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摇曳终随风
2015-05-30梁长峨
苏青死了!这位孤岛时期最负盛名的女作家,化作一缕轻烟随风而逝了;一颗本来可以放出更大光芒的文学星辰,孤独、寂寞、悲哀、无助地陨落了。
时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七日。那天,云幕低垂,万籁俱寂,天气冰冷而阴沉。
苏青静静地躺在灵堂上,没有告别仪式,没有朋友,没有悼词,没有哀乐,也没有花圈和挽联,只有她的儿女向她作最后的告别,全部送葬时间仅七八分钟。
看她生命落幕的冷寂,想她一生的不幸,不能不让人潸然泪下。
一
十七岁时,她的文章就写得如满树繁花,灼人眼目,有马群奔腾的冲击力。据此,她的宁波中学老师就预见:她将来“不独为宁中之秀,抑且为中国之光”。
后来,因她才华横溢,长相娇美,订了婚约的李家不放心,就逼着她结婚。因父亲早亡,家陷困境,为了维持生存,母亲才不得不结下这门亲事。既已许给人家,便是人家的人,人家要娶就得给。母亲心疼的眼泪落了一地,痛苦无奈地把正在南京大学上学的苏青嫁出。
谁知这竟把苏青推进人生的深渊。
在热闹的婚礼上,冰雪聪明的苏青就发现新婚丈夫李钦后与他外婆家的守寡表嫂明盖暗藏的隐情。
这就为苏青日后的婚姻生活埋下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可不是,就在苏青临产之际,夫妻俩吵了起来。苏青说:“你那么喜欢瑞仙,我生完孩子就离婚。”瑞仙就是李钦后的表嫂。
苏青生了个千金,让本来欢天喜地盼她生个儿郎的全家顿时沉闷下来。苏青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件错事。孩子吃喜面的日子,所有朋友都不通知,至亲送的礼也都退了回去,冷冷清清的,再也没有结婚时一两千人参加的隆重场面。
生了孩子后,她和丈夫之间就像一壶喝败了的茶,几乎品不出味道了。每天她一个人孤独的吃睡,日子过得沉重而寂寞。生下来的孩子不让她带,还让她断奶水,为的是奶水断得早,来年可以更好地养男娃娃。
丈夫又走了,她一个人过着无聊的日子,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红颜薄命和怀才不遇的双重委屈,让她萌生出去工作的念头。
她天天快乐得像小鸟一样当着小学老师,可是李家公婆不放心,仅仅干了三个月,就让她辞去了。待在家的日子,让她感到乏味而茫然。
二
后来她和丈夫一块儿去了上海。丈夫喜欢妻子袅袅娉娉,永远依偎在他的腋下,不要与他比肩,更不要站在他的肩膀之上。而苏青文才华赡,且又不施粉黛,懒描水鬓。青青子衿的她,昂昂气忻,矢志做操刀弄墨的文人。这样的两个人天天生活在一起,自然会水火不容,发生碰撞。
有一次,家里该买米了,苏青对李钦后说。不料李钦后听了把脸一沉说:“没有,你去买呀!”苏青说:“钱呢?”李钦后说:“那我可不知道。”苏青一下难受委屈地掉下泪来。李钦后不但不愧疚,反而指着苏青骂道:“你如嫌我穷就给我滚蛋!我是人,你也是人,你向我要钱?”苏青收着眼泪冷笑道:“我出去也不怕饿死,真是倒霉,嫁给你这样的男人!”李钦后眼睛一瞪,脖子都红了,大声喝道:“你要出去,马上给我滚蛋!”说完就揪着苏青的头发往外拖。一时间俩人闹吵得不可开交。
又有一次,苏青接到杂志社的编辑徐的约稿信。李钦后见了勃然大怒:“你要写文章,随你出去找徐,请你别在我家里。”俩人又大吵一场。
苏青在心的折磨中,日日夜夜坚韧不拔地写,不避流俗、孤愤大胆地写。用自己的血流对着自己的心说话,一笔笔筑着自己的文学山峰。
战乱年代,物价飞涨,百业凋敝,日子过得非常艰难。苏青执笔不辍,不仅仅因为对人生有自己的诉求,更重要的是家庭拮据,想赚取稿费,补贴家用。直到后来,李钦后自己开了律师事务所,家庭的生活才宽裕起来。
