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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鬼祟祟的人(短篇小说)

2015-05-30陈离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姐大哥长江

陈离

先生,你愿意听我说一说我的故事么?

先生,请你相信,我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鬼。而且,先生,请你相信,我是一个正常的人,我不是一个疯子——我是一个神经正常的人,尽管我的心灵可能有病。先生,那么你是否愿意听听我来说说我的故事?

我是一个外地人。是的,此地人说话有严重的口音,我说话也有口音,听口音就知道我是一个外地人。我不告诉你我是从哪儿来的,因为这没有必要。这和我要讲的故事毫无关系。我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哪儿?——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知道这一点就已经够了。我的职业?啊,我没有职业。我说的是现在,现在我没有职业。我的职业就是到处走。我是一个到处走的人。走到哪儿算哪儿。

我过去是有职业的。我在医院里工作。我在医院里工作——不,我并不是一名医务工作者。我在医院里,从事的工作是收费。我不是医生,但我每天和病人或者病人的亲属打交道。我在医院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一共拿了国家不少钱。我有这样一份工作得感谢我的父亲——不,确切地说是要感谢我的两个姐姐。不过这话说起来有点长。且容我以后慢慢和你说。

要说我的故事不能不说到我的妻子。她叫明秀。啊,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女人的名字,是不是?她就是叫明秀,这不是我编的,我没有这样的才华。她的名字是她爸爸起的,我不能掠美。我的妻子明秀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所有的人都知

道,男人娶一个漂亮女人做老婆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啊,美丽是一种非常高档的消费品,一个人必须有非常高的消费能力才消费得起。我根本没有多少消费能力,却在高消费,也许我的悲剧就是这样产生的。不过事情的过错一开始并不在我。

我年轻的时候,在我的家乡,有许多女人想嫁给我。当然这得归功于我的父亲。我的父亲那时候是一个很红很红的人。我家里的人都很红很红。我们家叫“全家红”。全家红,就是全家都非常革命的意思,我们是一个革命家庭。我父亲的名字上了《人民日报》。我们家里的人还好几次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里听到过父亲的名字。我的父亲一共到北京开过三次会。我的父亲每年都要到市里开会,因为他是地委委员——这个职位在那个年代真是够吓人的。在乡下人眼里,一个公社书记就是大得不得了的大官了,何况一个地委委员。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而且,他一个字不识,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文盲。他是一个不拿工资的地委委员,我觉得这对他并没有什么不公平,毕竟他是一个文盲。我不知道他去北京开会,他每年都去市里开会,他能说一些什么。我的父亲不仅是一个文盲,他还是一个非常不善于讲话的人。当然文盲不见得就一定不善讲话,我的父亲是一个很不会讲话的人。而且,在我看来,他也不喜欢讲话。当国家领导人接见他的时候,他能说出什么来?不过那时候也不需要他说什么。他只需要一个劲地点头,表示心中的激动就可以了。这更能体现一个农民的朴实。

我们那个地方以种棉花出名。当然种棉花的地方多了,我们那个地方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所产的棉花品质特别好,可能是与土质有关吧。那个地方其实是长江里的一个沙洲……因为种棉花特别出名,几代国家领导人都到过我们那个地方。我的父亲棉花种得比较好,国家领导人来我们那个地方视察的时候,就接见了他。其实我的父亲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国家领导人和我的父亲在地里握过手之后,我的父亲就彻底地变了。他变成了一个让人敬仰的人。连地委书记到我们那儿视察都要来看他。地委书记到过我们家无数次,为了表示与民同乐,有时候地委书记就住在我们家。当然,地委书记睡的被子不是我们家的,而是由公社提供的。这其中有些很无聊的传说,我不想去说它。

我有三个姐姐。父母在养了三个女儿后,又养了大哥和我。我们家里的兄弟姊妹当中,二姐三姐和大哥长得像母亲,大姐和我长得像父亲。我的母亲年轻时肯定是一个漂亮女人。她长着鹅蛋脸,皮肤是乡下女人当中少有的白皙,个子比父亲要高,但一点也不给人很蛮的感觉。二姐和三姐都像母亲,也长得很漂亮。但她们都很晚才结婚。

二姐和三姐,都被安排了工作,她们都成了国家的人。二姐当上了公社的团委书记,三姐被安排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不久大哥被推荐到省城去上大学。如果大姐不是早已出嫁,而且大姐夫的家庭出生是富农,大姐是不是也会被安排工作呢?这一点我并不敢肯定。不过我迟早要被国家安排工作,这一点几乎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地委书记还是常常来到我们家,而且他有时候就住在我们家里。

