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枝末节中品味《台北人》的文化乡愁
2015-05-30李秀梅
绪论
白先勇先生是台湾著名小说家,以其《台北人》《纽约客》等一系列小说闻名于世。他的作品一直以来受到各界评论家的高度关注,尤其是他作品中渗透出的浓浓乡愁,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白先勇的《台北人》以历史沧桑为经,文化乡愁为纬,书写了沉重的人生悲歌、文化悲歌。他的小说始终以“怀”和“愁”作为两条主线。“愁”既有“背負民族分裂的小乡愁”又有“背负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矛盾相冲突的大乡愁”,他抓住一个细节向人们展开了一幅广阔、深层的对祖国文化传统的执著追求和无根的漂泊海外的痛苦心情的画卷。
一、今昔之比中的乡愁
《台北人》就是“失意者的人生悲歌与流浪者的文化哀歌之人生二重唱”,[2]欧阳子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中将《台北人》的主题命意分为三节,即“今昔之比”,“灵肉之争”与“生死之谜”这三个主题,互相关联,互相怀抱,共同构成串联这十四个短篇的内层锁链。《台北人》这部小说集包含十四个独立的短篇,每篇之间在具体的故事情节上没有丝毫联系,但从整体的思想内容上来看,我们就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由今昔对比引发的历史沧桑感。
1. 今昔之比是《台北人》最显而易见的思想主题
在今与昔的对比中,充斥着一种灵肉之争,这是《台北人》更深一层的内涵。灵肉之争,其实也就是今昔之争,因为在《台北人》世界中,“灵”与“昔”互相印证,“肉”与“今”互相认同,“灵”是爱情、理想、精神,“肉”是性欲、现实、肉体。《台北人》用十四个短篇小说一次又一次无情地让美流逝,让丑占据上风,白先勇成功地奠定了《台北人》悲凉哀伤的情感基调。
2.《台北人》“直奔人物形象,直取人生真味”[4]
在小说中,白先勇尽可能地保持着局外人的身份,以一个居高临下者的视角讲述一出又一出的悲剧故事。他冷静地审视每一个人,不偏不倚,在情感上不诱导读者。这种旁观者的叙述方法,却能让我们在小说的字里行间看到了“今昔之比”、“灵肉之争”甚至有“生死之谜”的疑惑。作者就是要我们自己去感受他文字里的文化乡愁。白先勇作为一个深爱着自己国家文化的中国人,他要用自己的笔唤起人们被物欲蒙蔽了的心,他要用《台北人》来怀念属于每一个中国人的华夏文明,在文化层面上讲,《台北人》更像是一部挽救中国传统文化的启示录。
3. 《台北人》中的文化乡愁
《台北人》讲述的是曾经具有王者风范的中华文明,现在已经美人迟暮了,像王谢堂前的燕子一样落入了平常百姓家,走入了人生低谷。余光中的小诗《乡愁》用朴实无华的语言、层层递进的结构深含了海外游子对故乡祖国的深深眷恋,这样一位时刻心系祖国的著名文人对白先勇的评价是什么呢?他说白先勇是“现代中国最敏感的伤心人”。从余光中的话中,我们不难体会到白先勇的内心到底承载了什么。白先勇也怀旧,也有深深的乡愁,但他的乡愁是更高层次的愁。
二、细枝末节中的文化乡愁
透视《台北人》细枝末节的文化现象描述,不断挖掘出潜藏在《台北人》字里行间的文化乡愁,再现的华夏之子的爱国情怀,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是对挽救中国传统文化的启示。
(一)中国话
1.地域方言——彰显中国特色
语言是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文化交流离不开语言,文学创作更不可能离开语言。白先勇之所以让这些旅居台北多年的人依旧说着上海话“小赤佬”(《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操着湖南土腔(《那片血一般红的杜娟花》)……就是不希望文化也像机器一样,没有作为个体存在的独特个性,都是存有深切甚至是急切的文化归属感,所以,每个“台北人”都用自己独具的语言特色捍卫着自己心灵深处的那块文化圣地。语言既然承载着厚重的文化内涵,那么,白先勇让小说人物语言上的故我,自然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的最好表现形式。
2.文白兼容的叙述语言
《台北人》中的语言,不论是人物语言还是作家的叙述语言,都有一种文白兼融的意味在里面。作者在描写吴经理饱经风霜的脑袋的时候,并没有用直白的语言说他“谢顶”或是直接说“头发白了”,他用“开了顶,添了霜”这样半文半白的方式表达出来,“开了顶”有一种被动的感觉,不是吴经理自己要开自己的顶,是岁月将他的年华磨了去。以“霜”来代替白发,委婉含蓄中透出一股凄苦悲凉的感情,白先勇不放过任何一个渲染“愁”的机会。他是想通过一个“霜”向读者透露着一个“愁”、一缕“思”、一串“哀”来。在这里,吴经理繁茂的黑发就像他风光的上海生活一样,逐渐凋零了,更深层次的暗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衰落。可以看出,白先勇在创作时的良苦用心——即使是如此细小的地方也体现着浓浓的中国风情。
3.“借用你的嘴”
白先勇虽然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在叙述故事的时候卷进故事中,但难免在创作时流露出自己的心声。在《台北人》中,白先勇常常将自己想说的话用人物的嘴说出来,而这些话又大都与他内心的文化乡愁密切相关。
