧的,但要面子,似乎从不到矿上找麻烦,上访的队伍里也见不着他的身影,今天这是咋啦?这个经历过死神考验的铁打的汉子,要不是遇到了绕不开的困难,是决不会这样的。
祝新生关切地说:“二哥,我刚接过来,还不了解情况,有啥困难你说说,咱们大伙儿一块儿想法子解决。”
丁福全没开口眼泪又掉下来了,望着祝新生说:“新生,俺这也是没法子呀。俺是个废人,替矿上出不了力了,女人从老家跟着俺到了这儿,没户口也没工作。三个孩子赶上了花钱的时候,穿衣、吃饭不算,光学费一个人一学期就得好几百块,还要养着七十多岁的瞎眼老娘,矿上一连七八个月不开支,俺平时又没落下钱,叫俺这一家人咋活呀?有人跟俺说你当局长了,给俺出点子叫俺来找你,俺知道你管着这一大摊子也难,咬咬牙能挺过去俺说啥也不愿丢这人现这眼缠着你,可俺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求求你拉俺一把吧。”
祝新生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弯腰紧紧地攥着丁福全粗糙的手,默默地注视着丁福全,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丁福全本该是撑起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和主心骨,可因为一次无情的冒顶事故,他将双腿永远地留给了矿山,矿山又给了他啥呢?看看他现在是怎样一副模样吧!花白头发乱蓬蓬的像架茅草屋,“屋”下那张黑脸胡子拉碴,如一丸核桃网结着细密的皱纹,一双凹陷的眼睛黯然无光,两条空荡荡的裤管,坐在轮椅上直往下缩,仿佛越缩越小了似的。再看看那女人和孩子们,都穿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不合身的衣服,扬着一张张又黄又瘦的脸,正可怜无助地哀求着祝新生。
祝新生鼻子一酸,起身往人群中望了望,大声问道:“林海矿的陈西元矿长来了没有?”
陈西元站了起来,答道:“来了。”
祝新生毫不客气地问:“陈矿长,福全家的情况你们知道吗?”
陈西元老实地答道:“知道,他找过我们几次。”
祝新生的口气变得严厉了:“知道为啥不想法子采取些救助措施呢?”
陈西元急忙解释道:“我们不是没救助,像逢年过节送些面和油啥的,也发了点儿钱,无奈僧多粥少,不顶事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全矿一万多名离退休和在职职工,像他这样的特困户就有三百多户,几万名职工、家属仅仅靠着每月两万多吨炭养活,勒紧裤腰带还挣不够吃的,哪里还有余钱去干其他事?”
林海矿工会主席齐玉英插话说:“困难户的救助这一块,是由矿工会经办的,可矿上经济困难,欠着工会三百多万元的经费,工资拖得久了,职工的会费收不上来,局里拨下来的救济款又少得可怜,我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祝新生想了想,对陈西元说:“真难为你们这些矿上的同志了。我看这样办吧,各矿回去后马上统计一下本矿困难户子女的就学情况,我叫教培部核实后统一出面与各子弟学校联系,对困难户孩子的学费该减免的减免,费用全部由矿务局承担。散会后我再安排局工会和团委对受赠的‘希望工程捐款拿个使用意见,要确保每一分一厘全部用到孩子身上。同志们,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在矿区不是好听的口号,而是板上钉钉的实际行动,我们决不能让一个矿工子女因为贫困失了学,那才是我们对现在和明天的犯罪啊!”他又扭头对局工会主席房瑞清说:“房主席,在目前的形势下,工会的工作十分重要。你们仔细琢磨和认真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建立和完善一套制度,变逢年过节走访慰问为经常性的救助,将工作重点转移到帮助困难职工家属开展些生产自救的项目上来,真正成为广大职工群众的贴心人和引路人!”
一直沉默的沈建东说话了:“同志们,上午我跟祝局长碰了个头,我们总结了我们林海矿务局的‘五多,是哪‘五多呢?那就是衰老矿井多,富余人员多,离退休职工多,困难户多,企业债务多。说出来吓大家一跳,债务中仅工资一项,矿务局就欠职工近二点五亿元,这是个啥概念呢?也就是说,矿务局平均欠了全局二十多万职工家属每人一千多元啊!有的矿工急了,喊着‘喂牲口还要给点儿草料吃呢,咋埋头干活就是不见钱呢?矿务局像丁师傅这样的困难户还有三千多户,他们随时挣扎在生死线上,因此我们研究决定了,企业再困难,也要先解决职工群众的吃饭、穿衣和子女上学问题,弄点儿钱先给大家发些生活费,特别是像林海矿,拖欠了这么久的工资,谁也受不了啊,人都快给逼疯了!”
听了这些丁福全在一旁感动得不知说啥好。祝新生拉着他的手动情地说:“二哥,咱都是在井下跟死神打过交道的人,还有啥好怕的?林海矿务局就要破产了,咱大伙儿都面临着从头开始,二次创业,谁也不能例外。咱矿工不信神、不信邪,但咱相信只要精神有寄托,咱就像靠着坚实支柱支撑的采煤面,永远都不会垮掉,就一定会找到一条光明出路的,你说是不是?”
丁福全激动地点点头,千恩万谢地领着女人和孩子们走了。
祝新生扫视了一圈儿大家,理了理思路,准备传达破产的文件精神。这时矿务局信访办梁主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祝新生的心一紧,心想怕是又有麻烦了。他听说矿上的工人们因为矿务局要破产的事商量着要到省城上访的消息后,特意安排梁主任与各矿信访办保持联系,掌握工人们的动向,随时向他汇报。
梁主任满头汗水地汇报道:“林海矿的五户职工领着孩子在市政府门前要饭,市政府办公室打来电话,让咱去领人呢。”
祝新生头轰地大了,他瞅了瞅坐在人群里身穿制服的局公安处长,正要发火让他带人去把人弄回来。转念一想,这样做不妥,职工吃不上饭,不偷不抢也不骗,两眼一抹,撂下了脸去要饭,又没犯啥法,公安处一插手,火上浇了油,激化了矛盾,搞不好这场面就难收拾了。于是他对陈西元说:“陈矿长,请你辛苦一趟,带上几个人到市政府把咱的职工领回来。职工舍了脸出去要饭,是让这日子给逼的,责任在我们啊,大伙儿心里都不好受,千万要注意态度和方法,不可激化了矛盾,就说我们对不住大伙儿,请大伙儿原谅,矿务局正在想法子解决大伙面临的困难呢。”
陈西元答应着跑去了。
祝新生暗想又是林海矿,这林海矿究竟咋啦?一连两件事,将好端端的一个工作会议变成了一个展示矛盾、解决问题的现场会,他的计划全被搅乱了。看样子矿务局要实施全面破产,林海矿是关键,林海矿的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否则便会影响破产整体工作的地步了……
他有些烦躁地拿起文件念了起来……
六
送走了陈西元,看看时间,也快下班了。祝新生想着林海矿的事,上了三楼,敲开了沈建东的办公室。
沈建东正捧着张报纸在看,见他推门进来,冲他矜持地点头笑笑,淡淡地说:“祝局长呀,请坐。”却并不起身,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
祝新生觉察到了沈建东态度的变化,这变化最初是从称谓开始的,没当这个局长前,沈建东见了面叫自己“新生同志”,有时干脆亲热地省去了“同志”直呼“新生”;自从当了这个局长,沈建东在公私场合一律改叫“祝局长”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先在彼此的感情上隔了一道膜,祝新生听上去很刺耳,心头也不免有些失落。这几天他听到了一些反映,说沈建东对自己当这个局长有想法,失落感挺重。他也理解沈建东,甚至有些同情他,自己任林海矿矿长时,沈建东就是矿务局党委副书记了,后来老局长调任省里了,副局长戚阳春接了班,沈建东还是原地踏步,没动。戚阳春当了七年局长,压制了沈建东七年,作为矿务局分管组织干部工作的副书记,提拔任用干部事先他不知道,也没人征询他的意见,一切全由戚阳春一人包办了,等到任免文件送到了他桌上,他才知道谁被提拔了,谁被免了。这一点他的境遇和祝新生很相似,祝新生分管的是基建工作,干的却是修修补补、建厕所的活儿,他日常的工作则是紧跟上头的精神,念念报纸、组织个学习啥的,因此想求个“进步”的人从不上他的门烧香磕头,烟走风向,人走形势嘛。日子一长,眼见得局矿两级的四梁八柱都被戚阳春塞得满满当当了,他也习惯了,适应了戚阳春的专横与跋扈,上班就待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出了门见谁都笑呵呵的,有人便说沈书记这人好,不争权,没架子,好接近;也有人说他窝囊,生来是个丫鬟命,带着钥匙却作不得主。他听了抬头一笑,继续埋头看他的报纸,有滋有味地喝他的茶。
现在戚阳春出事了,不少人都顺理成章地认为该他补缺了,他受了这么多年的窝囊气,也该扬眉吐气一回了,也有人开始有事没事地往他办公室跑,向他汇报些事儿,跟他套近乎了,他似乎一下子忙了起来。谁知半路又杀出了个祝新生,说句老实话,他对祝新生没啥成见,印象也不错,但他心里还是不服气,老是觉得空落落的,就像丢失了一件本该属于自己的心爱的东西似的。祝新生从林海矿提拔上来才三年,是矿务局领导班子中资历最浅的,一直分管的基建工作也没啥政绩,外国政府中不是有“不管部长”一职吗?大家都管祝新生叫“不管局长”,凭啥就一下子跨过了那么多书记、局长提了他,坐上了那把“铁交椅”呢?这似乎也不合乎干部提拔任用的常规啊,他是按正常思维来看待这件事的,戚阳春倒下了,他站的那个位子要是从矿务局现任领导班子中选任,如果不是他,至少也轮不到“叨陪末座”的祝新生啊。和当初戚阳春接班一样,他有些不服气,还有些不甘心,想不通上级组织究竟是咋啦?
