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家河山村
2015-05-30陈文芬马悦然补白
陈文芬 马悦然 补白
要不是有个开过长途卡车运苹果的司机小董,邸家河还真去不成。从太原到临汾高速路奔驰三百公里,太行山跟吕梁山群已是遥遥相望。蒲县到“河底”这一段路九十公里,听说是煤矿公司开出的一条运煤路,不须绕行蒲县,直接翻山进入“河底”,这是闰月子指点的路途。早晨出门,中午选了一家素净的小店,小姑娘出来招呼我们,李锐跟她说了几句话,这才感觉小姑娘受了惊吓,可能这儿外地人少,又见了外国人,慌忙走开。苍蝇绕着我们转,李锐在窗台点了支蜡烛,白日掌起灯来。小店的炒土豆丝美味,那个小姑娘再也没走近。闰月子给我们选了近路,谁知前一天下大雨,积水铺路漫流黄土泥浆,一眼望不尽,心都凉了,今夜是不是要落拓于荒野。小董使劲儿踩油门,坚持着汽缸引擎运转,李锐事后夸了小董一句:“泥浆上行旱船。”汽车一过了泥浆山路,小董乐得跳下车来,正在戒烟的悦然跟小董要了一根烟,破戒庆贺。我们就这样到了李锐插队的邸家河山村。
村口站着一株神树,实际上它并不很硕大,可它明明白白地站在那儿,天日晴朗,你来到这儿,非去那树下瞻仰一番不可。树底下有一个什么用布幕遮着,幕帘子随风飘,以前这儿祭拜狐仙——那是从前的事情,庙早就没了。从我们一进村子,沃儿就像条孝顺的小狗一样,紧跟着我们。我正四处张望想着:这是谁家的孩子。沃儿看看我说:“我叫沃儿,我今年十五岁。”可他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大神树的外头扎了好几个绿色的塑料帐篷,里头住了人,肯定是煤矿公司从外地请来的工人,他们蹲在帐篷外用陌生的眼神盯着我们看。
闰月子本名叫马正生,是李锐插队时的房东。李锐刚到遥远的山村生活,闰月子老照顾他。知青们后来集体造了房舍,仍然不懂得一年四季怎么打理生活,不时地出些差错,靠闰月子、冬姊夫妇帮忙度过在山村六年的生活,李锐跟马家的人感情很深。李锐自认为是一个幸运的外地人,跟山村的农民结下毕生的缘分。居住在太原的李锐不时回去邸家河,看看村民与闰月子一家人。
闰月子拆了儿子马平安家的老炕,搭了四张新床,买了新的铺盖,贴了一墙的横格纹蓝绿相间的胶纸,李锐一进门,看了看说:“可真像一间青年旅馆!”马平安家的院子里有一条黑狗,一嘴暴牙,特别凶狠的样子,见了我们鬼嚎狼吼的,进门吠一阵出门也吠一阵。
白日村庄里只有妇女跟几个孩子,不见男丁。闰月子跟冬姐在家,过了一会儿,马平安回来了。那时候我们跟李锐还坐在村口的神树底下,那一棵孤单的大树,面对着一片林子,前夜下过雨,雨势很大,林子还有许多积水。我感觉有些奇怪。林子这么安静,看不到一只飞鸟,静谧中,也不见什么松鼠昆虫蜜蜂蜻蜓,眼前只有几棵已然砍掉的树干,我们面对着年轮说话。
吕梁山的山村,村庄的窑洞房顶看来很寂寥,往李锐年轻时知青住过的房子走去,房顶杂草丛生,看样子是久无人住,荒废了。往山坡上走去,可好看了。往东看,远处瞭到一弯一弯的山梁;往西看,好像是这山村的最深处,天气渐渐暗了,有一点黄昏的意思,可天色不美丽,只是略为昏暗一些,直到一群一群羊叮叮咚咚从西边走来,那些绵羊的羊毛颜色把整个山村的颜色染成了真正的黄昏,羊的个子矮,身量肥,叮叮咚咚的声音把山村的大地震出低低哑哑轰嗡嗡的回声,那些羊儿们走到山坡的低处,自己就分流,有的向左有的向右,各自认出自己的家门回去了。此刻山坡上的人家慢慢点起了电灯,山村才有了一种朦胧的夜的感觉。
夜里黑了,打着手电从马平安家走到闰月子家吃饭,走过一条横向的村路小径,快到羊群回家的村口,还不到知青的房子,就到了闰月子家。冬姐正在灶上做饭,屋子点亮了,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坐在窑洞里吃饭还凉快。饭后隔壁村的厨师刘绳锁到家里来商量请客的菜单,该请哪些客人哪些菜。悦然说村里有哪些人都要请来,女人小孩也要请请,十张桌子十道菜两道汤。第二天刘师傅带个人背来一只刚宰好的黑猪,进了平安家的院子,砌起炉灶起火,两天两夜,蒸肉烧鸡,弄得炊烟缭绕。