白先勇作为一个敏感的中国人,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那些璀璨夺目的精华是十分怀念的。所以,他让王梦盂(《梁父吟》)在临终前留下遗愿:“日后回大陆,无论如何要把他的灵柩移回家乡去。”[9]这不仅是王梦盂的遗愿,更是白先勇本人乃至他的“先父母”们共同的心愿,移回家乡的不单单是“几根骨头”或是“一副灵柩”,还有那些“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们的一颗赤子之心。
4.吟诗作对
小说集的第一篇《永远的尹雪艳》中,贴切地借用了白居易的诗中“五陵年少争缠头”一句。《梁父吟》中,朴公书房壁画两旁的对子就很有深意。《游园惊梦》是《台北人》这部小说集中最为著名的一篇,小说的主人公钱夫人是秦淮河上夫子庙的一代名伶,秦淮文化中最为灿烂、成就最高的当属昆曲了,钱夫人就是凭一曲《游园惊梦》唱出了名堂。[9]这段耐人寻味的唱词,道出了钱夫人以牺牲青春、情爱、人伦之爱换来的身份和荣耀最后却落得一场空的命运,这是对人与人性的深刻反思,体现了命运无常、人生虚幻的主题。
(二)起名居
1.小说题目别具深意
“思旧赋”这个题目是十四个题目中表达中心最明了的一个,“思旧”直接告诉我们思的就是过去,就是故土,就是故旧文化传统。以“赋”为题,更是发人深思。“‘赋是我国古代的一种韵文形式,盛行于汉魏六朝时期”,[11]著名的赋有我们都知道的司马相如的《子虚赋》。
“梁父吟”这个题目出自《三国·蜀志·诸葛亮传》:“好为‘梁父吟。”[11]这里的“吟”是指一种诗体,可见,白先勇对中国古典文学是很熟谙的。“吟”还有呻吟叹息的意思,古人在用到“吟”时,难免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
“孤恋花”一个“孤”字就足以概括小说中心了,“秋思”、“冬夜”、“国葬”,在这形形色色不同的小说题目中,我们找到了一个共同的题目:文化乡愁。
2.台北地界上的大陆
在小说中,总会出现一些以大陆地名命名的台湾地名,初次阅读时很容易让我们分不清是大陆还是台湾。《思旧赋》中的“南京东路”干脆直接就以南京命名,《岁除》中的“长春路”是以长春命名的。“仁爱东村”、“信义东村”、“南京东路”这些地名中都有一个“东”字,“东”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不是一个简单的方位词,“东”还象征着祥瑞,正所谓“紫气东来”。陶渊明也有诗云“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读山海经》)[11],在古代,太子居住的地方就叫东宫,作家为什么反复强调这个“东”,就是为了勾起人们对传统文化的记忆。
3.精雕细琢的人物名称
白先勇是一位心思十分缜密的作家,他不仅在小说题目和地名上下了很大功夫,在给人物取名时,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
《台北人》的第一篇《永远的尹雪艳》中的主人公尹雪艳这个角色,“以象征含义来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灵,是死神”[1]。“尹雪艳”这个名字取其谐音就是“飲血燕”,一只吮食人血的燕子,印证了“死亡天使”绝非虚名,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一把青》里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人物——小顾,他是朱青喜欢的“童子鸡”,也是她心中的又一个郭轸。而且,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中就有他的意思了,《魏风·硕鼠》:“三岁贯汝,莫我肯顾。”在这里“顾”是“顾念”的意思,就是今天,“回顾”不也是我们的常用词么?我们说话、创作常用这个词,却很少让我们的脑袋“回顾”。
(三)环境映照心境,心境透视乡愁
1.阴霾的天空
白先勇曾多次表示《台北人》“痛苦多,欢乐少”,《台北人》就是由十四个悲剧连缀而成的。悲剧一方面来源于人物命运的变化莫测,另一方面则是通过阴霾灰暗的天气渲染出来的,当然,灵魂都没了,要艳阳高照还真是难。所有关于天气背景的描写都给人带来一股寒意,像阵阵冷风夹带着冰雨吹进人的心中。“屋漏偏逢连夜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就是作为十三亿中国人精神支撑的传统文化的处境。
2.摆设不只是摆设
小说中,有时会把室内外的环境、摆设之类的东西写得十分细致,细到地毯上的图案、瓷瓶上的花纹。在《梁父吟》中:“朴公进到书房里,……书房内的陈设十分古雅,一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明人山水,文征明画的《寒林渔隐图》。两旁的对子却是郑板桥的真迹,写得十分苍劲雄浑:
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
