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文学休闲化转向
2015-05-30李玉芝
李玉芝
[摘 要]明代文学发展流变的重要表征是以小说、戏曲和小品文为代表的休闲性文学的大繁荣,而休闲作为人类重要的精神现象,对人类的思想文化发展意义深远。本文将明代文学的这一重要流变放在休闲美学的视角下,从遣怀自适和休闲娱乐的角度阐释明代文学的转向,将文学类型的历史变革和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结合,加以重新审视,还原休闲美学精神对明代文学转向的重要价值。
[关键词]休闲美学;明代文学;休闲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5)04-0024-05
[收稿日期]2015-05-20
明代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流变是文学的世俗化、平民化和文学产品在某种程度上的商品化。明代文化消费市场的繁荣,直接带来大众读物市场的发达;教育的普及,惠及广大的平民大众,文学发展由殿堂走向市井,在文学审美上呈现出多元化,通俗化和休闲化特点。在文学领域,更具有消闲取向的小说、戏曲、小品取代诗词成为明代文学的标识。小说起自民间,曾经因为其民间品格遭到轻视,但是,小说发展到明代,不仅在大众市场上广受欢迎,而且得到文人的喜爱,文人对小说的案头化改造,使得明代小说得到长足发展,其在审美风格上趋于雅化,成为明代文学的代表。小品文作为对文人休闲生活的忠实记录,成为明代最具特色的文学体裁。明代戏曲发展则一改明代初年的颓势,成为文人休闲生活的主要内容,文人剧成为主体,戏曲理论在这一时期也得到很大发展。“休闲是审美走向生活的契机,而审美则是休闲的最高境界。休闲较之审美,更切入人的直接生存领域,使审美境界普遍地指向现实生活”[1]。明代文学的休闲化转变体现的正是审美和生活的完美结合。明代文人对生活的艺术化追求,是明代美学的重要表征,也将中国古代的休闲美学推向高峰。小說戏曲以及小品文作为当时最具有代表性的休闲文学,集中展示了明代文人士大夫的休闲旨趣,它们共同构成明代文学发展的休闲化转向。
一、明代休闲文学发展的背景
明代初年,太祖严禁奢靡,对于各种娱乐休闲活动都有严格限制,尤其是对戏曲活动打击颇重,从而使得在元代繁盛一时的古典戏曲陷入低谷。永乐之后,王朝对于娱乐文化生活的态度逐渐变得宽松,明代初年的众多禁令虽然没有废除,但大多名存实亡。首先从皇帝开始,明代正史有记载正德皇帝在宫中大开俗乐,徐霖、杨循吉等人都是以俗曲见幸于上。万历皇帝更是特设“玉熙宫”,专门表演民间俗乐。崇祯皇帝虽然于政事上勤勉,但在闲暇之余沉湎江南女乐。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明代戏曲文学的复兴大致是从正德年间开始。明代休闲文学的全面繁荣首先得益于明代中期以后,朝廷相对宽松的娱乐文化环境。明代政治在中期以后逐渐走向黑暗,尤其是万历皇帝在政治上的长期不作为,造成明代精英阶层的离心,万历年间严重的缺官现象,集中体现了当时士人阶层对现实政治的失望情绪,现代学者余英时就认为,士人失望之余,开始转向社会和文化开拓价值空间,而作为休闲文学代表的小说和戏曲是精英文人教化民众的重要载体,因此,通俗文学发展得到了精英文人前所未有的重视,这也促成了文学发展的这一转向。
