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名在外者的不合时宜
2015-05-30
FAMOUS BUT INAPPROPRIATE
独立是个舶来概念,放在电影界是对一部影片经济投入程度的标识,在国内它仅仅意味着一种简便的拍片手段。但现在,“独立电影”这种计划经济时代肇始的名称已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标签。
——章明
章明
电影导演
采访时间:3月19日
采访形式:颐堤港COSTACOFFEE
我初次接触独立电影要追溯至4年前,那时第一次了解到不少艺术院校会给国内外的优秀独立影片提供放映机会。但近两年,国内的独立影像活动却被反复叫停,中国独立影片的困境从无法表达个人诉求变成了能在多大程度上充分表达自我。在我印象里,要谈国内电影的“独立”,章明是一个绕不开的名字。访谈时,但凡提到“独立”二字,章明就会停下来强调:“‘独立是存在于20年前的历史概念,现在,它已经是一个不太合时宜的标签。”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文化上相对荒漠的时期,包括电影在内的许多艺术形式都非常少,更无从谈起独立电影。少年时期的章明表现出了对文学和绘画的极大喜爱,在考取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研究生之前,他主攻的是油画专业。“那时,拍电影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是一个拥有特权的小部分人才能进入的阶层”,所以,大多数像章明这样的普通人只能望而却步。不过所幸的是,章明说:“那时我就想办法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比如写剧本、影评。”跟他一样的一批独立电影人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1989年,对于章明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一个年份。在进入到北京电影学院学习后,完全从个体的、独立的角度出发去表达对拍电影的渴求,以及希望通过以这种方式反过来实现个体诉求,也正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如果有所谓的纯粹的‘独立,我想最初应该是‘地下的概念”,章明早期的电影也大多被定义为“地下电影”。在他看来,“独立是个舶来概念,放在电影界的话,是对一部影片经济投入程度的标识,在国内它仅仅意味着一种简便的拍片手段。”
1991年,以王小帅的黑白故事片《冬春的日子》为独立电影诞生的起点,拍电影不再是为了符合某种指标或者迎合某种口味。“自己创作剧本、筹集资金,自己拍摄,完全是非常私人的事情。”这种变化让章明分外欣喜,但事实上,90年代是“第五代”导演风头正健的时候,“我没有按照当时电影的样子去拍……对那时红火的‘第五代电影刻意保持了距离。不过这个特殊的电影给我以后拍电影留下了祸根——那就是我的电影都很难发行。”章明在他《拍“独立电影”的下场》中如此说道,章明这部“特殊的电影”就是他大学毕业后拍摄的第一部独立影片——《巫山云雨》。“我没有像‘第五代导演那样用国家的钱,我的大学同学赞助了这部电影。”《巫山云雨》是一部辗转国外后才在国内放映的影片,当“第五代”导演们都将目光集中在以黄河为图腾的古中国,章明却有意把电影故事背景选在了即将被淹没的长江三峡库区,将自己的镜头对准了都市边缘人之外的那些普通的生命。虽然故事平淡,但却又有别于常见的故事片。从影片的最初构思到陈述方式都让当时习惯了电影院线模式影片的观众倍感陌生。
这种陌生感导致了两个结果,《巫山云雨》拍摄完成后,获得了不少国际大奖,电影爱好者将其奉为独立电影的经典之作,章明也因此盛名在外。但这样实验性的影片不可避免地遇到了许多当时的独立电影人都需要面对问题——不赚钱、放映难,只能想方设法送去国外参展。
事实上,在任何行业谈“独立”都不免涉及资金问题,章明说,独立的一项硬性指标就在资金上。“独立电影是什么?就是完全自己出钱来拍,或者朋友出钱不计回报来拍,又或者像布努艾尔那样用他老妈的钱来拍的。那些用需要赚钱的生意人的钱或者外国公司、外国基金的钱而导演的电影,只能算半拉子独立。”所以不赚钱是必然的。此外,章明还因为影片被审查,也因为盗版商恶意包装发行该片而被扣上“色情”的帽子。他自嘲这就是“拍独立电影的代价”,以至于“直到现在拍电影,别人的剧本通常只需要拿个故事梗概就能通过审核程序,我却需要拿出完整的剧本才行”。不过,也多亏了这种想要表达个人诉求却又因为身处体制内不得不想办法抽离的“长期的折磨”,让独立电影有了向各种不同方向发展的可能性。而章明选择的路,在他看来,虽不是刻意为之,但也乐得“独立”。
20世纪90年代末,民营资本加入电影行业,以前需要购买指标才能获得拍电影许可的垄断现象被打破,但由此开始,独立电影已经全然不是曾经的光景。除了电影人数量增加、资本涌入,连原本非常不易的出国参赛也因为网络的发展而变得容易。“那些国外基金只能算是一种境外私利,钱非常少,以前是比较纯粹的,但这个时候开始出现了为‘独立而‘独立的电影,这让人不喜欢。”章明表示“这些年已经不怎么热衷参加这些电影节了”,“十几年前我也拿过鹿特丹的基金,资助给我10万,我就拿去拍了《新娘》,这部电影成本30万,剩下的20万都自己出的,算是对这个基金的交代,所以大部分还是得自己来。”
曾经,章明会因为拍一部不经过审查、或者查了也不会被喜欢的电影,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惶不安。而在人人拿起设备都能随时拍摄一部电影的现在,章明却也总深感焦虑。一方面,消费社会的到来导致各行各业逃不开商业模式,哪怕再“独立”也不例外。“21世纪以后,尤其是近几年,那种手工作坊式的、原生态的‘独立已经被商业的泡沫淹没在历史的潮流中,‘独立电影这种计划经济时代肇始的名称已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标签。”章明如此说道,“不过,也正因为现在的电影大多以票房论成败,所以拍摄一些具有精神意义的电影或许会变得更被需要。”
对于目前不得不或多或少按照商业模式来操作的拍摄现状,章明是痛苦又无奈的。“个人化的独立创作要看重导演自己的想法,它不是群体智慧的结果。”但想要拍出高品质的作品,就不可能像曾经那样用简陋的器材来拍,可一旦寻求一定规模的资本进入,就势必要考虑放映、发行以收回成本。“不过,有资金投入的商业影片和我自己的原创电影是可以分离的”,章明如是说,“而像现在大家都在讨论的是否可以用商业模式来做独立电影,这需要打一个问号。”
访谈结束时,章明讲述了一个《黑暗传》的故事,这个被称为汉族首部创世史诗的民间歌谣唱本,讲述了人们如何在黑暗混沌中诞生、生存以及他们遇到的“终极问题”。章明说他接下来想拍的电影就取材于此。“‘独立也是个终极问题”,章明表示,在这个谈“独立”已不合时宜的当下,电影人如何在有限的空间里表达多少程度的诉求,这也许是所有处在商业社会的人的共同焦虑。章明说他要做的,就是记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