想嫁给我的姑娘排起了长队,真的,我一点也不夸张。那时候在乡下,能吃“皇粮”的人是多么多么的稀罕啊。哪个男人不愿意挑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做老婆呢,于是我选了明秀。尽管她家的成份不是太好,是“富裕中农”,但这无伤大碍,如果是地主或是富农,那

就万万要不得了。大姐就是因为嫁给了一个富农的儿子,才无法安排工作的。

啊,明秀,多么好的女人。我被安排在公社卫生院上班后不久,我们就结婚了,那时候我才二十一岁,明秀刚刚十九岁。那时候明秀真是一朵花啊。

明秀长着鹅蛋脸,皮肤是乡下女孩少有的白皙,个子比我高。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她在某些方面有些像我的母亲。都说男人在选择妻子的时候,无意识中总是会挑选长相或是性格上像母亲的女子。这或许是有道理的吧,但在当时我对此毫无什么意识。我只知道明秀长得漂亮,她长得比我妈妈当然还要好看。在我们结婚不久的那些夜晚,她的美丽的身体带给我们多少快乐啊。

要说明秀一开始就没有爱过我,只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才嫁给我,我是不相信的。她嫁给我,是要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一个年轻的女人,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住得再好,如果和自己的男人那方面的事情不好,也不能说是过上了好日子,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是不是?我们虽然不是自由恋爱,但也不是什么包办婚姻,我们结婚之前是见过面的。结婚之前明秀从来不敢抬头看我,但是我知道她总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打量我。她打量了我许多次之后才同意嫁给我的。我长得不难看,我的长相通得过明秀的打量,对此我有充分的自信。

我们结婚后明秀在床上的表现相当积极,也相当优秀。我的表现也是令明秀满意的,那些细节就不便多说了,总之有一段时间我们的生活是并不缺少激情的。

我们结婚之后有三年时间明秀还没有怀孕。

在我们乡下这可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一对年轻的夫妻,结婚三年都没有怀孕,不是男的有问题,就是女的有问题,或者是男的女的都有问题。我不相信我有问题,明秀当然也不相信她有问题。我们都不愿意去医院检查(那毕竟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呵!),再说我们都还很年轻,只要我们继续努力,不相信就生不下一个孩子。

果然,又过了两年,明秀怀孕了。明秀生下了一个女孩,有鼻子有眼,一切正常,接生的医生一拍屁股,哭声格外响亮。一切的猜测都破了产,但是人心莫测,人言可畏,我算是又一次体会到了。

我给孩子起名叫小蘩。起这个名字花了我不少功夫。我翻遍了字典,最终才确定了这个名字。“蘩”是一个很古的字,古书上指一种草本植物。“小蘩”这个名字,给人一种很有文化的感觉,是不是?我的父母都是文盲,但是我的孩子再不能给人没有文化的印象,是不是?

小蘩的出生已经是七十年代末的事了。世事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说不是天翻地覆,变化之大也足以让人产生恍若隔世之感。那个过去常来我们家的地委书记再也不会来了,因为他现在已成为阶下囚。至于他到底都干了什么坏事,我们普通老百姓当然是无从知晓的。尽管他在我们家里住过许多夜晚,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足以让他丢官撤职而且直接进了班房。再没有人提我们家是什么“全家红”了(不过我们也并没有听过或是看过什么宣告或文件,声称撤消我们家里的“全家红”的称号),但除此之外我们家也没有受到什么别的牵连。说到底我们只不过是普通老百姓。父亲再也没有去北京开过会,连到市里开会的机会都没有了。也没有记者来采访父亲,报道生产队里的一头牛生了病,父亲杀了家里的老母鸡喂给牛吃的事(这是真的,

并不是记者编造。不过要说明的是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全家被评为“全家红”之后)。二姐由公社的团委书记,变成了乡里的妇女主任,三姐还在县委招待所工作,她们都仍然是国家的人。大哥呢,仍然是县里商业局的一名干部。他的官是当不上去的,因为他这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文化,不会比我高出多少(大哥从小就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他的成绩一直在班上垫底),但他根本也不用担心会被国家辞退。我就更不用担心了,我在医院当一名收费员,工作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而且人缘挺好,从来也没有和医院里的同事吵过一回架。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好人。

但是有人说小蘩不是我的孩子。

这样的事据说丈夫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但这样的事最终还是会传到丈夫的耳中。信,还是不信?我是不相信的。因为小蘩从小就和我特别亲。她对明秀倒是无所谓,对我是特别的亲。只要我不在家,她就到处找我:“爸爸呢,爸爸呢,爸爸到哪里去了?”我担心的是,这孩子别是有什么恋父情结吧,我从来也没有担心别的。