悦然还没有跟邸家河的村民讲过话,感觉却好像认识他们很多年了。悦然翻译李锐四本小说《厚土》、《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旧址》有李锐自传性的家族故事,其他三本小说的创作背景,跟邸家河村的生活经验有深远的关系。
1990年李锐第一次到瑞典,当时跟女作家谌容一起搭乘北欧航空头等舱到斯德哥尔摩。北欧航空有一项赞助中国作家的计划,由马悦然担任委员,每一年邀请一两位中国作家到瑞典访问,总是搭乘头等舱,享受一段美好的飞行旅游。张贤亮、严文井都曾受北欧航空邀请来瑞典。李锐来过瑞典几次,听说在飞机上人家问他喝什么,他总回答:“歪歪!(白酒)”可惜悦然从来没有机会跟李锐在中国见面,真实的因素是悦然忽然又无法得到中国的入境签证。有一年悦然家的老三摄影家贡纳愿意跟随悦然、李锐到吕梁山,父子两人一起申请签证,贡纳得到了,悦然却没有得到。过了两年,一位友善的中国大使请悦然吃饭,告诉他要是他愿意去中国可以得到签证。悦然经过签证的折腾,已经打消了到邸家河的念头。
2004年的春天,邸家河山村的情况有了变化。几年前邸家河的地底下发现了煤矿,煤矿公司找了村民谈了合约,村民答应出租土地,为的是将来换取煤矿公司雇用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工作。邸家河村民的窑洞将来要拆掉,煤矿公司的规划是给村民盖一栋集合式的建筑物,村民全部搬进去,大伙儿住在一起,以后不必晒玉米、打谷子、喂鸡。李锐得知闰月子一家人未来的变化,村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不安全感,情况由煤矿公司与村书记掌握着。李锐这次给悦然写信谈到邸家河山村的风景,谁也不知道将来村民的前途怎么样。那一年悦然刚满八十,他回信给李锐,情绪有点悲壮,他愿意在死以前能到吕梁山,见见邸家河的村民。此前,悦然的中文著作散文集《另一种乡愁》由北京三联书店出版,得了稿费,悦然打算到邸家河去请全村的村民打牙祭,把稿费花完。2004年8月30日,我们各自从斯德哥尔摩、台北飞到北京,李锐在北京等我们。北京跟太原之间有了高速公路,在北京西区的车站,李锐特别选了瑞典沃尔沃的大巴士一路奔驰到太原。在太原歇了一夜见到了蒋韵,第二天司机小董开车带悦然、李锐跟我三人进了吕梁山。
深夜的山村听得见鸟鸣夜啼,明月照进院落。那一年李锐赶上一场不大不小的健康危机,他睡得不好,起来吃药。悦然起来上茅房,月夜十分美丽,上茅坑不是太有趣,尽管风景好看,如厕带着一份诗意,可惜院子的黑狗吠得像见着了鬼,狗对老外真不客气。三更半夜,李锐幽幽地叹气,仿佛为邸家河村民的前途担忧。小董睡得很香沉,一夜打鼾,白天开车进邸家河难为他了。我们三人起来对坐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倒头又睡。
早晨,悦然打了一盆洗脸水,光着膀子在大院里用毛巾洗个“猫澡”,日头正艳,村里有些老汉靠拢过来围观外国老汉擦澡。据说除了日本鬼子以外,还没有老外来过邸家河。有人说:“呵,能这么洗啊,真冷。”邸家河的村民语言很特殊,听他们说话得留神细听。对外地人他们十分文雅客气,闰月子有时给我指路说“相跟上”。冬姐跟李锐说话坦率自在,带有“ ”字的脏话很自然地说出来。李锐偶尔也会讥笑冬姐的脏话,冬姐其实不是本地人,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也因为这样她特别愿意把本地的语言说得溜转。多年前读《厚土》这本小说记得清楚,李锐描写村民的语言“凄惶”、“冷丁”,有一种冷冽的美感,再对照没完没了的脏话“天日”、“日你祖宗一万辈”,语言总在这美与丑之间不断地摆荡。村民看悦然擦澡啧啧称奇,可悦然觉得一点都不冷,北欧的老汉跟吕梁山的老汉们是有一些不同,我察觉到村民可能为了节水而不喜欢洗澡,李锐说有时候不仅是为了节水之类生活条件的原因,更多时候还是为了迷信,说是怕着凉什么的。
