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残阳如血

2015-05-30李向阳

牡丹 2015年4期
关键词:瑞昌花子永宁

李向阳,河南省作协会员、洛阳市作协理事,偃师市作协主席,《洛风》主编。20世纪80年代开始创作,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多题材作品。曾出版长篇报告文学《追求光明的人》,先后发表《血红的罂粟花》《沙拉门》《欲望之城》等中篇小说多篇,发表报告文学作品30多篇。爱生活,爱读书,爱文学,爱旅游,爱一切美好的事物。

林四娘在世的时候,常常讲古。前三十年,后五十年的,讲些年轻时候的经历。只要一提“跑反”、“跑老日”,她就恨得咬牙切齿:“天杀的小鬼子!”她骂道。

“跑反”,是那个时代河洛地区的时代现象。兵荒马乱的日子,总有军队在战争,总有“兵祸”,总要死人。为躲“兵祸”,大家就扶老携幼逃离家园,躲到山里,这就是“跑反”。林四娘说“跑反”的事情很多,像“二师反”,就是编入国民军的土匪部队石友山部和地方上的红枪会干上了,洛河川里的人们都躲到首阳山纵横的山谷里,等石友山的匪兵把家园烧成一片焦土才敢回来。

“天杀的日本鬼子!”林四娘讲古的时候已经八十多岁,满头银发,在大车门的门洞里坐着乘凉,摇着芭蕉扇。大家都知道,她的小儿子“跑老日”时候死了;还丢失了她年轻时候纺线织布积攒的一箱子嫁妆,还有一对翡翠玉镯。

“天杀的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是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夏天,麦子还没有收。日本的飞机像哭丧的寡妇一样吼叫着,沿着陇海铁路像蝗虫一样,飞往洛阳轰炸。林四娘家住在陇海铁路附近的白鹿镇,飞机飞低的时候,能看到机身上的红膏药块,甚至能看到日本人的飞行员。到处是枪炮声,到处是溃退的国军士兵,难民和溃兵由东向西,像潮水一样涌来,堵塞了白鹿镇通往洛阳城的老官道。

林四娘的丈夫花咏春在三川县城里当花纱布主任。他曾经跟随冯玉祥参加北伐战争,在北伐战争结束后因不满老蒋的专制,跟他的老长官梁冠英一起退伍干起了“实业救国”。其实那时候,棉纱、棉布是军需物质,是国家控制的,战场上需要纱布,后勤需要棉花、棉布,他们实际上是在做国军的后勤供应。

三川城外枪声一片,花先生心急如焚。他虽然不再是军人,但他爱国,他不能擅离职守。他必须把大批棉纱、棉布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决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但是洛阳陷落是迟早的事情,处在郑洛交通线上的白鹿镇危在旦夕。花先生必须把一家老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让他们再跑一次反。

“老鲍,你帮我把家眷送到永宁山里去吧!等这批物资转移走,我去找你!”花先生说。

老鲍叫鲍瑞昌,在部队时是花先生副官,随着他一起转业到地方。“长官放心,保证完成任务!”老鲍说完,行了个军礼。

“别这样,兄弟!我这是将俺家老小的性命托付给你。”花先生含泪拍拍老鲍的肩膀说。

老鲍赶着一个铁脚马车,叮叮当当地来到白鹿镇,停在花家门口时,天近中午。一匹大骡子驾着辕,打着响鼻。

花先生家里还有一个60多岁母亲,还有一个害火眼失明了的哥哥和老嫂子,哥哥有个儿子,20岁了,叫花子仁。花先生的老母亲说啥也不肯走,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日本来了就跟他们拼命,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决不落“外丧”;哥哥嫂嫂见母亲不愿走,也决定留下来陪母亲,让林四娘带上他们的儿子花子仁一起走。