我和明秀是在小蘩出生的前一年搬到医院住的。那一年正好医院新盖的宿舍完了工,我也分到了一套房子,我们就搬到医院住了。

明秀有个表哥,也和大哥一样,是个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那时候他在乡里当文书。他比大哥有文化多了,待人彬彬有礼,看上去很和善,也很谦卑,我对他的印象相当不坏。有一段时间他老来医院看病(好像是胃不太好),反正他是国家干部,公费医疗,看病不用自己掏钱,那身体不舒服,为什么不常来医院看看呢?他是明秀的表哥,来医院看病,不顺便来看看明秀,和我,就有点说不过去,是不是?他对我也是相当客气的,见到我总是微微一笑,不过他笑的时候嘴角略微有点歪,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他其实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见到我总是微微一笑。我总觉得他笑得有些勉强。我还有一种感觉,我和他是无法深交的,不管他对我是多么客气。他那一段时间常常来我们家,但我老有一种感觉,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那时候明秀除了在家里做做家务,烧烧饭,就没有别的事,所以他来我们家,明秀就留他吃饭。我也对他很客气,他就时常留在我们家吃饭了。我觉得明秀一个人在家其实也挺寂寞的,家里来了客人,有人陪明秀说说话,我挺高兴。两个人在一起时间长了,该说的话都说了,也闷得慌。

明秀的表哥叫马长江。小蘩生下来后,该叫他表舅。我们那里的习惯,孩子出生后,大人叫家里的亲戚,也跟着孩子叫。因此我和明秀也可以叫马长江表舅,这并不吃亏,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叫的。不过明秀从来不叫马长江表舅,总是叫他“长江”,我也跟着明秀叫他“长江”。

人心莫测,人言可畏。人言可畏,人心莫测。流言竟说小蘩不是我的孩子——明白了说吧,有人竟说小蘩是明秀和马长江生的孩子。我是不相信的。不过,哪个做丈夫的不曾在这件事上多多少少有过某些疑虑呢?但是我还是无法相信流言的正确。如果我发现小蘩和马长江之间,有明显的相似,那我倒也信了。不,小蘩和马长江是不一样的。马长江嘴角的左边有点斜,他这个人看上去很和善,很谦卑,但在人不注意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抿一抿那左嘴角,这时候他总是给人一种很凶狠的印象。这是一个心很重的人,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人隔着你很远,在他的心和你的心之间,有着重峦叠嶂万水千山。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羊,有些人是狼;有些人

看上去是狼,其实心里是羊;有些人看上去是温驯的羊,内心其实藏着一只凶狠的狼。但是一只狼总是会露出它的脚和尖利的牙齿的。狼只会生出狼,羊才只会生出羊。我对自己的判断是:从本质上讲我是一只羊;小蘩也是一只羊,所以结论是:小蘩是我的孩子。

我的推论在逻辑上是非常严密的,是不是?

但是我还是不希望明秀和马长江有太多的交往。这是人之常情,谁愿意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常常到你家里来呢?而且有那样的传言——传言会传到马长江的耳中么,这一点我不太敢肯定,但是多半会吧。如果马长江也听到了那个传言,如果他心里确实有鬼,他就会少到我们家来。这个推理在逻辑上是成立的,对不对?但我也可以进行另一番推理:马长江听到了那个传闻,他确实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但为了掩饰,他故意若无其事地继续到我们家里来。后一个推理也是成立的——这里的关键是看马长江到底是一种什么人。如果他是一只狼,又非常狡猾,那么他是会按照后一种推理行事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但是小蘩一天天长大了。小蘩放学回来,如果没有看到我,就会在家里到处找:“爸爸,爸爸,爸爸呢,爸爸还没有回来么?”这给我了极大的安慰。

我不能肯定小蘩是我的女儿。但是我也不能肯定小蘩不是我的女儿。那么就让我相信小蘩是我的女儿吧。这就像西方人说的那样:我不能确信上帝的存在,但我也不能确信上帝一定不存在,那么就让我们相信上帝存在吧,因为这样不会带来什么不好的结果。如果上帝确实是存在的,那我们就赢了——如果小蘩确实是我的女儿,那我就赢了。

我要对小蘩好。而且,我除了小蘩,也没有别的孩子。小蘩出生以后,无论我和明秀怎样努力,我们就是没有别的孩子。不能说明秀在这件事上不配合我,这样说是不公正的。看得出来,明秀也非常想再要一个孩子。明秀不再年轻了,但是她比过去更像一个女人。如果说明秀过去是一朵花,那么她现在是一只果。一只熟透了的果。如果我是别的男人,我也会对这只果垂涎欲滴的。不管怎么说,这只果每天都在我身边,我想采就采。我想什么时候采就什么时候采。偶尔,我的心里会涌起一种想把这只果子揉碎的冲动。但我会被自己心中那不可告人的想法吓倒。

