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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人

2015-05-30陈安伟

安徽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四哥金戒指小飞

作者简介

陈安伟,笔名安伟,又名花田半亩,1975年生,安徽五河人,现任《五河报》副主编,蚌埠市作协会员,90年代开始写作,生于乡村,游走于城市,不善言辞,安静内敛,有小说、诗歌、散文见诸报纸杂志。

葛红第一次出现我在梦中的时候,我才和四哥结婚半年左右。那时,我还没见过葛红的照片,只是偶然听大嫂二嫂说,她和三哥吵架之后就上吊自杀了。至于为什么,大家说法不一。

葛红一直没有和我说起她是因为什么自杀的,她和我说了那么多话,包括她小时候的事,还有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手拉手的事。她拿出一张模糊的照片,那是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男孩,笑容十分阳光。她说是她的初恋男朋友,后来分手了,至于为什么分手,葛红没和我说,我也没问。我仔细看着照片,忽然觉得很像我的林表哥,正要问葛红照片上的人叫什么名字,葛红转身离开了,白衣飘飘的,如一朵洁白的祥云,瞬间就消失了。

我拼命地喊着,三嫂,葛红,你要去哪里?

四哥睁开了眼睛说,你又做梦了,你看你最近怎么老是心神不宁呢?四哥翻过身把我拥在怀里,安慰我说,睡吧,别怕,你就是想得太多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连三嫂的面都没见过,怎么会老是梦到她呢?说起来,我对她的印象都模糊了,她的死和你扯不上一点儿关系,赶快睡吧。四哥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仿佛刚才说的话都是梦话。我依然睡意全无,我爬起来,走到窗子旁边,掀起窗帘,我把头伸出窗外,外面黑乎乎的,看不见任何东西,这一切迹象表明,我刚才就是做了一场梦。

我和四哥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相亲的时候,四哥就真诚地对我说,以后你就喊我四哥吧,我在家是老四,又比你大四岁,叫四哥也顺溜。我一听也挺乐的,反正我也没哥,就这么一直“四哥,四哥的”喊了下来,结了婚也改不过来。我家姐妹四个,我排行老四,他家整个一男儿国,我家整个一女儿国,好像我们真是前生注定似的。当时,四哥因为在镇上上班,虽然长得不算帅气,脸盘还说的过去,身高还不到一米七,算是个三等“残废”,可总归是吃国家饭的,我妈一口就应了下来。媒人是我的表姨妈,我虽然不是正式的老师,但论条件,模样家庭都过得去,在农村算是个“白领”了,四哥见了我一面,等我表姨妈问到他看没看上我时,四哥一口一个地说,没意见。四哥后来告诉我说一眼就看上了我,看上了我什么,他也说不好,就是感觉很喜欢,很顺眼。四哥说话不说谎,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其实,我希望他能肉麻地对我说,你长得很漂亮,看你第一眼就喜欢了。偏偏他就不说谎。

表姨妈把四哥的话转给我,我思忖了一个晚上,心里虽然对于过去有些隐隐作痛,虽然四哥不是我心里最爱的人,但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既然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觉得嫁给谁都差不多。为了过日子,为了传宗接代,就是这回事嘛?要说爱情我压根也不承认的,当然书上有很多惊天动地的爱情,但大部分还是作者杜撰的,我也幻想过那样的爱情,可是等了20多年,依然是孑然一身,除了林表哥,我的内心一点儿也没有波澜,感觉见哪个男孩子都一样。我妈和七姑八姨为了我的婚事到处托人说媒,还说瞅瞅周围的哪个和你一般大的女孩子不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像你这样老不找婆家的大姑娘,到时候嫁给丑八怪都不要,只等在家做老姑娘了,等着让人讨嫌了。

我被我妈说得耳朵起茧子,为了赶紧找个婆家,只好顺从地一次次相亲。相亲对我就像上刑场,一开始害羞,到最后变得无所谓了,反正也没感觉,主要就是条件,条件够了基本上就成了。四哥有工作,人也还过得去,从这一点大家也都认可,既然大家都认可,我也没意见,这相亲好像也就是大伙给我相的,我心里一直这么想。

在表姨妈家相过亲,确定双方都没有意见之后,四哥又在表姨妈的陪同下去了我家一趟,大姐二姐三姐都说好:在镇上供电所上班,吃公家饭,人又不难看。我妈请来了三姑六婆,大家也没意见。表姨妈就说,如果四哥家也没意见,就选个日子,去城里买几套衣服和首饰什么的,把亲定下来吧。我说定就定吧,什么首饰不首饰的。四哥坚持要给我买金戒指、金项链什么的,我说太俗了,免了吧。四哥听我这么一说很感动,觉得我的思想很高尚,还对我说,读书多就是不一样,农村的女孩子只要定亲,张口就万儿八千的,他就碰到过,那个女孩长得还很丑。

长得难看也敢那么要彩礼啊?我开玩笑说。

四哥说要长得有你这样好看,要我也就舍得给了,还得感谢她呢,要不我们还没这个缘分了呢?四哥嘿嘿笑着说。

就这样,我和四哥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正好是三嫂葛红去世的第四年的祭日,当然,这都是后来葛红在梦里给我说的,四哥家给忽略了。老天稀里哗啦地下起了大雨,大雨把一场皆大欢喜的婚礼下得有些尴尬,大嫂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家里一办喜事,雨就会下个不停。大雨直到第二天才停,虽然对我没什么影响,可是我还是觉得雨下的蹊跷。

当然我还得要说清楚大家才能明白,在我和四哥结婚以后,我才知道小飞的亲妈不是现在的三嫂,我梦里出现的三嫂才是小飞的亲妈,我喜欢小飞,难道就是这个原因让三嫂葛红常常走近我的吗?四哥后来给我说,三嫂葛红去世的屋里只有我去过。谁都不敢进那个屋子,大家都很害怕,认为屋子里有晦气,我进去也是偶然,之前不知道三嫂葛红就在那个屋子里上吊自杀的。

那天,我和四哥去城里,就去了三哥家。四哥说,你说话注意点,小飞的亲妈去世好几年了,这个不是小飞的亲妈,小飞在一岁的时候,原先的三嫂自杀了。我吃了一惊,我说三嫂为什么自杀呢?

四哥说,你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的,这种事谁都说不清,除非三嫂葛红活着。

葛红要活着,就没有这个三嫂了,当然也就没有我要说的故事了。

“乡下人朴实,我哥就是看上了她的性格才决定结婚的,之前也没打算结婚,后来朋友介绍说这个女孩子是乡下的,在家里是老大,为了带弟弟妹妹们耽误了结婚的年龄,和三哥结婚的那一年,她都三十岁了。”四哥对我说。

“可是,你哥还有个孩子,三嫂怎么愿意嫁给三哥的呢?”

