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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2015-05-30余同友

阳光 2015年3期
关键词:陈宇蓝天大海

??一

走出地铁口,赵蓝天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七点零二分,赶紧甩开双腿跑起来。

今天地铁人多,第一次他没挤上车去,也不是没挤上,都挤进去大半个身子了,但身后一个女人带着哭腔说,让让我吧,我家小宝宝一个人在家待了一天了。赵蓝天一听,就侧身让了让,那个女人镶进了人流里,他却被车厢吐了出来,这就耽误了十多分钟,使每天七点半赶回小屋的惯例有被打破的危险,赵蓝天不想让女朋友强露露在七点半时的等候落空,他知道,一到七点半,强露露就会一遍遍地朝窗下张望,倾听着楼道口的脚步声。于是,赵蓝天跑得越发快了起来。

等他喘着粗气到了出租屋门口时,没待他拿钥匙开门,门却自己开了,强露露裹着花围裙像个小厨娘,她皱着眉头说,你是谁啊?

赵蓝天一愣,转而说,你好,抄电表的。

抄电表的?一个月来一次?不行,不让进。

哦,不对,是送牛奶的。

送牛奶的?不行,送到门口就要走啊,不让进。

哦,也不对,是送晚报的。

这还差不多,小三,咱们让不让他进来啊?哦,可以啊,那好吧。

赵蓝天嗬嗬笑着进了屋,小三低声而欢快地“汪汪”了两声,扑了上来,赵蓝天拍拍它的头说,小三啊,你一边待着去,我要先跟我老婆抱一下,他说着,抱着强露露亲了一下。强露露故意板着的脸再也绷不住“哗”一下子笑了。

“送牛奶”是个古老的网络黄段子,今天上班午间休息的时候,赵蓝天从微信上给强露露发过去了,没想到,晚上她就活学活用了。强露露经常会有这样的花招,时不时就会考验一下赵蓝天的智商和情商。今天应该说赵蓝天的表现不赖,强露露说,好了,送报的,咱们吃饭饭吧。

赵蓝天走到小桌前说,好,吃饭饭,然后,睡觉觉。

强露露说,吃饭饭吧,睡觉觉今天怕是不好睡了。

赵蓝天挟菜的筷子停下了,他看着强露露说,怎么?那个京油子又来了?

强露露说,就是啊,他来的时候咱们的小三没躲得及,被他看见了,这下他更有理由了。

赵蓝天说,再拖拖,反正我们现在也不怕他了,那边进度应该也快了。

他们俩称房东为“京油子”,他们老家那里称秋天里的一种叫虫为“京油子”,它叫声大而尖利,而这位房东,除了一口京片子嗓门大外,话也多,要求也多,严格规定不准在房间里养狗啦不准留宿他人啦等等,而且隔不了几个月他就要调整房租,赵蓝天他们租了一年多时间里,已经三次调价了,这次又要调价,当然和中国大多数所谓调价一样,价格总是往上调而没有往下降的。

强露露上班的地方离出租房这儿近,下班回来只要半个小时,而赵蓝天紧赶慢赶也要两个多小时。一室一厅一卫,一个月近三千元,对于他们的收入现状来说,稍显奢侈了点儿,但赵蓝天坚持定下,他对强露露说,靠我们这点儿工资,反正一时也买不起房,也有可能一辈子也买不起房,但我们起码得租个像样一点儿的房吧。他们在这个出租房里已经住了一年零八个月,房租虽然贵,可是比他们之前租的地下室要舒服多了。每天晚上,强露露早早下班回来就买菜,做菜,等着赵蓝天回来。饭菜好了,差不多赵蓝天也就回来了,在小餐桌上,强露露放着音乐,把灯光调得暗暗的,像烛光晚餐一样。

赵蓝天觉得一天下来,就是再累,有这样的一刻也就值得了。唉,他叹息一声,露露,我满足了啊。

强露露翻了他一眼说,看你这点儿出息,这就满足了?

赵蓝天说,可不是吗,谁叫我是农民的后代呢,以前,我们老师老说农民目光短浅,农民的理想就是:三亩耕地一条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强露露说,可问题是你现在连一个农民的标准都达不到啊,人家好歹还有三亩地啊,你连三平米都没有。

赵蓝天“嘿嘿”地笑笑,这个,没有可比性嘛,北京这天子脚下能跟我们老家那里比?何况,我们马上不就有自己的别墅了吗?一栋别墅一条狗,外加一个强露露,这不就幸福了?满足了?

强露露虽然嘴上蛮横,但心底里还是不愿意过多打击赵蓝天,她说,好,好,你把我排在小三之后啊,看我不整你!她说着张牙舞爪地冲过来。

赵蓝天说,哎呀,犯了大错了,你怎么能在小三之后呢,你是原配正室嘛,说着,作势一把抱住了强露露,他知道,这个时候强露露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反抗能力了。

吃过饭后,赵蓝天很自觉地去洗碗,他洗碗的时候,小三就在客厅里按捺不住地追咬着自己的尾巴,喉咙里狺狺地低声吠着,赵蓝天说,别急,别急啊小三。

洗好碗后,他开门观察了一下,对强露露说,老婆,我可带小三去玩儿了啊。

强露露正在贴面膜,她说,哎,你们这些男人啊,整天就小三小三,我是管不住了,你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吧,注意安全哦。

强露露虽然说的是笑话,可也是实情,赵蓝天一出楼道口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提高警惕,时刻准备着和小三隐蔽。因为小三是一条无证的狗,是强露露捡来的。

两年前那个元旦的晚上,强露露在公司和同事们狂欢后,午夜时分,一个人走回家,在路上遇见了这条狗,据强露露说,这狗一直跟着她,她走它也走,她停它也停,她跑它也跑,她盯着它,它也盯着她,它身上干净而清爽,不像一条流浪狗,它侧着头盯着她,眼里满是天真无邪。强露露说,你是被抛弃的吗?是你就点点头。它果真点点头。强露露说,你要我收留你吗,是你就点点头。它又点点头。强露露事后告诉赵蓝天说,天上下了雪,雪花飘在京城的大街上,又是新年里,有这样一个小可爱那么信任你,你能不收留它?那你还是个人吗?

强露露当时抱着这条狗进屋的时候,就是这样告诉赵蓝天的,赵蓝天正在睡梦里,他以为强露露又在逗他玩儿,他说,好,你就是收留一个男人我也没意见。

可是第二天早上,赵蓝天看见屋子里真的有一条小狗时,他说,昨晚外面下雪了?我怎么没看见雪花飘啊。

强露露看看外面说,也是,奇怪,昨晚上我明明看见天上是飘着雪花的呀。

赵蓝天说,你昨晚上一定是喝酒了,你把别人家的狗狗抱来了吧。

强露露说,你才喝酒了呢,这是一条投奔我来的小可爱,我不管,我一定要收留它。

赵蓝天说,可是你知道不,我们连个养狗证都办不下来啊,而且,房东一再说了,不准我们养宠物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小狗仿佛听懂了似的,它趴伏在客厅中央,一个劲地摇头,口中呜咽有声,似在辩解什么。强露露一把抱起它说,你看,你都吓着它了,我不管,它必须由我收留。

赵蓝天知道自己动摇不了强露露养狗的决心了,他摇摇头说,嗨,这是个无端闯入我们生活第三者啊。

对啊,强露露说,就叫它小三好了。你可要好好待你的小三哦。

赵蓝天说,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小三了。

从此以后,小三就成了他们出租屋里的一员,当然是偷偷养着,这小三好像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题,很配合他们,从不在屋子里大声“汪汪”,每天晚上,都由赵蓝天带着偷偷出去遛一圈儿。

带着小三走在街心花园里,往常赵蓝天都是万分小心,不想让人发现,特别是那些街道老大妈会非常热心地询问,好像小三是恐怖分子一样。这个晚上赵蓝天心情其实并不好,在出租屋里,他是不想让坏情绪影响强露露,听说京油子又来要提高房价,他想和他大吵一架的心都有了,也许是桃源居即将完工,他觉得自己有底气可以放肆一回,管他呢,自己再没有必要这么小心了,大不了一走了之,他解开小三颈脖子上的项圈绳子,说疯去吧,好好疯去,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就在北京疯一次怎么了!

小三猛一被解除了绳索还有些不知所措,待跳跃翻转了几下后,明白了过来,飞快地在草地上撒腿奔跑,它跑得太快了,以至于遇见前方一棵树,急刹车没刹住,就地跌了个跟头,但它爬起来继续跑。赵蓝天也在草地上翻了个跟头,他想对着整个北京城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想到这里,赵蓝天打开手机QQ,却意外地发现弟弟赵大海不在线,也没有收到他发来的照片,而之前每天晚上这个时候,赵大海总会准时发来桃源居的相关照片的,他拨着赵大海的手机,显示对方关机了。这种情况不多,不过赵蓝天也没有多想,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在老家,赵大海正在经历着一场不亚于生与死的选择。

遛完小三后,赵蓝天再次打开微信,还是不见赵大海的消息,他就躺在床上,一边看微信里面储存的桃源居的图片,一边不时指点给强露露看。

你看,这个是猪食槽,你知道不,是用一整截树木中间挖空做成的,你看这斑驳的样子,恐怕都用了几十年了,我上次把它洗刷干净了,你看,正好可以养花,山里有一种兰草,叫九里香,真的香啊,它的香味好过世界上最名贵的香水,你信不信,我要种在这个猪食槽里,你想象一下,那是什么场景?