每当这种想法发生,我就会去看我的大姐。大姐夫死了,给大姐留下三个儿子,日子过得很艰难。每次去我都想塞给大姐一些钱,但大姐总不要。她说她的日子虽然过得苦一点,但还过得去,再说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大姐要我对明秀好,对小蘩好。大姐说,不要以为一辈子有多长,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是啊,大姐已经五十岁了。我们家的兄弟姊妹当中,只有她一个人做了农民。说到底,最苦的还是农民。在我的记忆里,大姐从来就没有年轻过。她的脸很早就被太阳晒黑了。有人是一生下来就老了么?看看大姐,再看看二姐和三姐,总不相信她们都是父母生的。不过大姐似乎从来也不羡慕二姐和三姐。我也并不是常常能在大姐的脸上看到愁苦的表情。不过说大姐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是不对的。我觉得大姐的心里有一股劲,她像是对生活很热爱似的。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大姐怎么能够那样热爱生活。我的三个外甥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对于一个农民的孩子,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是过上好日子的唯一指望。我从他们身上看不到生活的指望(大姐另外有两

个女儿,一个在五岁时掉到水里淹死了;一个在十三岁被蛇咬死了)。但大姐依然活得兴致勃勃,这真令人羡慕。

每次从大姐那儿回来,我都会对小蘩更好一些。

我对小蘩最大的希望是她能考上一所好大学。我希望她能成为一个有文化又有地位的人。我没有什么文化,在社会上更是毫无地位。如果没有小蘩,我这一辈子差不多等于白活了。小蘩对我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这样说对明秀也许是不公平的,但是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也没有办法。一个人可以欺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他总不能欺骗自己的心吧?许多时候我觉得我是不爱明秀的,但我爱小蘩。怎么证明我对小蘩的爱呢?爱,是需要证明的。如果在生活中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必须牺牲我的生命,才能挽救小蘩,那么,我愿意去死。这能算是我对小蘩的爱的证明么?死,对于我,并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但一个人也没有必要无缘无故地去死,是不是?

小蘩成了我全部的精神寄托。但是生活中也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机遇,需要我去为小蘩死。我几乎不能为小蘩做什么。家里每天的饭是明秀做的,衣服也是明秀洗。我每天要上班,即使我想做饭,也没有时间。而一个做父亲的,为女儿洗衣服也不是太合适,毕竟小蘩一天天地长大了。小蘩是一个爱打扮的女孩,这一点她有点像明秀。我愿意为小蘩买衣服,买她喜欢的漂亮衣服。女孩子都喜欢漂亮衣服。但是我的工资一直很低,我的钱很少,再说每个月工资一发下来我就全部交给明秀了。

我希望小蘩更快地长大。我希望小蘩尽快地考上大学,到城里去生活。她应该到另一个地方去。虽然她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但我希望她尽快到别处去。人与人之间,总在一处生活,时间久了,总不是什么好事,这是我的看法。小蘩长大了,她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对我亲热。她有时候会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她在打量我。我不知道一个女儿有什么必要用那样的眼神打量她的父亲。那么她是也听到过那些传言了?小蘩,你能确切地证明你不是我的女儿么?你不能确切地证明你是我的女儿,但你同样也无法确切地证明你不是我的女儿。那么你就相信你是父亲的女儿吧。这对你没有任何坏处,是不是?对我来说,我迫切希望的是小蘩尽快考上大学,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我可以牵挂她,但我也不愿意天天看到她在我身边。

这个世界上是有许多事情让我感到恐惧的。

小蘩参加高考了。奇怪的是,每次参加高考,小蘩都会来例假。据我的观察,每个月的那几天,对于小蘩都是非常痛苦的。平时她都要请同学代向老师请假,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干。高考当然不能因为那几天小蘩身体不适而推迟的。小蘩平时的成绩在学校里是中上,可是高考遇上这种事,她当然是没有办法正常发挥了。一连三次高考都遇上例假的日子,这孩子的运气也实在是太糟糕了。

“我怎么这样倒霉,我怎么这样倒霉,我怎么总是这样倒霉?”高考的成绩还没有出来,小蘩就知道她已经失败了。小蘩说她总是这样倒霉,倒并不一定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我总想到自己,想到她的倒霉是不是和我有关系呢?如果她是马长江的女儿,她现在的命运还会是这样子么?马长江现在已经当上了乡长了。