“三哥不是城里人吗?就图这个吧。不过,张丽三嫂比葛红三嫂脾气好,看起来随和,没有架子,葛红就因为是城里人,她家里人看不起我们农村的,特别是她妈,我们去她家都弄得低三下四的,在他们眼里好像要饭的一样。不过,我们一般也不去她家,除非有事。”

四哥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没有说原先的三嫂是怎么自杀的,我到三哥家去的第一次,就很仔细地看了看屋子,我在屋子里寻找着以前三嫂存在的一点东西,我看着屋内的家具摆放得整齐有序,颜色是栗色的,沉着冷静。西窗的阳光洒进来,屋子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环。我看着客厅墙上一幅全家福的合影里,有婆婆和三哥,现在的三嫂张丽也不在,站在三哥旁边的应该不是那个死去的三嫂葛红,我揣测。三嫂笑吟吟地给我削了只苹果,叫小飞喊我婶婶,我把给小飞买的礼物放到桌子上,小飞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把遥控飞机拿走了,这孩子性格内向大概和他妈妈去世有关吧,我的心头自然泛起一丝怜惜。

三嫂忙着去准备晚饭,我趁机捅了捅身边的老公,我说四哥,那墙上照片哪一个是小飞的妈妈?

四哥说,你不傻吗?要真有,现在的三嫂不生气吗?能挂在墙上吗?三哥旁边的那个穿红衣服的是我的表姐,台湾的,有一年陪姑妈回来探亲的,也是唯一的一次,后来就没有来过了,听姑妈说因为吸毒被强制戒毒了,好好的家给她毁了,姑妈大半生的积蓄都被她吸光了。

现在,妈妈回家的路费都成了问题,唉!真是没有想到的结局。

表姨妈一直给我说,四哥家境好,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有个台湾的姑姑,最早听说四哥的姑姑回来的第一趟,就是给婆婆一只很大的金戒指,大嫂和二嫂也证实过婆婆有个金戒指,至于多大,没有确切的描述,她们两个一直怂恿我要婆婆拿给我戴。我对金戒指不感兴趣,倒不是我多清高,只是我觉得金戒指是姑姑送给婆婆的礼物,再金贵,再不值钱,都是一回事,我觉得是纪念,而不是用来作为衡量金钱的尺度。还有,我确实不喜欢首饰,当初订婚没买金戒指大姐二姐和三姐都骂我傻。我不搭理她们,傻就傻吧,反正我对身外之物基本上都不喜欢,我妈说我结过婚就知道过日子的难处了,吃了这顿不考虑下顿的败家子,谁结婚不要点钱留着分家的时候自个慢慢用,往后受难别哭着跑回来就行。

我们家唯一支持我的就是我爸,他说我像他一样,有骨气。因为我们家没有男孩子,爸总是把我当成男孩子,临到结婚的时候,我爸比我妈哭得还厉害。我当时就想逃婚,于是一把扯下头上的鲜花,坐在床边上哭,画好的妆被涂抹得不成样子。后来,姑和姨好不容易把我劝住,被堂哥背着上了轿车。后来听说我爸难过的那一天都没有吃饭,我也一天没吃饭,我心里比我爸还难过,当然这种难过谁也不懂。

村里人羡慕我找了个好婆家,都说四哥家底厚,又有个台湾的姑姑,又吃公家饭,日子过得安稳富足,一辈子吃金饭了,我却不以为然。

我还是一路哭着进了四哥的家门,四哥问我哭什么?我说女孩子家的事,你不知道,真为什么哭,我也说不清,反正心里就是难受,一点结婚的欣喜都没有。

四哥对我的好,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林表哥,忽左忽右地在我的眼前晃动,把四哥一次次地比下去。后来四哥的模样比林表哥出现的次数明显也多了起来,四哥给我做好吃的菜,其实四哥算是个体贴的好男人。在我忘记林表哥的时候,我心里确实这么想,林表哥不是我的亲表哥,比我大几岁,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父母去世早,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身世很苦。小时候没有什么印象,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林表哥从部队回家探亲陪我妈的三姑太来我家,那时候,林表哥穿一身军装,高大挺拔的样子犹如一棵冬青树,我竟然在那一刻毫无根据地喜欢上了林表哥。我妈当时就对我说,你林涛哥考上了军校,在部队里学习,以后你不会的地方就问你林表哥,他是大学生,啥都会。我当时就顶撞我妈说,大学生啥都会,谁说的,我来问他个问题试试?林表哥当时就羞红了脸,说我文科不好,你问我数理化没问题。我嘿嘿笑着说,那就不为难你了,正想考你语文呢!我想在他面前显摆一下,看他羞涩的样子就打住了。

那时候,我15岁,读初三,对林表哥产生了懵懂的爱恋,林表哥在我家玩了两天,临走的时候,他给我留了部队的地址、电话,叫我学习上遇到不懂的地方写信请教他。我开心地记下了地址、电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持着通信往来。开始,我都是请教他学习上的问题,林表哥也很认真地教我,在他的帮助下,我的数理化进步很快,从以前班里的中等生,一下子跃居班里的前几名。应该说,在我青春期的所有日子,林表哥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要说喜欢倒还不如说崇拜呐。在我的心里,林表哥无比的伟岸、高大,林表哥对我也许只是兄妹般的关爱,在他的眼里,我或许只是个小丫头,,他常常喊我的小名儿,取笑我小孩子不懂事。我说你都这么大了咋不找对象结婚?他说你小丫头懂什么,我说我都读高中了,你就别把我当小丫头了,他说那也还是小丫头。后来,他隐隐约约地和我说起过他的高中同学,是县城里的,好了三年,他毕业当兵之后考军校,女的在城里毕业后进了一家企业上班。因为他是农村户口,女的父母死活不愿意他们谈恋爱,后来就分手了,很多年没有联系。他不结婚的原因是因为心里装着这个女人。我看过那个女的照片,在海边。那女的很漂亮,眉眼细长,长发,白色的连衣裙被海风吹起,飘飘然的样子,感觉就是个仙女,我忽然觉得自己没了底气。

照片是林表哥在一次回乡探亲去我家时给我看的,他说这张照片他保存了好多年,一直随身带着。我说你干吗不联系她呢?林表哥突然就说,你不懂的!

我说,我懂,我也是大丫头了。你看看我都高中快毕业了,我18岁了,暑假就考大学了。林表哥看了我一眼说,好好考,争取走出这个村子。农村我是一辈子都不想回来了。为了走出农村我奋斗了这么多年,可是,真的离开了农村却又舍不得。城里人看不起咱们,咱们哪一点比城里人差了呢?

