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胡同的忧伤
2015-05-30马卫巍
胡同很静,很长,且很破败,斑驳陆离的墙皮如同一双双干涸的眼睛,空洞无一物。偶尔有风来,便吹起一阵飞扬的尘土,弥漫了这条似时空隧道般的巷道,那些滚滚而来的一切红尘往事慢慢飘散了无踪迹。马家胡同矗立千年,支离破碎的残垣断壁是一条寂静而又忧伤的河流。即便有人走过也是行色匆匆,不曾驻足和停留。久远的时光像破碎的玻璃一样,哗啦一声消失在凌乱的步履之中。
马家胡同寂静而深远,却渐渐消失在眼前。
其实从我记事的时候,马家胡同已经在风霜雪雨中矗立了不知多少年了。青砖碧瓦炊烟弥漫,时刻飘荡着鸡鸣犬吠牛哞马嘶的声音。胡同保持原状尚好,屋顶上一片一片青色瓦片映衬在阳光里,荡漾起一片迷蒙之色。有一些野草从瓦片的空隙中倔强而生,随风摇曳,虽然孤单,却立在墙头处在高位,比院落里的枣树还要高出半头。我总不解,明明只有拇指般大小的泥土墩和闭塞的小缝,它们却在上面生长茂盛俯视众生。它们从何处而来又怎样无缘无故的在院墙头上扎根发芽的呢?我问过很多长辈,他们或是抽一口呛人泪下的烟袋,或是疑惑地看着我,然后哼哧哼哧回答了共同的答案:当然是风吹来的。风把这些生命吹进马家胡同,把这些人吹到马家胡同,也把这些故事吹进马家胡同。我把长辈的答案写进小学作文时,竟然被老师当成了范文。
院落里的鸡鸭鹅狗,圈子中的猪牛羊马,都成了野草们俯视的对象,一春一秋虽然短暂,但快意人生啊!这些野草在马家胡同里,从生到死从死到生,是和胡同共而存之的。它们一样久远。
从我记事起,胡同里的大人们都轻言轻语,一般不会大声喧哗,好像胡同里藏着不知名的神灵一般,让他们心存敬畏。胡同拐弯抹角,房屋纵横交错,像一座小型迷宫。奶奶曾说,这是诸葛亮的八卦阵,生门与死门并存,陌生人只能进不能出。果不其然,某年有个贼人进了胡同,盘旋了三天之后终是逃不出去,只好缴械投降。倒是那些货郎们,挑了担子拿了手鼓,盘坐在胡同口咚咚敲个不停。他们从来不进胡同,鼓声会把人们引出来,挑选着针织、顶针、线团,我们则会选择一两块冰糖、三四张画纸。最让人惊叹的是邻村的一个老盲人,经常挑着一担小葱坦然走进胡同。他的吆喝像唱,很是动听。老盲人卖葱,从来不要钱,但可以用鸡蛋来换。两个鸡蛋一撮,五个鸡蛋半斤。他一手接过鸡蛋,一手掐起小葱,大小一样均匀。有好事者恐其拿葱的分量不足,曾用秤约过,竟然一两不差。盲人走进胡同不会迷路,他摸索而进摸索而出,分得出生门和死门。换做其他人,比如卖豆腐的、卖糖人的,还有钜盆钜碗的,卖针线的,都不敢进来。不过,这种地方却适合捉迷藏。我们总喜欢那些小旮旯,窝在里面像一只猫。孩子们的天真在于从不觉得胡同陌生,而是把它当成了一件容器。有一次,我窝在一个角落竟然睡着了,伙伴们遍寻不见失去了兴趣,各自悻悻回家。我醒来时天色已晚,天空中已挂满了零散星光,斑斑点点洒落脚下。母亲站在门口喊着我的乳名,叫我回家吃饭。我爬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颠颠地跑了回去。饭香正浓,而母亲早已去忙别的事情了。
随着年龄增长,我却对胡同有了一种恐惧之心,这种恐惧慢慢而来,无声息钻进骨头里。斑驳的墙皮像极了一双双眼睛,空洞深邃且有灵性,我的灵魂暴露在目光之下一览无余。哪怕轻微的、细小的微尘都在这些目光里悄悄落定。灵魂是尘土,尘土是灵魂,这一切都躺在久远的怀抱里不肯醒来。
马家胡同的墙壁横亘而立,和村子同时存在。
胡同中偶尔有一只鹅、一条狗会昂首挺胸走过,它们把自己当成了将军,目不斜视心无杂念,悠闲地跑回家安然入睡。当然,这些家禽家畜也会莫名其妙地惊慌失措起来,鹅伸长了脖子狂叫,牛大口的喘气长哞,狗则寻了逼仄的角落在可怜地低吠。这时它们成了做错事的孩子,惊恐无助。