这时候大哥来我们家了。大哥说是来看小蘩。大哥对小蘩说:“我的好侄女,考不上大学就算了罢?大学有什么好考的?你可以到我公司里去做事,大伯每个月给你开很高的工

资,比那些大学毕业生的工资高多了!”我真想当着小蘩的面打大哥一个响亮的耳光。大哥从商业局办停薪留职,开了一个公司——“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组织外地和本地没有职业的女青年半公开地卖淫。他竟提出让小蘩到他的“公司”里去做事,如果我能够,我一定用刀劈了他。但是我得承认,大哥是个能人。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公开地结过五次婚了。他的命很硬,我的五个大嫂中有三个是被他“克”掉的;另外两个大嫂则是被他“休”掉了(这是他自己的说法)。我知道他看不起我,他当着我的面和明秀说:“明秀啊,你怎么就嫁给了我弟弟这样一个人?”我相信,如果有机会,他是会向明秀下手的。遗憾的是连明秀也看不上他。

大哥也知道我看不惯他。他总是叫我“你老人家”。家里所有人,从父母到兄弟姊妹,他一律称呼“你老人家”。

据说所有被大哥弄到他“公司”里的女孩子,他都要先“篦”人家一家伙。

不过我得承认,有时候我也真有点羡慕他。

他是我的哥哥。我对他的感情并不是只有厌恶。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相信我是爱过他的。像弟弟一样地爱他。我是一个正常人,我有正常人的感情。我曾经为他的生活感到过担忧,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哥哥。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不学无术,当然比文盲还要糟糕,这其中的道理,应该不用我多费口舌吧?他从什么时候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对此我没有什么把握。我想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像现在这样玩世不恭的。一个人不可能一生下来就玩世不恭。我是这样想的。但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我没有多大的把握。他现在是一个什么都敢干的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他不敢干的事。如果必要,他敢于杀人。这是我对他的看法。至于说他是一个色鬼,那算不了什么啦,哪个男人从内心深处不是一个色鬼呢?——他的玩世不恭和胆大妄为,使我的每一次担忧都落了空。我曾经担心他会被单位开除(他和单位上的几乎所有人都吵翻了,他还想把单位上一切有点姿色的女同事弄上床),我曾经担心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活路。但他一天天活得更好——至少从表面上看去是这样的。

我对大哥的感情,是恐惧多于厌恶。我非常不愿意看到他。我希望他永远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不,我并不希望他死(当然,如果他死了,我可能也并不会感到多少悲痛)。但是,如果他死了,对于这个世界,对于他本人,都应该是一件更好的事。有些人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大哥一直就活得兴致勃勃。单是和世界上尽可能多的女人发生关系这样一个目标,就足以让他活得兴致勃勃了。他对自己身上的那个部件感到很自豪,动不动就要拿出来和不服气的男人比试一番——我知道这样说自己的兄弟,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但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自己也无能为力。一个人老是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而且这个人是你的兄弟,难道你不会恐惧么?

不过,大哥让我恐惧还有别的原因。别忘了,这个人是我的兄弟。

小蘩,对不起。不用你说,我也为这个人感到羞耻呢。

但小蘩的出路,倒真的是一个问题。小蘩说她再也不能参加高考了,因为高考成了一件让她恐惧的事。她常常做梦,在考场上面对试卷,一道题也做不出,而且,试卷一发下来,她的肚子就开始痛,痛得人要死过去。我能理解她。如果这时候还让她去参加高考,会是一件

多么残酷的事。

明秀说:你倒也想想办法呀!

明秀的这一句话就足以击垮我。

明秀和我说话的时候从来不大声大气。她不是那种泼妇似的女人。在旁人看来她可说是非常贤慧的。我们几乎不吵架。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吵架的次数加起来也只有那么几次。但不吵架并不意味着彼此不能伤害到对方。

真是羞耻啊。

不怪别人蔑视你。

别人蔑视你,就是视你为不存在。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你,并没有什么区别。有你不多,无你不少。这是从根本上抹杀了你存在的意义。如果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对所有的人都没有意义,那么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

我决定去看看我的大姐。我去看我的大姐当然不是为小蘩的事,大姐在这件事上自然是帮不上任何忙的。但是我还是要去看看她。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就是我的大姐死了。