我说林表哥,你在城里这么多年咋不找个城里姑娘呢?林表哥就说,暂时还没考虑,等以后再说吧。说着就搬个小凳子坐下来和我爸边喝边聊,压根不知道旁边的我内心的情感起伏。我看林表哥一眼,心就突突地跳半天,我不敢看他,看的时候都是用眼角的余光看的。那次在我们家,林表哥喝醉了,哇哇地吐了一地,吐完之后就哭,哭完就睡着了。我爸和我妈就说,这孩子心里苦啊,爹妈都死了,这么大了也没找个对象,按说条件这么好想找啥样的不成,我二姐说,你们不晓得,他有心事。

林表哥喜欢的女人结婚了,这是我二姐告诉我的,我二姐说林表哥就喜欢那个女的,是个城里人,人家父母不答应。我心里就酸酸地难过起来,我对林表哥就是一种精神上的依恋,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喜欢任何人了。

我高考落榜后,林表哥鼓励我再复读一年,或者去他所在的城市上自费的美术学校。可是我没有复读的勇气,也不想去他所在的城市,我知道,林表哥对我只能是兄妹的感情,既然如此还不如离得远远的呢,我选择了留在村子里代课。

村里要招一名代课的小学老师,我考中了。我在村子里教书的第一天,林表哥就回来看我,他其实是来劝我复读的,我说别劝了,哥,我喜欢这个职业,书,我不读了,家里也没钱供我,你看我爸都多大年纪了。林表哥说这个学费你别犯愁,我来给你交。我说不行,你还没结婚呢,自己的大事没解决,我反正读不读都没关系,这样也挺好的,我以后自学考个正式的也一样嘛?林表哥拗不过我,就不再坚持了,他说也好。我妈说女孩子,读这么多书够使的了,读多了没用,又不是男孩子指望养家糊口的。

我爸就愤然说,男女都一样,咋那么偏心眼呢,二梅要说去读,我情愿砸锅卖铁的供她,你不同意都不行,这个事,我当家。

林表哥说还是姑爹大义,我说爸,不读了,我认命了。说完这话,我跑出去在屋后的麦地里哭了一会,哭完后便什么事也没有了,我知道我认定的事不会再改变了。

就像我喜欢林表哥一样,任何人都不能走进我的心里,除了林表哥。林表哥还是拿我当妹妹,生活上对我处处关心,我心里懊恼极了,林表哥只牵过我的手。那还是在一个夏天的暑假里,晚上,林表哥在我家玩,我叫他陪我去隔壁村子看电影。途中要翻一道沟,林表哥先翻过去,接着把手伸过来接我。就那一次,一瞬间,我浑身燥热,要不是月光下,我的脸一定也是红的,我的心突突地跳着。

回来的时候,林表哥又牵着我的手,我那一刻有了被保护的感觉,觉得林表哥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不说,我也不说,我在心里藏着对他的爱情,结婚后,满满两大箱的书信,成了我对他最好的思念。四哥问我,箱子里啥宝贝,还每天锁着?我说书,是我的书,四哥说至于吗?我以为什么好东西呢?我说不许你打开看,四哥说,我不爱看书,打开干什么,看书我就犯困,你还以为我稀罕呢?

其实吧,那里面连一封情书都没有,林表哥始终喊我小表妹。

看着墙上的照片,我对四哥说,三哥也挺好的,就是你姑太小气,咋不把你大哥、二哥都安排好工作呢?不安排也成,多给几个小钱也行。四哥噗嗤笑了说,你以为台湾人都是大款呢?我姑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普通的工人又不当官做生意,哪来的闲钱,全世界不都一个样嘛。

我说,我又不指望问你姑要钱,紧张什么?四哥说,你要有本事就去要,我还支持你呢!

我说我自己还不能养活自己吗,你姑妈应该回家走动走动,你爸都老了,以后想看都没机会了,老太太心够狠的,这么多年才回来两次。

四哥说,有的去了台湾还连一次都没回来呢,回来一次不容易的。再说了,这来回的路费开销也不是个小数目,她要有能力能不回来吗?她就我爸一个亲弟弟。

我说也对。

整个晚上,我看见三哥一直在厨房里帮三嫂忙活,三嫂和三哥说说笑笑的,感觉很幸福的样子,我想起了死去的三嫂葛红。这时候,小飞喊四哥去弄遥控飞机,我闲着无事,便走进院子里对面的一间屋子里。一树火红的石榴花伸到窗台上,屋子里有些黑暗,我推开门,一股子霉味浓烈呛鼻,屋子里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但摆设依然整齐有序,暗红色的床、柜子、桌子在阴暗的屋子里闪现着时间的光泽,一下子就把你带进一个旧时光的记忆里,这仿佛是红尘之外的一个天堂,又好像是尘世之内一隅被遗忘的角落。我抚着桌子,静静地打量着这屋子,不知怎么,我眼前晃动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那女人越来越眼熟,在我的眼前一晃便不见了。

那天,我刚从学校回家,就听到婆婆在骂公公,四哥还未下班,走到门口,我又折回身去自己的房间,我怕我这个时候出现会让老头子更为难堪。

这时,大嫂隔着院墙喊我,我赶忙跑过去,大嫂和婆婆早就分了家。

大嫂说,老四,你婆婆又开骂了,没去劝劝?

我嘻嘻一笑说,你怎么不去劝劝的?

大嫂说你是新媳妇,准听你的,你去合适,我们去了也白说,老头子只会挨骂的更厉害呢!你婆婆就那死样,人越多,越嘚瑟,好像村子里人谁不知道她似的,你看把老头子管的,大半辈子也没敢在婆婆面前放个屁出来,就是真有屁也得憋着到没人的地方放,活的这个窝囊呢,我要是他早就撞墙死了。

大嫂向来口无遮拦,想到哪就说到哪,因为不识字,并不顾忌什么,真是应了那句“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的道理,说话从来不考虑后果。

我问大嫂婆婆怎么生气的?大嫂说风都碍她的事,你上你的班,反正你又不要和她一块搅合,也不用问她要钱使,只管吃饭就是了,估计还不敢惹你呢?也没摸清你脾气。

大嫂又说,老四,你们文化人也明白事理,一般不会想不开的,唉,也难说,那个老三葛红就……大嫂又叹了口气,说四年了,你说值不值啊?

“哪个葛红?”

“小飞原来的妈啊!”

“她是怎么死的?”我追问。

“说不得,怎么死的……反正……”

这时候,大哥在屋里冲着大嫂喊道,还不赶紧做饭去,云飞还要上学呢!

