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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禁(短篇小说)

2015-05-30陈然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宫女丞相屁股

陈然

我知道王为什么要留下我。

我亲眼看见王的刽子手,手起刀落。我亲人们的头,就像这个季节的瓜果一样,坠落下来。我注意到,刀锋像闪电一样穿过人的身体,是那么的干脆利落。刹那间并没有任何液体流出。日后我想,如果刽子手用的是一把发烫的刀,那很可能伤口当时就愈合了。就像我曾经做过的一个实验。我跟长兄太子殿下打赌,说我能用大刀切鸡蛋,而且保证里面的蛋黄蛋清不流出来。他说,如果我真的做到了,他就不当太子,把它让给我。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办法,一天到晚提着那太子的名号到处跟人打赌,弄得我一见他也便说出打赌的话来。不过他就是赌输了,别人也不敢要他的赌注啊。就好像谁拿着一大块金砖上集市买东西,谁敢找?谁找得开?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赌得更肆无忌惮。我说,你的太子的名号,我找不开,但我肯定能赢你。说着,我找来一把薄刀,在火里烧得通红,抽出来,朝鸡蛋咔嚓一声砍去,只见鸡蛋立时裂成完整的两半。长兄太子殿下对我佩服得不得了,说等他日后登了基,要封我做宰相。

可是他没想到他等不到登基的那一天了。王的部队碾压了我们的小国。王室首当其冲成了轱下之泥。轮到我时,王忽然低喝一声,伸手制止了刽子手飞起的刀影。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J。他说这个名字好听,你就不用死了,跟着我吧。

于是我一家百十号人,只有我独自活了下来。我活在王的身边。我猜他迟早是要把我杀掉的。之所以还未动手,大概是想多欣赏我受恐惧折磨的窘样。就像一只猫,

因为不饿,并不急于把抓来的老鼠咬死,而是欲擒故纵,把老鼠捉了又放,放了又捉。直到最后它一口咬断老鼠的气管时老鼠感恩戴德如释重负,感激它让它终于摆脱了活着的痛苦。王杀我是迟早的事,他在耐心地等着我痛哭流涕地求他把我杀掉,然后对他的大臣们说,你们看,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自己求我杀了他。大臣们便齐声颂扬王的文治武功。

但我的估计明显太乐观了。那天,王仔细地看了看我,又问我平时读什么书,听什么音乐,接触过哪些人,曾拜哪些人为师,如此等等。众所周知,我们小国出过几个很有学问的人,其中的一个就做过我的老师。王沉吟片刻,说,你去拉场屎吧。

王就是王。拉屎这么小的事情,他居然用了“场”。好像那是一场运动,一场战争。

实际上,还真是一场战争。或者说,是一场战争的开始。我说,不用拉屎,因为在大王的军队进来之前,我已经拉在裤裆里了。如果父王还活着,听我这么说,定会气得半死。不过也不一定。他儿子那么多,哪在乎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在乎的只是太子殿下。或者说,无论我说得对还是做得对,他都不屑一顾。而当我说错了或做错了,他就暴跳如雷。那好,就让他暴跳如雷吧。这时,他一定悲悲切切在我头顶上,捶胸瞪眼,恨我不争气。他哪知道,我是故意这么说的。我觉得,当着王的面说拉屎这么脏这么恶俗的事情,王一定会皱眉头,好像屎点子溅到他身上去了似的。

而王听了我的话,开心地大笑起来。他说,你不像是一个王子,不像是从宫廷里出来的啊,我这个人,善于用别人的长处,这也是我们王国所向披靡、一路势如破竹的原因。我要你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我后宫里一直缺个像你这么有才华的人,你就到那里去吧。