马家胡同太安静了,哪怕掉落一根针,你都会听到它的声响。谁家的青花碗打碎了,谁家的老婆骂街了,谁家的孩子尿床了,谁家的母鸡下蛋了……都会清晰地听到这些声音。它们源源不绝如河水一般,滚滚而来呼啸而去,从来不曾驻留。马家胡同是拥挤的、闭塞的,甚至有一些让人透不过气来,它是天上浓浓的乌云。但这种安静却空旷辽远,在广阔无垠的原野上是点点精华星星之火,从不曾熄灭。即便在白天,我们对这胡同口大声喊一嗓子,连绵不绝的回声就会碰落墙根上蓬松的尘土,像极一串激烈的鞭炮,密密麻麻地把这些声音反馈回来,使我们更加真切地听到自己的声音。胡同里住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闲散得有些慵懒。他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且似乎一年四季就这么一身衣服。凌乱的毛发像秋后的野草,蓬松中透着酸酸的味道。老光棍整日里醉醺醺的,整天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子,走两步喝一口。有一次他竟在半夜哀嚎,他大声嚷着:给我个媳妇吧!胡同用回声答应了他。声音突然爆发开来,轰鸣中震响了屋顶上的每一层瓦片。在这种轰鸣中,老光棍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受到了某种惊吓,然而胡同却还未停留。“给我个媳妇吧”走进过去穿越未来,留在我幼小的心底深处,直到今天,我仿佛还能够听见老光棍那中渴望、无助甚至悲伤的声音。那是一记春雷,燃起了正在发育阶段的每一个男孩的烈火。而马家胡同,则是这团烈火的助燃器。
胡同里最热闹的是春天。春天里,老奶奶把拐棍拄的震天响,她的声音冗长缓慢,像一曲久远的咒语,又像吟诵村间野调。她颤巍巍地穿梭在每一户人家:该刷机了,该织布了,该活动活动手脚了。无论是七大婶八大姨,还是大姑娘小媳妇,把纺了一个冬天的棉线拿出来,染颜色、刷浆水,把织布机擦得铮亮,等着老奶奶坐上去穿上一两下线梭子,盼望个好兆头。老奶奶脱去棉袄,换上对襟小褂,一头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在胡同里洒下点点银光。她被后辈们扶上织布机,哐当一下又哐当一下,讨了个头彩,赢了一片赞叹。人群中一片惊呼,惊叹老奶奶的技艺,羡慕她健康的身体。老人家这时候才有些娇羞,一抹红晕涌过,拄着拐棍走到一边坐下来说,想当年我可是在胡同里第一把好手。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尚早,老奶奶似乎预料到自己的寿限将至,她穿上早已留好的手织衣服,脸上擦了淡淡的白粉,嘴唇上沁了淡淡的胭脂,打扮的大方得体,像要出阁的新娘子一般。老奶奶走后,胡同里所有的人为她剪了一尺五颜六色的老粗布,把她衬托的像四月里的牡丹花。马家胡同似乎格外寂静,沉寂无声默默不语,袅袅炊烟低沉缓慢,水一般忧伤。
胡同口两旁各有一株国槐,并不高大,但枝叶繁密亭亭如盖,遮挡了大奶奶和三婶子的半个院落,他们家的南屋坐落在国槐树下,剥落的墙皮和槐树苍老的树皮默默对视默默无言。槐树的内心是空的,看不到年轮。内心里面驻扎了两窝马蜂,浩浩荡荡似千军万马。奇怪的是这些马蜂并不主动去招惹人群,飞来飞去,进进出出,一整天忙忙碌碌。两头老牛分别拴在槐树下,悠然地静卧在斑点阳光里,咀嚼一整天的时光。货郎停在槐树下乘凉,同时不断摇晃着古铜拨浪鼓,叮咚叮咚打碎了树叶的影子。清晨时候,邻村的一位老人推了车子来,两边是柳条编制的草筐,里面摆列着一排排用红荆树枝串起来的金黄色的油条。他吆喝几声,老奶奶便颤巍巍地从胡同里踱出来,剥开叠得整整齐齐的花手绢,掏钱买上两根。香味弥漫了整个胡同,慢慢地把我们勾出来。我觉得那时候的油条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食品了,它有着金黄色的光芒和迷人的芳香。这时候老奶奶便用手尖掐成一段一段的,分上一根。我们小心翼翼地接在手里,半天舍不得吃。老奶奶笑成了一朵花,她说,你们这群小家伙,赶上了好年景。她颤巍巍的身体沉浸在初升的阳光里,让人觉得花开正艳,一路芬芳。