大嫂连连答应着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结婚以后,四哥请了村里的支书吃了三次饭,送了几次礼,才把我调动到了他们村代课,这样,我不用在我妈家那边来回跑了了,四哥也省的天天去接我。

吃完饭,睡了半个钟头,我起来去村小学。顺便把二哥家的雨飞喊着,雨飞读四年级,自从我到村里教书,她几乎天天跟着我。雨飞喊我四婶,常常问我一些小孩子的话题,不过雨飞长得不如小飞可爱,小飞总是给人一种无限爱怜的感觉,也许这一切和他失去妈妈有着很大的关系。第一次见到小飞,我就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其实我并不知道他没有妈妈,四哥对原三嫂的去世轻描淡写,并不做过多的评论,家里人基本不提及这件事,大嫂和二嫂几次说到葛红的死,说的含含糊糊的,说到关键的问题就不往下说了。因为葛红住在城里,村里的人并不认识她,对于她的死,村里只是知道老三的媳妇在某一年上吊死了,死因有很多个版本,最流行的版本是问婆婆要金戒指,回家被三哥一顿暴打,之后气不过上吊死了。

我问雨飞记不记得小飞的妈妈了,雨飞说有一点点记得,说三婶很漂亮,以前也经常回老家来玩,我问雨飞知不知道三婶怎么死的?

雨飞想了下说,是和奶奶吵架了。奶奶有个大金戒指,三婶问她要戴几天,说去走亲戚,奶奶不肯,三婶就和三叔生气,三叔说奶奶没有金戒指,三婶不信,就回来问奶奶要,说大家都知道奶奶有金戒指,奶奶死活不承认,也不肯拿出来,最后就回家了,三婶生了几天气,最后就上吊死了。

我说听谁说的,你妈说的吧?雨飞说妈妈也说过,大娘也说过。

听了雨飞的话,我心想葛红你也太愚蠢了吧,就因为一个无来由的金戒指你就自杀,死的太不值得了吧。

从三哥家回来的那天,我心里异常的郁闷,我问四哥三哥家那间屋子没人住,是不是原来的三嫂在那里面上吊的?四哥没听见似的不回答我的问题,我说,四哥,葛红三嫂是怎么死的?

你回答我!

四哥说你胆子真大,那屋是不能去的,葛红死的时候年轻气盛,以后记住了千万别去了,要是她阴魂不散缠上了你,你就完蛋了。这么多年了,你非要问这个干吗?怎么死的,三哥恐怕都不知道,再说了,这事也不是能说清楚的,旁人都说葛红的死是怨咱们家,怨来怨去的人还是没了,你说这三嫂也是的,小飞才一岁,叫我怎么也不舍得把孩子丢下来,自个寻短见,女人就是想不开,你记住了可千万别学葛红那样啊!四哥呵呵笑着和我开着玩笑。

我说,你哪懂女人的心思,一定是伤心极了才自杀的,你要是对我不好,说不定我也那样,活得不幸福还不如死了好。我狠狠地把被子拉过来,蒙在头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流泪了,那一刻,我又想到了林表哥。结婚后,林表哥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我也没有给他写过信、打过电话,林表哥在部队,听我妈说一直单身,至于为什么,大家都知道他找女朋友很挑剔,真正的原因我想应该是为了等他以前说过的那个女同学吧。可是,女同学结婚了啊,难道你还要等一辈子,像金岳霖那样终身不娶,就为了林徽因。

我的心里,幽幽地羡慕着林表哥的女同学。林表哥要是为我这样,就是死了,也值啊!

四哥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得罪了我,也不知怎么哄我。我想着林表哥在结婚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叫我好好过日子。好吧,我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林表哥说什么我都听,对的错的,我都认为是对的,谁叫我这么喜欢他呢?

四哥说,二梅,你别生气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你一哭不是叫我也难过吗?我没惹你啊?我从被窝的缝隙里看着四哥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又觉得自己不该再去想林表哥,林表哥随着我和四哥的婚姻会逐渐在我的记忆里消失的。一想林表哥我就感觉挺内疚的,感觉婚姻出轨了一样,感觉对不起四哥。于是,我就在自责中帮婆婆多干些家务活,四哥见了由不得欢喜,我好像也释然了,于是心里逐渐开朗起来。

六月的天气,闷热多雨,稀里哗啦的大雨让村小学飘摇不定,几间瓦房经不住大雨的冲刷,有些歪斜了,为了保险起见,校长和村干部决定暂停上课,等到雨停了,把瓦房重新修理一下再开课。于是,我便闲在了家里。

婆婆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在堂屋里整理旧衣物,我跟着帮忙,忽然在一个红木箱子里,我看见了一张照片,颜色斑驳,还看得清楚照片的眉眼,我拿起照片,婆婆见状,劈手夺了过去。

“不要看,不要看!”婆婆紧张的样子让我很意外。

“照片怎么不能看,让我看看是谁吗,又不会看坏了。”我心里十二分的不高兴,心想婆婆为何这般,不是拿我这个刚过门的媳妇不当自家人吗?一张照片还躲躲藏藏的,叫人猜不透,难怪大嫂二嫂对婆婆满肚子牢骚呢,婆婆这个人真有点那个叫什么来着呢,鬼鬼祟祟的有点。

我心里嘀嘀咕咕地想,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了,说话也带着刺耳的声音,婆婆见我生气了,有点无奈的样子,后来就说,唉,本来是不想给你看的,看过不好,毕竟是死了,我怕晦气。这照片是我偷偷藏起来的,你三嫂葛红的,所有的照片都被老三给烧掉了,老三说一张都不留,死了就死了,让她在这个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最好,说实话,我的媳妇,我不心疼吗?毕竟在我家生活了好几年,哪能忘了呢?再说还有小飞呢?一看到小飞我就想起你三嫂葛红,婆婆说着说着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掉在衣服上,衣服湿了好大一块。

婆婆像拿着圣旨一样把照片递到我手上。

照片捧在手里的那一刻,忽然就在心里哆嗦了一下,这个女的太眼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定在哪里见过的,我在心里搜索着记忆,照片上的三嫂望着我,似笑非笑的样子,岁月的斑驳给照片涂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三嫂就像站在时光的隧道里,轮回了一下。

我说,妈,这就是三嫂葛红,小飞的亲妈吗?

