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的“持烛者”
2015-05-30方汉君
方汉君
这些年,这些诗,为何它总如一阵清风吹拂我的面庞,又为何它如一只银狐时常在我梦中闪过。是的,近三十年来,祝凤鸣的诗一直伴随着我流动的人生步履——生命是多么奇妙,什么都可以忘掉,只是这样的诗始终铭刻在我内心。
宿松县是诗人祝凤鸣的故乡。宿松古称松兹侯国,位于皖、鄂、赣三省交界处,北倚山地,南向大湖和长江,建县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千百年来,从岭南往北,沿古驿道,多少商贾、军队与文人,必经此地前往长安、洛阳和北京。李白、罗隐、王安石、陆游等都在此留下不朽诗句。宿松东北临“桐城派”文化,西南临楚文化中的“鄂东文化”,“重五伦”与“不服周”,“敦本明伦”与“崇巫尚灵”相生相融。这两种文化特质,既使人独具质朴、细腻、灵动的个性,也蕴含一种旷达、自由和不拘的人文气息。这种传统又开放的真性情,传承在祝凤鸣身上,体现尤为突出。
我一直以为,文学一味地“道法自然”、“究天明道”,极有可能落入空洞的玄思;只有融入人间烟火,回归个体心灵体验,方能重现大地生机。由此,来佐证祝凤鸣的诗,方能看出其对中国后朦胧诗歌“开创性”的意义。
评论家沈天鸿先生在一篇写于新世纪初、名为《安徽现代诗二十年》的文章里,首次论述过祝凤鸣的诗想象奇谲诡异,具有浓郁的神秘感,且兼顾形而上的关注与沉思,最后得出结论:
“这些,使祝凤鸣与当代中国诗坛上的其他诗人区别开来。以其坚实的来自现实的意象和形而上的意味,为引领中国现代诗向健康的方向前行提供了有益的影响。”
是的,想象奇崛,诗境神秘,基于现实感受的“存在之思”,正是祝凤鸣诗歌的典型特征。我想强调的是,有一个客观事实,在1980年代后期祝凤鸣的《枫香驿》《明月夜》等诗问世之前,中国当代只有沈天鸿、海子等少数几个诗人写出过这种风格的“现代乡土人文诗”。许多人似乎都忽视了这至为重要的一点。
祝凤鸣的诗,其影响是深远的,也是潜移默化的,许多至今有名的所谓大诗人都受过他的影响,他们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时至今日,祝凤鸣这些创作于二十多年前的诸多诗作,仍被中国很多重要诗歌选本选载,乃至如日文版《中国新世代诗选》、美国先锋艺术杂志《脏山羊》等翻译介绍。北岛在美国主编的《今天》杂志,也曾以头条位置刊发过祝凤鸣的组诗,最近网络上还流传美国学者撰写的《从祝凤鸣〈流星纪事〉看中国空间观的转变》等英文论文,即是明证。
我与祝凤鸣相识至今快有三十年,见证过他最初的诗歌创作和随后的转向。1987年5月,某个星期天的上午,在黄山太平县,我从黄山后山“龙裔公墓”下山看望诗友,受人指点,赶赴仙源中学会晤祝凤鸣。见面交谈,我才得知他两年前从安徽师范大学地理系毕业,分配来此教书。随后,他热情地带我到仙源小街闲逛。我们谈到法国小说家克洛德·西蒙的《弗兰德公路·农事诗》,当然,也谈到了芒克、海子等诗人。1987年,还没有多少人留意海子的诗。
其时在黄山,祝凤鸣不满足于山村中学的教书生涯,动辄去新疆、云南、四川等地游历。1988年秋,他调到了马鞍山一所中学继续教书。1992年,他又到合肥,先在《诗歌月刊》任编辑,一年后正式调入安徽省社科院工作至今。