强露露将头靠在赵蓝天的臂弯里,说,嗯,我能想象得出那样子,你还得给我弄一个秋千架哦,白狗秋千架,想想就美。

那当然,赵蓝天说,我都设计好了,那屋子的后面刚好有两棵高大的枫树,一边吊一根绳子,中间按上宽大的木板就成了,最好有个小靠背,这样,可以一边荡秋千一边靠着看书。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讨论桃源居的改造方案成了他们每晚必做的功课,想到一个新的点子,就会记下来,通过微信发给赵大海,由他负责转给正在那边施工的人员。

临睡之前,赵蓝天再次打了个电话给弟弟,但赵大海依旧是关机的。

凌晨五点,赵蓝天还没有醒,手机却不屈不挠地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了却是赵大海打来的,他说,哥,是我,不好了,我出事了!

赵蓝天是在从老家去北京的动车上认识强露露的。

春节过后,大批返京的人聚集在火车站,看着火车站广场上密集的人头,赵蓝天就想起电视里播放的海底世界的画面,那成群的鱼儿甚至覆盖和挤压了大海,鱼儿结队迁徙是为了繁殖,那么这些人包括自己,从老家一群群地游向北京又是为了什么呢?大学毕业后,已经在北京工作了两年的赵蓝天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也就是想想而已,不到三十岁的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智慧想明白这个问题,鱼随鱼流,人有时也要随着人流吧。

就这样胡思乱想,在一片混乱中,赵蓝天上了车,车子开动了约半小时,检票员检查过了后,他准备眯眼睡一觉,低头的瞬间,发现座位下面有一张车票,他以为是自己丢失的,捡起来一看,票面上的实名打着“强露露”,车厢却是离这儿好几节远的十三号,还有姓强这个姓,赵蓝天心里想,再看看身份证号码,知道票主是一九八六年出生的,和自己同年啊,赵蓝天觉得有必要去将票还给这另一条同年的鱼儿。

穿过几节车厢,按照车票上的座位号,赵蓝天找了过去,座位却是空着的,他想,是不是去补票了?便往列车员服务处走去。到了那里,一个女孩正与列车员吵架。

女孩说,我明明是买了票的,又是实名制,你们查一查就可以查到的,为什么要我补票?这说不通嘛。

列车员说,这我没办法查,要不是车子开动了,你连补票都不行,一人一票,没票就不能乘车。

女孩火了,她说,已经实名制了,理当一票一人,铁路部门能跑得动高铁,居然不能识别乘客信息?或者,乘客信息全有,居然不能在终端服务上体现?

列车员说,反正规定就是这么规定的,我有什么办法?

女孩说,这是什么规定?这就是官僚作风!

法学专业毕业的赵蓝天很赞赏女孩,他认为中国的某些方面法制环境不好,是许多老百姓不够积极主张自己的法律权益所致,他冲过去说,哎,你是不是强露露?

女孩说,是啊,你是谁?

赵蓝天递过火车票去说,你看,你丢了车票。

他以为这个叫强露露的女孩会感谢他,不料她说,谁要你送来了?你不送过来,我看他们怎么处理这件事!

赵蓝天有些生气,咦,你这什么人嘛,我从三号车厢一直走到十三号,一路找过来送给你票还送坏了不成?

强露露继续说,我还没和他们理论好呢,你就送过来了,你不会迟一点儿啊。

这带点儿孩子气的话让赵蓝天的一点儿怨气立即消散了,他说,哦,对,对,对不起,要不,你继续理论?

强露露这下子便也要笑,但又不好突然转怒为笑,她强自噘着嘴,扫了一眼赵蓝天,走了。

几个小时后,车快要到北京南站时,强露露却跑到三号车厢来寻找赵蓝天了,她笑着说,嗨,你好。

赵蓝天说,哦,你好,怎么,不是找我麻烦来了吧。

强露露说,就是找你麻烦,谁让你送票给我,让我按预定计划到了站呢,到了站,我就得拖行李,你得帮我拖行李。

赵蓝天不知道她这是什么逻辑,他知道这是强露露换一种方式向他道歉,他有点儿喜欢这个表面蛮横实则聪慧的女孩子了,他说,好,好,我将功折罪行了吧,这事给我教训就是,以后拾到东西后千万不要归还主人。

赵蓝天帮着强露露拉着拉杆箱,边走边聊,竟然发现他们来自同一个省同一个市,强露露的经历和他差不多,在北京读完大学,毕业就在北京找了一份说好不好说赖也赖不到哪里去的工作,目前正和三个同学合租一套房。

俩人就这样认识了,或许因为是同乡又都在异乡的缘故,俩人联系便越来越紧密,微信,QQ,每天总要聊上几句,不过见面倒不是很多,俩人工作单位离得较远,见一次面要折腾小半天,赵蓝天有时试探说,这个周末我们看电影?

大多数时候强露露总是一巴掌把他扇远,哎呀,老乡,你能不能整点儿新鲜的花样?弄得赵蓝天哭笑不得。

有一天半夜里,强露露突然打电话给赵蓝天,这个从来不服硬的女孩还没开口说话就先哭泣了。

赵蓝天问,你怎么了?

强露露就是不说话,只是哭。

赵蓝天说,那你等着,我过来。

赵蓝天立即打了出租车赶到强露露的出租屋,只强露露一个人在,屋子里一片狼藉,她问强露露,遭偷了?

强露露点点头。

赵蓝天说,不就偷了吗,多大的事儿,谁没有被偷过呢。

强露露说,关键是合租的室友一个出差一个回老家了,这就被偷了,我怎么说得清嘛。

赵蓝天不愧是法学专业出身,他说了一通关于有罪推定与无罪推定的理论,他说,我们文明人嘛,一遇见问题首先就要做无罪推定,谁也不能预判别人有罪,是不是?相信你的两位室友也不会这样想的是不是?

说了一通“是不是”后,强露露情绪好转了,蛮横劲却又上来了。她说,这么晚你都赶来了,是不是存心要感动我啊?

赵蓝天说,有没有感动你?

嗯,强露露说,有那么一点儿,你去看看窗外的天空。

赵蓝天听话地去看窗外的天空,北京的天空上除了裹挟着灯光的雾霾什么也没有。

强露露说,有没有发现牛郎织女星啊?

赵蓝天这才明白这天晚上是七夕节,农历的情人节,他说,天上肯定有,可惜,现在看不见。

强露露低了头,轻声说,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不向我求爱?

后来,赵蓝天一再说,要感谢那个小偷,在对的时间偷了对的地方,这才让他有了机会,而强露露却说,那天赵蓝天是乘虚而入,否则,她是不会说那样的昏话的,不管他们如何评价那天的情景,现实是,他们成了恋人。过了一阵子,他们一起租住了一套小房子。

两个人都参加工作不久,薪水不高,租住的是小区老住户临时搭建的建筑,这种小平房在北京的老小区里比比皆是,以其价格低廉深受外省年轻人青睐,这种出租屋最大的缺点是住户毫无隐私可言,社区大妈们甚至都能知道住在房间的人用什么方式避孕。狭窄低矮一览无余,再加上一个小三,局促与不便可想而知,因此,如何拥有自己的一间房成了两个人经常讨论的话题。但这样的讨论往往自幻想始,以泄气终。以他们的收入,如今想在北京买房已经接近于神话。后来,俩人仿佛有了默契,再也不讨论这个话题。

一天晚上,赵蓝天和强露露照例带着小三出去活动,不想碰到了社区管理巡查老太太,她们拉着赵蓝天说,养狗证呢,请出示防疫证、年检证和许可证。

强露露的蛮横劲又上来了,怎么这么费劲啊,养只狗也要这证那证的。

社区老太太不乐意了,你这是什么认识?这可是首都啊,都由着你爱怎么养就怎么养,城市形象不都砸了?社区老太太这么说,本来也没什么错,但是紧接着一句话惹恼了强露露。老太太说,养狗是固定长期住户才可以养,像你们这临时租房的还养个什么狗呢?

这无疑戳中了强露露的痛处,她失去了理智,大声嚷嚷着说,怎么着,外来人口就不是人了?我就要养,我就要养。

赵蓝天知道要坏事,他赶紧拉着强露露说,别嚷别嚷,我们走吧。

社区老太太说,我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但明天不拿证来,我可要上门去执法了。

这件事的结果是,第二天一早,房东就来说,如果不办齐证件,这房子就没法租给他们了。他们都明白,这其实就是逐客令,上哪儿办证去啊,北京五环内早就不给狗上户口了。

赵蓝天就是在那天下了决心搬到现在这个出租房的,搬,他说,我们搬走还不行吗?不就一个月三千元吗,再也受不了这些监视的目光了。

搬到这个总算像个住房样的屋子里后,关于房子的问题又重新被他们作为讨论话题之一,受到养狗事件影响,赵蓝天有天突发奇想,五环内不让养狗,我们搬到六环外去行不?六环外找一个地方,可以种树、养狗、看星星。于是,在一个夜晚,前大学文学社副社长、校园诗人赵蓝天诗兴大发,他在自己的微博空间上发表了一首诗:

“咱们自己建小镇住/后院有橘子树/狗狗站在树下看橘子/有清新的空气/早上听着小鸟唱歌自然醒过来/周围有善良的邻居/大家也能一起读书 聊天 行走。”他读了一遍,还行,毕业到现在,除了给强露露写过两首爱情诗外,他还没写过诗呢,他将这首诗作为当晚他和强露露讨论北京房子问题的结束语。

睡梦中的赵蓝天一个愣怔后立即清醒过来,他问电话那头的赵大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说啊。

赵大海说,我动手打了一下我们班上的学生,结果,他倒地后起不来,送到医院后就不行了。

赵蓝天问,死了?