婆婆点点头,说要不是吵架想不开,这会也才30多岁,这丫头虽说是城里人,可和我们相处得很好,不像她妈势利。你三嫂原来在县酒厂里当会计,后来买断自己做生意,在死之前回来过一次,回去没几天就上吊了,把我们家给害惨了,好好的家当全部被葛红的娘家人给砸光了,也不怪她娘家人,搁我身上也不能接受,女儿是娘心头的肉,谁不心疼,好好的日子过散了。还好,你三哥命好,娶了你这个张丽三嫂,对小飞也好,这日子才过好,要不,葛红闹腾的,家里过的油乎乎的肥。你三哥是正儿八经的老师,名牌大学毕业的,一个月工资抵我们家大半年的收成,要不出了这样的事,你说你三哥怎么也不会过得这么艰难。

想不开,想不开啊!婆婆摇着头,把照片拿回去,用一块蓝色的布包裹起来,说留着给小飞长大看,并且嘱咐我千万别把照片的事说出去,三哥知道了不好,三嫂知道了更不好。这照片就是定时炸弹,闹不好就会出乱子,这么多年,我是谁也没给看,你大嫂二嫂要是知道了,在你张丽嫂那里一搅和,张丽再给我闹腾一下,我的老命就完了,这家也没法过了。

我说,没事说这个干吗,我也遇不到三哥呢!就是遇到了也不能说我看过葛红的照片,张丽嫂也不会无缘无故问我这档子事,就算问我,我也不会说的,妈,你放心吧。

婆婆说不能说,千万记住了。

我说,你还不放心我啊。

婆婆不再言语,继续收拾她的旧衣服,我心里老回荡着那张照片的脸蛋,圆乎乎的,甜甜的笑容,一点也不像死去的样子。

葛红第二次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正是我怀孕的时候,我怀孕的事,令四哥欣喜万分,他摸着我瘪瘪的肚子说应该是个丫头,我说我喜欢女儿,四哥就说小子最好,丫头也行,不挑剔。我说能给你生就不错了,还好意思挑挑拣拣的。

妊娠反应很厉害,我吃不下去任何东西,整日呕吐不已,喝口水都要吐上半天。看着我瘦弱的样子,婆婆每日变着花样给我加餐,大嫂二嫂背后就嘀咕说婆婆疼我,婆婆故意在院子里说给她们听,说二梅怀孕了还去地里帮她拔草,言下之意,你们干了吗?就知道咬油,我不言语,农村女人没文化,我才懒得计较呢。不过,我去地里,也不是干活,主要是我喜欢在田野里溜达,看看田野里的庄稼野花野草的,看着一地绿油油的豆苗我的心情出奇的好。

四哥让我请了长假在家休息。

那天,我晕乎乎的在屋子的沙发上睡着了,梦里,葛红就出现了,葛红一直都是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一副飘飘然的样子,我说,你是葛红吧。

葛红说,是我,我是小飞的妈妈。我说你真漂亮,到底是城里人,和农村人就是不一样,看起来就高贵。我是真心赞美她的,不知怎么,葛红就哭了,我吓了一跳,我说三嫂,你干嘛哭,小飞挺好的,你放心,三嫂对他很好的,我们全家都疼他。葛红说,我知道,我知道,唉,你说我是城里人就让我伤心。我说你就是城里人啊,伤什么心呢?你应该高兴才是。我们想当还当不上呢。

我现在是鬼了,不是城里人,葛红忽然说。

我说葛红三嫂,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葛红没回答我,然后就走了,像云一样飘走了。

四哥喊我起来吃饭,我扯着他的胳膊说,葛红刚才来了,她一直在哭,四哥抱着我说,丫头你又说梦话了,葛红去世好多年了,你怎么想起她来的?

我说葛红来找我的。

四哥摸着我的额头说有点烫,是不是发烧了,赶紧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温度计,一量39℃,四哥吓得赶紧用摩托车带着我去了镇医院。到了医院,医生说我怀孕不能用药,只能用物理方法给我降温,四哥不停地换着凉毛巾在我的额头冰着,等体温降下来的时候,我又睡着了。

在镇医院住了几天,吊了些营养液,妇产科的崔医生对我说,你体质太差,孩子需要补充营养,你这么不能吃,孩子以后肯定发育不好,叫我坚持吃些东西,我摇晃着脑袋,说什么也吃不下去,医生说这是前期的反应,过几天就会好的,但是要硬吃,不能由着性子不吃,要不再去县城的医院检查一下,反正也不远,就三十来里路。四哥说那去城里看看吧,不去看不放心。我说回家就好了,不去了。

后来四哥还是没能说服我,随我回了家。

也奇怪,回家之后就不吐了,饭也能吃了,四哥说还真叫你给说着了呢。我说怀孕又没啥,不是病。四哥说,也是病,我看二嫂就没有,生了两个孩子一点反应也没有,能吃得很,我妈说她怀孕一天吃8顿饭呢!在临生孩子时还吃了一大盆面条。我说,你二嫂就一猪,四哥说小点声,听到了,她能把你骂死,我说开玩笑的,她还能当真不成。

这村子里,你妈没死就有继承的了,娶媳妇赛婆婆可真不假。

你不是我妈的媳妇啊?四哥反驳了我一句。

我家是四合院,我住南边,和婆婆住对门,大嫂住东边隔一堵墙,二嫂住西边也隔一堵墙,婆婆住的房子,听大嫂说原来葛红结婚的时候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葛红和三哥是在农村办的婚礼,公公是粮站的副站长,在我们村里有着很高的地位。那时候,粮站可是个好单位,肥得流油,农村人就图粮食卖个好价钱,于是好多人踏破门槛来找公公开后门,遇到我们家里办喜事,四村八邻的少不得都去赶场子,实际上就是去巴结的。三哥的婚礼异常热闹,办了三天才结束,葛红和三哥的婚房就设在堂屋里东厢房。

葛红死后,堂屋也成了大伙忌讳的地方,婆婆和公公说怕什么呢,还是自家的媳妇,再说人死不能复生,和一盏灯灭了一样,什么也没有了,于是婆婆和公公就搬进了堂屋居住,倒也安生,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三年后,三哥和张丽结婚,三哥为了避嫌就把原先的屋子空在那儿,搬到另外一间屋子,新婚之后倒也平平静静的,谁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时间一久大伙就把葛红忘得干干净净了,新来的三嫂人也好,对小飞像亲妈一样,背地里大伙都说好,只有二嫂说,张丽还没生自己的孩子呢,等生了自个的孩子还能对小飞这么好,才能算数。

婆婆说,她要不好,我把小飞带着。三哥说,不好我也不答应,没结婚之前就说好了。婆婆这才放心,说张丽也不错,眉眼脸蛋上就没有一点歹毒的样子,小飞交给她也放心。话是这样说,每个礼拜天,婆婆总是赶在小飞放学之前把他接回家来,做些好吃的,家里人也都宠着他,一回来就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我就亲眼看他拿一条毛毛虫偷偷放到正在树下干活的大哥腿上。霎时,大哥的腿就肿了一道红印,小飞躲在院子外面,嘎嘎地大声笑着,大哥脱了一双鞋,气呼呼追到外面。这时,婆婆回来了,忙问怎么回事,大哥说都你给惯的,你看,我这腿,婆婆赶紧回屋里拿出红花油给大哥揉了揉说,那我不惯,你说谁惯,不是没妈吗?这孩子可怜。大哥说要好好管了,这样惯会出问题的,婆婆说还小呢,你们谁都不许打他,谁摸他一下,我跟他没完。

说话间,小飞早就没了踪影。

大哥泄了气,拎着鞋回到家,大嫂嗤嗤地笑,小飞跑到我那屋,洋洋自得地学给我听,我听完笑得岔气,你这小子,够混账的,那毛毛虫分泌的液体是有毒的,以后可不敢了。小飞说,四婶,我看大爷的腿很粗,上面还有很多黑毛,那虫子很好看,不知道会咬人。

不是故意的?