王挥了挥衣袖,立时有两个宫里人从帘子后面冲上前,摁住我,把我拎了出去。我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蜻蜓点水似的在地上迤逦。强烈的日光照在大理石上,有些刺眼,然而转瞬间,我被扔进一个暗室。只见寒光一闪,我下体一麻,便马上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口里粗粗的,过了一会儿,一股苦味泛了上来。它从我的脚跟往上蔓延,像一张网慢慢收紧,我的四肢不知不觉佝偻起来。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剥光了皮的老丝瓜。我并未意识到,这种苦味将伴随我一生。我动了一下,才发现手脚还有整个身子都被紧紧绑住了。我口渴。要撒尿。我的身体像是要裂开又像是要合拢。好像丢掉了什么又好像被异物入侵。它好像完全紧闭又好像彻底敞开,像是晚上睡觉不能关门。像是天冷了穿衣服不能扣扣子。我很着急。一急,一股灼热的液体就从体内往外喷涌,冲倒了插在那里的一根陌生的空管。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根粗大的麦管。它深深地插进我体内嘲笑我的残疾。我的下体被涂了厚厚一层猪胆,据说这样伤口可以好得快。我终于明白我失去了什么东西,明白我成了什么样的人。

一个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人。

一个废人。

王的这一招甚是阴毒。与痛快地杀了我相比,它有如凌迟。王是要我的这个家族,在他手里慢慢死去。他要把这一过程无限制地放慢,放大,好让他充分欣赏。

我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几个月。我时刻处于干渴和漫漶之中。一天,有人帮我拔掉了那根麦管,我终于大着胆子看了那地方一眼,只见那里成了一个小坑,疙疙瘩瘩的。此后,我像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比如太后),身上总散发着一股绵延不绝的尿臊味。我预感到,我的余生将跟它一起度过。

在宫里,我天天跟王的家属和宫女们打交道。一次,一个宫女嘲笑我,说我是蹲着撒尿的男人。我冲上去,一下子卡住她脖子。她眼睛直翻。如果不是我的同伴把我拉开,我一定

会把她掐死。是的,我已经想好了,那是太后最宠幸的一位宫女,如果我把她掐死了,一定会被王处死的,那我的苦日子也就到了头,我提前得到解脱了。

那位宫女哭哭啼啼到太后面前哭闹,太后就到王面前哭闹,要王处分我。奇怪的是,王不但没听她们的,反而当着太后的面,把那个宫女狠狠训斥了一顿。他大概指望我会感恩戴德吧,但我已隐约知道他无非是想延长他胜利的快感。我父亲的王国,让他如鲠在喉了很多年。如果杀掉了我,他的快感也就戛然而止了。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找机会想让王把我杀掉。我故意打碎宫中贵重的玉器。或把某个宫女的头钗抢来扔进井里。我公开顶撞太后。人一旦不怕死,是什么事也敢做的。有一次,我想往太后最喜欢的一只铜壶里撒尿,等我往裤裆里一掏,才恍然明白,这件事我是做不成了。我痛哭了一场。王每次出征,我都诅咒他大败而归。但让我恼火的是,王每次都取得了胜利,掠来的金银财宝美女和俘虏一样,塞满了街道。王的庆功宴摆满了整个宫殿。我故意让王看到,我往他的酒里兑水。我想,这一下王定会勃然大怒用剑杀了我。王一贯杀人不眨眼睛。发怒时,他往往在王座上抽出袖剑,朝对方掷去,对方便应声倒地。王眼法准,臂力大。我挺了挺身子,以便让自己倒下时不至于太难看。我把最容易被穿透的地方亮给王,以便那短剑一下子抵达我心脏。

然而我等了半天,王依然没什么动静。有那么一会儿,我都怀疑我已经不是人了。据说王的剑法会迅捷得让人感觉不到自己已经死了。就像我曾经用滚烫的薄刀砍切鸡蛋一样。我朝地上瞄了一眼,看我的肉体是否已经躺在地上。可我只看见自己的影子。而且我动,它也跟着动。我疑惑地望着王,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叫人给他换了一杯酒。那从容的气度,让我既痛恨又羡慕。甚至还有些崇拜起来。王就是王,他丝毫未动,我就彻底地败下阵来。

太后曾经有一段风流韵事。都传说王不是真正的龙种。一次我故意拿这个刺激他。在他去向太后请安的路上。我指桑骂槐,宫女个个捂耳掩面,疾步逃走,生怕被王看到。王脸色铁青,眼看我的目的快要达到,但他忽然像被谁搔了胳肢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他温和友好地叫人塞了我一嘴马粪。