物质的富裕,并没有使他们夫妻关系得到根本改变。李钦后脱不了商家本色,灵魂深处布满了孔方兄的阴影。苏青对李钦后不能公正处理案子看不惯,一颗心常常被淹渍得耿耿难眠。
三
多少夫妻只能共患难,一旦日子好起来就不安宁了。李钦后本来就不是安分的人,这下有钱了,其本性又显露了出来。就在苏青怀孕第三个孩子时,他私下同苏青的一个朋友叫赵琏的女人热络起来。他们背着苏青常到舞场跳舞,到饭店吃饭。
苏青产期日日临近,李钦后照旧夜夜晚归。苏青问他每天在外忙啥,他只用找饭吃之类的话来搪塞。苏青又能说什么?她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这样,李钦后原来赚的钱如水一般哗哗往外流,而眼下所做之事进项又日渐寡淡,竟在酒店欠下账来。
一日酒店上门来收钱,苏青转告他。他本应为自己寻花问柳乱花钱而脸红而愧疚,可他却反过来冷笑说:“收钱管我什么事,酒店老板又不是你姘头,你这么起劲替他来讨钱?”
这是什么男人啊?!苏青没办法,只好将仅存的钱交给讨债人。
后来有人告诉苏青,李钦后与赵琏暗中勾搭。苏青气得把为李钦后准备的饭菜给倒掉了。李知道后对着苏青就打耳光,恶狠狠地说:“以后别再向我要钱!”说完穿上大衣径自走出门去。苏青为这耳光五内俱焚。
一九四二年正月初四午夜,苏青生下第五个孩子,是男孩,取名叫元元。这对男尊女卑观念极重的李钦后是日盼夜想的大喜事。照说,他们夫妻关系应该因此而改善。没有!在苏青生孩子的月子里头,他照旧天天出去,不到半夜不归。苏青不再追问他,他也不再向她解释。
苏青知道李钦后靠不住了,但为了孩子,她只有忍耐。父亲能变心,母亲不能变心。丈夫可以不要,孩子不能不要,就是放弃十个丈夫,也不能放弃一个孩子。苏青天天精心抚养着孩子,计算着买米买菜,内心还要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家里的钱不多了,用完了又该怎么办?她感到一片茫然。
而且李钦后明白告诉她,他不能给固定的生活费用。作为丈夫,他不愿意负不可推卸的责任;作为父亲,他不愿意尽责无旁贷的义务!
苏青说:“你不该如此!”他反说:“你有本事自己去赚钱好了!”
有些害怕的苏青,就写信求助于公婆,让他们给李钦后说定期给生活费,或者带着儿女回宁波家中去住。
过了几天,李钦后接到父亲来信,把他训责万端。他看后把信甩给了苏青,没容解释,他的手掌便疾风般向苏青的脸上打去。这日子该怎么过?但苏青还是忍耐着过。
第二天,李钦后回宁波去,苏青交给他一封解释并安慰公婆的信,她还从家里仅有的500元钱中拿出300元,让李钦后给公婆买些食品。
李钦后走了,苏青心里充满了徬徨、空虚、无助,仿佛大地在旋转在沉陷。她深深感到,他们的婚姻就要走到尽头了。
四
丈夫靠不住了,在求生无门之时,他只能靠卖文为生。白天,她要照顾孩子,晚上,一盏灯,一支笔,写稿不辍,常常熬到深夜。夏天夜里闷热难耐,她一边为孩子打着扇子,一边伏案写着文章。有时孩子闹,她只能等把孩子哄睡了再写。这样,当她写好文章,常常是五更天明了。有时刊登不出来,有时刊登出来了,稿费却迟迟不来,因为家中急用钱使得她望眼欲穿。
秋天来临了,天气渐渐凉了,丈夫杳无音信,她孤身领着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她多次去信问及公婆,总不见回音。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扔在甲板上的鱼,无奈的喘息着。
有一天儿子元元忽然发烧了,脸上还出现红斑点。第二天女儿菱菱也传染上了。这既吓坏了苏青又累坏了苏青。日夜不停足足忙了半个月,孩子的病才有所好转,可苏青却咳血患上了肺结核。这种病在那时是不治之症啊!顽强的苏青也因此而色变。她不得不借钱给孩子买奶粉,母子隔离,找佣人带。