今天下午开会时,马村矿矿长田登科喝高了,出尽了洋相。初掌生杀大权的祝新生痛下杀手,将田登科说免就免了,眼睛都不眨一下,连声招呼也不跟他沈建东打,眼里丝毫没有坐在旁边的他这位矿务局党委副书记。这种手段和作风沈建东很熟悉,对,就是戚阳春式的,霸道、专横,而且不留余地。他实在弄不明白,平常一脸和气的祝新生坐上了那把“铁交椅”,咋就变得这样急于树立个人权威,非得杀鸡给猴看,搞得人心惶惶呢?
沈建东靠在椅子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坐在对面的祝新生,等着他开口说话。那样子就像自己是一把手,祝新生是来向自己请示汇报工作的。
祝新生看在眼里,也不介意,说:“陈矿长刚刚来过,林海矿要饭的职工家属已经领回来了,听说还惊动了松江电视台的记者。”
沈建东已经知道了这事,说:“这样的事戚阳春当局长时就有过,也是林海矿的职工,家里头实在过不下去了,一家三口决定出去要饭,在当地要又怕碰到熟人,让人笑话,就扛起铺盖卷到周边农村溜达着要,结果还是让熟人碰到了。熟人问他,吃不上饭,不偷不抢也不骗,要饭又不犯啥法,干嘛还要跑这么远的路携家带口地溜达着要?那人回答,我是国家煤矿上的人,煤矿日子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能丢矿务局和林海矿的人哪。现在矿工们的日子比戚阳春那会儿过得更苦更难了,也顾不上讲究那么多了,才会撕破了脸面到市政府要饭,对此我们是有责任的,如果不能尽快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那我们和戚阳春一样,就是在对矿务局和矿工们犯罪啊。”
祝新生听出了沈建东话中有话,矿工们因生活逼迫去要饭是事实,过去戚阳春当局长时有,现在自己当局长了也有;说矿工们的日子比以前过得更苦更难了,他也承认,但要说是因为自己当了这个局长,矿工们的日子才变得更苦更难了,才会撕破了脸面到市政府要饭,他却万万不能承认。谁都知道,林海矿的困难不是一天两天了,是长期积攒下来的,一连八个月不发工资,离退休人员领不到养老金,这些困难和问题在戚阳春当局长时就全面暴露了,自己才当了几天局长,位子还没捂热,凭啥说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猛地觉得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正待申辩几句,但转念一想,沈建东说得也有道理,矿工们的日子的确是越过越苦越难,也的确在自己的任上到市政府要饭了,对此自己的确是有责任的,的确是在对矿务局和矿工们犯罪啊。不管沈建东对自己有啥想法,说这番话有啥居心,但他说的是触目惊心的现实,是自己必须义无反顾地扛起来的责任,于是他颇有感触地说:“咱们的矿工都是好样的,过去下井挖煤时特别能战斗,现在有困难了,日子过得不凑手,首先想到的还是我们的企业,咬紧了牙关,嚼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又特别能忍受啊。昨天我遇到了一个不知姓名的老矿工,拉着我的手说,矿务局也难呀,我们不能忘恩负义,矿务局效益好的时候,有钱花有粮有肉吃;如今矿务局困难了,就到处闹事告状。那成啥人了?还叫人吗!听了这番话,我这心头真不是滋味,脸上也火辣辣地烧得厉害。工人们理解企业遇到的困难,那是对我们的信任与支持,是在为企业默默地忍受改革和发展带来的阵痛与煎熬,但我们呢?我们是不是该扪心自问一下:我们对得住他们吗?我们能为他们做些啥?你说得没错,咱们的工人上街去要饭,是让生活给逼的,是撕破了脸面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走上这条路的,这个责任主要在我们,再不尽快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我们对矿务局没法交代,没脸见我们的职工和家属呀。建东同志,我看林海矿的问题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得有一个彻底解决的办法了!”
沈建东眼睛盯着报纸,随口附和道:“好,好,祝局长,我听你和行政的。”
见他这样子,祝新生心里真有些火了,但他忍住了,仍然商量道:“建东同志,上次咱们开会商量的局级领导班子包点的事情,我叫办公室拿了个意见,我就包林海矿吧,给你定的是马村矿,你看行吗?”
沈建东仍然盯着报纸,仿佛上面真有啥内容将他粘住了,随口附和道:“好,好,祝局长,我听你和行政的。”
祝新生强压住怒火,看来外面的传言没错,沈建东对自己当这个局长打心里往外不服气,失落感挺重的,联想到局领导班子中其他人的反应,他的心底竟泛起了一丝丝的悲哀,闷闷地告别沈建东走了。
七
早晨一上班,祝新生就安排办公室跟南河区政府办公室联系,打听南河区人民政府区长胡天强上午有没有活动?对方答复暂时没有。
昨天晚上吃过饭后,叶莉跟祝新生拉了白天去医院探望陪护祝大全的情况,据她说老爷子看上去气色不错,饭量也可以,只是一个劲儿地叮嘱她转告新生,他忙的是破产大事,关系到矿务局二十多万职工和家属的生活出路问题,肩头的担子可不轻啊,叫他没事少往医院跑,别影响了正常工作。
祝新生听了稍稍放下了心。他感慨地说:“咱大这一辈老林海矿人,对矿山的感情深着呢。”
叶莉附和道:“可不深着呢。”转而不无忧虑地说:“新生,说句心里话,我替你捏着把汗哪。破产是层窗户纸,不捅破它,矿务局难归难,关上门总还能凑合着维持下去吧。可一旦捅破了,家底子一股脑儿亮给了别人,所有的问题和矛盾都找上了门,还不得泰山压顶般地落到你这个局长头上啊,你受得了吗?”
祝新生将眼一瞪,严肃地说:“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受不了也得受,谁叫我肩头担着这份责任哪!”
叶莉嗔怪道:“你看看你,没风度吧,说着说着就急了,人家是替你捏着把汗呢,你也不出门到工人们中间听听大伙儿都说些啥?”
“说啥?”
“说谁一条路走到黑地搞破产,就叫谁好看!”
“好看好啊,爹娘给了我祝新生这么一副尊容,我正嫌不好看呢。”
这话说得有点儿幽默,逗得叶莉“扑哧”笑出了声,她举起食指尖点了点祝新生的额头,无可奈何地说:“大犟驴。”
祝新生起身进了儿子祝强的房间,祝强马上技校毕业了,现在正在实习呢,平时不回家。他掩上了门,将自己关在了里面。此时此刻,这间房子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他尽可以正襟危坐,冥思苦想,当然一切的一切都与林海矿务局息息相关。叶莉说的这些话他也听其他人说起过,他清楚他们是出于好心和善意,更清楚工人们是担心日后的生活出路。破产,在林海矿务局百余年的历史上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整个矿务局老老少少没有谁经历过这种断臂的切肤之痛。作为林海市最大的国有企业,林海矿务局曾经有着显赫的“中央军”身份,在计划经济时期是各级领导眼中的长子,那时经济建设急需大量煤炭,钢铁厂和发电厂盼煤都红了眼,国家就如爹娘,爹娘有难儿子焉能不管不顾?矿务局开足了马力多出煤,无偿地支援国家多产钢、多发电,抖擞双肩担起了长子的责任与义务。即使后来划归下放给了省里管理,成了“地方军”,矿务局因为身份的更迭,有过短暂的心理落差,但架子仍在那儿端着,“身价”仍不肯跌落。你想想看,二十多万职工家属呢,一起喊上一嗓子,一起跺一跺脚,那是何等壮观雄浑的气势啊,又是何等撼人心魄的景象啊,想一想就叫人热血沸腾不能平静啊!