大姐死得非常离奇。她的家在长江边上。她去年刚刚做了新房。我倒是非常怀念大姐家的旧房子,小时候我常常去大姐家,她家的老房子就在江堤上。夏天的时候一家人就睡在江堤上,长江很开阔,无数的船只在黑沉沉的江面上来来往往,无数的星星在头顶上飞舞。不过大姐家的老房子也实在是太小太矮了。在死之前为自己的儿子造一栋新房子就成了大姐的一个理想。去年春节我去大姐的新房子里喝酒(我的酒量很小,但那天我喝了很多,让大姐吃了一惊),大姐的脸更黑了,但脸上的笑容也更灿烂。——更黑的脸和更灿烂的笑容是大姐留给我最后的印象。当我想到再次去看大姐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长江流到大姐家那儿有一个拐弯。江水被岸边的一座小山挡住了,往回流。回流的江水不断淘洗着江堤。大姐的新房子就建在江堤上。在那天傍晚江堤整个倒塌了。只有那么一会儿,大姐和大姐家的房子就全部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找人挖了好几天,大姐还是没有找到。只挖到了几头被埋的猪。政府说,不要再挖了,因为工程量实在太大。挖一个死人,费那么多钱,有点不值得。

值得安慰的是,大姐和大姐家的房子是一下子陷进江底的,所以大姐死的时候应该没有太多的痛苦。

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做梦到大姐的梦。在梦里大姐的脸不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那当然是一个无比可怕的梦。

因为找不到大姐的尸体,就无法为大姐举行葬礼。或许也可以认为那次塌堤就是大姐的葬礼。这样说来大姐的葬礼是非常壮观的。但是我坚持要为大姐修一座坟,大姐的三个儿子都以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他们也不反对我,但他们说:没有钱。这是真的,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钱,现在大姐为他们建的房子又和大姐一起葬身江底了。我的脸涨得通红,我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脸红是非常不合适的,但我的脸还是红得厉害。我也没有钱。那么就算了吧,再说修一座假坟也没有什么意义。现在假的东西已经很多了。

无数的星星在我的头顶上跳舞。

大姐的“头七”到了。这是追念亡魂的一个很重要的日子,因为大姐事实上没有葬礼,我觉得这个日子就变得更为重要。但大姐已经不在了,大姐的家也没有了。大姐的三个儿子都住在政府为他们临时安排的房子里——

去那儿成了我的一段畏途。我对三个外甥怎样待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事实上他们从小长到大,我这个做舅舅的也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除了在他们还小的时候我为他们买过几次棒棒糖)。我让明秀和我一起去。这样面子上也好看一点。

明秀以一种在我看来异常平静的口吻说:连尸首都没有找到,还做什么七!

在这个问题上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正是因为连尸首也没有能够找到,才更要做“七”。我觉得这是不用解释的,要解释就没有意义了——再说也解释不清。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是解释不清的。我偷偷地看过一些哲学书(我从来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别人。在别人眼中我本来就是一个怪人,如果他们知道我看哲学书,不知道要怎样嘲笑我呢),世界也没有因此变得更明白一些。

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和明秀大吵一架。这种冲动是过去从未有过的。这也许和姐姐的死有关。我承认,姐姐死后,我的脾气变得比过去更坏了。这当然不会是姐姐的本意。

但是明秀不见了。我在家里到处找不到明秀。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是出门办事去了。

小蘩也不在家。明秀带着她一起出门去了。她们没有告诉我去哪儿。

她们很晚都没有回来。夜幕降临之后,无数的星星又在我的头顶上跳舞。

那一段时间她们常常出门,但从来不和我说她们去哪里。在我看来,她们的行为有些鬼鬼祟祟。“鬼鬼祟祟”,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大哥对我的评价。大哥说我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如果他不是我大哥,我一定要和他打一架。这个词不知道怎么被明秀知道了,如果她对我不满意,就会小声嘀咕:真是的,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当然明秀不一定是从大哥那里知道这个词的,她自己是个初中生,虽然是在文革期间上的学,没有读到什么书,但“鬼鬼祟祟”这个词大概她还是知道的。只要是人,就不愿意像鬼。要做鬼就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可是现在明秀也变得鬼鬼祟祟的了。她还带着小蘩。

小蘩现在也变成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这是最让我感到痛心的。每次她从外面回来,都以那样一种鬼鬼祟祟的眼光看我。这真让人感到痛心。我不希望自己像父亲,我又不希望我的孩子像自己,这是我的悲哀。

明秀带着小蘩去找马长江了。这件事情当然瞒不住我。其实她也没有必要瞒着我。马长江现在已经当上了乡长,他能为小蘩的前途出力。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我当然也希望小蘩过上幸福的日子。比谁都更加希望。明秀带着小蘩去找马长江,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要瞒着我?我自己就想过让明秀带小蘩去找马长江。马长江是小蘩的表舅,至少。至少,我不会损失什么吧。