她生病期间无人照料,心中无限痛苦,思忖自己原来想一边相夫教子,一边写文章,成就文人之梦。可是自从同李钦后结婚以来,十年风波不断,生活的艰难她都能熬过来,唯独丈夫经常打她,特别是移情别恋,让她承受不了。一腔悲愤久久郁积于心,无处发泄,只好倾泻在纸上。这就产生了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结婚十年》。
一天天的盼呀,终于盼到李钦后的归来。可是回来后夫妻关系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更加恶化了。他移情别恋,苏青不敢管,他也不觉得羞愧,而苏青正常与男人来往,他却绝对不允许。一天,画家董天野来找苏青谈一篇文章的插图,谈完后下楼碰到李钦后回家,他一把抓住董天野的衣服,凶狠地进行质问。然后回到楼上,当着亲戚的面,不问青红皂白,对着苏青就是两记耳光。平时,苏青都是逆来顺受,而这次她再也无法容忍,于当天下午就离家到一个亲戚家借住,直到一九四四年与李钦后离婚,再也没有回来。
五
苏青离婚后,谋职屡屡受挫,借住亲戚家也不是法子呀!她心里万分着急。
有一天,朋友朱朴对她说:“ 《古今》杂志创刊就要一周年了,最近要搞个纪念活动,你也是它的作者,听说你发表在本刊上的《论离婚》陈公博看了非常欣赏,他是特别市市长,何不写点儿文章奉承奉承他,你找工作的事不就好办了?”
苏青谋职心切,未加多虑就写了《<古今>的印象》,刊在《古今》“周年纪念特大号”上。当时的上海市市长陈公博看到为自己涂脂抹粉的文章,自然心悦,要给苏青安排职位。除此,他还慷慨地差人送给苏青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这对市长自然是大笔一挥的事,而对苏青却是天文数字。
这十万元加上利息,按当时的生活水平和物价计算,足足够二三十年的生活费,从此她可以不找任何事做,安心写文章了。然而,她毅然决然地说:“我不要!我凭什么可以拿这十万元钱呢?我绝对不能拿他的钱,我要退给他,让他知道我乃一个清白的女儿。”“一个人就是穷也要穷得光明磊落,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算始终找不到编辑或教员位子等,我不会去当保姆或女佣吗?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结果,她把钱退了,也拒绝了当陈公博的私人秘书,只接受了陈公博给她的专员一职。
不妙的事儿又来了,上班一个多月的苏青竟然写了一篇《谈做官》的文章登在《古今》杂志上。这篇文章中,她把官场中的人从上到下评判一遍,还有联想和感受,力透纸背的语言云霞般地落在纸上,立即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这样,苏青只做了三个月的专员便告结束。“辞呈”后虽然陈公博说每月薪金可以照发,她也只领过一次。
这事也好,虽然官没当下去,但涉水不深。
从此之后,苏青开始走上了办《天地》月刊之路。这是一九四三年十月。她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认识的张爱玲。然而随着抗战的胜利,到一九五四年六月,这个出世不到两年的婴儿,便停止了呼吸。
六
苏青离婚走出“围城”后,始终在寂寞和痛苦中度着日月,生活给她的总是一个一个的遗憾,一个一个的无奈。她摆脱了夫妻间的俗生活,却又长期陷入精神的困境,任凭使出怎样的解数,也不能构筑自己的理想世界。
苦难的岁月中,苏青始终放不下孩子,尽管她谋生那么难,尽管离婚时孩子是判给丈夫的,她还是日思夜想着孩子,放不下一个母亲对孩子独有的牵挂。
忽一日,李钦后主动找上门来。他面容憔悴,有些心神不安,吞吞吐吐地说:“我要离开上海,孩子没人照管……”
苏青明白,李钦后“为在外面搞女人,钱花光了,好一点儿的衣服也进了当铺”,“当时已到山穷水尽。”于是就爽快答应李钦后把孩子带来,由自己抚养。可怜而善良的苏青啊!