几年前,林海市第一家工厂破产,犹如平地炸响一声惊雷,震动了整个林海市。
“咋?国营的厂子还能关门,还兴破产?!社会主义国家还兴失业,主人翁还会下岗?!”林海人第一次记住了两个词:“破产”与“下岗”。大大的“?”与“!”在他们头脑中往复盘旋,他们除了困惑就是不解,仅此而已。
随着越来越多的国营厂子黄了,下岗工人成千上万地激增,破产与下岗一下子走进了林海人的生活,与他们鼻子碰鼻子地遭遇到了一起。
但眼睁睁地看着周围的厂子一个个倒下,矿务局仍然沉浸在大型国企的梦幻与辉煌中,觉得破产离自己相当遥远,仍然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过时的凤凰比鸡强。
直到有一天,矿务局也要破产了,炭星子落到了自己的脚面上,每一个人都跺着脚跳起来,疼痛却像扎下了根甩脱不掉。他们这才相信市场的冷酷无情,没有谁可以置身之外,更没有谁逃脱得了,只是早晚而已。他们慌了神了,手足无措了,相当一部分矿工抱紧根深蒂固的传统就业观念不放,一时难以接受破产的现实,幻想着继续背靠矿务局这棵彻底松动的大树乘凉过活,喊着“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谁搞破产当然也就不为他们所容忍了。
通过这几天听到的和看到的一幕幕,祝新生越来越深地感到,林海矿务局是一头行将就木的老牛,林海矿则是牛鼻子,只要扭住并解决林海矿的问题,林海矿务局便会乖乖地走上全面破产和脱胎重生的正道。林海矿的现状实在令人担忧啊,不必说职工的工资一拖七八个月,也不必说矿上累计亏损两个多亿,负债率达到了百分之一百,更不必说广大职工和家属思想空前不稳定,有人商量着要到省城上访,还有人扬言卧轨封堵铁路……单是红星联合矿在林海矿眼皮子底下乱采滥挖,引起房屋斑裂下沉的事,就够让他寝食难安的了。他在林海矿当矿长时就跟这些小煤井打交道,当时在林海矿周围像蜂窝一样聚集了一百多家小煤井,它们中有的有证,多数是非法矿,无不将钻头打向林海矿,依赖林海矿的通风和排水,采肥弃瘦地疯狂掠夺林海矿的资源。往形象里说,它们就像寄生在林海矿躯体上的牛虻,靠着叮咬吸吮林海矿的血生存。
那时他最害怕半夜听到电话响,因为只要电话响了,八成与矿难有关,而只要发生了矿难,一定与小煤井乱采滥挖有关,那真是坐在火山口上战战兢兢,悬着心生怕出事的几年啊!说老实话,他也曾试图改变这种情况,但小煤井这潭水太深了,也太浑了,背景太复杂了,牵扯的利益关系太多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可怜的虫子,掉到了一张硕大无边的蜘蛛网上,徒劳地拼命挣扎,许多狰狞凶残的蜘蛛纷纷从看不见的角落迅速跑了出来,肆无忌惮地蚕食他。而他所做的一切竟是如此微不足道,仿佛一枚石子掉进了无底洞中,马上被可怕的深邃与黑暗收容了,听不到一丝回音。
后来,他调离了林海矿。几乎与此同时,从倒卖林海矿的煤炭起家的朱联合凭着自己日益膨胀的野心与狠劲儿,更靠着来自官场明明暗暗的支持,整合了一盘散沙的小煤井们,组建了红星联合矿,一跃成为龙头老大,继续掠夺蚕食着林海矿渐渐枯竭的资源。
林海矿的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这样听任红星联合矿乱采滥挖,必然会出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南河区政府,先从林海矿下手,抓紧关井闭坑。
八
祝新生坐车出了矿务局,隔着车窗,他看到马路那边一幢破旧的二层楼房前,自发地聚集了不少人,他们支起了桌子,摆开了马扎,捅旺了炉火,在卖着早点。他们都是矿务局的职工与家属,有的在矿务局机关工作,有的则是矿上的下岗工人,有的甚至一家老少三代一齐上阵,不管风吹日晒雨淋,每天天麻麻亮就开始出摊,卖点儿自己加工的稀粥、蒸包、油条、油饼等,一直要到十点才渐渐散尽。他们都是最普通的小民,没啥特别的本事,也没啥大的本钱,做不来发大财的大买卖,仅能使出浑身解数和盘托出自己平素糊口的手艺,赚点儿起早贪黑的辛苦钱,聊以贴补家用。一盘炉、一口锅、一双手,就是他们谋生的全部,他们靠着这些熬出了热腾腾的生活,炸出了香喷喷的日子,在辛苦中找着乐儿,努力追赶着希望。
由于矿务局一连半年拖欠着职工的工资,开始还能跑断腿、磨破嘴皮地从客户那儿回收些货款,按照每月人均三百元发点儿生活费,不然职工每天走出家门去上班,却领不到钱,一家老小日子过得艰难啊。他们那点可怜的积蓄犹如一汪汪浅浅的水洼,早已见了底,只差喝西北风了。这样坚持了两个月,货款回收不来了,生活费没了来源,职工手里又空空荡荡了。因此在矿区的各个角落,类似在矿务局门口摆摊卖早点的职工比比皆是,他们租不起房子,就随意在道路两旁支起了摊子,修理自行车、清洗油烟机、疏通下水道,干啥的都有。干的人多了,摊子连着摊子,上门找的人却少,一天一天揽不到活儿是常事,有的甚至连续几天都没有活,圪蹴在墙角晒太阳,大眼瞪小眼地扯闲篇,肚子饿得咕咕叫。偶尔揽到一炮活,就像中了彩票大奖一样兴高采烈,其实收入却微薄,勉强够填饱肚子。
车子向前行驶,南河区政府门朝南开,进了门孤零零地站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深灰色制服的保安。那保安低垂着头,耷拉着眼皮,宛若一朵无精打采的向日葵,静悄悄地落满了灰尘。坐在这儿久了,不用谁教他,他已经观察和总结出了门道:坐轿车进去的他一般不拦,他重点盘问和防范的是那些上访告状的平头百姓,他们中女的男的都有,有的领导不屑地称他们为“泼妇刁民”。他们摆不起坐车的谱,像一片片树叶不知从哪儿被一阵风刮到了门口,想见官又怕见官的心理让他们在那道几乎整天洞开的大门前犹豫复徘徊,终于横下一条心迈了进去,却早已被保安们觑穿了内心,一个箭步冲上来挡在了门前,如临大敌地不敢稍有松懈。
汽车停在了办公楼前,祝新生下车拾阶而上。进了门也孤零零地站着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深灰色制服的保安。汽车戛然刹住停在楼前那一刻,他已经警觉地瞄到了,待祝新生打开车门出来拾阶而上,他十分自信地做出了判断:这个男人不是一个他看惯了的官。他每天坐在这儿,看到的官都是或正襟危坐或仰靠在车的后排,听任司机轻车熟路地绕过那个栽着旗杆的小广场,自东向西拐向那面缓缓的斜坡,恰好停在门厅前。这时秘书或司机们会抢先下车,慌忙弓身打开一侧的车门,探出手平放在车顶,这只手有点儿讲究,既不能就势搁到车顶,又不能碰到领导浮出的脑袋,要与车顶和脑袋若即若离,追随着脑袋的移动而移动,一切为了那颗脑袋不碰到车顶,当然这只手也不能碰到那颗脑袋,否则,就成了在太岁头上动土,对那颗脑袋的主人是大大地不敬。有了这些铺垫,就像预先在地下铺上了红地毯,领导才慢腾腾地钻出车来,颇为威严地挺直了腰杆,朝门里走去。保安立刻弹了起来,刷地向领导敬了个礼,领导却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径直上了楼。而眼前这个男人也坐着车,却是在楼前下的车,没有秘书或司机抢先下车保护他的脑袋,他还得一级一级地爬上台阶。在保安们的眼里,在楼前还是门厅前下车,是否爬那一级一级的台阶,就是官和非官的区别。
祝新生丝毫不懂得保安的心理,他上了台阶进了门,保安既没站起来也没向他敬礼,坐在桌子后面懒洋洋地问他:“你找谁?”
“我找胡区长。”祝新生答。
“登记。”保安用手指点了点面前的登记簿。
祝新生写下了工作单位和姓名等。看到“林海矿务局”字样,保安不禁抬头看了祝新生一眼,仿佛用心记住他似的。
祝新生上了二楼,办公室的门敞着,他轻轻敲了敲,里面有人抬头问:“你找谁呀?”