嗯,赵大海说,我还没敢告诉爸妈。

赵蓝天说,你在哪个医院里?

赵大海说,不在,我在宾馆。

宾馆?你现在怎么会在宾馆?赵蓝天不解地问。

出事后,学校不让我出面,赵大海说,让我先躲避起来,由学校来处理这个事。

你没和那学生家长见面啊?直接就到了宾馆?赵蓝天问。

嗯,这手机卡也是学校给我临时换的,我那个号码打不通了,你要联系我就打我这个号。

赵大海比赵蓝天只小两岁,师范大学毕业后,通过招聘考试到了县里一中做了教师,现在是高二年级六班的班主任,在赵大海看来,在北京工作的哥哥无疑见识与办法都比他要大要多,而且又是学法律的,学校虽然一再告诫他不要与外界通话,他还是打了个电话给赵蓝天。

赵蓝天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明明是弟弟打了学生,怎么学校反而让他躲起来不见面,他于是又详细问了事情的经过,他说,你不要急,你把整个过程对我说说。

根据赵大海的叙述,赵蓝天大体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上周三下午放学后,赵大海和其他老师在篮球场上打篮球,是一场年级组老师的友谊赛,赵大海班上的学生陈宇高恰好和别的同学在那儿观看比赛,看了一会儿,赵大海一个飞身三步上篮,球却在球筐上转了个圈飞出去了,陈宇高用手夸张地扇扇鼻子说,臭,臭!边说边走了。其他同学也跟着哈哈大笑。本来这也没什么,但多少让赵大海心里面不舒服,尤其有其他班级老师在场,本班学生怎么这么没礼貌呢,赵大海想晚上有空要找这个陈宇高谈谈。

结果那天晚上,赵大海没有晚自习辅导,他就去了桃源居,回来后,也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昨天晚上,赵大海吃完晚饭后顺便去班上看看晚自习纪律情况,辅导老师不在,他看见教室里闹哄哄的,与旁边安安静静的高二五班相比,六班简直就是一个炸了群的马蜂窝,赵大海很气愤,他在窗外站了好一会儿,看看到底是哪些同学在闹。学生们似乎都有着第六感官,脑袋后也长了眼睛似的,立即感觉到教室外的阴影,于是一个个噤若寒蝉,装模作样地拿起了书本。赵大海准备进教室去训训话,这时,陈宇高扭过身子对后排的一个同学说了句话,似乎还做了个鬼脸,就是这个做鬼脸的神情,一下子勾起了赵大海几天前不快的回忆,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杀鸡给猴看嘛,正想着挑选哪只鸡来杀呢,不料这鸡自己跳出来了,他大喊一声:陈宇高,出来!

陈宇高在班上成绩中等但性格较活泼,在赵大海心目中,这孩子别的都还好就是有点儿喜欢哗众取宠,平时倒也不是很调皮捣蛋的那种,不过这两次的表现说明他有变质的倾向,赵大海决定要好好教育教育他。

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儿叛逆,陈宇高走出教室时还撩了一下长头发,右手向下,背着赵大海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引得其他同学一阵轻笑。赵大海又叫了一声:出来!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赵大海看看四周,在教室门口走廊里显然不适合教育这个陈宇高,那样会影响其他同学,他就走到前头,带着陈宇高到了走廊尽头的楼梯口,那里有一块小平台,离教室有一段距离,也没有灯光,不会引起别的同学注意。

站定了,赵大海问,陈宇高,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陈宇高又撩了一下额前的长头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并不说话。

你看看你这副模样,你还像个学生吗?你现在就去给我把头发理了,超过一寸长你就不要再进教室了。然后,再反省一下这几天来的课内课外的表现,写个检查来。

陈宇高不动,眼神里满是不屑。

赵大海压低了嗓音说,你不去?你不去是不是?

陈宇高抖动着双腿,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随便理掉?

赵大海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看你是不想待在一中了吧。赵大海说着,忍不住把上个星期三的那桩事提了出来,你了不得啊,陈宇高,你说我臭,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么香!赵大海说着搡了陈宇高一把。

陈宇高歪了一下身子,如果他退后一步也就算了,可是他仿佛要显示他的一米七多的个头并不比赵大海矮似的,他反而上前顶了一下,矗立在赵大海面前,这就有点儿挑衅的意味了,这还了得?赵大海忍不住甩了一个耳光给陈宇高。

陈宇高大概被打愣了,他没想到老师会真的打人,但也仅仅是愣了一下,他马上又恢复了浑不论的神情,嘴角牵扯着冷笑了一下,老师,你打人可是违法的,不准体罚学生,《教师公德规范》上都有的,你小心我告你。

这无疑把赵大海推到了悬崖上,你告我?好,我就让你告我。赵大海说着一脚踹向陈宇高,你告我去吧!

陈宇高没提防赵大海这一脚,应声倒地。

一片昏暗中,赵大海隐约看见陈宇高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他并没有立即爬起来,而是身体扭曲着,呼吸越来越粗重。

起来,你还要我拉你不成?赵大海觉得有点儿不对,他喊了一声,口气也缓和下来,可陈宇高没有反应。

赵大海打开手机电筒照照陈宇高,陈宇高似乎非常痛苦,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身体越发扭曲,扭成了一个曲别针的样子。陈宇高,陈宇高!赵大海去推他,他发现陈宇高不像是装的。

赵大海扭头看看高二六班教室,那里灯光明亮,一派安静祥和,他有点儿后悔刚才那一掌一脚了,他叫着陈宇高,陈宇高!这个刚才还气昂昂的吊儿郎当的高二男生毫无反应。赵大海赶紧打120急救中心电话。

陈宇高在医院病床上没了呼吸后,分管副县长、教育局长、校长以及学校相关部门的负责人连夜到了医院。

瓦县一中是县里省重点示范高中,是县里的教育名片,教学质量一直较高,前一年还出了一个全省文科状元,所以县里重视、家长关注,校长也由县教育局副局长兼任,现在,一个在校学生上晚自习期间却因班主任找他谈话而死,这怎么向社会交待?怎么向家长交待?更为重要的是怎么保护好学校的声誉。

这事虽然有点儿棘手,但好在这些年类似意外事件也出了几件,县里处理起来也有了经验,县领导和教育局领导只说了原则性的话:妥善处理善后事宜,以稳定大局为重,维护全县教育形象,保证学校教学秩序不乱。说了这么几句话后他们就走了,这几句话看似官话,其实是让学校看着办,目的是不出事为好。对县里来说,怎么叫不出事呢?那就是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悄无声息处理完了最好,其他都好商量。

上面定了调调,学校立即出台了方案。去年有一个学生在学校女生公寓跳楼自杀了,据说是值班老师批评她,刺激了这个女孩,导致了跳楼事件,事情发生后,学校做了大量工作,最后这事也就水波不兴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因此这一次他们更有经验,就在医院太平间里,正副校长、学校保卫科科长、教导主任、总务主任等迅速拿出了一套完整的行动方案,他们聚在一起头碰头商量着,而赵大海却像个局外人一样,他还没有从自责、不安、恐惧等错综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不时地看一眼咫尺外的陈宇高,喜欢说话的少年陈宇高这回彻底沉默了,白色床单彻底掩盖了他,只看得见陈宇高的双脚,有一刻,赵大海觉得那两只脚好像动了一下,莫非是他又一次恶作剧只是装死而已?赵大海差一点儿要喊起来,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两只脚,失望地发现,一切又回到了先前的状态。

保卫科长田连元碰了碰他,赵老师,赵老师!

赵大海这才发现校长在等他说话呢,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安排的,刚才又是怎么说的,他隐约听见校长是要他一切行动听指挥,便说,我,我,我听学校的。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表态不够好,好像自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了,他说,我接受惩罚,我的错我认,我……

校长伸出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他说,现在不是认错的时候,你按照我们这个方案来,宗旨是不出事,影响不出校,把事情搞妥了,你明白吧?不要随便表态,更不能随便承认错误,有没有错误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家长说了算,是由公安和医院说了算。好啦,分头去做工作吧。

田连元开着车带着赵大海到了城南的方兴宾馆,用田连元的身份证给赵大海开了一间房,又交给了他一张手机卡,他说,赵老师,先在这里住一天,明天再转移,反正你不能和学生家长见面,任何外人电话都不能接啊,特别要注意那些小报记者。

赵大海点点头说,这,这样妥当吗?学生家长会不会不理解?

田连元说,赵老师,这个时候不是理解不理解的事了,你和家长接触,他们可能会扭住你不放,我们这边只说你失踪了,他们就只好找学校、找公安,这样公家出面一切就好办了,你明白吗?

赵大海点点头,那公安找不到我怎么办?