所有的人都用一种鬼鬼祟祟的眼光看我。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说透了吧:他们怀疑我又一次当上了乌龟。他们将我当作一个笑柄。我情愿被人当作不存在,也不愿被人视为笑柄。不知道怎么的,生活就一天天变得糟下去。我过去以为是痛苦的东西,现在却成了幸福。一个可笑的鬼鬼祟祟的怪人,这就是现在的我。我知道他们一定是这样看我的。人最不可忍受的处境是:在他人眼中成了一个可笑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世界上所有的人看法都是一致的吧?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当北京来的记者报道他杀了家里的老母鸡去喂生产队里生了病的牛时,我觉得他成了全中国最可

笑的人(尽管那个北京来的记者采访父亲的时候是无比严肃的)。

我让明秀带着小蘩去找马长江——至少我在心里是有这样的念头的。而且,现在明秀确实常常带着小蘩去找马长江。我想起了“全家红”年代的父亲,“他老人家”(这是大哥一贯对父亲的称呼)是在怎样的一种心理下杀了家里的老母鸡去喂生产队里的牛的呢?父亲是一个老实人,我无法猜测他那样做的时候的动机。有一种说法是那件事根本就是北京来的记者指示他去做的——北京来的记者让父亲杀了家里的老母鸡去喂生产队里的牛,然后将这件事写成报道,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但是无论如何我要阻止明秀继续带着小蘩去找马长江。我直截了当地对明秀说:你不要再带小蘩去找马长江了。应该说这不是我做事的风格,因为我做事一贯犹犹豫豫的。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是我能这样坚决。

听到我的话明秀的脸红了一下。我不知道明秀脸红是因为她瞒着我带小蘩去找马长江,还是我当着她的面提到了马长江的名字。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明秀和我都不在家里提马长江的名字,这成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种默契。

你什么意思?明秀问我。

我没有什么意思,但是你再也不要带小蘩去找马长江了。我的态度从来没有这样坚决过。

“你小心眼!”明秀说。她的声音很低。我们都不希望小蘩听到这样的谈话。

如果明秀和马长江之间没有什么关系,那我确实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我也确实不能肯定明秀和马长江之间真的有那种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关系。我怎么能肯定呢,我又没有在床上捉住过他们。再说,即使在床上捉住了他们,明秀还是可以不承认的。天晓得她会找出什么理由。我们那里有句土话说,只有屌离了胯,就不作数。要屌离开胯,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么,不要一秒钟就做到了。

“你以为我愿意去求人么,这年头谁愿意求人?……你以为我愿意去求,马长江?他现在是乡长,我是什么?小老百姓一个。……我不去求人,谁为小蘩的事操过心?你这个做老子的,为女儿的事操过心么?亏你也是个做父亲的!……你以为父亲这么好做么,你以为世界上的事情这么容易?”

明秀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到最后,她的眼泪出来了。我无法安慰她。我离她很远,我不敢去为她擦眼泪。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真不是一个人。

马长江现在已经是乡长了,他现在想要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想自动送上门去呢,这是一件可以想象的事。即使他曾经看上过明秀,现在也极有可能根本就看不上她了。毕竟她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这么说,明秀带小蘩去找马长江,是受了不少的委屈?我们又没有钱送给马长江。马长江是明秀的表哥——表哥算什么呢,即使是亲哥哥又算什么呢,没有钱,现在是办不成事的,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

也许明秀和马长江根本就没有那种关系。

我确实不能肯定他们之间有那种关系。

无数的星星在我的头顶上跳舞。

我去找谁?我去问谁?没有人可以找。没有人可以问。大姐死了。母亲也死了。父亲没有死。父亲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倒也自在。他不知道大姐已经死了。他已经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了。一个人活这么长,真是受罪。也许他还记得那只被他杀死的老母鸡?

我还是相信明秀和马长江没有那种关系吧。

这时候明秀怀孕了。一个女人到了四十多岁还怀孕,这多少是一件不怎么体面的事,是么?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就我所知道的,明秀这是第二次怀孕。明秀从医院里做了人工流产回来,她是想瞒住我的。不知是她年纪大了,掩饰不了身体所受的伤害,还是我变得比过去更加敏感,反正是明秀没能瞒住我。其实,也许我是更希望明秀能瞒住我的。但明秀没能瞒住。

我觉得自己就要支撑不下去了。无数的星星在我的头顶上跳着舞。我要去找小蘩。她在乡邮电所上班,虽然是临时工,也是一个让许多人羡慕不已的工作,据说还有转正的希望。

小蘩现在晚上不回来,她就住在邮电所。她在邮电所有一间宿舍。我被自己心中转动的念头吓坏了。有一个乡村中学的老师,杀死了他的亲生女儿。据说这个老师平时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课也上得好,但是他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杀死了。他肢解了亲生女儿的尸体,放在高压锅里炖。