“我是林海矿务局的祝新生,找你们胡区长。”
那人听后站了起来,将祝新生往屋里让,说:“是祝局长啊,真不凑巧,胡区长临时接到通知去市里开会了,临走前交代如果祝局长来,就说会议不知啥时候结束,请你改天再联系。”
祝新生听了也不再坐,有点儿空落地下了楼。走到门口时,那保安小声地嘟囔道:“你们这些矿务局的,不提前打招呼还能找得到人,一打招呼谁还会在这儿等着呢。”
祝新生一下子明白了胡天强是故意躲着自己,跟自己捉迷藏,看来他对自己为何而来心知肚明啊。他不禁看了那保安一眼,发现他也正盯着自己。
九
听了办公室的汇报,胡天强马上意识到,祝新生来找自己一定与红星联合矿乱采滥挖,致使林海矿生活区房屋斑裂下沉有关。
几十年了,林海矿和那些地方小煤井好像一对天敌,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与纠葛。其实,是小煤井们离不了林海矿,它们环绕在林海矿周围,大都与林海矿贯通,靠着林海矿通风,往林海矿排水,供电也是林海矿替它们“埋单”,一旦离了林海矿,仅仅瓦斯聚集和水患汹涌就会让它们遭受灭顶之灾。从这个意义上说,小煤井们就是一株株的菟丝子,一哄而上纠缠着豆棵似的林海矿,寄生在它青枝绿叶的身体上,疯狂汲取着它的血液与营养,越缠越紧,越爬越高,最终,狠狠地勒住了它的脖子,让它窒息,彻底倒下了。
一部林海矿的发展史就是与地方小煤井的斗争史。小煤井们在林海矿周围乱采滥挖,不管不顾地开采支撑地表、防止塌陷的保安煤柱,捅漏了老塘引发了水灾与陷落,狗胆包天放炮触动了瓦斯爆炸……
刚开始时,小煤井们都隶属于所在乡镇(当时叫公社)管理,它们总数多,年产量也不低,平均矿井单产却不高。比如环绕在林海矿周围的小煤井们,开采的多为林海矿的边角、露头煤,煤层薄,隐患多,地质条件复杂,自然灾害威胁严重。它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当家作主,代表着乡镇、区里和市里的利益,它们说自己是“地方军”。与林海矿等矿井争夺着地盘和资源,它们管这叫“地方军”与“中央军”的割据混战。
到后来,林海市对境内的乡镇煤矿进行了整治,整合重组了煤炭资源。红星联合矿矿长朱联合就是在这时出头整合了一盘散沙的小煤井们,组建了红星联合矿,成为龙头老大,被称为林海首富,也有人叫他“黑顶官员”,是因为他从倒卖煤炭起步,又到开矿聚敛起巨额财富,每一分一厘都离不开黑黑的煤,同时说他与林海官场关系密切,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说句心里话,胡天强也不愿看到林海矿关井破产,他希望这个昔日的煤炭巨人和利税大户能够支撑下去,至于咋支撑他管不着,只要不倒下就行。他叫人估算过了,一旦林海矿停止开采,包括红星联合矿在内的那些小煤井们,没有人替它们排水,一夜之间都得关门大吉,由此将给南河区政府带来每年六千多万元的利税损失。六千多万元啊,全是真金白银,一点儿水分都没有,在数字出官员、GDP显政绩的今天,这有着多么重的分量,是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变不来的!
胡天强交代好了办公室,又给朱联合打了个电话,匆匆坐上车赶往红岭度假村。
他不愿见祝新生,是怕祝新生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住自己。林海矿和红星联合矿都在南河区政府的辖地上,都往南河区交利税,手心手背都是肉。红星联合矿乱采滥挖,致使林海矿生活区房屋斑裂下沉,放在整个南河区来看,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关上门就是一家人的事情。国有大矿与小煤井们的矛盾由来已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又能一下子掰得开分得清?几十年了,还不是稀里糊涂、磕磕碰碰地一路走到了今天。如果硬要他表明一个态度,他仍然是和稀泥,关了小煤井们,就是坐到了火山口上,就是断了南河区财政的一条主要命脉,就是攥起自己的拳头捣自己的眼窝子。这样的傻事他决不能干,可不干又咋搪塞应付林海矿呢?那就只有躲,躲了初一,再想着躲十五,最好永远不跟林海矿的人直接照面。往哪儿躲呢?他思来想去,也只有朱联合那儿了。
坐在富丽堂皇的包间里,朱联合和胡天强手捏那种最小号的茶盅,一杯一杯地品着“功夫茶”。朱联合瞥了胡天强一眼,关切地问:“大哥,最近咋样?”
胡天强叹了口气,恹恹地答:“不咋样啊。”
朱联合故意张大了嘴巴,愕然地问:“是谁不识抬举地招惹上大哥了?”
胡天强快速地扫了朱联合一眼,答:“是你啊。”
“我?!”朱联合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夸张得像要吞下个月亮。
胡天强慢悠悠地说:“是啊,你想想看,石汉涛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我抓紧坚决彻底地关掉你的红星联合矿,不是因为你,还能因为谁啊?”
朱联合心想在林海矿生活区乱采滥挖的小煤井又不止红星联合矿一家,凭啥将账统统算到了他一个人的头上,他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却煞有介事地说:“既然因为我,我不让大哥为难,大哥痛快点儿,干脆大义灭了我吧。”
胡天强认真地看了看朱联合,心想这个朱联合虽然小学没毕业,但有头脑,有心计,也有手段,擅长与官场打交道,难怪他能从众多小老板中脱颖而出,一举成为林海首富。见绷得差不多了,胡天强哈哈大笑,半真半假地说:“那我就真的大义灭了你啊。”
朱联合也哈哈大笑,却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又品了一会儿茶。朱联合看看仰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的胡天强,说:“我叫人测算过了,一旦红星联合矿停产了,将给你们带来每年六千多万元的利税损失。”
胡天强心头滚过了一丝不悦,心想你朱联合以为自己是谁?是救世主还是林海的老大?他也的确听人反复地说起过,嗜酒如命的朱联合,喝醉了喜欢到处说大话,其中最牛气冲天的一句是:在林海,我是老大。比如说现在,明明是林海矿关井破产了,包括红星联合矿在内的那些小煤井们,一天都用不了也要关门了,由此将给南河区政府带来每年六千多万元的利税损失。可朱联合非要将作为“因”的林海矿偷换成了红星联合矿,以此来显示他的矿井的分量与重要。而在胡天强看来,这无疑是一种小狡黠、小伎俩,上不得台面的。更可恶的是,你看朱联合有了几个臭钱烧包的,居然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摆谱摆到南河区政府头上来了,说啥一旦红星联合矿停产了,将给南河区带来每年六千多万元的利税损失,好像这六千多万元全是红星联合矿一家施舍给南河区的,没了它,南河区政府就转不动圈了,就得关门大吉了。这不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又是啥?不是盲目的过度自我膨胀又是啥?
想至此,胡天强面无表情地说:“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林海矿关井破产了,你的红星联合矿咋排水?”