田连元笑了笑说,副县长都出面了,公安那边应该没问题,明天我们悄悄带你去公安录口供,你一定要注意口径啊,就说是谈话时推了学生一下,学生娃就倒地了,这娃可能有先天性心源性心脏病,所以,突然发生心肌梗塞的意外也是难免的。

赵大海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他说,校园里不是有监控吗?

田连元说,放心,那里是死角,我们也查了,没有录像。田连元说着,就往外走,记住,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我们的计划,要不然,这事就没法干了。

田连元把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震得赵大海真成了一片汪洋大海一般,他心里波涛翻滚。一片海浪中,老是出现少年陈宇高的那双裸露在床单外的脚,一动一动的。

赵蓝天没想到,自己的那首比梨花体还梨花体的歪诗竟然得到了不少响应,一个好事的朋友把它贴在了一个社交网站上和微博上,一时间,回复跟帖的有好几百人,赵蓝天的微博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粉丝猛增两千多,大家把赵蓝天想象中的、随口说说的“建小镇自己住”当作了一件可以付诸实践的事情。

“快乐的乌托邦,顶。 ”

“我加入,申请成为镇民。”

“如果房前没有一两棵树,树下没有一两块石头,就不叫真正生活的人。让我们从市民成为村民吧。”

当然也有反面质疑的声音:“很不靠谱,你搞好了也没产权。”

但这位的质疑遭遇网友猛烈炮轰,大家说,城里倒是有产权,可在那儿能拥有产权的就不用参与建设这个我们自己的小镇了。一位网友说,不用想产权,在青山绿水间长大的我,只是想和臭味相投的朋友一起租下郊区的院子,布置成喜欢的样子,白天在城里上班,晚上回乡村看山和星空,周末在院子里放电影,在果树下做瑜伽。与这些相比,产权又算得了什么?

受到鼓励后,赵蓝天的诗人气质又冒出来了,他开始和网友们规划、设想那个自己建起来的小镇,他写道:

“生命只有一次,我不想浪费。不想接受这吃人的房价。我要呼吸新鲜空气,我要养大狗,我要看蓝天,我要有大院子……在城市的郊区,咱们自己建小镇住!”

随后他和几位骨干发出“活动宣言”:“肯定要放弃一些城市生活的便利。但我真的需要每次去超市推一车子东西吗?锻炼身体一定要去广场吗?在杏花开放的乡村路上跑步是不是很爽?”赵蓝天给大家也是给自己一个行动的理由:“年轻的时候不去试,将来更没机会了。”

在大家的鼓动下,赵蓝天和强露露热情高涨,一边在网上和大家一起引经据典地讨论在郊区建立自己院子的可行性,一边已经和四五个伙伴开始到处找院子了。

“镇民”们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只能在网上找招租信息,每周末坐地铁乘公交,奔几十公里去看房。他们要求苛刻:通公交车,离最近的地铁站不超过四十分钟车程;风景优美,有山有水;在现有村子边缘,既不太荒僻,也不会吵闹;价格便宜,加交通费摊下来,不能超过在城里租房的开销。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蓝天一到周末就和强露露四处找他们的“小镇”,找了好多次,也没有遇上合适的,他把原因归结为他们的视线不够开阔,寻找半径不够大,赵蓝天干脆买了一辆二手小车,他和强露露合计着,反正建起了小镇了,也需要一辆车,不如现在就买。

又一个周末,一个热心网友发来新的情报,说是在六环外发现了一个空的大院子,有果园,通乡村公路,离最近的地铁站约20公里。于是,赵蓝天又带着强露露和小三出发了。

小车渐渐驶出城区,房屋低矮了下去,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得见田野,强露露忽然笑了起来,她说,这一阵子,有句话很流行,说是要让农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起乡愁,现在好像乡愁一下子成了香饽饽了。

赵蓝天供职于网络新媒体,对这些资讯知道得比强露露要多,他说,那是美好乡村建设搞的,现在农民已经忘记了乡愁了,其实已经没有乡村了,又哪里记得起乡愁呢。

那我们能找到乡村吗?强露露问。

乡村不需要寻找,它就在那里,关键是要有机缘去遇见,赵蓝天说得挺文艺。

不管怎么说,一到郊外,强露露觉得外边空气也变得好起来,抬头看天,天是蓝的,赵蓝天,你看看蓝天,她叫着,你爸为什么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啊。

赵蓝天说,我爸啊,是个有着远大志向的农民,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两句诗你听说过吧,我爸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和我弟俩人全都不要待在乡村,你说他要知道我们现在拼命想在乡村有一个自己的小院,他会不会杀我们的心都有了啊。

他们一路走着一路闲聊,因为不熟悉路,走走停停,一路打听,按照网友的提示,终于在午饭前赶到了那个地方,但现实是,眼前的路变得狭窄,只容一辆小板车过去,到那个网友描述中的院落必须弃车步行半个小时,他们打眼向远处望去,是有一座山,山下好像有一撮房屋。

赵蓝天不甘心走了大半天还无功而返,便鼓动强露露和他一起走过去看看,小三起劲地在前面奔跑,它向前方撒腿狂奔,跑了一阵后,见两位主人还在后面,又闪电一样跑回来,仿佛催促着他们俩。赵蓝天拉着强露露说,跑啊,狗狗一样的跑。

俩人一狗,跑跑走走,走进了一个乡村,几个村民闲适地站在树下聊天,似乎走起路来都比城里人慢些。赵蓝天问他们到一个废弃的大院怎么走,他们想了半天,终于有个人说,是有个养猪场,废了好多年了,你们要来养猪?他们很热心地指路,并问开办养猪场时能不能招他们去场里干活。

赵蓝天和强露露无奈地笑笑,继续往前走,几个村民还在后面看着他们,走出去一百米了,他们还看着,大声提醒着,前面要拐弯,往左手边拐。

站在前养猪场的废墟上,眼前的场景不免让他们失望,虽然用破砖头围成了一个大院子,但那些房子已经歪歪斜斜了,根本无法修复,再向远处看,山坡上,倒真有一片果林。在回去的路上,那几位村民竟然还在路边等着他们俩,告诉他俩,那片果林也没人看管,都是野桃野杏,每年都结果子呢,到了熟了的时候,谁都可以随便摘。

可惜了,找了那么多地方,就这个地方靠谱一点儿,却是房子不行道路也不行,强露露泄气地说。

回城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了,连小三也安静下来,它仿佛知道又要缩回到那个小小的没有行动自由的小房间里去了。快到小区路口时,前面的两辆小车发生了刮擦,两个事主在那里大吵,车子立即堵塞成一字长龙,争吵声、喇叭声,声声如锯子一样切割着人的神经,赵蓝天对强露露说,你看看这里,再想想我们去的那个小村,村里人的放松,城里人的焦虑,这对比是多么强烈啊!

强露露叹息一声,我看,我们有再多的乡愁,也只能有愁无乡啊,别费劲找了,只能是空想。

强露露失望的样子让赵蓝天心情黯淡。这天晚上,在他的网络自媒体里,他把连日来的寻访结果特别是今天的所见所闻都发了上去,最后他感慨了一下:世上从此再无乡村?

第二天是星期一,不管心情怎么不好,该干嘛还是得去干嘛,赵蓝天自去做他的网络媒体编辑,瞬时就淹没在网络的海量资讯里,工作的间歇,想起昨天的寻访,好像做了一场梦,他刷新了一下自己的微信,忽然看见弟弟赵大海给他回了一个信,通讯的发达,让远在千里之外故乡的弟弟第一时间就能看到他的自媒体信息。赵大海虽比赵蓝天小不了几岁,但从小在赵蓝天的优异学习成绩的光环笼罩下成长,所以对哥哥充满了崇敬之情,他看完了赵蓝天的一系列关于建自己的小镇的想法后,回复说:你真想找那样一个地方,老家就有,我给你找。

老家在中部一个省会城市的郊区县,离省城中心六十多公里,以前属于另一地级市的一个县,随着省城建设摊大饼,这个县终于成功上位,被圈进了省城,赵大海介绍说,县城西边不是有个山叫笔架山吗,山上住了十几户人家,前几年县里为了抓新农村建设,鼓励山上居民搬迁下山建房,那山上十几户人家都搬下山来了,山上的房子他们却没拆,也没人去住,那可都是些有年头的徽派民居,风景也好,有老树有溪水,完全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念过大学中文系做中学语文老师的赵大海虽然不像他哥那样会写诗,可描述起那笔架山来,也不乏诗意。

赵蓝天说,好是好,可是鞭长莫及啊,那么远。

赵大海说,你要是真想过那样的生活,可以到县里来工作嘛,就看你是不是真的能割舍下大城市的生活,虽然你现在说大城市这不好那不好,可是我估计你到县城来,你大概又不干了。

赵蓝天在手机里点了个流汗的图像,说你说我是叶公好龙?