林四娘只好带着女儿和两个儿子上了车。女儿花满溪12岁,大儿子花满径5岁,小儿子花满园还在林四娘的怀里吃奶。

“嫂子,既然这样,咱们赶快走吧!”老鲍催促说。

“带上我那大木箱吧!”林四娘祈求说,“那可是一箱子布呀!”林四娘漂亮的单眼皮、大眼睛,含着泪水。听说要走,她仅带了自己和孩子的几件换洗衣服。 鲍瑞昌明知一路凶险,但不忍心拒绝林四娘,勉强答应下来。

侄子花子仁从后院提了一个包袱跑过来,从后面一蹿,上了车。

铁脚马车出发了,叮叮当当压在官道上。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处是逃难的人群,从东线溃退下来的国军成群大队,簇拥着满载荷枪实弹国军士兵的大卡车,一路向西蜗行。

车近洛阳城东关,太阳已过头顶。飞机投下的炸弹,在城门周围爆炸,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尸体。东关外的大石桥上,守城的国军士兵全副武装盘查着行人。车子进了东门,穿过乱嚷嚷的东西大街,出了西门,向洛河桥方向行进。车走得很慢,不时有飞机飞过头顶,路上南来北往的逃难人群,挑担的,提篮的,扶老携幼,哭喊声一片。

铁脚马车终于接近了洛河桥。桥窄人多,有人往城里方向来,有人往城外方向跑,乱作一团。“老鲍,没事吧?”看到此情此景林四娘忍不住问。

“嫂子,恐怕大木箱保不住了。”见林四娘疑惑,鲍瑞昌说:“你看看现在,城周围人多,走的慢,但还比较安全;一旦离开洛阳城,随时可能遇到日本兵或土匪,带着大箱子跑不快不说,还太招人眼,人家不知道你带的是粗布,以为你带着金银财宝,会有生命危险哩。”

“是啊,婶儿,兵荒马乱的,还是保命要紧。”花子仁在旁边帮腔。

林四娘点点头。箱子被抬下来,扔在洛河桥头。这时,桥面上闪开一个口,老鲍把车子赶快赶上桥去。

林四娘哭了,背过脸去。这是她7岁开始学纺棉,直到17岁出嫁,一根线一根线纺出来,织出来,染出来的。小时候每当纺线瞌睡时候,娘总是用手拧她大腿一下,她就接着纺线。林四娘的爹是前清秀才,先教私塾,后当国文教员,但他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林四娘渴望和哥哥弟弟一样读书,但父亲认为女子纺线织布是正经事,读书无用。

林四娘从小一边纺线,一边听哥哥读书。先是“人之初”,后来是民国的《识字课本》,哥哥背“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要吃饭,得流汗。”她听着听着,自己都背会了。

林四娘“流自己的汗”织出的一箱子粗布,连同娘家陪嫁的压箱底儿一对翡翠玉镯、一对金镏子一起呗扔在了洛河桥上。其实,洛河桥头到处是丢弃的包袱,抛洒一地花花绿绿的锦缎小袄,缎子被面,人们只顾逃难了,哪有心思管这些。

“可惜了我那一箱子布。”许多年后,林四娘仍然这样说。

铁脚马车过了洛河桥,掉头向西,向宜阳方向。路上遇到不少难民,都说国军正在龙门东山跟日本人决战,还有鬼子从山西渡黄河突破了渑池国军纺线。

“嫂子,咱得赶紧走!要不到不了永宁山里,日本人会来了。”

马车沿着洛河北岸古官道一路西行,路上逃难的人群渐渐少了。因为从洛阳向陕西逃难的,如今大都沿着洛阳通往潼关的铁路和公路了,而向西南这边,只有往永宁、卢氏方向逃难的人群,但周围的国军调动仿佛还没有结束,有跑步往洛阳方向增援的军人。洛阳城方向的枪炮声远远传来,如春节连绵的爆竹,不停地轰鸣。