这个问题戳到了实质,朱联合的口气软了下来,讨好地说:“大哥,咋办,我全听你的。”
俩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利用附近三万多村民担心林海矿停止开采后,不再排水了,地下煤水迅速涌上来冲垮房屋与土地,影响大伙儿的正常生产与生活,煽动他们集体上访林海矿务局,封堵矿务局大门,阻挠关井破产。
俩人为这个决定得意不已。他们认为,村民们怕地下煤水涌上来危害自己的生产与生活是现实,而村民们集体上访代表的是这种民意,既然是民意就有着比较强大的力量,就不可轻易违背,就得引起足够的重视,说不定还真能因此阻挠住林海矿的关井破产呢。
朱联合掏出了手机,对着对方咋咋呼呼,大意是要他多找几个人,到林海矿周边的村庄去煽动村民们,就说林海矿要关井破产了,没人排水了,也没人管大伙儿的死活了,谁要想保住自己的房屋与土地,继续自己的正常生产与生活,就去林海矿务局集体上访,要求他们停止关井破产。
合上电话,朱联合的脸上绽开了油腻的笑容,他仿佛看到数以万计的村民凝聚成了一只巨大的火药桶,群情激愤,一点即爆。有人仍在旁边不停地煽风点火,终于爆炸了,震耳欲聋,烈焰冲天,一股炽热的洪流汹涌向前,矿务局飘摇的大门訇然倒地,被裹挟着不知去向了……
他从兜里摸出一张卡来,递给胡天强说:“大哥,这是上半年你在我这儿的分红,你收好了。”
胡天强也不客气,接过来塞进了兜里。他清楚卡里存着一笔钱,这钱数额巨大,也许是他靠工资十年也挣不来的,而且持卡人的姓名与密码都与以前一模一样。
朱联合抬腕看了看表,说:“走,我陪大哥好好地喝几杯。”
十
朱联合派出的人,迅速分散到林海矿周边的农村,煽动村民们去林海矿务局上访。这几人都是朱联合的小弟兄,此刻领了朱联合交给的任务,像搞串联和接头一样,在各个村又找了些与他们气味相投的人。朱联合的人先请他们在林海市里的一家酒店喝了酒,又一人塞给了他们一个红包,对他们说林海矿要关井破产了,井下的排水设备要撤上来了,没人排水了,地下煤水马上就要冲上来了,重要的是没人管你们的死活了,要想保住自己现在的房屋与土地,继续自己的正常生产与生活,只有去林海矿务局上访,跟矿务局闹,要求矿务局停止关井破产,继续替你们排水下去。等朱联合的人说完,他们就心知肚明了,清楚这是因为朱联合怕林海矿关井破产后,没人替自己的红星联合矿排水了,矿井开不下去了。在酒精燃烧的作用下,他们的脸和眼睛都红红的,一个个攥起拳头将胸脯擂得嘭嘭响,粗声大嗓地咋咋呼呼,表态要动员村民们去跟矿务局干,彻底地干下去,直到他们停止关井破产。朱联合的人见此情景,满意地笑了,他们要的就是这效果,端起酒杯说:“来,喝酒,走一个。”
矿务局下属的各个矿开采地下的煤,有的周边是村民的房屋与土地,也有的就直接在村民的房屋与土地下面,是村民聚居的村庄和开垦种植的土地,压住了埋藏得深深的煤,这叫村庄压煤。因此从矿务局组建那一天起,就不可避免地与当地农民产生着矛盾、纷争与冲突。矿务局有专门处理这种关系的工农关系办公室,各个矿也都有。有的村民脑子活泛,善想会干,靠煤吃煤,依托矿务局下属的矿跑起了煤炭运输,或瞅着空儿往矿上送些生产或生活的东西,干点儿与煤有关的生意,都成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但现在矿务局要破产了,与煤有关的生意没法干了,他们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矿务局关井破产。至于那些为数众多的村民们,本来就对林海矿关井破产顾虑重重,胡思乱想,说啥的都有,也没有人向他们解释清楚这些,打消他们的顾虑。当有人动员他们说林海矿关井破产后,没人排水了,蛰伏在地下的水马上就要奔涌上来,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一辈子苦心经营的家会化为乌有,他们当然不答应,当然得跟矿务局干,坚决彻底地干下去。村民们很快被激怒了,他们扛起了锄头与铁锨,仿佛真的是去战斗,而且是为自己的生存而战。一支五百多人的队伍被拉起来了,他们轰隆隆地开出了运煤的大卡车和拖拉机,在朱联合的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奔向林海矿务局。到了矿务局门前,先将大卡车和拖拉机一字排开,封堵上了矿务局大门,然后村民们手拉手盘成了人墙,围在了车辆的前面。
透过窗子,祝新生看到矿务局门前堵上了一溜儿载重卡车和拖拉机,许多男的女的手拉手扯起了人墙,他们乱糟糟地吵嚷着、嬉笑着,就像赶大集一样。由于距离较远,祝新生听不清他们都吵嚷些啥,那些声音集合到一起,好像嗡嗡乱叫的蜂群,凶猛地扑向他。
办公室主任听到窗外的动静,先是探头瞧了瞧,后下楼转了转。村民们见他出来,按照朱联合的人的授意,“啪”地打出了白布红字的标语,写的是:还我房屋,还我土地,我们要生存!这字是用红油漆写上去的,透到了布的背面,在阳光下一照,触目惊心,就像蘸了鲜血写的。
村民们跟着喊标语上的那几句话,他们喊得响亮而有节奏,像一支拉拉队,有的人嫌在平地上喊不过瘾,就爬上了卡车和拖拉机继续喊,朱联合的人见状拿出几只事先准备好的喇叭,递给了他们,声音被放大后,硬生生地撞上院内的办公楼,又硬生生地弹了回来,四下里一片颤动与嘈杂。
办公室主任打听清楚了,上楼向祝新生汇报,说是林海矿周边农村的群众担心林海矿关井破产了,不再排水了,地下煤水涌上来危害他们的生产与生活,要求矿务局停止对林海矿的关井破产,继续排水下去,还他们的正常生产与生活。
祝新生闻听不禁苦笑了,对村民们的这次集体上访,他的确感到既突然又意外,甚至有点儿措手不及,就被堵上了门。但他坚信这背后一定有小煤井们的影子,林海矿关井破产,影响最大的是这些小煤井,离了林海矿,它们一天也开不下来,一定是它们暗地里串联和煽动村民们,企图将水搅浑,阻挠关井破产。这些小煤井啊,明明是它们乱采滥挖,致使林海矿生活区斑裂下沉。
村民们已经被煽动起来了,堵上了矿务局的门,如果控制处理不好事态,造成尖锐的对立,激烈的冲突,甚至闹出流血与人命,那样更加难以收拾。祝新生吩咐办公室主任将矿务局信访办主任和工农办主任找来。
办公室主任迟疑地问祝新生:“要不要通知南河区公安分局?”
祝新生沉思片刻,说:“我看不必了,警方一介入,势必引起村民的逆反与抵触情绪,我们先自己处理吧,努力争取和平解决。”
信访办主任和工农办主任来了,祝新生安排他俩代表矿务局去找村民们商量,请他们派出代表来矿务局座谈,听取他们的意见,由矿务局负责向他们作政策性解释宣传,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俩人领受任务去了。
祝新生又安排办公室在会议室准备好了茶水,明确了专人做好座谈记录,同时通知了沈建东等矿务局领导参加座谈。
大家坐在会议室等了半天,听到外面吵嚷得更乱更响了,却不见俩人回来。有人一路小跑着上楼汇报,俩人被村民们扣住了,村民们喊着要见局长祝新生,还说祝新生来了就放了俩人。
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了祝新生。已经被扣住了俩人,如果祝新生去,谁能保证他不会被扣作人质呢?谁又能保证村民们不会有过激的行为呢?
祝新生说:“村民们受了个别人的煽动和蛊惑,堵了我们的门,要求上访请愿,说明我们对关井破产政策宣传得不够,解释得不清楚,使他们心存疑虑,困惑重重,轻易就被个别人利用了,钻了空子,这个当口他们需要的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听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因此我决定自己去见村民们,跟他们解释沟通。”
也许是祝新生的明朗态度感染了大家,在座的不少人纷纷说:“不要你自己去,要去大家一起去。”
祝新生一眼瞥见沈建东一声不吭,埋头狠命地抽烟,浓重的烟雾缭绕不散,使他看不出表情的脸若隐若现。在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横七竖八地揿死了一堆烟头,一缸狼藉,就像他此时的矛盾心情。
祝新生穿过卡车和拖拉机的空儿,来到了村民们的中间。他大声地喊道:“乡亲们,请大家安静,我是林海矿务局局长祝新生。”
大概村民们没想到祝新生会来见他们,也许他们压根儿就认为祝新生不敢来,而是老老实实地猫在办公室里,却想不到祝新生真的来了,这让他们似乎一下子对他产生了点儿陌生的好感,立刻安静了下来。
祝新生借机跨上了一辆卡车,先抱拳拱了拱手,又鞠了个躬,说:“我祝新生代表矿务局,先谢谢乡亲们了!从林海矿算起,矿务局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开采了一百多年了。特别是建国以来,林海市作为全国重要的能源基地,为新中国的经济建设,为改革开放大业作出了巨大牺牲和无私奉献。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这里面有矿工们的功劳,也有你们大家的功劳,你们和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奉献的矿工一样,都是值得尊敬的人,是不能忘记的功臣。没有你们的理解、牺牲与支持,就不会有矿务局的存在与发展。别的不说,单说林海矿,早年牵着骡马下井挖煤的,其中就有你们大家的祖辈。即使在今天,你们谁又在矿务局没个三亲六故呢?谁又会和矿务局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呢?林海矿最初的工人来自农民群众,矿务局啥时也离不开农民群众,工农一家亲嘛。因此我要谢谢大家,你们祖辈父辈和你们的汗水,同样洒在了林海的百里煤海里!”