赵大海回了个龇牙大笑的表情,并没有说话。

赵蓝天盯着那个大牙,想了半天,也只好回了个一嘴牙,是的,离开北京回老家县城工作,在他看来,只能当一个笑话,一笑而已。

赵蓝天敲了七下门,这是他和赵大海约好了的,就是这样赵大海还是隔着门透过猫眼看了一下才开了门。

赵蓝天闪身进门,他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等不及白天的动车了,只好连夜坐夜班火车过来,他说,累死了,水呢,给我倒杯水。

赵大海连忙倒水,然后捂着头,坐在沙发上摇头说,你不要劝我了,学校说他们都运作好了。

正说着话,又是敲门声,是保卫科长田连元,赵大海说。

田连元见到赵蓝天倒也并不显得意外,他说,咱哥回来了参与处理这个事那就再好不过了,你们是操控舆论的嘛,又是首都北京来的,肯定能搞妥当。

赵蓝天摆弄着手机说,哪里,哪里,我弟弟是个单纯的人,我们相信学校、相信法律,反正凭良心做事。

赵蓝天这话说得让田连元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对赵蓝天说,“现在学校和公安和哪里都打好招呼了。”他还介绍经验说,前几年,学校有个学生也是猝死,就因为跑操,家属去闹,被拘留了几个。

赵蓝天说,大海在这宾馆里躲着也不是个事啊,我看,是不是跟学校校长再见个面?

田连元有点儿为难,他上了个卫生间,估计是打电话向校长请示,出来后他说:“行,等会儿张校副过来,我们在车上谈,这个宾馆不安全,再换个隐蔽点儿的,校长一再强调说,咱如果出面就成了个人的行为,就打乱了学校的计划,所以一切行动要听指挥。

过了半个小时,张副校长驾车过来将赵大海接去城郊一个对外接待型的农庄,正好在笔架山下。

张副校长对赵大海说,那边非得见你,我的意思不让见你。“那边”指的是陈宇高的家长。他顿了顿见赵大海与赵蓝天都不说话便接着说,公安局局长、卫生局长、副县长、教育局长,都去了杨校长办公室。因为事大,县委书记、县长也知道了。

当时啊,张校长,我打了他一耳光,踹了一脚。赵大海插话。

你这些你没和我说,张副校长打断了赵大海,他一只手离开方向盘,做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我的意思,你必须说的和我说的跟办案民警说的完全一致。嗯?

你如果说到两岔里去,出了问题你自己负责。明白这意思不?前后不一致让人家办案民警没法给你办。张副校长再强调一遍。

录像那事你不用有顾虑。田连元见张副校长这样说,他便也跟了一句。

赵大海说,我,我听学校的。他说着,望了一眼身边的哥哥赵蓝天,然后问张副校长,主要是陈宇高家长那里,现在什么情况呢,他爸爸好像是个下岗工人,陈宇高是他独子吧,我怕他们……

张副校长摆手说,放心放心,这个我们有经验的,你只要咬住,他们就不敢撒泼,他们眼下满世界找你,就是想脱离学校而找到你个人,找不到你,他们就只好找学校了,只要找到组织,这问题就好办了,所以这些天你一定要隐蔽好。他这样说着对赵蓝天笑了笑,好在你哥哥也来了,你是北京来的,又是媒体界的,要不然,我们可不敢让你们见面啊。

这个副校长与田连元说的话惊人地一致,赵蓝天想,看来,他们是认真分析过了他这个哥哥是不是危险人物,该不该让他们兄弟见面,要不是自己供职于媒体和来自北京,估计还见不到弟弟呢,而副校长这么强调也是在示意他不要走漏消息。赵蓝天便也报以一笑。

车子到了农庄后,张副校长和田连元又嘱咐了几句然后离去,说是下午再来接赵大海去派出所做正式笔录。到了房间,赵蓝天仰头看着农庄后面的笔架山,想到他的正在装修中的桃源居。

去年过春节时,赵蓝天和强露露一道回到老家度假,正月初一,天气晴好,赵蓝天记起赵大海曾向他推荐的县城边笔架山下有一处空了的山村,风景很好,便提议一起去看那个空村。

通往山村的路虽不宽,但足可以行驶小车,从山底驶到半山腰,大树渐多,溪水声渐大,有点儿峰回路转的意思,绕了几圈,眼前是几棵古老的大树,穿过大树下的村路,看得见几幢老房子,有土坯房,是那种用泥砖砌成的墙,呈现一种土黄色,历经风雨洗刷,像古玩上有了一层包浆;也有青砖瓦房,粉墙黛瓦,只是那粉壁上的白石灰已经变暗,与木质的窗户很和谐地搭在了一起。因为长时间没有人居住,家家大门紧锁,房前屋后长满了野草。他们在村庄中转悠起来。

强露露兴奋地叫,多美啊,溪水从门前流过,这就像画中一样。

赵蓝天也奇怪这样美好的村子,为什么偏偏要搬迁走呢?

赵大海说,据说是有个官二代看中了这里,想在这里修个度假宾馆,于是县里就以建设新农村的名义动员山上农民下山连片建房,这就搬空了,可是后来地质部门发现这边山体上有个地质裂缝,属于地质灾害地区,不能大规模拆迁建设,官二代不敢投资了,就撤了回去,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这里就成了空村。

他们边走边看,强露露说,可以发现这里的人以前是多么热爱生活,你看,房前屋后都种了树啊花啊。她站在一丛芭蕉前,那芭蕉叶子阔大,斜倚在农家的偏房前,溪水从身旁流过,她掬起一捧水洒在芭蕉叶上。要是下雨了,不就是雨打芭蕉听鸟鸣吗?她说。

恰在这时,近处的竹林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三长两短,声音极宛转悠扬,强露露说,我都听呆掉了啦,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么自然的声音了。

赵大海说,你们要真喜欢,可以下决心回来工作嘛,在这里长租一幢房,就能经常在这里住住。我看《南方周末》那报纸上说,有些在北上广等大城市工作的人,专门跑到大理啊丽江啊那些地方,租个房子,晒晒太阳,过着慢生活。不过,说是这样说,真要你们到这里生活,估计你们也过不惯。

强露露说,怎么过不惯?我肯定行,赵蓝天,你行不行?

赵蓝天笑笑说,你行我就行,说不定哪天我真的会回到这里呢。他说着,忽然在路边一户人家晒场上看到个东西,用脚扒拉了一下,便蹲下身去,扶起来,左右上下端详。这是一只废弃的猪食槽,用全木中间挖空而成,大概用了很多年,呈灰黑色,树结磨得很光滑。这是个艺术品啊,赵蓝天说,洗一洗,可以做个花盆,就种兰草或菖蒲,想想看,多漂亮。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说好,赵大海说,带走吧,反正在这里也没人要了。

赵蓝天把它轻放在一边,带到城里,就没有那个味道了,还是放在这里吧,要是我真来了,我就把它找出来。

想到这里,赵蓝天回头看看坐在沙发前的赵大海,他想问问,那个猪食槽里种上了兰花没有?看着赵大海呆坐着的样子,他改口问,你想好了?

赵大海抬起头,又低下头,他低声说,想好了,我还是听学校的吧。

赵蓝天急切地说,我还是原先电话里对你说的意见,咱们做事一要讲良心,二要讲法律,三要分清轻重,学校现在是两头哄,两头蒙,他们想捂住这个事,而且采取了一种不正当的手段,一旦暴露无遗,最后承担责任的就是你一个。

赵大海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好了,哥,你不要说了,你那代表的是你们大城市的思维,在我们这里出了事,还不都是这样处理的?小洁他们单位前不久出了个医疗事故,也是医院出面摆平了,你就不要再劝我了。

小洁是赵大海的女朋友,在县医院工作,赵大海所说的那件事,赵蓝天也隐约听说过,他问赵大海,出事后,有没有听听小洁的意见?

赵大海说,说过了,她也赞同我现在的态度和做法。

赵蓝天愣了一下,说那好吧,你也是成年人了,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怎么决定就怎么好吧,我出去看看,有事再联系你。

赵蓝天走出农庄大门,打了个出租车往县城中心去,他准备去学校看看,然后和父母以及小洁通通话,赵大海坚持和学校走到一起,他虽然觉得他做得不对,可是当赵大海明确告诉他,让他不要再劝他时,他心里竟然有一种轻松感,反正自己是尽到了劝说的责任了,也许对大海来说,他现在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赵蓝天到县城里各处走了走,毕竟从小在县城中学读书,同学还不少,在街上就遇到了好几个,小县城是没有秘密可言的,何况是死了一个一中的学生,他们都问赵蓝天相关情况,也都明白赵蓝天是回来帮助弟弟处理事故的,让赵蓝天吃惊的是,他们都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没事,公家人做事嘛,当然都由公家出面来处理,你就放心吧。

赵蓝天没敢透露学校的思路,只说自己是采访路过,刚好回家看看,并不是为了弟弟的事情。说完后,他的脸就红了,这谎言也太不像谎言了,便匆匆打个招呼低头走了。

在城区转了两圈儿后,他想了想,又打车到了县委外宣办,找主任老黄,老黄也默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了呀。好像赵蓝天回来在他预料之中似的。回来就好,我猜你也该回来了,想着请你吃顿饭呢,就算先搞个欢迎宴会。

赵蓝天说,黄主任,我那个事手续什么时候办?