小飞一副无辜的样子叫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扁头,我差点就鼓动他说下次给你四叔的腿上也捏一条毛毛虫上去。

从那以后,我把小飞惯得比亲儿子还亲,我说小飞以后喊我四妈吧。

春天的时候,我生了个女儿,四哥没有显得不高兴,抱着胖乎乎的女儿看样子还非常开心的。婆婆脸色有些难看,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婆婆的不满意,在她的眼里,生了儿子才是女人的本事。我都听她说了好几回了,说我们村子里的大元子家里,没干好事,生了一帮闺女,话肯定都是背着我说的,我家都是女孩,她心里一百个看不起,认为我妈没她有本事,我不和她理论,没有文化,说也说不清楚的事。

我给女儿起名叫悠然,四哥建议接着“飞”字往下叫,我说,我自己的女儿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你管的着吗。四哥这才不言语了,我就抱着悠然对她说,我们就叫悠然,婆婆一转身出了房门,走的时候,脚底带着呼呼的风声。

小飞倒是很喜欢这个妹妹,跟着三嫂来了好几趟,守着她在床边不肯离开,我说你那么喜欢妹妹?小飞说妹妹好玩,我说长大你带着妹妹玩才行。小飞就要去抱,三嫂赶紧拦住说太小抱不好,要是摔到地上,你四婶四叔准打你。

小飞这才住手,不停的用手去捏女儿的脸蛋。我说,三嫂,你也赶快生一个吧!三嫂说等小飞上学了才行。

葛红在我生了女儿那晚,和我说了她在高中谈恋爱的事,她说,你看你多好,生个女儿,我那时候也想生个女儿的,结果生了个儿子。我们那时候,爱得死去活来的,结果毕业了,家里不同意,因为他是农村的,我妈说我要敢愿意她就死给我看看。那时候,他没考上大学,没有工作,我妈说农村的日子你是没法适应的,说不愿意也是为了我好。最后,我只能妥协,和三哥结婚了,三哥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我也有工作,这样日子好过些,可是谁能想到呢,没过几年我就下岗了,日子还不是那样,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可笑的是,我的那个同学去当兵,后来考上了军校。

我想起了林表哥,我说,你同学叫什么名字?

这时,女儿哭了,“哇哇”的声音像猫一样,葛红说,我先走了,你带女儿吧。说着就飘出了我的视线。

醒后,我看着女儿依然熟睡的脸蛋就觉得奇怪,葛红到底来没来呢?

令我想不到的是,在我满月的时候,林表哥突然回来了。

按照老家的风俗,我妈在我满月的时候把我接回家,正好林表哥在我们家等着我呢!一见到林表哥,女儿甜甜地笑了,林表哥就说,我这是要当舅舅了,还没准备礼物,说着就从身上掏出一沓钱往我手里塞,我说你不是见外了吗,给什么见面礼,不拿我当表妹啊!

我爸也对林表哥说,小涛子,给哪门子钱,下次再来给你外甥女买个小礼物就成,我妈赶紧说大舅子买身大红袄喜庆,也是咱这地方的风俗,你就按照风俗来办。

林表哥脸上绯红说,我也买不好……你看这怎么办?

我打趣说,妈,林表哥哪会买小孩子的衣服啊,表嫂倒是可以代替。

我妈这才想起来问林表哥可有对象呢?林表哥一时更囧了,说还没有。我爸就说,你小子都多大了,还拖,打算拖到什么年龄,你让我怎么给你姑爹交代啊!

我妈说有个差不多就算了,不要眼光太高了,你瞅瞅都多大了,你表妹都有女儿了,还好意思啊,你比你表妹大好几岁呢!

林表哥说了一件大家都很开心的事,就是现在已经转业到县政府上班了,今天来就是告诉这个好消息的。我妈说那好,回来就好,在县城离我们都近不说,找对象也好找,二梅子,你得仔细打听你周围可有和你表哥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给你表哥介绍一个。

我随即就答应了,我说表哥,我还真有个同学没结婚呢,在外地工作,就是不知道你可能看上。林表哥说,这个先不提,来把悠然给我抱抱吧。

林表哥抱着悠然转了一圈,女儿睁着乌黑的眼睛看着林表哥,林表哥说,悠然长得可真好看,像二梅子,长大了一定也很漂亮。

林表哥能回来上班是我没想到的事,而且还是政府的职能部门,真是应了那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说法,世事真的难料,我心里颇感怅然,为林表哥的将来高兴。以前,林表哥家穷得叮当响,谁能看起他啊,我爸当初有心把二姐嫁给林表哥,我妈说还没出“五服”呢,有血缘关系,怕将来生孩子有缺陷。实际上林表哥也不一定喜欢我二姐,凭我的感觉,林表哥对我都没好感,对二姐估计更没有,年龄上合适,但是二姐没读过书,不识字,自己名字都写得东倒西歪的,林表哥读了高中,后来又考了军校,和二姐也不是一个层次的,就算真愿意,也是生生的凑在一起的。

中午吃饭,林表哥也感慨万千,我妈依然记挂着要给林表哥找个媳妇,我爸说,熬到好处了,我说你看就我还是个代课的老师,林表哥,我要是当初听你的话就好了,也许还能混个大学生,最起码也比现在强。

林表哥说,你不是挺好的吗,现在后悔了?

我说那倒不是,再说后悔也没药,我只是很感慨,在农村也挺好的,自由,空气好,以后我好好复习,争取转正式的。

林表哥说,那是,就是当年没去复习可惜了。

我妈说,涛子,吃鸡,吃鱼,都是天然的,肯定比养的好吃。说着把鸡大腿夹给了林表哥。林表哥说,好吃,比饭店好吃多了,这一回家感觉就不一样。

葛红说,二梅,你林表哥是我的高中同学你知道吗?

我大吃一惊,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我说,葛红姐,你就是照片里的白衣女子?

葛红没有回答我,慢慢从我的眼前消失,我奔过去,试图拦住她,可是,葛红还是像云朵一样一缕一缕地散开,不见了踪影。

我睁开眼的时候,屋里电话铃响了,大中午的,我懒懒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拎起听筒,问是谁?