从来没有人跟村民们说过这些话,也从来没有人为此感谢过他们,加上祝新生说得很诚恳,也很动情,字字句句都实实在在,粗粗想想也真是这个理儿。矿务局开矿,占了他们的土地不假,但那是国家经济建设的需要。再说了,矿务局是国家的,他们的土地也是国家的,当然得国家说了算。许多年了,矿务局在这片土地上开矿,他们也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比如一些人被招工进了矿务局,吃上了商品粮,比如矿务局的矿开到哪儿,就带动了哪儿的发展与繁荣,他们可以做点儿小买卖,卖点儿自家地里产的青菜和粮食给矿工,也丰富了钱袋子,又比如他们的孩子,也可以像矿务局的子弟一样,坐在矿务局子弟学校的教室里读书学习。但他们有时也使使农民的手段,耍耍小聪明,动动小心眼,比如村里的小煤井就借着矿务局的大矿通风、排水,将手伸进大矿的锅里舀饭吃,又比如大矿采煤损害了他们的农田,他们为了多要塌陷赔偿费,就在通往大矿的几条主要道路上挖了壕沟,使矿上的煤运不出来,车也进不去。现在他们听了祝新生的话,又想了想,都不作声了。
混在人群中的朱联合的人不乐意了,他们瓮声瓮气地吼道:“乡亲们,别听姓祝的花言巧语,叫他说说,林海矿关门了,不排水了,咱们的房屋和土地咋办?”
那些喝了酒、又领了红包的村民挥舞着锄头与铁锨,起劲地附和道:“叫他说说,咱们的房屋和土地咋办?”
这提醒了村民们,是啊,他们差点儿就忘了,他们来不是听祝新生的感谢的,也不是跟他套近乎、叙家常的,他们是来向矿务局讨要他们的房屋和土地,还有他们神圣的生存权利。
朱联合的人趁机领头喊道:“还我房屋,还我土地,我们要生存!”
这回村民们的心很齐,大概他们都想到了自己即将泡入水中的房屋和土地,一致将这种弥漫在心头的顾虑与担忧吼了出来。五百多张嘴巴,一起喊一句话,而且是那么整齐而高亢,连尾音都恰到好处地同时收住了,震耳欲聋,撼人心魄。他们不光用嘴吼,而且一齐激动地往前挪了挪,这样就将站在卡车上的祝新生包围到了中间。祝新生张大嘴巴喊着安静安静,诚恳地说:“乡亲们,你们这么多人也无法谈事,希望你们自己推举几位信得过的代表,咱们到矿务局会议室坐下来好好谈谈。”
朱联合的人插话道:“姓祝的,你别耍啥花招,要谈就在这儿当着大伙的面谈,你是局长,得给大伙儿一个满意的答复,你倒是说说,这林海矿到底还关不关了?现在就说,说啊。”
祝新生冷静地说:“刚才说话的人,请你站出来,叫大家认识一下你。”
没有人搭话,也没有人站出来。大概一切阴谋都躲在暗角,见不得阳光,更不敢直面大家。祝新生继续说:“乡亲们,请你们冷静地想一想,这次到矿务局来堵门上访,是真的出自你们的本意,还是受了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的煽动与欺骗?工农一家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啥时想来矿务局,我们啥时都欢迎你们,这是因为,你们不是来做客的,而是来走亲戚的,哪有一家人不欢迎自家亲戚的道理?但别有用心的人我们不欢迎,存心捣乱的人我们不欢迎,企图为了自己那一点儿利益不惜铤而走险的人我们不欢迎!刚才有人问我,林海矿到底还关不关了?我现在就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关,而且坚决彻底地关!”
村民们听了祝新生的话,一片骚动与喧哗,几乎异口同声地质问道:“那我们的房屋和土地咋办?”
祝新生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说:“大家担心林海矿关井破产后,不再排水了,地下煤水涌上来淹了你们的房屋和土地,危害你们的正常生产与生活,这种心情我们非常理解。其实个别人正是利用了大家的顾虑与担心,煽动你们来矿务局上访,阻挠关井破产。这也怪我们,没有及时主动地在决定林海矿关井破产后,向大家解释清楚,打消大家的顾虑。我同样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根据林海矿井下地质条件,经过科学合理地分析测算,林海矿停止排水后,地下水会稳定在一个水平面上,决不会像大家担心的那样,涌上来淹了大家的房屋和土地,危害大家的正常生产与生活,这点请大家完全放心!而且,我还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我们已经与林海市人民政府达成了一致,林海矿关井破产后,矿务局将按照‘谁破坏,谁修复的原则,积极向国家申请必要的资金和政策支持,优先考虑林海矿周边采煤塌陷地的整理复垦,采取耕地、湿地、水面等各种开发模式,因地制宜、科学治理、综合利用,提高综合开发效益,努力解决这一历史欠账!”
人群中有人带头鼓起了掌。祝新生趁热打铁地说:“现在,就请大家推举几位信得过的代表,我们一起到矿务局会议室坐下来,听听林海矿的专家介绍解释这些情况。”
朱联合的人仍不死心,嚷道:“谁能代表谁呀,谁能代表我呀,只有我自己能够代表自己。”但这声音听来是如此微弱,大家不约而同地循着声音去找那人。
村民们很快推举了十几位代表,闪开了一条路,让祝新生和那些人进去。
在会议室,林海矿的专家借助多媒体等现代科技手段,向大家演示和分析了林海矿关井破产后可能发生和出现的问题,介绍了下一步采煤塌陷地的治理打算和规划。村民代表们的顾虑彻底打消了。
待代表们在祝新生的陪同下出来,向大家挥挥手说散了吧,有人惦记着家里的孩子,早已待得心急火燎了,提前拔腿离开了,紧接着又有人跟上,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开始,朱联合的人还想着吆喝阻拦,甚至拽住一个中年人的胳膊不放。那中年人用力甩开了他,眼见大势已去,他们也垂头丧气地走了。
载重卡车轰隆隆地开走了,拖拉机也突突冒烟地开走了,就像退潮一样,走了人,留下了一地狼藉,道路畅通了,一切恢复正常了。
十一
沈建东来找祝新生了。自从那次林海矿周边农村的群众来集体上访,而祝新生不躲不藏,主动深入上访请愿的群众中间,耐心地向大家解释沟通,顺利地化解了一起可能激化的矛盾与事件,他对祝新生的认识与态度就渐渐地发生了变化。祝新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矿务局二十多万职工、家属,忙的是关涉到这些人出路的大事儿。想一想自己当初因为祝新生当了局长,打心里往外不服气,失落得很,正是在这种情绪驱动下,工作中处处给祝新生掣肘,不闻不问,隔岸观火,重当甩手二掌柜,他的脸上有些热辣辣的,油然升起了一股愧疚。
祝新生看看沈建东,说:“建东,你来得正好,昨晚我又看了一遍林海矿的破产实施方案,咱们来一块儿议议。”
沈建东这次是实心实意和祝新生商议破产方案的,商议了从矿务局各部门抽调人组成工作组,分头来到林海矿职工中间,宣讲关井破产政策,分析林海矿多年来面临的艰难困境,剖析关井破产给企业、给职工带来的好处,揭摆艰难维持企业发不出工资、背不起欠债的现实处境。俩人决定召开一次职工代表大会。
职工代表会开始了。齐玉英宣读了《破产议案》。
听了这《议案》,台下的代表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互相交换着意见。
陈西元发言。他平时在林海矿矿工中就有很高的威望,说话一言九鼎,大家都乐意听。见他要求发言,一时都肃静了下来,竖起耳朵听他要说啥。
他首先站起来给代表们鞠了一个躬,然后坐下说:“工友们,对不起,我来晚了。大家也许会责骂我陈西元,今天职代会要表决通过《破产议案》,这么大的事儿,涉及到咱林海矿几万名职工和家属的利益,你说晚就晚,你究竟干啥去了?这我得实话实说,我一早就去了矸石山。工友们,矸石山真静呀,但我的心情却不平静。我一个人坐在那儿,背靠着矸石山,想咱林海矿的历史,从它的过去一直想到了眼前。咱林海矿从一眼小井起家,咱们的祖辈在黑黑的井下手举一盏马灯,靠着骡马挖煤运煤,挖出了这么一个国有大煤矿。林海矿红火过,也辉煌过,当过脊梁,挑过重担,作出过重大贡献。但现在,地下的煤枯竭了,全矿几万名职工家属就靠着每月两万多吨炭养活,硬着头皮运行的结果是工人的汗流了,力费了,效益一滑到底,负债率为百分之一百,职工的工资一拖七八个月,勒紧裤腰带还挣不够吃的,拔了矿务局亏损的头筹。看到那些跟着我搁伙计多年的工友,下岗后没有事干,两鬓苍苍还得挣钱养活儿孙,再看到咱们的女儿走投无路,去酒店陪酒,去歌舞厅卖笑,我这心里就像看到了我的兄弟和女儿,刀扎似的抽搐流血,疼痛难忍。我就暗暗地发誓,一定要给林海矿站好最后一班岗,为大伙谋求一条光明的出路,哪怕是累死倒下,我也心甘情愿,毫不动摇!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这条光明的出路,那就是破产。你们可能会撇嘴说,都破产了还有啥?作为林海矿现任矿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伙,破产不是彻底倒下,也不是永远死亡,而是崭新的重生,是轻装前进。每一名职工都不用担心自己今后的生活出路问题,你可以有多种选择,既能用领到的安置费在重组的企业中参股入股,也能根据退休和提前退养政策办理退休,如果你有经商才能,你还能与矿上解除劳动关系自谋职业。因此,我要说,大伙儿与其像过去那样端着空碗没饭吃,天天上班拿不到工资,不如早些破了这个产,重新开始选择与创业!”说到这儿,他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祝新生带头鼓起掌来。他不禁在心头为陈西元挑起了大拇指,毕竟是老哥哥、老矿工,要紧要忙的关键时刻,顾大局,识大体,明大理,多好啊!
