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语游音

刘佳茜

徐志摩的格律诗即受到闻一多先生的影响，又是有所生发的。他在《诗刊放假》中表露的是与《诗的格律》有些相左的意见，可以被看做对闻一多先生意见的补充。他说：“正如一个人身的秘密是他血脉的流通，一首诗的秘密也是它的内含的音节的匀整与流动……字句的排列有持于全诗的音节，音节的本身还得起源于真诚的‘诗感。再拿人身作比，一首诗的字句是身体的外形，音节是血脉，‘诗感或原动的诗意是心脏的跳动，有他才有血脉的流转。”由此可见，徐志摩的诗律着重于流动性、飞扬性。以生命作诗，以诗书写生命。

《云游》一诗作为徐志摩生命的意蕴，诗歌的字句也是诗人的血肉，有血有肉才有一个完整的躯体。作为语言历史中的一股泉水，它在流动，在日用而不之知间灌入你的脉络，淌到心间，开花结果。所以我将从徐志摩诗歌的血肉入手，从其外在语言的艺术，来触碰他敏感而热烈的情感。

一、詩歌的音律

（一）外部节奏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2432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2242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3232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2252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1442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3224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4322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2252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1342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2342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2432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1424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4232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4232

全诗三节十四行，三节格律相同，每节都是有四个音步构成。这使得此诗节奏舒缓，情绪不是激烈泛滥的抒发，而是如同涓涓溪流一般。每一节都似乎在“言不尽意”的诉说着他内心情感的忧愁，渴望自己如同云一般轻轻缓缓的飘过人世间。所以这样划分的音步更利于读者“以意逆志”，与敏感的徐志摩产生情感的共鸣。他的云语游音，正是这样绵绵密密的表述着，流动着，飞扬着。

此诗共有十四行，不免让我们想起了英国的十四行诗，他们的外形如此的相似。徐志摩诗歌的外形是欧化的，那么内容呢？前期是情感的泛滥，无法做到理性截至；后期他的诗歌婉转悠扬，有庄子感悟人生意向的身影，有李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的身影。

《云游》是其中的一颗明珠，其中的情感是细致的、周全的、韵腻的，渲染的气氛是温和的、平静的、舒缓的，所以全诗都是长句，都是这样悠长，绵密的音步，都是在不经意间情感倾泄一地，都是舒缓的语速，仿佛每一句都在盼望着，盼望着她的飞回。

徐志摩诗中的停顿表达不仅依靠者习惯性的语音“音尺”，他更擅长的是用标点来达到明显的停顿效果。比如本诗中叹号的运用。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在《云游》中诗人的情感已经趋于内敛，趋于“小桥流水”，而不是曾经的热烈，曾经的“滚滚长江”。积蓄的情感终是需要爆发的，所以他要游，如同云一般飘扬。“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阔大的湖海代表着博大精深的生命原型力量。而云游也正因此超越了个体单纯的意义而取得了普遍的永恒性象征。“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诗句中流露出哀怨缠绵的情调使人不禁恻然泪滴。在此盼望中，比起古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显韵清而味长。

（二）内在的旋律

在徐志摩的诗中，情感不仅仅是内在的意化，它也是外部情感表达的方式。这里的情感不是固定的模式化，而是一种流动的情感意识。如同意识流中“坛子”的故事一般，祭祀的坛子置于天坛中间，从坛子的视角看去，一圈圈的台阶如同水波漾去的波纹，它是流动的，可感的。所以读徐志摩的诗歌，情感是飞扬的，思绪是云游的，而形式自然也是律动可感的。

诗歌的格调轻柔、舒缓，将情丝一缕一缕的梳理开来，不急不躁。从诗的形式和节奏上看，诗歌多用长句，都是四顿一句，读起来缓慢，意蕴悠远。每节多用元音，读起来情绪饱满但是不是泛滥肆意，结合比喻等手法，形成一种云飘游荡的律动之感。让读者感受到物我合一的生命意象。