我反思自己斗败的原因。我想,上面的种种行动,恰好暴露了我的痛苦。王要的就是这种痛苦。要的就是欣赏这种痛苦。我越是这样,王便越可以尽情地欣赏我的好像已经剖开的心脏的每一次颤动。

他难道就不怕我杀了他么?这个念头忽然跳进我脑海。是啊,我若杀了他,岂不为我的王族报了仇雪了恨?而且天下的老百姓也会拍手称快。我不是没有杀他的机会。他的生活规律我很清楚,而且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他,即使不用刀,也可以用毒药。对,最好是用毒药。就是被他发现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我之所求,不正是一死么?哪怕死得再难看,我也能接受。总比一辈子受辱强。

王似乎洞悉了我的心思。那天,他深望了我一眼,仍什么也没说。似乎他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拿什么击杀他,或在他的饮食里下毒。好像如果我这样做,不但不能达到目的,反而会像一只飞蛾碰在灯罩上,让我穷形尽相,把我的种种狼狈都可笑地亮出来,除了给他增加更多的快乐,不会有其他。想击杀他的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曾经有一个会杂技的勇士,把短剑含在嘴里,想行刺王。但一见到王,他就被王的威仪吓倒,一口痰没顺过来,那短剑慌不择路刺死了他自己。王,这个像斧头一样的字,它不言自明,不怒自威,那么霸气,那么自大或者自信。事实上,王就是一个相当自大和自信的人,以致他根本不正眼

瞧我,甚至不屑于提防我的舍身一击。既然这样,我的挣扎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即使我杀了他,也不能改变什么。他的帝国已经成形。我也许能杀死他,但不能杀死他的帝国。

他不知道,我也并非一无所获。我从他那里学会了蔑视。

很快,我也装作对自己漠不关心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让王的骄傲和自信受挫。我对王俯首帖耳,惟命是从。恨不得每天都俯下身来,亲吻他脚边的尘土。于是我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和颜悦色,笑逐颜开,内心没有半点煎熬。我跟宫女们一起踢毽子。讨太后欢心。教小王子们读《诗经》和《论语》。我很快习惯了自己的角色。太后对我的变化很惊奇,开始在王面前夸我。毕竟,我是宫里最有文化的人。我随便说几句,她们便对我崇拜得不得了。我注意到,再看到我时,王的脸色开始瓦解,失去了往日的那种优越感和霸气。他渐渐在我身上找不到曾经的那种快乐了。可他明白,又不能动怒杀了我。因为那样正中我下怀。我开始反败为胜,成了王的一块心病,一个两难。

没多久,王想出了一个新的招数。他要我担任王子K的私人教师。他说K自小任性,冥顽不化,说不定我能改造他。王在诱惑我。故意给我一个报复他的机会。他以为这样,我就会卸下伪装原形毕露,在K身上大做文章,企图达到报复他的目的。他是否小看我了?难道我不知道在王的众多儿子中,K只是极不起眼的一个角色?谁都知道,王最喜欢的是太子殿下L。L是帝国法定的接班人,文才武功都很出众。即使L出了什么意外,也轮不到K。对王来说,我是他下的最安全的一招废棋。不管我怎么折腾,对他的宏图大业都不会有丝毫影响。

我听从了王的安排。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有抵触情绪。有抵触就有痛苦。王乐于品尝我的痛苦。我对自己说,要麻木不仁,及时行乐。