马家胡同里林立着低矮却又错落有致的土坯房,青色的砖头褪去了光鲜,剥落下一层历史的尘埃。燥热的夏季来临,胡同里清风自在,厚厚的甚至有些笨拙的大门全部敞开着的,门阶也被拿了下来放在门后。人们坐在过道里乘凉、喝茶、聊天,或是铺一张席子午休。胡同中没有风景,看不到树木、野草和河流,它在广阔无垠的平原上,在沉厚的村庄里,仅仅是一条纹络或者血脉。当然,也可以把它比做是一条沉睡着的河流。我见过南方的一些胡同小巷,大都傍山伴水,安静地沉积在迷蒙蒙的雾霭中,像少女般宁静,吴侬软语、轻舟荡漾,画儿般美丽。马家胡同则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沉默无言,在寂静的时光中静静地睡着了。过道里时不时地传来欢声笑语,男人们渐渐响起了鼾声,女人们则压低了声音说起了悄悄话。有时候她们脸色绯红,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她们的秘密,也是胡同里的秘密。
胡同越走越远,当一切光环褪去时,它便沉寂于平静和无奈,但这种平静只不过是一丝黎明前的黑暗。村子开始南移,一些院落在时间的风向里自生自灭,红砖碧瓦的院落、楼房遮挡起了巷子里的缕缕阳光,它们隐藏在昏暗之中。这些院落、楼房遮蔽起胡同的呼吸,倍感压抑。就连沉重的叹息也只能在自己的内心里涟漪,并不扩散。它们也无法扩散,没有地方扩散,也没有地方宣泄。马家胡同越来越老了,风烛残年,摇摇欲坠。好几年,那些曾生长着茅草的屋顶轰然坍塌,回归于土地。
留守在老的村子里的老人们,依旧畏缩在低矮的房屋里,行动迟缓,慢慢老去、死亡,回归于尘埃。爷爷曾拄着拐杖敲打着炕沿,慢悠悠地说:我生在这间屋子里,以后还要死在这间屋子里。爷爷说这句话时,我看到他古井无波,脸上没有丝毫情感。他说,你们走吧,越远越好。
村子里越走越远的不仅仅是脚步,还有匆匆的身影。马家胡同不喜不悲,好像这就是宿命,无法避免也不能避免。人们离去时不曾告别,也没有人挥手甚至不曾回头,就像浪花一样,争先恐后地逃离。在轰隆的时光中,马家胡同已无处可逃,只能停留在原地,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有时候回老家,必去马家胡同看一看。绕过新的村子一直往北走,便会走进一片荒芜。倒塌的房屋、斑落的墙体和东倒西歪的院墙,一切熟悉却又陌生。我熟悉每个角落,但却对这些角落失去了理解。它们越走越远,空留躯体,灵魂却已经不再。那些曾经引以为豪的迷宫,早已显露出本来的面目——胡同的一切布局,原来是十分简单的构建架构。这些迷宫蜿蜒起伏破败不堪,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容颜和自信。
太阳绕过新的村子的时候,才会从天边射落下一抹余辉。马家胡同沉寂在暗红色的余光之中,化作一堆泥土。老槐树早已不见,鸡鸭牛羊早已消失,曲折的小巷长满了低矮的野草,同时,散落着零星的脚印。阳光落下去的时候,我看见一株光辉飘来,像孤魂里四处飘荡的鬼火,在眼前漂浮不定。我把它抓到手里,久久不愿意松开。
摊开手掌,是一粒尘埃。
马卫巍,1982年生于山东阳信。小说、散文发表于《阳光》《山东文学》《散文》《山花》《星火中短篇小说》《时代文学》《东京文学》等报刊。
责任编辑 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