老黄说,应该快了,常委会最后再过一下就行了。县里嘛,办事有点儿慢,你别急啊。

赵蓝天说,那谢谢黄主任了,不急不急。

赵蓝天是三个月前下定决心回老家县城来的。

自从春节时看了笔架山上的那个被废弃了的小村庄后,他和强露露很多次都会回忆起那地方的一切,那地方不就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起乡愁吗,而且那是多么诗意的乡愁啊。可是要让他们舍弃北京的工作回到笔架山生活似乎又是不可能的。然而,有一天,强露露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她捶打着赵蓝天完全没有了主意。强露露供职的那家单位当初录用她时就定了合同,三年内不得请产假,否则自动离职。

赵蓝天看着强露露的肚皮,想象着小小的生命的种子在里面生长的样子,他没法说出要把那个小种子抛弃的话,可是真要任这个小生命生长,他们还真没有做好准备,听说光奶粉钱一个月就要一千多,还要保姆费、入托费。赵蓝天一个人工资根本不够。

赵蓝天的把这个苦恼对弟弟赵大海说了,赵大海说,你看,你和嫂子都那么喜欢乡村生活,干脆来县城吧,把笔架山那里房子先置下来。

工作呢,赵蓝天说,县城里不好找工作吧?

赵大海说,刚好县里最近面向全国招考一批副科级以上公务员,你来考嘛,考上了就是部门领导呢。

这么一说,赵蓝天还真动了心,他也把这意思对强露露说了,强露露也认为不错。到了考试的时候,赵蓝天回来参加考试,很顺利地就通过了笔试和面试,最后定下来,就任县委外事宣传办公室副主任,这个岗位也挺适合他的,毕竟他有过媒体工作经验,和首都一些大的媒体也都有接触,记得面试结束后,县里的分管副县长高兴地拉住他的手说,欢迎你回来报效家乡啊,以后我们灭火力量就强大了。赵蓝天一开始还没太听懂什么是“灭火”,后来才知道,现在县里最怕的是媒体负面报道,一旦有了负面新闻,那就是起火了,宣传部门的主要任务就是灭火,赶在负面新闻出台前先把它灭了,这叫防患于“未燃”。

这边确定了,赵蓝天就让赵大海陪着,把笔架山的一套临水的民房长租了下来,取名桃源居,并立即进行内外修缮,赵蓝天盘算着,这一套民房,租金一年才两千,租三十年才六万元,实在是合算,每天开着车上下班,回去后,观山色,听鸟音,真不亚于神仙日子了。因是招考了一批公务员,县里办各种政审、录取手续还要一段时间,所以赵蓝天就把装修的事交给了赵大海,他自己还是在北京一边陪着强露露,一边把单位的扫尾工作做完。眼下三个月过去了,手续还没有办妥,随着桃源居装修进入尾声,赵蓝天回家的心情也越加迫切,现在说不急是假的,但听老黄这么一说,他只好装着不急的样子。

老黄在县里也是资深的中层干部了,又信息灵通,赵蓝天便想探探他的口气,问老黄说,黄主任,我弟弟的事你听说了吧。

老黄笑笑说,县城就屁股大地方,出点儿事哪能不清楚?你放心,我这一块,盯紧了,不会走漏一点儿风声的,那几个本地什么小网络论坛我都让人打了招呼的。

那你说我弟弟应该没事吧?

只要措施得力,稳定下来了,就没事了,县里领导也在关注呢。老黄说,政府强力介入,应该说事情很快就会了结的。

赵蓝天从政府大院走出来,接到了赵大海的短信:到派出所谈完话做完笔录了,和以前压力一样大。赵蓝天知道赵大海这是在说,他没有向派出所说实情,选择了和学校相同的口径:只是推了一下学生那个学生就倒地死亡了。看着短信,想着自己碰到的所有人的态度,赵蓝天觉得自己也无话可说了,他回复说:知道了。

回完短信后,赵蓝天想了想,还是到了县医院。因为怕当事人闹尸,政府第一时间让公安在医院太平间设立了警戒线,由民警值班,不让无关人员进入。赵蓝天远远地看见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目光呆滞,枯坐在太平间门口,应该就是陈宇高的父母了,他俩周围围着学校保卫科长田连元等几个人,似乎在向陈宇高父母解释着什么。赵蓝天不敢看那对夫妻的目光,他偷偷地走到一旁的门诊大楼边,打电话给赵大海的媳妇小洁,让她来见他一下。

不一会儿,小洁来了,她说,哥,你怎么来了?可不敢让人发现啊。

赵蓝天说,我就是想问问,负责做尸检是医院的吗?你有没有看到尸体?

小洁说,做尸检的有医院的,也有法院的,一共三个人,我当时因为害怕牵涉到大海,怕对他不利,就也混进去了,反正医院里医生大家都熟,他们也没赶我出来。

赵蓝天说,那,那学生孩子身上有没有伤口啊血迹之类的?

小洁说,耳朵里有血,后脑有个伤口,不过医生说突发性心脏病也有可能出现耳朵流血的情况。

赵蓝天半天没说话,他看了看小洁最后说,好,我知道了,我走了。

赵蓝天心里乱乱的,一时不知道往哪里走,索性又往笔架山上自己的桃源居去,既然回来了,总要去看看。

一进山,赵蓝天的脑子里就涌现出许多以前读过的田园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啦,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啦,悠悠西林下自识门前山啦,走到自己的桃源居,几个装修工人正在忙碌着,整个工程接近尾声了。赵蓝天走到屋后的大枫树边,坐到才装的木秋千上,踮踮脚,秋千架就荡了起来,他仰头看着被树枝遮掩的天空,白云在天空中游荡,远处有好听的鸟鸣穿林而来。这似乎就是隐者的生活,可是,一个心里不干净的人,他真的能够隐居下来吗?

赵蓝天跳下秋千架,转身往山下农庄跑去。

赵大海一个人闷在农庄房间里,脸愁得像颗干核桃。

赵蓝天说,不行,大海,你得听我的,不能做糊涂事,你必须去自首。

赵大海不说话,他手里拿着一支笔,胡乱涂写着什么。

赵蓝天说,我跟你说,按学校的做法一是有很大风险,只要医院、公安、学校等环节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个纸就包不住火,最后只有你来牺牲,而那时的后果要比你自首严重得多。二是就算你侥幸过关了,你有没有想过,此后你的心里始终会有阴影的,因为你没讲实话,而且,相对于你来说,那个学生的父母是下岗工人,他们弱势群体啊,你不说实话,要背负一辈子内心的压力,我分析了一下,也请教了一些做律师以及做法务工作的师兄们,他们都说,就你这个情况,只是过失,自首了,可以从轻,至多判一缓一。现在这样做假供,是非常危险的。我们最终还是要相信法律依靠法律。

赵大海仍旧不作声。

赵蓝天说,我去医院看了一下,那个学生的父母看着就怪可怜的,蒙骗那样人,我们的良心在哪里?

赵大海一扔笔,说哥你别说了,我心里何尝不难受煎熬啊,我老是想着陈宇高的那两只光脚,天天晚上来踹我一样,也只有你讲这个话,让我自首,其他人都劝我听学校的,我不知道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还是怎么的。

赵蓝天说,你就相信哥这一回吧,听我这一回。

赵大海抬头看看赵蓝天,站起来说,好,哥,我听你的,该怎么着我也认了。

赵蓝天说,好,我陪你去派出所。

听说赵大海是来自首的,先前的办案警员吃了一惊,他说,你个人能力很小,我个人能力也很小。有人家教育局,有你一中,这么大范围给你帮忙处理这个事,你说能处理不好?包括咱公安。

他顿一顿又说,学校是百分之一千地要把这个事平了,为什么呢?这事不光是你的事,是整个学校的事情,也可以说是全县的事情。他边做笔录边摇着头,觉得这两兄弟真不可理解。

反倒是赵大海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交待了,就没那么多担心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依照法律来,至少心里坦然了。

这样一来,赵大海就成为犯罪嫌疑人了,他不能走出派出所了。赵蓝天冲着赵大海摆摆手,他说,我一定会在法律框架内为你好好解决这个问题的,你只会受到你应当受到的那部分惩罚。

赵大海笑笑说,哥,我相信你。

赵蓝天没想到,一件普通的案件,因为自己带着弟弟赵大海去自首,仅仅过了一晚上,就风云突变。

第二天一早,小洁就打电话来,她带着哭腔说,哥,赵大海一去自首,那个学生家长就闯进了太平间,自己查看死者的身体,结果发现了伤口和血迹,他们纠集了二三十人抢出了尸体,抬到了学校门口去闹了,这下子,大海肯定没有好下场了。

赵蓝天吃了一惊,他们是昨天傍晚去自首的,民警也一再说,他们还要调查取证,关于赵大海的那一掌一脚,暂不对外公布,怎么死者家属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但此时也顾不得多想了,他问小洁,现在呢?他们还在学校门口?

小洁说,正在闹呢,一条路都被堵了,听说公安已经出动了。

赵蓝天立即叫了辆出租车赶到县一中,到了大门口,只见一队民警正疏散人流,标着“特警”字样的车辆鸣着警笛,呼啸着来来去去,但大门口仍堵成一团,陈宇高的父亲和一帮亲属抬着陈宇高的尸体,手里拉扯着横幅:老师打死人照样要偿命!