就这样,我跟王子K玩开了。我天天跟他玩得汗流浃背,兴趣盎然。这个孩子从小缺乏父爱。王毕竟只是地上的王,他不是太阳,不能把他的光辉照到每一个角落。因此,有的王子壮硕有的王子羸弱是在所难免的。K就是一个羸弱的人,虽然他体态虚胖。但世界是公平的,或者说,是平衡的,羸弱的人,往往有阴骘的眼神和疯狂的内心。再加上母爱的稀薄——他母亲要跟别的妃子在王面前争风吃醋。等等这些,导致这个孩子有了一定的弱智和病态心理。我的到来使他以为我就是传说中的阳光。他很快就离不开我了。他要我弥补他曾经丢失的一切。年及弱冠的王子K,居然像个小孩子似的,要我趴在地上,他兴高采烈地爬上我的脊背。驾,驾,他挥动着想象中的鞭子。那一刻,他差点流下眼泪。我想起我也曾经这样骑在父王背脊上。这时,我觉得我既是父亲又像是孩提时的自己。我卖力地在地上爬着,好像要爬回过去的好时光。父王依然在我头顶悲悲切切。他是在垂泪,还是在责怪我不争气?我要告诉他,我不想争气。现在,我还争什么气呢?我已经消受不了它。围观的宫女咯咯笑起来。她们说,我是对王子K最忠心耿耿的人。K还喜欢骑在我脖子上到处玩耍。我忍耐着他的营养过剩,一声不吭。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难度大的事情,那样我才能聚精会神,并且在里面找到了难言的乐趣。有一次,他见我蹲着撒尿,很是好奇,便也蹲了下来。他说,J,你真伟大,发明了蹲着撒尿,不用担心撒到鞋子和裤腿上。我说,这哪是我发明的,宫里的男人都是蹲着撒尿的。他说,那好,此后我也蹲着撒尿。我说,你是王子啊,王子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说,怎么不一样,你教我念书时不是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我说,可王子你没有犯法啊。他说,那就把那句话改为“王子撒尿与庶民同蹲”。此后,他竟真的再也不肯站着撒尿了。

这期间,王带着他的军队,浩浩荡荡,东征西征。带着他的嫔妃和随从,前呼后拥,南游北巡。王的野心和欲望都是无穷的。渐渐的,他也不注意我了,这使我的装疯卖傻或破罐子破摔失去了意义。无论我欢快与否,都不能对他产生影响。那段时间,我特别失落,也特别烦躁。我无所事事,好像人生一下子没有了浮标。对,是浮标,而不是目标。那天,K要我带他去钓鱼。我就故意把钓线上的浮标扯掉了。K大哭,说没有浮标,还怎么钓鱼啊。我说,你哭什么哭,你以为就你会哭啊。说罢,我往地上一坐,也大哭起来。我满地打滚,哭得声情并茂,满脸是灰。K被吓住了,说,你干吗哭?我说你不过是一根钓线没有浮标,我给你再装一个就是,而我是整个人生都没有浮标了,又该怎么办啊!说罢,我抓头捶胸。他说,你别哭,你一哭,我的手脚全乱了套,J,我看还不如这样,你给我装好浮标,我就干脆做你人生的浮标好了。我悲伤地说,即使你做了我的浮标,我们又能钓到什么呢?K忽然说:钓我爹啊!我差点被他逗笑了,说,你爹是君临天下的王,我们哪钓得起他。

我悲哀地想,王真是英明啊,让我这个高智商的人,成了他这个弱智儿子的玩物。

王自称天子,因此能左右他的,也只有天了。天命不可违,天命也不可猜。天既然可以赋予他王权,那也随时可以把它收回。王本以为自己能活几百岁,为此他还经常信心百倍地给神仙写信,向他们求仙丹按时服用。没想到,他染上了急病。那是盛夏,王刚刚穿过一片花丛。他的身边莺歌燕舞。忽然,他从马上倒下。浑身发烫,眼珠子上翻,秽物吐了一胸。还没等太医赶到,他就一命呜呼了。

王的毙命是帝国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直跟随他的丞相大人Q在长达三天的时间里没有发丧。后来他跟我说,王太重要了,老百姓对王的感情太深了,如果他们知道王死了,肯定有很多人跳河,还有很多人上吊。因为他们没有了复仇的目标,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他要让全国的老百姓慢慢接受这一难以接受的事实。就这样,王的尸体在灵柩里腐烂,发出浓烈的臭气。日光也忽然变得阴郁起来。灵柩隐藏在嫔妃和军队的各色旗帜中,走到哪里,上面便嗡嗡响着一朵乌云——苍蝇从四处赶来,加入这盛大的狂欢。由于群龙无首,整个队伍就像一个瞎了眼睛又没有拐杖的人那样跌跌撞撞,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碰着什么轰然倒下,再也不会起来。