那边,齐校长在电话里对我说,王二梅,告诉你个好消息,听说现在下来一个文件;就是代课教师将在今年底全部转正或者辞退,你的教龄差不多吻合,说不定这次你就有希望转正式的了,还有啊,听说你有个表哥在县政府分管教育这块,你以后要和他说说我们村里的教育情况,我们校舍的危房改造,你找他说说,看能不能审批快一点。

晚上,我给四哥说林表哥的事,四哥说,人当官了出名肯定快,你明儿去找你表哥看看你的身份可能转正,正好他不也管这块的吗,机遇来了。

我说,我怎么好意思去找呢?

四哥说,你怎么不好意思去找,不是你表哥吗,要是我表哥,我就去找,现在谁不开后门,走关系,八杆子打不着的都找关系,你们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不找白不找,去吧,明天把悠然给我妈带着,赶紧去,别拖迟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我犹犹豫豫的样子让四哥很生气,四哥说,清高个啥呢?这也不丢人吧。我说,我张不开嘴。四哥说,你去试试,就当去城里玩一趟,反正,你也好久没去城里了,就说去看三哥三嫂顺便看看表哥。

我说,行,我明天就去。正好把你妈给小飞做的棉衣服送过去。

离县城还有几分钟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的,我知道林表哥是个多么正义的人,甚至于我都有些羞于在林表哥的面前说起我自己的事,是的,林表哥会看不起我的,我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

我找到了县政府大院找到了三楼办公室,一问表哥的名字才知道,林表哥竟然是挂职的副县长,分管教育部门,这让我很吃惊。林表哥竟然没有和我们说起,这个位置,一定让我们村子里的人羡慕的要死,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张扬开了,林表哥愣是瞒着我们,我心里不得不敬佩林表哥的为人了,我为林表哥能有今天长长嘘了口气,但也莫名担忧。

林表哥的秘书敲门进去,隔了两分钟,林表哥从屋里出来了,他喊我二梅你来也不打电话的。我脸红了说,我哪知道见你这么费事的,你也没说,你当了大领导,我妈叫我来看看你,下个月,二姐家的小子剃毛头,我妈叫我给你说一声,到时候,你要有空就回去,没空就别回去了。其实,二姐家的事,我妈根本就没叫我说,我实在没有别的借口,料想表哥这么忙也不会去的。

林表哥说,快进来吧,林表哥指着他办公桌对面的大椅子叫我坐下说话,接着从办公桌旁边的一只瓷罐子里掏出一小撮茶叶给我泡上,屋子里顿时清香弥漫。我问什么茶这么香?林表哥说,先喝吧,是兰花茶,喝了更香。

我端起杯子,手也有点紧张,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哆哆嗦嗦的,像是做贼一般,我眼睛扫着地面,谁知道林表哥说,我一定回去,二姐家有事我哪能不去,我家也没个亲人了,就把你家当我家的。

我说,你现在当了大官,能不嫌弃我们家就好啦。你要忙还是别去了。

林表哥说,我抽空去,哪怕到那就回来也成。正说着,秘书敲门进来,说外面有人找,我赶紧站起来对林表哥说我也得回家了。

林表哥说你在这等我一会,等我办完事,一起去吃饭,吃完饭,我叫司机送你回去。我说你这么忙,我也没什么事,下次我还来呢,你去吧,我回家吃,悠然不吃奶哪行呢?

林表哥说,我给忘了,就说你回去吧,有什么事和他说声。我答应着就出了办公室。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在村口遇到了我们学校的齐校长,齐校长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才问我去城里了?我说是的,去城里我三哥家给小飞送衣服的,我生怕齐校长问我有没有去找林表哥,然后又要生出许多废话来。

没想到齐校长说,那赶快回家吧,你家等着你吃晚饭呢!

我赶紧顺着齐校长的话开溜了,婆婆盛好了饭,女儿在婆婆怀里咿咿呀呀的,公公在院子里哐当哐当地敲着一柄断了把的锄头,婆婆说重新把把安上就还能使。

见我回来了,四哥从屋里走了出来,说怎么才回来,我说三嫂不让回来,在那玩的。小飞也不让,拉着我陪他去玩。四哥说,他不就是想买东西吗,这小子,就这点花花肠子,你还看不出来。我说,小孩都那样。

于是,一家人坐下来吃饭,吃过饭,我把女儿抱着,逗弄了一会。四哥开口问我去县城可去找表哥的,可有机会?

我说等着看吧!

一个月后,齐校长叫我去县城中心校办手续,说我的转正手续下来了,还笑眯眯地告诉我说,危房改造的款子也给批了,齐校长说这都是你的功劳,还是关系好使。齐校长说你先在家带孩子,不上班也没事,工资一分也不会少你的,反正学校人手够使的。

听齐校长这么一说,我心想林表哥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不过最好的事情是不上班还能拿到工资,这叫我在家多少不能心安理得,我说明天我就回去上课。

齐校长说,不急,不急,你的产假可以延长的。我说在家待腻了,还是去上班吧。主要怕耽误孩子们。

齐校长见我坚持就说,那也行,学校有你这样负责的老师我也省心。

我托同事给林表哥介绍了个年轻漂亮的大学生,刚毕业考上公务员的,工作单位也好,我赶紧打电话给林表哥,结果被林表哥一口回绝了。

我同事问我,你表哥是不是生理有问题?我说,瞎掰,肯定没问题,是心理问题。我说多年前他家穷,父母早逝,谈了个女朋友嫌他穷不是城里人,爹妈不愿意,两个人好了好几年,最后女的结婚了,我表哥就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晓得那女的现在在哪里。

和同事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三嫂葛红,我隐隐约约地记起来,上次,葛红说,她以后不会再来找我了,说公墓集体搬迁了。我回忆着似梦非梦的情景,仔细算着葛红说过这话的时间,真的好久没有来了,难道真的搬走了,公墓搬迁了?

我决定在四月十二那天,去西山的公墓看看葛红。

到了四月十二那天,我瞒着四哥和婆婆去了城里。路上,我就告诉司机说我要在西山公墓那里下车,司机拿眼瞪了我一下,说西山公墓在六个月前就全部搬迁了,地都卖给了开发商,现在那儿是一片在建的别墅群,听说是县政府的一个重要工程,在全国都数的着,我心里吃了一惊,赶忙问司机搬哪儿去了?司机说他也不清楚,政府的事。

我说那公墓的地方建房子,谁敢去住啊?