只有小蘩这时候能救我。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走近小蘩住的地方,心中越是害怕。我也不知道心中害怕什么,就是感到害怕。一个人会害怕自己的女儿,这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如果她真是我的女儿。谁能说她不是我的女儿?那么她就真的是我的女儿。小蘩必须是我的女儿,在这个令人恐惧的夜晚,有无数的星星在我的头顶上跳着舞。

我还是不要说那天晚上接下来发生的事吧。如果有谁能告诉我那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就好了。回来的路上,我的想法与刚去的时候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希望小蘩不是我的女儿。她不是我的女儿才好呢,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她做什么其实都和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如果小蘩是我的女儿,那我一定要杀了马长江。如果小蘩不是我的女儿,啊哈,那我已经报复了明秀了。

现在我坚信她不是我女儿。她从来就不是我的女儿。如果她是我的女儿,是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但是仍然有无数的星星在我的头顶上跳着舞。

小蘩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无论她是,或者不是,我觉得我都是很难支撑下去的。

我的身体感到严重不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有一种预感,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我要去见大姐(也许还有被父亲杀死的那只老母鸡?),这样也好,有些问题我可以亲自去问她,不知道她会怎样回答我。我偷偷地去医院(当然不是我上班的那家医院)做了检查,果然,医生说我得了绝症,肝癌,而且是晚期。一个人像我这样生活了四十多年不得肝癌才是怪事呢。我是被生活气的。我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说这可说不定,也许一年,也许一个月。

从医院回来后我就和明秀分居。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在那个时候就选择离家出走,失踪。如果我那时候就选择了离家出走,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后来那样严重。我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也许我还要再看看小蘩?我还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事情有真相么?其实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都是我无法承受的。但是我还是不想离开。

我当然不会把医院检查的结果告诉明秀。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提出住在小蘩的

房间,反正现在她也很少回来住。明秀以那样一种眼光看着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怎么可以住在小蘩的房间?也许我确实是疯了。我不能住小蘩的房间,那么我可以住客厅么?明秀说那也不可以。你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你真的是疯了?你住在客厅,那家里来了人怎么办,看上去像什么样子?那么我可以住到阳台上。我不管明秀同意不同意就住到了阳台上。

明秀哭了。她把窗户关起来,哭得惊天动地: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啊,老天要这样报应我?

老天,你看她还要觉得这样委屈呢。那么我又作了什么孽呢?我就要死了。我是一个要死的人了,我想一个人睡在阳台上都不可以么?这个要求对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妨碍。我从来就没有妨碍过任何人。无论是明秀,还是马长江。我也没有妨碍过小蘩。我希望她幸福。我也希望明秀幸福。

小蘩回来了。我想一定是明秀将她叫回来的。也许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是我在瞎想。也许那天晚上我以为自己看见的,其实只是幻觉。也许那天我是见鬼了。科学告诉我们,所谓的鬼,其实只是人类的幻觉。鬼是不存在的。也许那天的事情其实只是我做的一场梦。也许我也是一场梦,在梦里我梦见了明秀和小蘩。否则,她们为什么在我看来离我都是那样远,那样远,好像我从来就没有认识过她们一样呢?

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妈妈?你不能这样对待妈妈,你这样对待妈妈是不公平的。小蘩对我说。她的眼睛里含着愤怒。

这是一个就要死去的人所要听到的话么?我想起了许多事。我想起了小蘩小时候,她现在真是变了啊。也许她从来就没有变,谁知道呢。我也愤怒了。一个死到临头的人是什么都不怕的。我说:

“你不要叫我爸爸,我不是你爸爸,我根本就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是谁,你可以问她!”我用手指着明秀。明秀肯定吓坏了,她站起来,用手捂住了嘴巴——也许她的意思是叫我千万不要乱说。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个就要死了的人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要说出来,我要说出来,我终于说出来了:

“我不是你爸爸,我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是马长江!”

我相信我说出了这句话后我有过短暂的昏厥。这是肝癌晚期病人可能出现的症状。我没有看见当时明秀的表情。我也没有能够看见小蘩的表情。

如果我能够知道事情的结果,我永远都不会说出那句话。我没有死,但小蘩不见了。我现在真的希望自己死掉,但这一次我又失望了。我又一次去医院检查,我很想看到上次给我检查的医生,但这天他不当班。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你的肝很好,再活三十年没有问题。这次给我看病的是一位女医生,她的脸很黑,我倒是怀疑她的肝有些问题。她不看我满脸诧异的表情,小声嘀咕: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么怕死?

我离开了医院,再没有回家。

我要去找小蘩。我想她一定是我的女儿。我老是想起她小时候的事。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女儿,我都要找到她。

因为我不找到她,就永远有无数的星星在我的头顶上跳舞。

责编:杨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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