消息传到宫里来的时候,我正在跟K捉迷藏。这次,K一把抓住了我的裆部,他惊讶地叫了起来,说,怎么跟我娘一样!他耸了耸鼻子,又说,连味道也像!你应该洒香水。他想了想,认真地说。这次出巡,王又没带上他娘,他娘天天拿宫女出气,已经打死了好几个宫女。丞相Q忽然冲进宫里来,找到我,把王的死讯告诉了我。我放声大哭,说,现在,我真没活下去的必要了。哭了一阵,我有些清醒了,心想丞相大人为什么亲自来把这消息告诉了我,我跟他素来也没什么交情,再说我不过一个阉人,一个废物,王死了我又能怎么样。他是否以为,王死了我就翻身得解放了?那我要告诉他,他大错特错了。王死了,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为他而活着的。为了不让他那么高兴才活着。为了不让他彻底把我打败而活着。

我说,我这就带殿下K给王做祭奠去。

丞相大人说,做祭奠哪是什么要紧的事?现在要紧的,是国家的未来。

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丞相,可以执行王的遗诏啊。

他说,问题是,王什么遗诏也没留下,因为他没想到自己会死。

我说,王死了,我也就不用天天装疯卖傻了,我可以离开K了。

他说,王虽然死了,但对于你来说,他并没有死,他还活在你心里。只要你还活着,他便

也活着。他像一条蛔虫一样寄生在你体内,他从里面吞噬你。你解脱不了。你会永远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除非,你完全改变它。

丞相大人的话让我吃了一惊。然而仔细想想,可不是这样!我不禁悲从中来,说,丞相啊,你究竟想怎么样,我能干什么,你就直接吩咐吧。反正我不会为王殉葬。

他说,太子殿下为人怎么样?

我说,他能文能武,目光敏锐,若继承王位,国力一定蒸蒸日上啊。

他说,但你是否听说过,他最讨厌一种人?

我说,他讨厌谁?

他说,太子殿下自以为阳刚勇武,他最讨厌宫里的太监。说太监不男不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十个朝代有九个是坏在太监手里的,并放出狠话,等他当上了皇帝,一定要把所有的太监都赶出宫去。

我打了个冷颤。我并不怕死。但把我赶出宫去,比处死我还让我难受。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不能离开宫廷独自生存了。到了宫外,我们就像被照妖镜罩住,一下子原形毕露,无处可逃了。

这时,我又闻到一股骚味。每当我心脏或身体用力收紧时,我便闻到一股来自下体的难闻热气。我的裤裆又湿了。紧接着一片冰凉在那里弥漫开来。我夹紧两腿,生怕被丞相大人发现。而他也故意装作没看到的样子把眼睛转向别处。仿佛谁把我的肩膀往下一摁,我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说,丞相救我!

谁知他也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说,我自然要救你,但你也要救我!

我明白过来。不过嘴上仍说,不知丞相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丞相说,太子L平时驻守外塞,对朝中大臣多有成见,他若登基,我们都要遭到驱逐。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的亲信会牢牢把握整个朝廷,那时,我们都生不如死了。

这我知道。据说王当初继位的时候,就把先王留下的重要大臣都杀掉了。这是帝国的传统。尤其像Q这样的家伙,仗着王对他的信任,害死了不少人。太子殿下就是因为看不惯王宠幸他才主动申请戍边的。我说,如此,该如何是好?

他说,趁着王死还未发丧,我们要先下手为强,由你模仿王的笔迹写一封遗诏,让王子K登上王位。他才是帝国接班人的不二人选。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K?他怎么行?这个事情在并不遥远的秦代已经发生过了,稍微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

他说,怎么不行,有我们辅佐他,他就行。历史就是个圆圈,很多事情都是乐此不疲反复出现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模仿王的笔迹?

他大笑起来,说,你不是经常给王磨墨么?你不会,谁会。

我有点不高兴。被人夹持和利用的别扭感像一条蚯蚓似的盘踞在我心里。但我又能怎么样呢。王的书法在帝国是第一流的,他也很是自得。每当我给王摊纸磨墨时,我就用心里写的字跟王在纸上写的字作殊死搏斗。王不知道,我写在心里的字把他写在纸上的字全部结结实实捆了起来。

我说,那太子L怎么办?