警察再怎么驱赶,还是聚焦了三三两两的人在四周围观。赵蓝天走到人群中间打听情况。

一个貌似知道内情的光头正在向人群发表他的高见,他说,本来,苦主都认倒霉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自己倒地死了,他们也没想到背后有阴谋,原来,老师动了手,哪是什么心脏病嘛,这下子夫妻俩才气不过,要找那老师拼命呢。

不是说那老师没有动手吗,就是谈个话就死了?一个围观的听众问。

嘁!光头不屑地说,你不想想,怎么可能谈个话,好好一个小伙子就死了,用脚想想也知道不对嘛,不过,据说,是那个老师自己去公安自首的,承认自己动了手,先前学校把他藏了起来,让他不要承认动手。

这么说,那个老师还有点儿良心。

不过,那老师也是个傻逼啊,这样一来,家长有得闹了,不搞个百八十万他会罢手啊。

人们兴奋地谈论着,仿佛这是一场生意。

就在这时,学校的大喇叭响了:

各位家长,此前我校发生的一学生意外死亡事件,公安机关已经介入,我们强烈反对出事学生家长围堵校园大门等一系列的不理智行为,目前,正在进行司法鉴定,属于教师责任,我们一定不护短、不姑息,依法处理,以还学校一个清白,希望全体师生认清事实真相,不要相信社会上的各种谣传,保持学校正常教学、生活秩序。

赵蓝天心里乱乱的,忽然接到电话,是一中保卫科长田连元,他上来就发问,是你让赵大海去派出所自首翻供重新笔录的?

赵蓝天说,是的,我想还事情一个真相,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迟出事不如早出事。

田连元哑默了一会儿,他说,人家说一根棒槌在北京滚几滚也变成了精怪,我没想到,你在北京待几年倒待傻了,眼下这个状况,我们学校可是担不住了,你让赵大海好自为之吧。他说完,啪地就挂了电话。

赵蓝天从这个广播里及田连元的话里都听出来,学校已经转变了方向,准备让赵大海个人承担责任了,他想,让大海承担责任不可怕,让他自首本来就是希望他能承担他本应承担的责任,但不能超出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赵蓝天在一片纷乱中理了理头绪,确定了几件事,一是向自己父母说说详细情况,二是代表赵大海去向陈宇高父母道歉,争取他们的理解,这样,在法律许可范围内,对赵大海的判决量刑会轻一些。

还没等赵蓝天行动呢,小洁就打电话来,让他赶快回他父母家去,陈宇高父母兵分两路,一路去闹尸,一路由他母亲带着人穿着孝服直奔他父母家去了。

赵蓝天一听头皮发奓,回来这两天他没回到住在郊区的父母家,主要是怕父母担心,现在,这么大的事出来了,想瞒他们也瞒不住了,正要解释呢,事主一家却兴师动众去闹事了,赵蓝天的父亲是高血压、心脏病,常年是医院的老病号,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刺激啊。

赵蓝天催促的士司机快点儿快点儿,到了家门口,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去。屋子里大呼小叫,陈宇高的母亲抱着赵蓝天母亲的大腿,趴伏在地上,口口声声叫着,还我儿子还我儿子!而陈宇高的另一个亲属据说是他伯伯的则不停地向人群诉说他侄子的冤屈,他说,我们兄弟几个商量好了,这事不解决好,我们就到市里到省里到中央上访去!

赵蓝天再看看自己父亲,他已经面色惨白,倒在客厅的沙发上不能说话。赵蓝天冲上去问,救心丸吃没吃?

赵蓝天父亲点点头,忽然眼里涌出一串串泪水,嘴里嗫嚅着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赵蓝天安慰他说,爸,没事,没事,他们误会了,误会了。

赵蓝天上前拉开陈宇高的母亲说,你别拉她,你找我,有事你找我。

陈宇高母亲嚎啕着,又向赵蓝天扑过来。

赵蓝天说,既然我弟弟去派出所自首了,肯定就是不想逃避责任,你到我家里来闹什么呢?

对方说,到现在我儿子的事都没有一个说法,我要一个说法,你们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赵蓝天说,孩子去世,我们也很痛心,肯定会依法办事的!

怎么办?我要打人者偿命!陈宇高的伯伯加进来说,他越说越激动,动手就搡了赵蓝天一把。

赵蓝天没提防,重重地跌在地上。

你不要情绪失控!赵蓝天挣扎着爬起来说,他边爬边拿出手机,拨通了110报警电话,请你们离开这儿,这不是说理的地方,你们再不走,我可报警了。

赵蓝天不说还好,这一说,陈宇高母亲及其邀约来的亲属一齐说,你家里人打死人还有理了,还敢报警,我们现在就修理你!

赵蓝天随即陷入了众人的一片推搡和拳脚交加中。小洁在一旁吓得赶紧报警,可报警半个多小时,也没有一个公安来。赵蓝天的眼镜都被推搡掉了,赵蓝天的母亲边哭边跑出去请求邻居们来帮忙。总算在邻居的帮助下,才拉开了陈宇高的亲属们。

屋内一片狼藉,陈宇高的亲属们摔碎了客厅里的茶杯,水瓶,椅子,然后扬长而去,丢下一句话:不解决好这事,明天还来。

看着眼前的情形,赵蓝天拿过手机再次拨通110,质问他们,为什么不能及时出警?

110接线员说,已经通知了附近最近的派出所前往案发地点,怎么还没到吗?

赵蓝天气得把手机一扔,他说,这都是什么110啊,从县城中心到这里不也就十分钟的时间?

小洁忽然说,哥,你这一下是不是把政府什么的都得罪了?我怀疑他们是故意不及时出警。

赵蓝天愣了一下儿,他说,不会吧,难道政府部门就敢这样胆大妄为吗?

小洁说,哥,县城里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子,和你大城市不一样。

赵蓝天的妈妈也知道了是他带着弟弟赵大海去自首的,她也禁不住埋怨,乡下狮子乡下舞嘛,这一下怎么办哦!

小洁也跟着说,哥,你老说他们是弱者,其实,现在我们和大海才是弱者啊!

赵蓝天彻底地感到了孤立无援,他说,你们别急,我再去找找几个老同学问问。

县城笔架山下有一条河,河边到夜晚就亮起了一顶顶红棚子,这就是县城的夜市,主要是大排档经营消夜。红色的灯光反射到河面,把一条河都染红了,平常老百姓把这里称作小城的外滩,这时,在赵蓝天看来,却是一条巨大的撕裂开来的伤口。

他请了几个在司法系统工作的老同学来喝啤酒,知道赵蓝天的痛处,大家不往那上面说,劝着赵蓝天喝啤酒,吃龙虾。赵蓝天哪里喝得下吃得下?他掰开一条龙虾腿说,你们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在支吾着,但眼神里却公开地表露着:你就是做错了。只有他的高中同桌,恰好在公安局工作的刘向阳盯着赵蓝天眼里布满的血丝说,唉,蓝天啊,这世道,哪有那么绝对的对错呢?他又打了个哈哈说,我只知道,有酒喝就喝是没有错的,来,来,我们干一杯。

赵蓝天摇摇头,仰头灌下一杯啤酒说,我知道,你们认为我和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了。

大家一齐否认,说蓝天,你说什么话呢,你是我们同学中最有出息的,你是考到北京去的呀,哪像我们到现在还混在一个小县城里,只有我们和这个社会脱节了,反正我们就这样混到退休,也不需要紧跟时代步伐了,你们说,是不是?

赵蓝天越发难受,只好闷头喝酒,一直喝到了十一点多,散伙时,刘向阳对他说,我送你回去。

赵蓝天看着刘向阳身上的警服说,你们当警察的,可以穿制服在外面喝酒?

刘向阳说,按规定是不允许,可是,具体到地方,哪有那么严格的呢?

赵蓝天虽然喝了不少酒,可是脑子还是清楚的,他不由问起刘向阳,上午他报警时为何110迟迟不出警,是不是如小洁所说的,公安是故意的?

刘向阳笑笑说,有些事是不好说的,蓝天,你说的法制精神,有时候到了地方并不管用,地方可能有他们的另一套法律。

赵蓝天觉得一股恶心的东西涌上胸口,他推开刘向阳,趴伏在河边的栏杆上,哇地吐了起来,他看见河里像流动着一河的血。

刘向阳待他吐好了,递给他一瓶绿茶饮料,拍拍他的肩膀说,蓝天,你弟弟的事,下午县里召开紧急会议了,我是会议记录人员,所以知道详细情况,你一定要理解啊,事实总是和你想象的不一样的。

赵蓝天不知道刘向阳是什么意思,事实总是和想象的不一样,是啊,这话还用说吗?

我们也不能说过多,刘向阳说,反正眼下的情形是,政府害怕将事情闹大,也怕担责任,闹尸一出影响太坏了,特别是怕陈宇高父母再去市里或省里上访,那这个事就捂不住了,所以,现在既然你弟弟自首了,他们就将一切责任推到你弟弟身上,可能从快判决处理。

那你估计会怎么处理呢?赵蓝天问。

照我估计处理不会很轻,可能要从重判,因为政府是想安抚住死者亲属的情绪,别的他们就管不着了。刘向阳说。

赵蓝天说,这算什么事,我弟弟有自首情节,怎么着,也得从轻吧,不能说他们会闹事就不顾法律事实从重处理啊。

问题是不好认定自首,你弟弟第一次口供与第二次口供不一致,如果认定自首,那么第一次就显见是有人安排的,那就将学校等出卖了,现在,只好牺牲你弟弟了。刘向阳说,还有个赔偿问题,大概学校会承担赔偿责任,而你弟弟可能要判刑期。

赵蓝天说,不行,这样绝对不行,真是这样子的话我就彻底害了我弟弟了。

刘向阳说,算了,蓝天,你就不要再折腾了,结果你是改变不了的。县里为了安抚死者亲属,已经和他们达成了妥协了,至少,你不用担心明天他们会再去你父母家闹腾了,所以,你也不要去闹了,这对你对你家人都不是好事,你听我的,蓝天。

赵蓝天没听他的,他说,学校怎么能这样呢?公安怎么能这样呢?