诗里云游的特征是空无依傍的自在逍遥：“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这一逍遥的愉快实在带有脱却人间烟火味的清远，这里既含有《庄子·逍遥游》中与万物合一的自在心态的深刻体会，也有抒情主体心灵呼应的瞬间感受，空中飘荡的云游适性而往，不拘一地。这正是此诗的自然律动之味儿。诗人又以“一流涧水”为自我写照而渴望漂荡的云游给自己萎靡虚弱的心灵涂抹些许光亮的色彩，由此，“一流涧水”便是诗人自己心境的最形象比喻。在徐志摩的诗中“云游”的形象多带有虚幻空灵的美，而这美既是诗人内在情感的表露，又是大自然所赋予的波动的诗人意识波纹。

《云游》一诗都以长句为主，每行四个节拍，偶数的节拍数，是诗歌更加舒缓，律动感更强。同是此诗显然受欧洲商簌体的影响，商簌体系14行诗的音译（Sonnet）。欧洲14行诗大体上有彼得拉克14行和莎士比业14两种，当然，后来变化者大有人在，如弥尔顿、斯宾塞等。其中的区别主要在韵脚变化上，如彼得拉克14行诗的韵脚变化是ab ba ab ba cd ed de，而莎士比亚14行诗的韵脚变化是ab ab cd cd ef ef gg。此诗前8行的韵脚变化是aa bb cc dd，后6行与英国14行诗相一致。闻一多、徐志摩主张诗歌的“三美”，显然徐志摩的诗更倾向于音乐美。用韵的和谐，规律，使得诗歌外在形式极具波动之感，而自然与生命的意象也在波纹的荡漾间更具有真实感。

二、诗歌的韵律

（一）押韵方式

首先从外部形态来看，前两节的韵脚分别为ou/iu iao/ao ian/an ing/in （aa.bb.cc.dd），分别为复元音韵母和带鼻音韵母，复元音韵母在发音最后有一定的滑动方向，音值含混而不固定。这般朦胧、轻盈、逍遥的情绪，正需要这般韵脚来表述其“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为读者的思绪留下飞翔的空间。诗人的情感浇筑在涧水中，自然惊醒了他的魂灵。这样的情感，是在积蓄中得到最后的舒展。而鼻音韵母的运用，是整个韵母发音完毕后才除阻，不也是积蓄过后一种情绪的爆发。韵的选择为情感的表达提供了一件华美的袍子。而后六行诗人借助了英国十四行诗的韵脚，在这一点，徐志摩可谓是中西合璧，也是中国白话诗歌与国际的对焦结合。

其次，我们从每一行来看这首诗的韵。《云游》中以“aa韻”为主， 如“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中，“翩翩”都是押的“ian”韵；“轻盈”押的“ing”韵；“想”和“停”押的“ng”韵……。这些aa式的押韵使整首诗读起来有一种“连绵不绝”之感，而自然与生命也仿佛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如同情人般的绵密情语一般，有因有果，无法断恋。

（二）联绵的回环

《诗经》中出现了许多双声、叠韵词语，这说明人们早就认识到双声叠韵是一种音乐美，双声起音相同，无需更换发音部位，叠韵落音相同，口腔基本同形，所以读起来顺口，听起来悦耳，集中的体现了诗歌的音乐美。《云游》中便运用了叠韵连绵词。如“轻盈”、“逍遥”、“卑微”、“惊醒”、“忧愁”；还有同音相重复的“翩翩”。诗的一开头就用“翩翩”二字，将我们带入诗人的云游当中，使得我们置身于飞扬、迷茫、自由、潇洒，渴望的情绪当中。而叠韵联绵词的运用一下子就把我们带入轻盈、飞扬、优雅的情景，造成一种情感高于文字的心理意识。诗歌有了属于他的生命力，这不是诗人能控制的，也不是读者能改变的，他是无意识的有意识过程。诗歌在操控着诗人，引领者读者，走近云游的世界。