这里的日夜温差大,夜里睡觉,铺盖掖紧了安睡,白天暑气昏沉,进窑洞午睡片刻,却很舒服。我们都想到该给家人打电话,可村子里收不到移动电话的讯号,闰月子叫我们到村口的田埂上,一条细长的田埂可望向村外,站在田埂的中央刚巧有个能收讯的位子,我们三个人得轮流打,说话才清楚。
早晨黄昏站在村口大神树下看着羊倌霉霉赶羊,大神树是李锐小说的镇魂之树,羊群叮叮当当响着往远山走去,回家时在村口散尽,自己找回家的路。村里男人互唤彼此的小名,霉霉也是个小名,似乎是他一生下来就倒霉的意思。霉霉放羊的时候总算不清楚有多少只羊,问题不大,邸家河的山村就那几只羊。霉霉的老婆是个哑巴,沃儿(五儿)就是霉霉的孩子,从我们一进村他就相跟着转来转去。悦然请客那一天,沃儿坐在平安的屋子里头,跟平安的大女儿莹莹、小女儿还有别家的小女孩坐在一起时,女孩们对他老挨着她们坐露出一些嫌恶的眼神,那一刻我才懂得沃儿说的没错,他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实则已经十五岁,可能是营养不足使他看起来这么小。有一回我们走过霉霉的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羊倌的窑洞可修得挺好,比别的农民住得都好,原来霉霉跟哑巴老婆生了几个好模样的儿子给人领走了,孩子的养父母给霉霉修了房子。
闰月子的老窑洞有着教堂一般的穹顶,窗子也好看。窑洞外头的院子挂满晒干的玉米、辣椒,平日我们住在马平安家里,三顿饭都在冬姐、闰月子家里吃。悦然有一天从闰月子家的茅厕出来,夸奖闰月子这人真行。我问:“怎么说?”“在茅坑蹲着,右边墙上有根大木桩,伸手一扶好容易就起身。”悦然说。闰月子有着中国农民生活的智慧,从小放牛做农务时,在一个小学堂外头天天听课认识字,以后自学做账,当过村里的会计。
白天炎热,我喜欢待在窑洞里,觉得凉快,悦然老拉着李锐、我跟小董出去转转。小董倒不愿意成天跟我们一起,他有别的乐趣。有一天,平安的院子外头一阵骚动,小董在外嚷嚷问了几句,也跟着飞快追跑出去。隔壁院子有一头公猪发情了,从猪圈闯了出去,正要去个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一切都是从空气里头闻出来的。外头的村民笑嘻嘻的,小董赶上热闹不知要玩多久回来。李锐正忙着,没留意外头的骚动。打从我们一到了邸家河,就有村外的人结伴而来拜访李锐,头几句说:“李锐你回来了,一点都没变。”李锐说:“不年轻了。头发都白了。”好几拨不同的人来找李锐,有隔壁村跟隔壁更隔壁村的人,他们早就认识李锐,这几个村庄跟邸家河的人遇到相同的情况,他们村里也有矿,煤矿公司来得更早,签约更早,每一亩地的租金是五百块人民币,可结果一样,煤矿公司始终没付钱,他们觉得李锐住在太原见过世面,应该帮忙想想办法。接着,又来了另一拨人,看上去就不像是什么好朋友,带头的人个子很高,是村干部,后头领了一个不像村子里的人,腰间别了一排钥匙,走起路来叮当响。似乎是因为李锐带了外国老头来到村庄,引起什么遐想,李锐喊了干部的小名,“马先生翻译我的作品,从遥远的北欧来,他就想请村民吃一顿饭。”隔天,高个子又带人来,他是靠向煤矿公司那边的人,大家心里明白。悦然不想再应付干部,吩咐我把门关上,就说天热,大伙儿都睡午觉去。
我们在邸家河住了几天,每天晚上去闰月子那儿吃晚饭,看中央电视台播到气象报告完毕,打手电走回平安家里。有一回只有悦然跟我,自信可以慢慢回家,听到狗吠的声音以为到家了,依靠手电来辨识房舍的能力还是偏差了,随狗吠声走进院落,照见那只狗没有一嘴暴牙。村人笑着在门前相迎,进来看电视吧。就这样我们跟村民也逐渐都认识了。