祝凤鸣无疑是早慧的。1981年他17岁考入安徽师大,21岁大学毕业分配到黄山。据他介绍,大学期间即开始文学创作,组建过“江南诗社”,19岁开始在诗歌刊物发表诗作。诗歌创作上,他有过短促的学徒期,但很快找到自己的音调。1988年,24岁的祝凤鸣写出《枫香驿》《白石坡》等一批诗歌后,随后写出许多成熟的诗作。一开始,《诗歌报》在显要位置多次刊发他的组诗,并连续被《全国诗歌报刊集萃》《诗选刊》等书刊选载。1988年5月号《中国作家》(时为双月刊)将祝凤鸣的组诗《明月夜》,与海子、萧开愚的组诗同期推出,引起国家诗坛关注。随后,《中国作家》又连续刊发过他五个组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祝凤鸣受语言哲学影响,在语言上多有实验。自1996年起,他再次回归乡村感受,歌咏家乡风物,写下《流星纪事》《古老的春天》《白夜》《河湾里》等一批力作,并兼及日常生活,写出《苦艾诗》《自责》等触及现实的痛楚诗篇。
祝凤鸣的诗,似乎大多与他感恩的乡村有关,但其内核却包裹着人类精神的隐秘与悠久。他的诗澄澈、清丽、幽深,也使人感到置身于寒夜中炭火咝咝作响的忧伤与温暖。他小心而又明确地坚守着属于自己的诗艺,诚如劳伦斯所言“好诗是一种完美的均衡”,也就是说一首好诗,无论从形式到内容,都要达到一种流畅、明晓的效果。
相比较而言,今天我们看到很多诗人,往往执着于诗的所谓“内核”,而忽视了诗体的“简朴”,不敢或者没有能力“直接言说”。当代诗坛,许多诗人诗中的意象都不是自然物象,而是意念,是地地道道的个人梦呓——他们一味玩弄修辞和挥霍才情,在碎片化、情绪化的日常叙事中,把读者搞得云遮雾绕、不知所云。
细读祝凤鸣的“现代乡土人文诗”,几乎每一首诗,从标题到诗行,到处都呈现着浓密的自然物象,也正是通过这些意象,揭示并托举起乡村的深层诗意和精神内涵。
我们先来看看祝凤鸣的成名作《枫香驿》:“朝北的路通往京城∕汗淋淋的马在这里更换∕少年时我从未见过马∕通过我们家乡的驿道∕秋天来了 红色的叶子落满路面∕枫香驿,在以往的幸福年代∕稻田里捆扎干草的∕农家姑娘∕在一阵旋风过后∕总是想象皇帝的模样”。驿道、汗水、马、干草、红叶,这首诗中,自然物象纷纭,既有利于提升诗歌语言速度,又有利于掘进诗歌的内在意旨,随后,又是夜色、雪、马蹄等意象。“驿道一程又一程∕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底啊∕夜色里飞驰而去的消息∕都是官家的消息∕随后是冬天,飘雪了∕枫香驿便渐渐沉寂下去∕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很少听得见马蹄哒哒的声音”。通读全诗,令我感受到枫香驿宛如一枚叶脉清晰的枫叶,散发着久远清香,又如失落的童年被诗人轻轻拣拾起来,夹在我们时代的迷惘之中,令人回味不已。
祝凤鸣诗歌中呈现出来的乡村,以及这个乡村背景里的生命、亲情、记忆、时间、死亡,不仅仅具有伦理层面上的情感意义,而且也具有宗教层面上的精神还乡意义,我将它总结为“乡村原始宗教”。这得益于诗人独特的文化自觉——我印象中,祝凤鸣自大学时代起就博览群书,而且一度在中国诗坛交游甚广,他对当时流行的“文化哲学”与诗坛上的“民族史诗”探索很清楚。然而,祝凤鸣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坚守自己的独立性、原创性,以“自己的乡村”这根细绳为依凭,用一首首小诗拉开“生命史诗”的大幕。