天黑下来。晚上还不能赶路,只好在宜阳城外找个老百姓家住下来。家里的年轻人都跑光了,剩下了60多岁老头、老太太。老太太煮了一锅红薯面窝窝头,端来咸菜,让林四娘他们吃,一边颤颤巍巍地说,“唉,灾难呀!这年头,不是土匪就是当兵的,现在又闹老日,家里的粮食都抢光了。要不然,不是待客之道啊!”林四娘千恩万谢,从口袋摸出一块银元说:“老人家,您收下,跑反慌张,没带钱。”老太太推拒了半天,收下了。

鲍瑞昌安顿好林四娘母子,自己和花子仁在养马棚里睡下了。天亮,主人家熬了一锅玉米粥,大家热乎乎喝了粥,暖暖和和地上路了。

又紧紧张张走了一天,傍晚时候,赶到了韩城。韩城是宜阳的古城,自古繁华,是商贾聚集之地,回民很多,穆斯林众多。民国肇始,有英国传教士来此传教,民国十年(1921年),当地张姓大户宅院建立了基督教“福音堂”,一时间很多人受洗成为基督教徒。

林四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听说韩城有教堂,自然欢喜不尽。忙说:“这回可算找到家了,咱就到教堂吧。”进了韩城东关一打听,得知“福音堂”就坐落在韩城东关内北大街中心地带,很容易找到了。车停在教堂门口,进得门去,见院子里摆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周围一群蹲着吃饭的难民,原来教堂在为救济逃难的人们熬粥,教堂的外国牧师和义工正忙着招呼人们吃饭。

林四娘先到教堂里,在耶稣的圣像前跪下祷告,祷告完,这才出来和管事的长老相见,管事的长老是当地人张友柏先生。张先生是当地的知名乡绅,也是当年建教堂的出资人之一。他说:“感谢神,您长途跋涉来这里。”林四娘回答说:“感谢神!”

张先生问了林四娘路上的情形。他说:“李嫂,跟你说实话吧,你们县城已经沦陷了。日本人现在正在围攻洛阳。恐怕不久宜阳、韩城都要落入日本手中。你要往永宁山里去,得赶快!听说北面渑池方面,日本人正在渡河,那边卢氏方向也发现了日本兵。”林四娘想起还没有跑出来的丈夫,想哭,怀里的孩子饿了,倒先哭起来。

鲍瑞昌赶快安慰林四娘说:“放心吧,嫂子,花主任他们不会有事的。”张先生招呼大伙坐在屋子里吃了粥。晚上,教堂里腾出几间屋子,安顿林四娘一家住下,担心丈夫和家人安危,林四娘一夜无眠。天蒙蒙亮,林四娘才迷糊了一会儿。

天亮了,铁脚马车又上路了。临别时,张友柏先生送出门外,交给林四娘一封信,说:“李嫂,路上保重,愿上帝保佑你一路平安!这一路去永宁,可不太平,杆子很多。被人拦截的时候,拿出我这封信,就说是我张友柏的亲戚,他们不敢咋你的。到永宁王范,找不下住的地方,拿着我这封信,管用。记住了!”

林四娘让儿子和女儿给张先生磕了头,出发了。后来,才知道,张先生不仅是是虔诚的教徒,还是远近闻名的侠义之士,他不仅武功高强,而且仗义疏财,方圆百里的土匪杆子都敬畏他,所以一提到他的名字,所有的土匪杆子都要竖大拇指的。

果然,出韩城没走多远,就被一群刀客拦住了,这一帮人有人拿枪,有人拿刀,咋咋呼呼的要林四娘“留下买路财”。林四娘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张先生的信,为首的看了看,挥手让他们走,然后打个口哨,撤了。林四娘早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鲍瑞昌说:“嗨,看来张先生挺厉害啊!”