七
红颜太薄命了。苏青第一部长篇小说处女作《结婚十年》一面世,就火爆了沉寂的上海滩,一版再版,短短几年间竟然印刷三十六次。人们争相购买,使得十里洋场“洛阳纸贵”,大有一识韩荆州之况。苏青在这部长篇小说的“后记”中写道:“生在这个世界中,女人真是悲惨,嫁人也不好,嫁了人再离婚出走更不好……”“我知道一般女人所认为必须离婚的环境,第一是丈夫动手殴打,第二是故意作难不给她生活费用。假如只有前者,女人还该看孩子及吃饭的分上勉强忍耐,久而久之成习惯了,也就不大以为苦。假如丈夫只不给钱,待她的情分还不错,则女人也可以努力谋生的;有着孩子更热心,又何至于遽离呢?至于丈夫的爱情不专一问题,我却以为爱情很难专一,专一而永久其办不到,做太太者起初得知了虽不免哭哭吵吵,但只要丈夫边哄边多给钱,也就算了。喜新厌旧虽人之常情,有了新人之后便虐待旧人撵之唯恐不及,却未免有伤忠厚了。待爱人或太太也该如同旁人一般,不必捧之上天也不必踢之入十八层地狱,要发脾气时不妨再替别人想想,这样也就差不多了。”“我带着十二分惋惜与同情之感写完这篇《结婚十年》,希望普天下夫妇都能够互相迁就些。可过的还是马马虎虎过下去吧,看在孩子的分上,别再像本文男女这般不幸。”
这段话会让争强好胜的女人、认为男女真的平等了的女人提出强烈抗议。但是苏青说的太实在了。她看到了现实社会实质上还是男权社会,所以,为了弱势的女人们,也为了自己,对男人步步退让,退让到忍无可忍都忍的地步,退到不能再退的极端痛苦的底线。这既是时代的悲剧,更是女人的悲剧。这反映了女人生存的尴尬,也是她对自己离婚的彻悟与忏悔,凄楚之情,流溢满纸。现在读来还能真切感到她那颗心在字里行间痛苦的颤动。
八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一九四六年六月三日,汪伪政府的上海市市长陈公博被枪决,殃及了苏青。苏青当过陈公博市长的无足轻重的且不足三个月的专员,还为了谋职写过一篇吹捧陈公博的文章。批判文化汉奸的思潮中,苏青被点了名,直指她是“文妓”,甚至说“敌人投降了,苏青大哭三日夜”。
直性子的苏青不仅为自己辩护,而且还回击了那些骂她的人。她在《续结婚十年》代序《关于我》一文中说:
“是的,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但那是我‘适逢其时,亦‘不得已耳,不是故意选定这个黄道吉日才动笔。我没有高喊什么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那是我怕进宪兵队受苦刑,而且即使无甚危险,我也向来不大高兴喊口号的。我以为我的问题不在卖文不卖文,而在于所卖的文是否危害民国的。否则正如米商也卖过米,黄包车也拉过任何客人一般,假使国家不否认我们沦陷区的人民尚有苟延残喘的权利的话,我就是如此苟延残喘下来了,心中并不觉愧怍。”
后来,《和平日报》总编杨彥歧爱怜苏青的才华,拟请她去编副刊,但要求她苏青这个名字换一下。她断然拒绝,说:“换笔名便是‘心虚的表现,以后或许愿意换,从前我也是常换的,而在此时此地却偏偏换不得。”事情便告吹。
苏青依然步履轻盈,吴衣带风,任性地行走在万丈红尘里。可她无法想象人世间的河东河西,祸福转换是那么迅疾、彻底。
九
全国解放以后,李钦后回到上海在法院工作,他恶性难改,在办理经济案件中,索贿巨额黄金和人民币,被判死刑,扛着生命的十字架去见了上帝。这样,抚养孩子的担子全部落在她一个孤单女子肩上。
生存已经够艰难的了,又一个厄运向她袭来。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一日午夜,苏青以“反革命”案被捕。继而被送上海提篮桥监狱,从此她的名字不再被称呼,只留下21805这个囚号作代称。罪名是同胡风有勾结、其实是捕风捉影。审查结果“宽大释放”,于一九五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出狱。
出狱后才四十多岁的苏青已显出龙钟老态,“头发已黑白相间,双目黯然无光,昔日那般火辣辣的劲头已荡然无存。想想当年她穿着淡绿绸衫子,下系同颜色的短裙,风吹过来飘舞着,像密密层层柳条儿起的波浪,觉得全世界就她最耀眼。她像娇艳的牡丹,而众人即便再好也不过像绿叶般替她点缀或衬托一番罢了。但是现在呢?