“这是我们的村子∕还没有到芦花泛白的季节∕花椒和山杨还未透出朱砂的颜色∕∕母亲是疲惫而坚忍的∕是什么使她哑然无声地伫立∕在先辈的宅邸中?”,“许多人离开又回来了∕村头还有数不清的未世者”,这是祝凤鸣诗歌《芦花村》里的几句。“我”、芦花村、母亲、先辈的宅邸、未世者,由此可见,在诗人心中有一根坚韧的生命链条,它不断延伸,不断呈现。该诗呈现的,恰恰是以我为中间地带,以“芦花村”为现场的一条绵绵不绝的生命长河。
如果说《芦花村》是生命流程的纵向列举,是诗人对生命的一种线性表述,那么祝凤鸣的另一首名诗《流星纪事》,则是生命存在的一种全息围合式表述。在《流星纪事》中,明显看出意象群有四组。第一组,是大地方位上的,邻村、芦花村、李湾村、旷野;第二组是天空方位上的,夜空、流星、猎户星座;第三组是时间方位上的,二月、冬夜、千秋;第四组是精神层面上的,死生由命、使人声变冷的秘密、古蟒的灰烬、蓝色的鞭影。这首诗彰显出与生俱来的生命惊悚,生命的渺小无助,以及对天地神灵的敬畏,正是最原始的宗教情感。
佛说,觉有四种,本觉、不觉、始觉与究竟觉。究竟觉又称如来果地,就是回到了老家,看到和拥有了本土的心灵风景。通读祝凤鸣的现代乡土人文诗,佛性之光和轮回之念无所不在。在《河湾里》,诗人吟诵道:“我将渐渐衰老,死去,哦!故乡,若是真的 / 能再转生人世 / 我还要回到这里,看着喜鹊和乌鸦 / 杨柳的绿焰摧飞”;在《小河沿》,诗人询问:“一只变蓝的鸟 / 带着我的忧愁,将头插入水中 / 河心,葵花形石桩激起涡流 / 我从前来过这里?”;在《鸟巢》里,诗人写道:“我有时深夜去井边 / 碰见乌鸦和鹭鸶 / 它们是否与我早逝的姐姐有关?”;在《亡灵》里,诗人哀叹:“我不与你说话 / 我把手伸给你 / 但救不了你,夜里多雨 / 月光往往又被西风卷去……”
这些诗歌中的一切,既与死亡有关,更与爱有关,归根结蒂,还是与苍凉、空寂有关。诗人也正是在这诸多轮回和幻象中,培育出了对乡村的深情,对生命的慈悲。
美国学者塞缪尔·黑尼斯在论述英国托马斯·哈代诗歌时,说到英国二十世纪现代诗歌有两个传统——一个是T.S.艾略特,一个是托马斯·哈代。而哈代之诗主要关注真实的自然及自然与人的关系;它是具象的、物质性的,而非超验的,但它又是宗教性的;它是描述性的,而非隐喻性的或象征性的;它植根于时间,而非历史;它常关注记忆中的现实,因而是回顾性的,有时充满遗憾和忧郁;它观察世界,而非自身;它从不用断裂的句法,从没有怀疑的感觉。无疑,这段论述,借用过来评介祝凤鸣诗歌,也十分贴切。
除诗之外,近年来祝凤鸣在人文艺术领域涉猎之广,令人称奇。这些年,他参与编著了几本历史书,写过安徽诗歌史,拍过荣获国际大奖的电视纪录片,研究世界各国电影,写下了几十万字的美术评论,又在很多国家级报纸开专栏、谈文化——正如他为人开朗、大度和豁达,祝凤鸣向来懂得兼容并蓄,懂得包容与平衡,懂得善待并认真汲取一切文明中好的元素。二十多年前,当人们一味沉浸于康德、萨特时,他不舍老、庄;当如今人们开始数落“西方文明”之时,他依然故我,在西书中汲取营养。我见到过他家近两万册藏书。一个开阔的心灵与坚硬的头颅,终日沉浸在纤巧、悠然而又甘甜的源泉中。
当然,说祝凤鸣的诗为“现代乡土人文诗”,未免狭隘。但这种界定,并不妨碍他对中国当代诗歌作出的特殊贡献。祝凤鸣的诗歌,中正婉转,哀而不伤,其中有寂静、忧伤,但没有埋怨、戾气和愤怒,一如黑漆漆中国乡村曾经的灯火。虽然,在中国城镇化的迅猛浪潮中,诗人曾深情烛照的乡土中国正渐行渐远,但我坚信,祝凤鸣的诗注定经得起岁月的磨砺与考问。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