他说,你不是读过历史么。

宫里的苍蝇越来越多。王庞大的身体开始发酵。Q带人在宫廷里四处喷洒香水。宣太子进京的诏书已经发出,太子正在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来。一到晚上,我耳边便全是那绵延不绝的急促蹄声。

后面的事情可能与史书重叠,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我和丞相大人通过K迅速掌握了整个帝国的权力。现在我明白,该如何打败王了。那就是,把他的帝国据为己有。他盘踞在我体内,而我却盘踞了他的帝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肯定会像一条爬虫那样灰溜溜爬出去。感谢丞相大人!没有他的帮助,也许我至死都

不会明白这个道理。难怪历来的君主都那么忌讳宰相,因为他知道得最多,也是最容易推翻王位的人。他们相互利用又互相提防。

只要稍加思索,就会发现,王统治帝国的诀窍其实就是这么三个字:去精英。王的工作不可谓不细致。他从最底层的地方做起,一切做到防患于未然。他下令,老百姓不许持有金属农具,更别说长矛大刀之类,违令者杀头。不但如此,他还想方设法把乡村里聪明、富裕一点的人除掉。要么杀头,要么把他们弄得不聪明。在他看来,聪明的人就会富裕,富裕的人往往聪明。聪明人都完蛋了,事情就好办了。在军队里,他把稍微聪明一点的人也全部清洗掉了。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聪明,他有绝招。他叫人把池子灌满热汤(水),命令部下脱光衣服跳进去,不能忍耐跳了出来的,就是聪明人。这个办法很快在全军内部推广开来,一时间,到处是蒸腾的热水。一场场火热的运动蓬勃开展。王说,敌人为什么节节失败?就因为他们太聪明了,人一聪明,就会思考太多,就会避重就轻,不听指挥。可见聪明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它往往会招来杀身之祸。与其被敌国杀掉,还不如让自己人杀掉,磨磨自己人的刀,练练自己人的胆,多少也算是做了贡献,家中的父母妻儿,也算得上烈属。当然,作为聪明的取之不尽的源泉的书籍,王是见之如仇的。他说,要那么多书干什么,读起来多费时间,会影响练兵和粮食生产的,全国只要一两个人读书就行了。我是帝国的君主,这样艰苦的事情,理应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再说,这些古书上的字很难认,得拿把刀来把它们的笔划砍掉一些。打仗要轻装上阵,字也是要轻装上阵的。他把全国的书做了详细的分类,把那些费脑筋的、读了让人不想吃饭不想睡觉的书归类为该灭之书。他下令全国的老百姓自觉把那些书烧掉,不然,一旦发现将判重刑。为此,王设立了相关的举报和奖惩制度。有人为了一本书发财有人为了一本书丢命。但另一方面,王又号召大家学文化。为了把大家学文化的时间节约下来,王增设立了一些文官,他们负责到各个连队和乡村讲课。那些文官把王的旨意传达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王并不反对聪明,只是聪明有两种,一种是有益的聪明,一种是有害的聪明。我们要杜绝有害的聪明,提倡有益的聪明。那么,什么是有益的聪明呢?那就是,必须和忠诚联系在一起。这样的聪明,我们是要大力提倡和发扬的。没有忠诚,聪明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每听一次课,总有一些聪明人露出了肮脏的马脚。

那时王最忌讳的人是G将军。无论是才智还是风度,G将军都远胜于王。王恨他又不得不依赖他。为了把G将军牢牢抓在手里随意控制他,王叫人模仿G将军的笔迹写了一封通敌信,并广泛散布消息。从此这个谣言就一直让G将军如芒刺在背,直到他为王攻下最偏远的一个小国完成帝国的统一大业后忽然中毒身亡。

……我发现,我其实是最了解王内心世界的人。但我要感谢王,正因为他烧掉了那么多书——尤其是历史,我和丞相大人的所作所为才能随心所欲畅通无阻。对他来说,这倒是没想到的报应。