这天李锐陪村庄的人看一块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碑,居然是清朝的碑文。老寿星赵婆婆住在那附近,赵家的媳妇站在窑洞口用手招我,要我们进屋去跟她们摆龙门阵,李锐也点头,进屋吧。赵婆婆今年九十六,媳妇也上了年纪,招呼我们进屋,拎来暖水瓶。赵婆婆说,喝水哇。她媳妇取碗倒开水,搁上一大勺红糖。赵婆婆说,“干部们不会请你们喝加糖的开水。”赵婆婆见过世面,墙上贴着她满九十岁游北京天安门的照片。赵婆婆的儿子肯定很孝顺。李锐介绍说,“马先生从北欧,遥远的地方来看你们。”赵婆婆看了看悦然,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李锐听了大笑不止。
李锐介绍赵婆婆是河南人,1961年逃蝗虫灾,到了邸家河落户。赵婆婆大概以为悦然也是来邸家河落户的,安慰老外人生无处不能以为家。老婆婆是智慧圆满的人,想把宝贵的经验传授给悦然。红糖开水还好喝,窑洞地上有一只姜黄色的猫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
马平安的“蹦蹦车”引来一辆小卡车,带着借来的桌子椅子,在大院子里架上喇叭,装了音响,听梆子戏。妇女们在院子里剥玉米、削土豆,刘绳锁跟他徒弟用蒸笼做了不少菜,前天马平安还买了鲤鱼回来。卡车卸下来还有借来的餐盘,放在大桶子里,怕汽车装卸摔破了,居然在桶子里装满细沙,妇女们正在整理这些餐盘,来了一大群孩子,小女孩们个个穿得像花蝴蝶一样,打扮很美。
八个冷菜十道大菜两个汤:猪脚、红烧肉、蒸鲤鱼、鸡丁、鸭子山药蛋炒辣椒、蘑菇炒鸡蛋、鸡汤、苞谷粥、烈酒和啤酒……
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们一个一个地端两个小杯到我们桌子来,请悦然老爷子干杯。老太太们很多,可幸好酒杯很小。村庄老妇女们很能社交的模样实在令人意外,我一直以为吕梁山的小山村妇女很害羞的。最后连李锐也说,他早年认识这些女人不是这样的,他想这些年邸家河的男人都到外地去打工了,妇女们留在家里已经习惯自己做主出来参加婚丧喜庆,也不怕生了。闰月子感觉到这次请客很成功,没有人打架闹事。悦然问,有这样的事吗?闰月子说,有的有的。桌上有纸烟、啤酒、汾酒,大家吃喝尽兴。我们跟村民一起吃饭、照相,最后妇女们又聚在一起洗碗收拾,小卡车把桌椅餐盘送走了。
霉霉的哑巴老婆很晚才上桌,听说她前一阵子一个人在家烧着了火,看得见她颈子上的灼伤,可吃饭的时候眼神很安静。霉霉专注地看着老婆吃饭,我觉得他们过着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平常生活,也称得上幸福。许多年以后我想到这一幕,我认为李锐的写作方法跟曹乃谦很不相同,曹乃谦会把村庄的人的真实经验放进小说里,加以改造糅合艺术加工,最后形成自己的小说美学。李锐只借用了邸家河的风景与生活经验,几乎不涉及真实的人事。我跟他简略谈过小说家与朋友之间的关系,我想他很不愿意以小说写作的理由介入他认识的人与生活,这种节制带着很高的品格与理想,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就如悦然说的,李锐是一个很特殊的作家。
离开邸家河的那天早晨,冬姐下了饺子,闰月子斟上汾酒,我们没懂得闰月子珍重送别的心意,还说早晨不能喝酒。闰月子跟平安开着“蹦蹦车”送我们到了吕梁山脚,望着他们挥手离去的身影,悦然后悔没喝那杯酒。
2015年的5月13日,悦然跟我从台北师大讲学返程,于北京过境一夜,在过境旅馆见到李锐、蒋韵。多年不见,问起邸家河农民的近况,几年前在李锐的帮助与媒体如实的报道下,有关单位判决煤矿公司一次付出十年的租金,村庄里的年轻人搬进了煤矿公司盖的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年轻一辈都在外头打工,偶尔回村住,像闰月子老辈的村民还住在老窑洞。最近听说邸家河的矿坑塌了,采矿的成本高过了预期,未来怎么样不好说了。可回忆是如此美丽,谁也忘不了我们在山村里吃了一顿美妙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