赵蓝天回到家后,给一中的校长打电话,校长一听是他就把电话掐断了,再打就怎么也打不通。赵蓝天于是把手机里的录音文件调了出来,又听了一遍,这是那天在方兴宾馆以及张副校长开车带着他和赵大海、田连元一起到农庄时,他用手机录的音,或许是在媒体工作的缘故,当时,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要录音,没想这下子派上了用场。

赵蓝天先给学校的领导发了一条短信,说了自己的意思,主要是强调不能因为事主闹尸而置赵大海正当利益于不顾,一切都要在法律框架下解决,不能加重对赵大海的处置。赵蓝天随后把那个录音文件也发给了他们。

一晚也不见校方回应。

因担心陈宇高亲属再来家里闹事,赵蓝天让小洁把父母接去安置到一个亲戚家,自己坐镇在家,他想,今天只要他们闹事,他第一时间报警,看看这个110到底来不来。

等了一天,并没有见到陈宇高亲属再来,小洁告诉他,闹尸的人群终于被县里平息,撤回到医院太平间,但家属死活不同意火化尸体,答应全部条件才同意火化。

赵蓝天意识到,刘向阳说的可能真的就是最后的结果了。他不敢想象,假如弟弟赵大海真的被判了重刑,自己如何面对他,如何面对小洁和父母?胡乱在街上吃了碗面,他再一次往笔架山走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或许在潜意识里,他把那里当作一个逃离之地?仿佛那里真是一个桃花源,进了那里,就不用考虑世事了。

月亮出来了,山鸟鸣叫,山林里的岚气也弥漫在小溪上,呈现一种瓦蓝色,静谧而安详。赵蓝天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有一种针扎着刺痛肺部的感觉,因为这空气实在太清新了,他又深吸了一口。

他没有想到,这样宁静的夜里,会有摩托车蹿上山来,灯柱远远定着他,刺得他睁不开眼。到了眼前,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一个人问他,你是赵蓝天吗?

摩托车上的人虽然在黑夜里,却都戴着墨镜,赵蓝天刚想到不妙,那个人已经出手了,只一下就把他打倒在地,摩托车还发动着,另一个人也下了车,压制住赵蓝天,两个人四只手在他身上摸,摸到了手机后,立即踹了赵蓝天一脚,随即跳上摩托车,掉转头向山下奔去。

整个过程不足十分钟,赵蓝天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地上是一堆腐叶,松软的,带着森林的气息,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像一个个小型聚光灯聚焦着他,他闭了眼,感觉眼眶四围湿湿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泪。

赵蓝天拿着那个猪食槽在卫生间洗刷,把浮土、苔藓等等都洗掉了,又用干净的毛巾擦拭着,强露露在一旁看了,暗带刻薄地说,你要把它擦成你的饭碗吗?

赵蓝天当然知道强露露的话语中的不满、无奈和嘲讽,他自嘲地说,我没那么大的胃。他把这个木质的目前在乡村几乎失传的东西捧在手中,看着木头的纹理、树结,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半年前老家的笔架山。

那天,被人暗算抢走了手机后,赵蓝天不停地在政府、学校、公安等部门间奔走,但他一下子成了在家乡不受欢迎的人,原定的到县委外宣办工作的调令迟迟没有下来,后来,外宣办主任老黄告诉他,县里要在所有录用人员中调剂名额,这是在征召公告中就有告示的,要将他调剂到某个乡镇去任司法助理员,问他去不去。

赵蓝天在电话里说,你们干脆将我除名就是了,为什么要用这一招呢?

老黄在电话里安慰他,这样也好,你说你在北京待得好好的,要到我们这个破县城做什么呢?也好,也好,对不对?

工作没有了,赵蓝天在县城的奔走毫无结果,他只好又回到了北京。回到北京前的一天,他一个人又到了桃源居,给施工的工人们算清了工钱,让他们回家,然后,他一个人坐在门前的芭蕉叶前。

芭蕉叶片阔大,颜色翠绿,按照赵蓝天的规划,应该在芭蕉的右边再种上一株樱桃,正应了那句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可是这樱桃还没种下呢,他就要逃离了。他苦笑了一下,看来,桃源居也是居不易啊。他用一把锁锁住了房子,准备下山去。转过身去走了十多米远,又折返回来,抱起那个猪食槽,一直抱到了火车站,抱到了北京城。

赵蓝天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鉴于当下的情形,强露露肚子中的小种子当然不能再让其在母腹中继续生根了,得立即拿掉。强露露哭了一夜,把赵蓝天的身上揪得青红紫绿,赵蓝天只是抱着她,任由她动用一切武力手段折磨他。

从医院做完手术出来后,强露露好像突然长大了,过了几天,她对赵蓝天说,你找个人,把小三送掉吧,我们养不了它。

赵蓝天揣摩她的心思,又观察她的眼神,发现这回强露露并没有什么阴谋,也不是给他下套子,而是真的要处理掉小三。他心里一酸,说,要不,我们还养养看吧,你那么喜欢它。

强露露转过脸去,喜欢的东西多了去呢,可是我们喜欢不起啊,你,送了它,或丢了它,别让我看见就行。

赵蓝天知道强露露这回是真的下了狠心了,问了周围几个朋友,都没有愿意收留小三的,后来,他在网络上发布了一条消息,附上小三的照片,但是就是没有人接盘。强露露仿佛再也不能忍受小三在家了,她给赵蓝天限定日期,必须在这个周末以前处置了小三。

周末到了,仍然没有人愿意接受小三,吃过晚饭后,赵蓝天对强露露说,终于找到了一家愿意收留小三的,我送去了啊。他说着,抱起小三,看着强露露。强露露不看他,也不看小三,摇摇手说,送走吧送走吧。

赵蓝天抱着小三走到街上,往哪里走呢?怀中的小三以为是放风,在他怀里不安分地低声嘶吼着,四脚不停地踹动,赵蓝天拍拍它的头,他想要把它带得更远一点儿,要不然,它是会认识回来的路的。于是,他带着小三打了一辆出租车,往北二环去,那里是城市的中心,应该会有人好心地发发慈悲收留它吧。

下了车,转到一处小区公园,他把小三往地上一放,让它像往常一样疯去。小三大约意识到什么,它歪侧着头,狐疑地看着赵蓝天。赵蓝天说,走吧,走吧。小三用它那纯静无染的眼睛看了赵蓝天一眼,然后,迟迟疑疑地跑开了。赵蓝天迅速地起身绕到马路对面,招呼着出租车。可是没等他招到出租车,小三却从对面急跑过来,大声地汪汪着,绿灯亮了,小三不管不顾,它径直向赵蓝天跑来,一辆辆小车子急刹车避让着它,开车的人探出车窗大声骂着:这是怎么养的狗!

小三惊险地穿过车流,一头撞进赵蓝天的怀里,赵蓝天看着小三,把它一把抱起,他不知道要把它怎么办。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迎面是一家医院,赵蓝天想起带着强露露去做人流的情景,他心里一下子硬了起来。他顺着小三的头一直抚摸到尾部,小三非常享受,闭了眼,全身轻微颤抖着。赵蓝天猛地揪紧小三颈项上的毛,使劲将它的粉嫩的鼻头往旁边的水泥路牙上撞去,小三呜咽了一声,四肢震颤,缓缓睁开眼,看着赵蓝天,赵蓝天闭了眼,又撞了一下。他知道,狗的弱点在鼻子上,猛击鼻子,小狗会很快死亡。听不见小三的叫声了。赵蓝天将它扔向路边的垃圾桶里,飞快地跑开了,他一边跑一边抹着眼睛。

处理了小三,当房东“京油子”再一次来要求调价时,赵蓝天和强露露把他先炒了,他们搬到了更远的天通苑小区,租了更小的房子,房价便宜了近一半,强露露说,看来呀,我们是活明白了,还是得在北京买房,所以啊,这银子得省着花。

搬家的时候,赵蓝天把那个猪食槽带到了新的住处,却一直塞在杂物箱里。今天,他接到弟弟赵大海的电话,他的案子宣判了,以过失杀人罪判了八年刑期。

赵蓝天说,八年,这也太重了,你是有自首情节的啊,我咨询了很多律师,这种情况最多五年。我要去给你上诉。

赵大海叹了一口气说,算了,哥,他们说要是上诉的话,在监狱里就没有减刑的机会了,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赵蓝天很羞愧内疚,他说,大海,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赵大海笑了笑说,不是,哥,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挂了电话后,赵蓝天就想起那个猪食槽来,他从杂物箱里把它翻了出来,然后一遍遍地擦洗着,直到擦洗出木头的本来纹理。他把它摆放在小桌子上,以前,他想把它作为一个花盆,种上兰花,放在桃源居里,会有一种古朴而雅致的味道,现在,在北京的这个出租房里,它能做什么呢?好像做什么都与环境不搭。赵蓝天又把它塞进了杂物箱。

余同友:男。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安徽省作协。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第七届学员,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级研修班学员。有中短篇小说若干被《小说选刊》及其他年度选本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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