帝国可以说是成也王败也王啊。

K的那些兄弟们自然不甘心弱智的K当上了帝国的主人(哪怕是傀儡)。如果他们来找K质问,K一定会自以为聪明地跟他们说,要不,王位咱兄弟们每个人坐一天过吧。如果真的那样,那我和丞相大人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因此,我们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们大概不知道历史书上说的,成者王败者寇。没什么好说的。

就这样,我和丞相大人在京城里开始了一场杀人大赛。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想当王了。当王太痛快了。或者说,可以当得很痛快。现在我有点佩服王了。他不像我爹,当得那么辛苦,到头来,还是被一刀杀了,成了

王的俎上肉。当王就要当王那样的王。看谁不顺眼就把他杀掉。看什么东西好就据为己有。我们把K的那些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家奴嫔妃还有各种宠物杀了个一干二净。杀完了他们和它们,我们就开始清理朝中的大臣。其实也不是我们一定要杀他们,而是他们要杀我们。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叫着反贼汉奸逆党,还要剥我们的皮啖我们的肉。既然这样,我们就只好把他们杀掉了事。为了痛快,有时候我们还亲自动手。杀累了(有的人要杀十几刀才死),叫刀斧手接着杀。真是不杀不知道,一杀吓一跳啊,原来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人。直杀得刀口都卷了起来。看来世界上最硬的不是钢铁而是骨头。难怪王那时候念念不忘的是人的骨头。用餐时,他盯着盘子会忽然自言自语:人为什么要长骨头呢?

K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捉迷藏。每次上朝,他都要躲起来,叫大臣们找他。他其实就躲在一个地方,王座的布幔后面。但大臣们总是故意装做找不到,等他自己从布幔后跳出来,大喊一声:嗨,我在这里!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他的兄弟们,说怎么好久没见他们了?丞相大人劝慰他说,他们在另一个世界也很快乐,照样可以捉迷藏。

除了捉迷藏,K还喜欢看蚂蚁搬家。他说,你们发现么,蚂蚁的屁股真大!比所有宫女的屁股都大!他哭闹着,要给他找一个屁股像蚂蚁那么大的宫女来。不然他就不当这个皇帝了。我们只好哄他,说,这些蚂蚁已经长了一千年,才长出这么大的屁股,宫女们只长了一二十年,哪来那么大的屁股呢,对吧?他擦擦眼睛,委屈地翘起嘴巴。丞相大人补充说,再过几十年,她们就有那么大的屁股了。K忽然很聪明地说,那她们不就跟我娘一样大了?我娘也没那么大的屁股啊!我赶忙说,你娘生了孩子,当然就没有那么大的屁股了,要是把你娘生的孩子塞回去,那她的屁股不知多大呢。他觉得很有道理,说,那好,从现在起,宫里一切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已经生了的,大人孩子都要杀掉。有一次,K的妃子小E指桑骂槐,似乎嘲笑了我,我很生气,对K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女人的屁股提前大起来。K忙问是什么好办法,我说,这个办法我也是忽然想到的,不知道行不行。K说,你快讲啊,我们来试试。我说,小E刚拎着一小包面粉从我身边经过,她喜欢开个小灶吃点夜宵,那面粉是越擀越有劲道,越拍鼓得越高,要是把女人的屁股使劲打一打,说不定会长得又快又好看。K说是啊是啊。他赶紧叫人把小E叫来,把她的裤子脱了,打了几十大板。小E鬼哭狼嚎,但她的屁股果真像发酵了的面团那样鼓了起来。K手舞足蹈。不过他稍嫌小E的屁股红了些。我说,差役手生,多练几次就好了。此后差役们苦练打屁股的本领。时间长了,他们有了一项绝技,可以把宫女的屁股打得像刚刚出笼的馒头,但外皮一点也不会红。