有了张先生的信,尽管路上几次被刀客拦截,但还是有惊无险。车行了几十里,到了永宁和宜阳交界时候,又到太阳偏西时分。

忽然,看到路上人们都疯狂地跑起来,大喊着:“日本人来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群头戴钢盔的日本兵,正在追击一群国军部队,国军士兵边跑边还击。

鲍瑞昌看势不妙,赶快把马车赶到一边的小路上,把马车一扔,领着大家往山上的小路跑,只有5岁花满径跑不动,12岁的花满溪赶快背起弟弟就跑,大家看到路边一个山洞,赶紧钻了进去。

谁知,逃跑的国军士兵也跟着老百姓拼命往山上跑,鬼子追了上来,枪子啪啪地响。鬼子的骂声和小孩的哭叫声,日本兵的和国军士兵展开了白刃格斗,听见外边的人像谷草个子一样一个个倒地了,血腥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正在这时候,林四娘怀里的花满园突然吓得哭出声来。山洞里的人们都吓了一跳。在林四娘旁边的侄子花子仁,迅速伸出了巴掌,准确地捂在花满园的口鼻上,死死地按住。花满园呜呜地发不出声来,手挥舞着,挣扎了几下,腿慢慢伸直了,胳膊也慢慢放下了。

渐渐地,外边的声音平息了。花子仁慢慢松开了捂着堂弟口鼻的手。林四娘发疯地摇着花满园幼小的身体,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声响了,身体也慢慢地变冷了。

花子仁朝洞口跑出去,林四娘疯狂扑上去:“花子仁,你这个刽子手……”身体忽地朝洞口倒去。

等林四娘苏醒过来,已经是晚霞满天了。残阳如血,空气里也弥漫着血腥味。林四娘拒绝大家帮忙,自己用手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手指甲都挖脱了,雪流在泥土上,泥土在夕阳下也变成红色的了。

残阳如血,林四娘左手拉着花满溪,右手拉着花满径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到了永宁山里,林四娘一家被安排在王范镇附近一个山村,住在人家的收打麦子、谷子的场院里。鲍瑞昌赶着大车,匆匆走了。

因为洛阳陷落了,洛阳周围各县都有日本人,虽与家相隔数百里地,音讯却断了。原来,花先生因为母亲不愿意远离,就带着母亲逃到了首阳山里的鹿峰村。他大概觉得,妻儿在永宁山里,还是比白鹿镇安全。

落第一场雪的时候,因为寒冷,侄子花子仁跑到草垛边抽东家的谷草点火烤火,让主人家看见了,男主人气势汹汹地下了逐客令。林四娘无奈,这才拿出张友柏先生的信。

“你也在福音堂?你是张先生的亲戚?”场院主人看着信,皱着眉头,将信将疑。看罢,主人拱拱手说:“大嫂,兄弟失礼了!我也信耶稣,是基督徒。既然是张先生的亲戚,你尽管住着,我让伙计给你们弄点劈柴来取暖!”主人去后,一会儿,家里的仆人送来劈柴,还有米面等东西。林四娘千恩万谢,让女儿、儿子跪在地上给主人磕头。花子仁自知理亏,也咚咚咚地陪着磕了三个响头。

民国四十四年(1945)秋,日本鬼子投降了,小鬼子像丧家之犬,夹着尾巴溜走了。鲍瑞昌赶着大车和花咏春先生一起,到永宁山里接林四娘回家。主人家摆了一桌宴席,为林四娘送行。花先生长揖主人,送上一份厚礼,主人推拒再三接受了。

车过宜阳韩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林四娘带着丈夫再去教堂拜访张先生,张先生却到省城开封走亲戚了,怅然若失的林四娘到教堂里捐了几块银元。一家人到官道上的羊肉汤馆,痛痛快快喝了一顿羊肉汤,一家人热呵呵地上路了。

蓦然回首,西边的天顶上,又是残阳如血,漫天晚霞中,林四娘仿佛看到了小儿子花满园的扑扑的笑脸。

林四娘顿时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婧 婷

猜你喜欢

瑞昌花子永宁
母牛“花子”
Multiple Solutions for Robin Problem with Indefinite Potential and Concave Nonlinearities
永宁之门
再说“花子”
瑞昌竹编技艺与服装设计新工艺的构成
瑞昌剪纸艺术在现代服饰中的运用与表现
时光杂货铺
实施乡村振兴战略 推进瑞昌农业农村现代化
我爱冬天
花子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