《破产议案》终于顺利通过了。
就像一次火山喷发,炽热的岩浆冷却后凝固了这一幕幕:举过手后,散会了,代表们仍然久久地不肯离去,呆呆地坐在各自座位上,仿佛会议还将继续下去;有的你盯着我,我望着你,都不说话,默默地传递着一种情绪,眼睛流转的却是湿湿的迷雾……
祝新生见此情景,内心沉重,难以释怀。作为从林海矿出来的人,他真的理解大伙儿对林海矿的复杂感情,这里面有依赖、热爱、不舍、痛苦,就像对待自己生离死别的亲人,比如自己宽厚慈爱的父亲。但他也明白,作为破产工作中的一个重要环节,议案在职代会上的顺利通过,意味着破产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可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最难的一关终于在捏着一把冷汗中闯过去了。
十二
几天前,林海矿职代会表决通过了林海矿《破产议案》。按照《国有企业破产法》规定,像林海矿这样的国企破产,须经林海矿的主管部门批准。这是林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受理立案的必备条件。
就在等待批准破产的过程中,红星联合矿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又似一匹失足掉入陷阱的野狼,继续乱采滥挖,加紧突击生产。这是最后的疯狂,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他们已经想了很多办法,采取了不少行动,荤的素的都端上了桌子,但在铜墙铁壁似的无情现实面前,他们一次次地碰壁,被撞得头破血流,又一次次地不甘失败,聚集队伍卷土重来,一切为了眼前唾手可取的黑色利益。眼睁睁地看着大势已去,林海矿即将关井破产,他们无计可施了,只有狠狠地再采一把,对他们来说,只要没白没夜地将煤采出来,运上去,就是一沓沓的钞票,其他他们却不管不顾了。
林海矿矿长陈西元最近右眼皮老是跳。他不是担心破产后自己的出路,他老是怕关井破产前的林海矿井下不定啥时会出人命关天的大事儿。长期干煤矿的人都有这份警觉和危机感,深深井下这个特殊的生产环境也的确如此,不定啥时头顶就落下一大块悬矸,不定哪一天一股水被招惹着了,就凶猛地涌了出来。他听说红星联合矿不间断地在井下嗵嗵地放炮,肆无忌惮地盗采滥挖,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红星联合矿的人先是打通了林海矿西翼的采煤区,乘坐罐笼从井口直直地升了上来,到了林海矿的工业广场,他们挥舞着镐头和钻杆,不是来做客的,而是来侵略的。工业广场上有男矿工也有女矿工,见到他们惊奇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咋从我们的大井上来了?”他们冷笑了几声,朝着空中挥了挥镐头,对着地上戳了戳钻杆,理直气壮地答道:“谁的大井?这是我们的大井!”吓得那些人都远远地躲到了一边,仿佛他们是吃人的凶神恶煞。他们拄着镐头和钻杆,七零八落地站在井口,笑嘻嘻地品评着过往的女人,这个说她的乳房大如篮球,那个说她的屁股像是没有一样。闹够了,他们又乘坐罐笼回到了地下,来去自由好像走亲戚一样。现在,他们又将目光投向了林海矿的东翼采煤区,经过几天连续不断的打眼和放炮,他们离林海矿的巷道越来越近了。其实红星联合矿与林海矿本来同在一整块煤田上,矿脉的赋存指向同一个方向,到了今天,红星联合矿更是将手和脚伸向了林海矿,公然掠夺蚕食林海矿的保安煤柱。林海矿大概是快关井破产了,工人们没有干劲,炮声稀落而冷清,听上去有气无力,很快被红星联合矿的炮声压住了,抬不起头来。
这天,陈西元带着工人们下井了,他是想看看井下的情况,为即将到来的回撤关井做准备。他刚下到井下,就听到了嗵嗵的炮声,沿着巷道向前走,炮声越来越近,隔着煤壁传了过来,回荡在又长又窄的巷道中,震得耳朵嗡嗡响。待来到巷道尽头,炮声更近更响了,仿佛就在眼前,每响一声,都震得碎煤哗哗坠落。他清楚这是红星联合矿在放炮,目的是打通林海矿的巷道,好大摇大摆地进来采煤。正当他愤慨忧心时,仿佛是为了继续给他添堵,又一声炮响了,伴随着烟雾和煤尘,浓烈呛鼻的火药味和煤味儿弥漫开来,薄薄的煤壁像一扇门被轰开,颓丧地倒下了,四下的碎煤降落如雨。待烟雾和煤尘散得差不多了,红星联合矿的人来到近前,看见被炸得犬牙参差的煤壁对面有灯光,有人。陈西元他们同时举起矿灯照向红星联合矿的人,雪白的灯柱照着一张张蓄意挑衅的脸。不待陈西元他们开口,红星联合矿的人当中有一个胖子,像是带头的,却肯定不是真正的矿工,满面油光的脸上没有煤末子,抢先明知故问道:“你们是啥人?”
陈西元他们中有人答:“我们是林海矿务局林海矿的,你们是红星联合矿的吧。”说完,看了看陈西元,又说:“这是我们的陈矿长。”
陈西元向前跨了一步,自报家门说:“我是林海矿的陈西元。你们越界开采,疯狂盗挖国家煤炭资源,我代表林海矿向你们提出强烈抗议,并要求你们马上退出我们的煤田,否则,由此引起的一切严重后果,全部由你们负责!”
这些话那个胖子不爱听,他冷笑道:“你说是你们的煤田,依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煤田,该抗议的是我们,该滚出去的是你们。”说完,他冲着人群低声吼道:“给我上,揍他们!”
不知是谁悄悄地抓起一把煤末子,迎面撒向陈西元,迷住了他的眼睛。紧接着横扫过一根钻杆,击中了他的腿,他向前扑倒了。红星联合矿的人在胖子的带领下,一拥而上,拳打脚踢着陈西元他们,鲜血随着惨叫流淌了出来。几个矿工见势不妙,转身往井口方向跑,他们是想去叫人。
胖子带了一伙人佯装去追,剩下的人继续对陈西元他们拳打脚踢,他们追到一间工具房前,一扇铁皮门被一把铁锁锁上了。胖子要过镐头,将镐尖插入门鼻中,撬开了门,里面杂乱无序地堆放着镐头、铁锨、电钻等工具,还有一卷电缆,他们兴奋地洗劫一空。
等到那几个矿工叫来了人,胖子一伙早已跑了,只见陈西元他们躺在血泊里,都昏迷了过去……
此刻,在朱联合的办公室里,胖子将井下发生的事情报告给了朱联合。朱联合仰靠在真皮老板椅上,左右缓缓旋转着,欣赏地对胖子说:“干得好!”说完,拉开抽屉,抓过一捆钱,扔给胖子,语调冰冷地说:“去避避风头吧,躲得越远越好,不叫你别回来。”胖子双手接了钱,答应着走了。
祝新生是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见到陈西元的。在被打的人中,数他的伤势最重。他躺在病床上,头上缠满了绷带,露出蜡黄的脸,凹陷的双眼紧闭,身上也插着管子,头顶输液袋中瞧上去有些暗的血液,正一滴一滴地进入他失血过多的身体。祝新生见状,悲愤交集,眼泪哗地涌了出来。
出了门陈西元的妻子一把抓住祝新生,强忍多时的眼泪夺眶滚落,嚎啕大哭道:“新生啊,你说老陈咋招他们惹他们了,他们就下得了这个毒手?!你可得替老陈报仇,给俺们做主啊!”陈西元的妻子是个家庭妇女,朴实、直率,心里咋想的就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十三
叶莉受了局工会的委派,协助林海矿工会主席齐玉英进家入户,了解下岗矿工现状。这些矿工中有地面辅助的女工和下井的男人,很多都是“四○五○”人员(女人四十岁以上,男人五十岁以上的下岗就业困难人员),他们如果没有来自企业、政府和社会的帮助,仅靠市场很难实现再就业。
林海市在全市下岗失业人员中实施了“三个一千”就业援助计划,由政府出资购买一千个公共服务岗位,开发一千个社区公益性岗位,结对帮扶一千名就业困难人员。起初包括林海矿在内的林海市的国有企业规定每一家若有俩人同在企业工作,只能有一人下岗,勉强留用的那个人每月拿着不超过300元的微薄收入。到后来,企业效益越来越差,这300元也一连拖欠数月。再到后来,留用的那个人也陆续下岗了。
林海市劳动局带着工作岗位来到了林海矿,在矿办公楼前搭起一长溜儿火红的遮阳棚,替市外和省外的用工单位招聘下岗矿工。林海市过去就往外输出富余劳动力,这些人中有下岗失业人员,也有农民,他们脑子活、技术好、肯吃苦,很快在输入地站稳了脚跟,并以输出的林海各区县命名,在焊工、港口装卸、轮胎吊司机等特殊工种上,培育出一批知名劳务品牌。现在更多的下岗矿工经过培训奔了他们去,凝聚在一杆杆劳务品牌的旗帜下,靠着双手创造自己的新生活。
这些日子,林海的火车站和汽车站到处是扛着行李等待组织外出务工的林海人,近的到省城打工,远的赴新疆摘棉花、去上海干装卸。
林海矿号召下岗矿工主动报名,到省内的其他矿务局和省外的煤矿承包采区。采煤是矿工们的老本行,虽然林海矿煤没了,就要关井了,破产了,但他们的技术还在,矿上的设备还在,只要给他们一片沉睡在地底下的煤,他们就有办法采上来,换来自己的工资和生活。眼瞅着林海矿即将关井破产,那些仍在岗位上的矿工也踊跃报名,这当中就有年轻的矿工祝强。
最初听到祝强的想法,叶莉当然是不愿意,她舍不得让儿子离开自己。可祝强很坚决,甚至有点儿固执,加上这几天自己在林海矿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她也清楚,林海矿迟早都得关井破产,矿工们迟早都得全员下岗,也许迟早还得离乡背井到外地打工,儿子此刻的决定,不过是提前一步而已。她慢慢地动摇了,对儿子说:“去跟你老爸说说吧,听听他的意见。”
说到父亲,祝强撒起娇来,说:“妈妈,你就低一次你高贵的头,去将老爸接回家吧!”