一九六六年“文革”给苏青带来更深重的灾难。她被抄家,被不断批斗、游街。后来不斗了,又让她在街道里打扫卫生,打扫完卫生后,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让她站在门口罚站。再后来就让她在剧团传达室看大门,工资停发,每月只给十五元生活费,儿女更是受尽无以言状的磨难。
十
苏青是有血有肉的女人,她也需要爱。可她站在云端上看男人,寻寻觅觅,过尽千帆皆不见,她的心凉透了,终究没有找到她心中想要的可以娶她和真正爱她的男人。她在《结婚十年》里写了七个中意的男人:拯救她于水火的金总理(陈公博),接触很短时间便中止了;有知遇之恩的鲁思纯(陶亢德),已有妻室和儿女;雁过拔毛的谈维明(胡兰成),得了一夜之欢就又去追张爱玲;就连她中意的死了夫人且一把年纪的徐光来(朱朴),也去娶了梁鸿志未婚的女儿;那位胖胖的留学英美的官僚赵瑞国(周化人),到头来在多丽公寓给她留下了字条,独自远走高飞;还有个童于道(吴望伋),是她的女中老师,后来也无疾而终;还有国民党汤恩伯军队来接管上海的谢上校,在苏青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他没有留下一句负责任的话,没有一点儿依恋之情,便走了,气得苏青给他递过去一张字条:“请你永远不要来找我。”
她最怕人说她嫁不到人,这样说她,她觉得是最大的耻辱。可天不助也!她年轻时遇到那么多男人,最后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中年处在逆境,人们唯恐避之不远,还拖着那么多孩子;再往后,年纪越来越大,知交星散,访旧半为鬼,可意的和爱她的男人更少!她只能从青春一步步无望地走到生命的黄昏。她只能用痛苦谱成一首幻灭的歌。
十一
一九七一年,五十七岁的苏青,人老病残,被转到黄浦区文化馆。一九七五年一月,六十二岁的苏青退休。每月四十三元一角九分的退休工资是她晚年的全部收入。
一个天才的女作家后半生全部废了。尽管解放后她写了《江山遗恨》《卖油郎独占花魁》《屈原》《宝玉与黛玉》《李太白》等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越剧,但是她擅长的小说和散文创作却完全枯萎了。中国的土地只长荒草,不长乔木。又一个该长成参天大树的天才被生生扼杀了。假如这片土地给苏青一片春风化雨的环境,那她的作品将会怎样的灿烂于中国文学的天空?
还能工作的时候,整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退休了更没有人理她了。正如她给朋友写信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一门关煞,与人不搭界。”
风烛残年的苏青,只能靠看书打发着寂寞孤独的时光。起初,她还能到公园去走走,渐渐地老态爬上了她的双腿,连走动都难了。她哪里也不想去。突然有一天她卧床不起了,只能在那儿静静等待死神的召唤。六十九岁那年她永远地走了。
现在,苏青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又浮出历史的地表。她早年的作品又得到新一代读者的青睐。这似乎晚了些,又是因了“张爱玲热”才被带了出来的。其实,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她同张爱玲是齐名的,是两座并立的文学山峰。
苏青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的红尘故事也结束了。然而,她的著作还在,她的精魂还在,万千读者的心里正是她灵魂最好的安顿之所。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宿县地区文联秘书、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著有散文集《爱的心路》《无悔岁月》《多彩的爱》,报告文学集《谁更风流》《铸造丰碑》《踏浪行》《热土地》《风正一帆悬》,杂文集《漫谈自与成才》《用人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