本来,我跟丞相大人是可以共享富贵的。虽然能享多久是另外一回事。这时,帝国的版图上烽烟四起。老百姓说他们没吃的。奇怪,没吃的可以吃人啊。世界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整个京城里,宫廷里,不都是你吃我我吃你么,这样才能显示出人是动物然而是高等动物的特征。才能显示出他人即地狱的真理。他们造什么反嘛,这又是没读历史的坏处了。难道他们不知道,就是造反成功,也还是接着吃人?无非是吃人的和被吃的颠倒过来了。这样一想,我也就乐得不管他们了。

遗憾的是,在关键时刻,我和丞相大人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只能留一个人活下来,另一个人必须死。我们都明白了这一个不幸的道理,关键就在于谁先下手了。在这方面,我运气比他好,他派来杀我的人在路上摔了一跤,而我派去杀他的人没有摔跤,就这样,我取得了对他的胜利。

这自然是开玩笑。不过事实依然得益于

王。我以前读的历史一直在肚子里发酵,而丞相大人多年来跟随在王左右,失去了继续读历史的机会。就这样,我占了上风。

当然,本质问题还在于,丞相大人忽然像吃错了药,想做一个忠臣。他本来靠做奸臣得到了现在的一切,怎么忽然要做起忠臣来了呢?我想,问题的关键在于,他还不肯满足。他想一直玩下去,玩一辈子,玩几辈子。玩世世代代。就好像他好不容易爬上帝国的大船,却发现船在快速漏水(虽然我们是靠破坏大船而掌握它的),便要义正词严狼狈不堪地把那些漏洞堵住。而我只想它漏得更彻底,好跟它同归于尽。我们都发现对方已经成为自己不得不逾越的障碍。

当K问我丞相大人哪里去了时,我说,他捉迷藏去了,他们一家都捉迷藏去了。过了几天,他又问我,丞相大人怎么还不露面?我说,别管他,他耐不住寂寞时,会像陛下你一样跳出来的。

从此,K天天缠着我要丞相大人。他耍赖,满地打滚。他说,他也要捉迷藏。

我被他弄烦了,说,那好,我就送你去捉迷藏。

千不该万不该,我拔出剑来,砍掉了他的头。

这时,我忽然听到一阵笑声。那笑声在宫殿上方空洞地游走。我马上明白过来,我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本来,帝国就好像是一堆狗屎,滩在路边没人管,我倒好,一下子把它捧到手里来了。

为了捧到这坨屎,我处心积虑,绞尽脑汁。我已经成了历史上最恶毒的人。将来的史书上肯定会这么说的。可我成不了王,当不了王,这样,按照成王败寇的逻辑,我的命运注定只有失败。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却到现在才明白。王的陷阱早就挖好了,我却等自己掉了下去才明白过来。我是个傻瓜。现在再说我是一个受害者,谁也不会相信。

王早已为我设置了我逾越不了的界限。大概他也没想到,我居然一失足跨了过去。他惊愕之余,一定开心极了。

哈哈哈哈,他笑得牙齿都松动了。

我的手颓然垂下。这时,我感觉一股热流忽然涌出。它们沿着我大腿兵分两路。那蒸腾的雾气,很快把我淹没。

但我不愧为我,就像当初我说,王不愧为王。王以为他死了也能把我打败,其实没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败和胜利是可以互换的。这是辩证法。既然如此,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搞出一个新的王国来。说不定,这种新的体制,还会为人类文明做贡献。不就是没有生殖器吗,没有生殖器不等于没有继承人,我还不如把王位的家族继承制度彻底废除。这是王万万没有料到的,而老百姓都热烈拥护。他们欢呼已经进入新的时代(最近竹帛上频频出现的词是“欣逢盛世”),因为谁都有登基为王的可能。说不定我歪打正着,让这艘破船忽然起死回生,朝气蓬勃地朝着什么地方前进了。果然,我的制度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大大小小的王位,形成一股巨大的凝聚力,王国内部呈现出一派安定团结的局面。至于互相诬陷告密,那无非是梁柱间的榫头,只会使帝国大厦更加坚固。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要趁着我身体还好、能掌握局势的时候,把继承人选举出来,写进合法的文件。那天,我在宫殿里把继承人观察良久,忽然一挥手,上来两个差役,把他拉进旁边的暗室。

至于他将来怎么做,我完全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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