叶莉故意绷着脸,说:“不去,他都不想咱娘儿俩,管他干啥?”
祝强听出了母亲话中的牵挂和思念,兴冲冲地一口气跑到祝新生办公室,说:“老爸,妈妈叫我来请您回家!”他重重地咬了下那个“请”字。
祝新生正在研究林海矿的关井破产方案,办公桌上摆满了各种文件,像是开辟了一个寂静无声却硝烟弥漫的小型战场。他略微抬了下头,说:“哦,强子来了,知道了。”又埋下头看他的了。
祝强提高了声音说:“老爸,我报名去南园矿了。”
祝新生抬起头,盯着祝强看了又看,说:“儿子,老爸支持你。”
祝强“嗯”了一声。
今天是个星期天,林海矿为去南园矿承包采区的矿工们集体送行。矿工们胸佩大红花,一身天蓝色的工作服,头戴胶壳帽,脖子围着白毛巾,排着整齐的队,伍在鞭炮齐鸣中鱼贯上了大巴车。
祝强在队伍中向祝新生和叶莉挥着手,年轻的脸上跳跃着兴奋和满足,手臂挥得夸张而有力。
叶莉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一旁的祝新生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慌忙抹了下眼睛,冲儿子绽开了一个灿烂明朗的笑脸。
眼看着祝强上了车,背影晃了几下,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子上,继续隔着车窗向他们招手。
汽车缓缓地启动了,开出了人们的视线……
十四
林海矿井下正在紧锣密鼓地往井上回撤设备。
这是最后的工作。待井下全部设备都回撤上井了,就要关井了,闭坑了,林海矿也将终结它的历史使命,在脱胎换骨中开始它的新生。
祝大全的病情恶化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已经几次昏迷。叶莉和新丽、新红她们慌忙通知了祝新生,祝新生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心急如焚地赶到了祝大全的病床前。此刻,祝大全正处于昏迷中,紫中泛黑的嘴唇紧闭。凝视着蜷缩在病床上的父亲,祝新生潸然泪下。曾经高大健壮的父亲是一座山,如今侧卧在床上,一天一天地瘦下来的身体皮包着骨头,蜡黄的脸如匕首尖锐地刺痛了祝新生的心。新红趴在父亲耳边,轻轻地唤道:“大,俺哥来看您了。”仿佛黑夜中绽开了一缕星光,祝大全动了动,勉强撑开了眼皮,眼前不停地晃动着重重叠叠的身影,他的嘴巴艰难地张了张,喉咙激烈地蠕动,却没吐出只言片语,只是费劲地抬了抬右胳膊,头歪向右侧枕头边。新红明白了,从枕头边取过一个蓝色包裹,递给祝新生说:“哥,咱大让交给你的。”祝新生打开,是一个白色搪瓷缸,平时就摆在家里的橱子上头,祝大全想起来和看到它时,总会轻轻地拿在手里,用干净的棉纱一点一点地小心擦拭,再轻轻地放回去。
祝新生的泪水再次淌了下来。他坐在床边,双手紧紧地攥着祝大全的右手,就像儿时父亲的大手牵着他的小手一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亲,捕捉着他的一举一动,口中反复轻轻地唤着“大,大”。祝大全却没有反应。
晚上,一场罕见的暴雨袭击和扫荡了林海。硬币大小的雨点在狂风的怂恿下,没头没脑地敲打着玻璃,噼噼啪啪的声音听上去像放着鞭炮,惊心动魄。雨水交织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漫天撒下,笼罩住了林海,落到地上,流成了河,在黑暗中闪着模糊的光,漾着灯的碎影。
暴雨如注,整整下了一夜。凌晨时分,祝大全突然醒来了,咳了一大口血,抓着祝新生的手,反复叫着他的小名“狗蛋,狗蛋”,蜡黄的双颊升起了潮红,眼睛异乎寻常地明亮,像那种品质最好的煤发出的光芒,又叫了几声“狗蛋”。随即,潮红退去,眼睛一点儿一点儿地灰了下去,抓着祝新生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几乎与祝大全上路同时,几天前偷偷扒开井口下井采煤的红星联合矿的人,放炮轰中了老塘。这些老塘里头积满了水,哇哇嚎叫着冲了出来。红星联合矿的巷道略高些,林海矿的巷道略低点,水从高向低地一路灌满了巷道,淹没了巷道,冲入了林海矿的巷道,整个林海矿采煤工作面淹在了大水之中。
十五
红星联合矿在林海矿关井前的最后关头,再次偷偷地乱采滥挖,放炮炸开了老塘,酿成了重大透水事故,林海矿遭到了灭顶之灾。
这座采了一百多年的老矿,在回撤升井大半设备之后,以这样一种悲壮而无奈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天轮不再转动了,绞车不再上下了,井下汪洋一片,仿佛回到了洪荒时代。
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接到报告立即派人来到了林海着手开展调查。
朱联合事先得到了报信,负罪潜逃了。
根据祝大全的临终遗言,他的骨灰将被撒在离林海矿最近的那座矸石山下。
这天,祝新生、叶莉、祝强、新丽、新红结伴来到了矸石山下。祝大全的那些老哥老弟们,在李昌义的带领下,还有许许多多林海矿的矿工们,都自发地来送祝大全了。祝新生抱着骨灰盒走在最前头,后面鱼贯跟着叶莉他们,缓缓地走到矸石山前。
祝新生将骨灰盒交给祝强,自己将泥盆举过头顶,用力摔在地上,泥盆砰然碎了,飞得四下都是。然后,他憋足了劲,声音嘶哑地大声喊道:“大,西南大道,一路走好!”
他一连喊了三遍。
几天后,林海矿正式关井闭坑。
林海矿的所有矿工和家属,那些与林海矿有关的人和关注林海矿的人都来了。
那些年迈得走不动的老矿工,默默地坐在马扎子上,乘着三轮车来了。
头上依然缠着绷带,手臂打着石膏的陈西元,坐着轮椅从医院来了。
随着一声炮响,浓烟席卷着尘土,飘散,飞扬,林海矿的井筒彻底塌了。
天轮依然高高地挺立着,像头颅,像纪念碑,只是不再转动,时光仿佛停滞了,凝固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跪倒了,像一堵墙。
紧接着,是一片。
又一大片。
简 默:本名王忠,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枣庄市文联专业作家,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枣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曾获第四、第五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十一届全国孙犁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等奖项。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9年卷,散文集《身上有锈》入选山东省作协《文学鲁军新锐文丛》,出版有散文集、长篇小说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