（三）无意识形态的波动

声母跟韵母一样，反复运用可以把涣散的音符贯穿起来，使诗歌构成一种回环往复的旋律，如同水波荡漾的律动感。徐志摩的《云游》一诗中共有152字，22个声母中声母在诗中的平均占字数为6.9，声母为b、p、d、t、g、k的字占大多数。按发音方法来分：b、p、d、t、g、k为塞音，共有48个； m、f、n为鼻音，共有24个；z、l、zh、ch、j、q为塞擦音，共有37个；s、sh、r、x、h为擦音，共有19个。当塞音发音时，成阻发音部位的两点闭紧；持阻时保持着这种阻碍，同事呼出气流，但气流暂时停蓄在阻碍部分之后；除阻时突然将阻碍放开，气流通透出，因爆发、破裂而成声，也叫“爆发音”或者“劈裂音”。诗中塞音占了32%，诗中诗人的情绪是有一个无意识的形态转变过程，这个过程不是人为的，是大自然赋予的自然的灵动与悦动。如同诗中大量运用塞音，情感在不自觉中积蓄着，逍遥着，不经意间惊醒，便开始了热烈的盼望。受阻之后的爆发，是情感的力量，是大自然的推波助澜，是一双无形的手左右着生命。

诗中以零声母w、y为声母的字数有24个，占全诗的16%。声母字的开头虽然说是元音，但在实际发音上往往带有那么一点儿同部位的摩擦成分。而擦音也增加了诗歌和谐、圆滑、轻柔的音乐效果，加强了诗的灵动柔美之感。塞音与零声母可谓占据了《云游》血肉的半壁江山，塞音前面成阻部分与零声母交相呼应着，都是情丝情绪的娓娓道来，不急不躁，如同以为优雅且韵味儿十足的上海小女人。而塞音在最后的爆发，才是一个真实的徐志摩，对待感情执着，纯粹，且高昂着，肆意着。

（四）人称的运用

“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际云游”，诗歌开头以第二人称起始，暗示着抒情主体对它的钦慕向往之情。诗里云游的特征是空无依傍的自在逍遥：“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这一逍遥的愉快实在带有脱却人间烟火味的清远，这里既含有《庄子·逍遥游》中与万物合一的自在心态的深刻体会，也有抒情主体心灵呼应的瞬间感受。空中飘荡的云适性而往，不拘一地，为何会给抒情主体以深深的向往。诗中没有明说，但却在后面作了间接的交代，“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至此，抒情主体作为旁观的姿态点出了第三者的存在，“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形成对比，并由此反射出渴望得到新生与慰藉的心境。人称的转变使得诗歌意象的指向性更强，诗人的视角如同镜头一般聚焦着各个自然态的情感表现，敏锐、真实、直接，语言称谓在此处散发着不一样的光芒色彩。

三、诗歌的声律

（一）象征的音调

在《云游》中共有三节，第一节有42个字，从语音上看，去声和轻声是短音，有16个，占38%，阴平、阳平和上声是长音，占62%；第二节有44个字，18个短音，占41%，长音占58%；第三节有66个字，29个短音，占44%，长音占56%。三节诗中都是长音占的比例较大，徐志摩在其诗作中善于用长音来表达他单纯的信仰、悠悠洒脱的性情，且在此诗中流露出哀怨缠绵的情调，使人不禁恻然泪滴。诗中152个字中，清音103个，占68%；浊音只有16个，占11%。因此，诗歌的轻盈建筑在其外在形式之上，既有悠扬的飘忽，又有生命意象的宏大。

（二）装饰的音调

从传统的汉语诗律学上说，平仄的格式就是汉语诗的节奏。平声长，所以是扬；仄声短，所以是抑。《云游》中平声有57个，了37.5%；仄声有95个，占了62.5%。所以诗歌利用声调的平衡交替来造成诗歌语言的扬抑之美，而这首诗前两节的情感趋于舒缓，后两节则是情到浓处的不悔抒发。

《云游》的美，是大自然与生命的诠释，徐志摩已经不能作为一个意象主体来控制这首诗，诗的本身已经付有了生命力，诗歌已经作为独立主体，矗立于诗人与读者之间。语言是徐志摩华美的袍子，情感是徐志摩纯净的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