司机说,现在的梅香苑小区以前就是个乱坟岗子,六几年的时候,全县饿死那么多人,不都葬在那里,现在看看梅香苑谁会想到是坟地呢?公墓里如果没有墓碑,谁又能想到土下面埋着什么,现在地值钱,西山公墓地势好,是块风水宝地,被开发商看中了,政府还管你死人的事,说移就移了,也有的不愿意搬走,政府有的是钱,给钱不就都搬了吗。

我看也没看的西山公墓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我望着一片机器往来繁忙的施工现场,总感觉阴森森的,这地方也会有人敢住?墓都没有了,葛红去哪儿了呢?这是我最为关心的事。

从西山回来,我心里越来越沉重,我决定去林表哥那儿一趟。

刚好,齐校长叫我去局里开会,开完会,我便去找林表哥,敲门,林表哥不在,他秘书让我在办公室等。我坐在椅子上没事翻着表哥桌子上的一本书,不知怎么就翻到了一张旧照片和一张信纸,照片里的人竟然和婆婆藏在箱子里的照片上的三嫂一模一样,只是感觉比婆婆收着的那张清晰,葛红甜美的笑容清晰地在我的眼前铺开,这就是梦中的葛红?林表哥的高中同学,还是我的三嫂?我拿着照片仔细辨认着,心里乱得像团麻。

照片中,葛红笑得依然甜蜜,看不出死去的模样。我看着照片想着梦中的情景,就好像葛红站在我面前一样。我抚摸着照片,仿佛在抚摸一颗心,我和她竟然有着这么多的交集。

一阵风从窗户外边吹来,信纸轻飘飘地被打开了,那是很普通的一种信纸,方格的,上面是模糊的字迹,看得出来,是流着眼泪写的,泪滴落到信纸上,字迹就模糊了。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到了信里的内容。

涛:

见信好,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写完这封信,我就离开这个世界了,虽然我是那么的不舍和留恋。

昨晚,他又和我吵架了,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为了结婚而结婚的悲剧,我妈希望我日子过得好,他虽然有好的工作,物质上是富足的,可是内心是空虚的。

他说小飞不是他的孩子,是谁的,我问他?他说反正不是他的,如果真的要说是他的,那他就带着孩子去做亲子鉴定。这让我怎么也接受不了,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这是对我的侮辱。

你知道我们的爱情是多么的纯洁,他说他早就听说了我们的风言风语,说我为你堕过胎,他彻底让我失去了和他一起生活下去的勇气。

听说婆婆有个金戒指,前几天回家,我就是说了句想看看,结果被他冠以俗气,说我想要婆婆的金戒指,叫我赶紧打消念头,我就是想看看台湾的金戒指和大陆的有什么不一样,那晚,我们为这事大打出手,我的额头流了血,心头的血流得更多,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都是因为我没有遵守对你的承诺。

我们吵完架一个星期了,我们谁也不想理谁,想了一个星期,我万念俱灰,实在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了,小飞以后长大了,希望你帮我照顾好他,我不是个称职的好妈妈,叫他不要恨我,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我先走了,约好了,我们下辈子再相遇,我穿着你送我的白色连衣裙,在天堂等你。你记着,我永远爱你!

你的葛红

2002年10月10日夜

我把照片和信重新夹在书里,林表哥还没有回来,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林表哥没接,之后回了我一条短信,说在开会,叫我等着他。我回了个信息说,你忙吧,我也没什么事,不等了,改天再来。

从县政府出来,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回到家,见婆婆在屋里择菜,我说,妈,我想问你一句话。

婆婆边择菜边说,想问什么,你就说。

我就问婆婆,葛红是怎么死的?婆婆一愣,大惑不解地看着我。我说妈,你干嘛不把金戒指拿给葛红看看呢?葛红不就是想看一眼金戒指什么样的吗?

婆婆眼圈红了,说,你跟我来。我疑惑地跟着婆婆去了她的房间,在那个木头箱子里,婆婆拿出一个花手帕裹着的塑料盒子,手帕解开的时候,婆婆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粗大的金戒指。

这就是……

你拿一下,婆婆对我说。

我把金戒指拿起来,放在手上,才感觉不对头,重量很轻,不像是金属的。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金戒指,假的,你姑妈家里不富裕,回来不带礼物又怕丢脸,就想了这么个办法。你姑妈说,别告诉孩子们是假的,日后你们老了,他们想着你们手里头有这个东西,就会对你们好的。

可是,就是因为这个金戒指,葛红自杀了,你说这是不是个祸害。今天,我就把这个祸害给扔了,以后大家心里就太平了,说着,婆婆一扬手金戒指便飞了出去,在天空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最后“叮咚”一声落进了门前的水塘里,在溅起一阵浪花之后就悄无声息了。

从那以后,葛红再也没有到我的梦中来,或许,如她最后一次和我说的一样,公墓搬迁了,看到小飞生活得很好,她安心了。

女儿一天天长大,我天天忙着教书带女儿,时间少得不够用,一到床上就呼呼睡着了,不像以前,整夜整夜地失眠,说失眠吧,又迷迷糊糊的,弄不清楚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就像葛红,我到底也弄不清她到没到我的梦里,是现实还是梦中,有时候,我也很糊涂,葛红是活着,还是死了。

在忙碌的生活中,葛红渐渐淡出了我的脑海。就像林表哥被四哥代替一样,生活终究是生活,每个人都要回归到他自己的位置上来。

在我转正后的第三年秋天,村小学撤了,我被调到了离县城最远的一处偏僻小学任教,与学校相邻的那边就是陵县了。学校与陵县一河之隔,一条不大不小的小河连接着两县的风光。河边,芦苇丛丛,鸟雀啁啾,风光如画。在去那里上班的一个下午,我上完课没事出去溜达,沿着蜿蜒起伏的山坡,我忽然看到一座公墓群,我信步走进去,那一刻,我凭着感觉竟然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葛红的墓碑。

白色的石雕,正中间镶嵌着葛红的照片,我看着葛红,葛红似乎也看着我,我摘下一朵盛开着的野菊花,轻轻放到葛红的墓碑前,我说,三嫂,我来看你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来看你,结果没看成,今天一定是你指引着我来的。我说,小飞很好,林表哥也很好,你放心吧。

葛红似乎笑了笑,四周寂静得很,我突然看见墓碑的下面还有一束洁白的百合花,花还透着新鲜,似乎不久有人来过,望着山坡下的学校,我顿时明白了。

一个星期后,林表哥在我们校长一行人的热烈掌声中走出车子,看到我,他竟然很吃惊,他问我怎么调到了这里,我说刚来,没多久。

作为分管教育的领导,他是来这里检查的,林表哥说还不知道我被安排到这里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林表哥有些生气,立即掏出电话,给分管的领导打,说要把我的工作重新安排。我赶紧制止,我说,在哪都一样,这么偏僻的地方别人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呢,要不是偏僻我还真想不到有这么个好地方呢?

我指着山坡上郁郁青青的松树对林表哥说,你看那边,多美。

林表哥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片灿然盛开的野菊花铺天盖地,葛红的墓碑就淹没在那些花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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