一壁也悬了一副对联,却是汉魏的碑体,乃是展堂先生的遗墨。……靠窗左边是一张乌木大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一律齐全……”中国书法的工具和材料基本上是由笔、墨、纸、砚来构成的,人们通常把它们称为“文房四宝”,大致是说它们是文人书房中必备的四件宝贝。因为中国古代文人基本上都是或能书,或能画,或既能书又能画的,是离不开笔墨纸砚这四件宝贝的。“汉玉鲤玉笔架”、“天籁阁的古砚”、“透雕的竹笔筒”、“各式的毛笔”、“起了毛的线状《资治通鉴》”、“大藏金刚经”、“ 一支饕餮纹三脚鼎的古铜香炉”,每一件都是五千年文化的象征。
3.谁言寸草心
人们常说“草木无情”,在白先勇的眼里却是“一花一草一世界”。他用花草树木来暗喻人物命运,借指他心中无法忘怀的文化乡愁。
杜鹃花在《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是王雄对丽儿或是他家乡的“小妹仔”的爱恋,也是他灵魂的象征。所以他“十分用心的,在浇灌着他亲手栽的那些杜鹃花”。[9]小说的末尾,王雄自杀后,那些杜鹃花“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开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9]杜鹃的愤怒就是王雄的灵魂在喷火,所以,杜鹃花就像有了思想一样“爆放开了”。爆放开的不仅仅是杜鹃花,还有作家的心——一颗载满文化乡愁的心。
(四)西医不及中医,西方难胜中华
《台北人》中,两次提到生病就医,这是两次中国土方与西方医学技术的比较,而且这两次比较的结果很让人欣慰,中国的土方打败了西方。
中西医术的较量暗示着中西方文化的比较,“有时候,洋法子未必奏效”(《冬夜》)[9],而华夏五千年的文明就像中药一样,能够渗进人的骨髓,根治人们心灵上的创伤。正所谓:“西药治标”,中药才“治本”。
近半个世纪的时间,中国都在沉默,中国文化也在世界文化舞台上渐渐暗淡下来,而白先勇以一个美籍华侨的身份向我们展示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白先勇在面临严重的“文化认同危机”的考验时,唱出了《台北人》这样一曲满载着乡愁、流露着悲凉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哀歌。文化归属感是深藏在每一个人心灵深处的神秘情感,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你为之欢喜为之忧。
结论
《台北人》是这样一部精雕细琢的佳作。无论是国内、国外,对其价值、意义的研究都是从大的视野去关照,这样,不免忽略了许多细枝末节。其实,《台北人》作品中,许多微不足道的细节也能表达作者的深刻用意,传达出淡雅而哀怨的乡愁。品评一部作品,有时就像是和一个人相处,我们不仅要从整体上了解与把握这个人,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从点点滴滴的接触中去体会这个人的优缺点。所以,要想更深入地了解《台北人》中的深刻内涵,就要面面俱到,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且,从白先勇本人在进行创作时,也常常把关注的目光投向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所以,那些不被重视、不被看好的细枝末节,往往会迸发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火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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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刘勇主编,李春雨、杨志副主编.中国现当代文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3:471,4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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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2卷台北人.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1.17,97,39,47,97,88,95,157,155,135,134,25,36,85,98,130,133,164,180,88,76,76,98,98,131,96,173
[10] 鲁迅.鲁迅全集. 5.北京:中国人事出版社.1957.429
[11] 张永言等编.简明古汉语字典.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4,12.228,1011,166,1104页
[12] [德]顾彬著,范劲等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33
[13]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show.asp?BlogID=76104&PostID=1297230
(李秀梅,长春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