城市经济的发展是休闲文学发展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明代是中国古代城市发展的重要转折期,城市的功能开始更多从政治和军事上转到商业和文化上面,尤其是江南城市的崛起与大发展。江南成规模的市镇不少,有学者统计:“苏、松、嘉、湖四府,有市76个、镇140,合计216”[2]。城镇人口增长迅速:“学者李伯重估计明代后期在1620年时江南城市人口的比重为15%,曹树基估计明代后期江苏江南地区城市人口比重为15%”[3](p35)。城市人口的增加必然推动城市商业的发展。以苏杭来说,当时的苏州:“城连万雉,列巷通衢,华区锦肆,坊市棋列,桥梁栉比,梵宫莲宇,高门甲第,货财所居,珍异所聚,歌台舞榭,春船夜市,远上钜商,它方流妓,千金一笑,万钱一箸,所谓海内繁华江南佳丽者。”[4]当时的杭州:“接屋成廊,连衽成帷,市积金银,人拥锦绣,蛮樯海舶,栉立街衢,酒帘歌楼,咫尺相望。”[5](p99)城市的发达及其角色的变化直接推动了市民文学的发展。作为城市公共休闲文化空间的各种酒楼茶馆的发达促进了小说和戏曲的流行,此类文学的作者和接受者多是在城市中生活的市井小民,表现市井生活的休闲娱乐性对文人来说意义重大,在这样的背景下,全面展现市民社会风俗人情的“三言二拍”,以及世情小说《金瓶梅》的诞生也就顺理成章。
明代休闲文学的发展还得益于大量传统文人的加入。由于明代科举之路异常堵塞,大量文人不得不以笔为生,从而出现大量职业文人。唐伯虎有诗言:“闲来画副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山人”陈继儒(1558—1639年)凭借润笔之资可以在家乡建余山别墅,得以纵情山水数十载,甚至有文人对明代各个时期的润笔费用做了详细对比:“天顺初,翰林各人送行文一篇,润笔二三钱可求也;叶文庄公曰:时事之变后,文价顿高,非五钱一两不敢请;成化间,闻送行文求翰林者,非二两不敢求,比前又增一倍矣。则当初士风之廉可知。正德间,江南富族著性,求翰林名士墓铭或序记,润笔银动数二十两,甚至四五十两,与成化间大不同矣,可见风俗日奢重,可忧也。”[6](卷九)可见润笔是当时文人一项重要的经济来源。其次,明代尤其是晚明世风奢靡,文人大多热衷世俗享乐,自然对市民文学日益亲近,其创作也日益沾染世俗之气,而通俗文学由于文人的大量加入,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休闲文学的审美品位,从而承接了宋代以来通俗文学的发展路向,并将之推向高潮,并且逐渐取得和传统雅文学平等的地位。文人通过各种治生手段获得经济上的相对独立后,更注重对个人价值和自由心性的追求,这也促使他们将闲暇生活本身作为价值追求,这一选择不仅是出于经济的原因,也是一种精神认同,是对文学在政治道德教化意义之外的休闲价值的认可。明代文学的重镇这个时期不是作为政治中心的北京,而是诞生于性灵文学的江南文坛。江南不仅是明代经济的中心,而且是文化的中心,其中吴中俨然成为全国文学活动的中心。袁宏道有“吴中诗画如林,山人如蚊”之叹。晚明性灵文学的主要代表袁氏兄弟,竟陵文学的代表钟惺,山人文学的代表陈继儒,张岱、屠隆等也都是吴中人士。这些人大多或是布衣终身,或是仅有短暂的仕途生涯。经济的独立,心态的闲雅,使得他们将闲赏文化本身作为生活目标,这也成为他们文学创作的重要指向。这一文化中心的转移体现了文学的休闲化转移,而富有休闲文化特质的江南文化使得整个明代文人少了儒家的忧患,多了道家和佛家的悠然自得。
二、休闲文学的全面繁荣
明代的图书出版市场主要分为官刻和私刻。官刻在明代中期以后逐渐衰微,私刻成为市场主流。私刻主要是以赢利为目的,深受市场欢迎的休闲文学自然成为出版重点,其中以小说戏曲最受欢迎。有学者统计:“当时整个明代南京书坊所刻印戏曲可能二三百种。”[7]“建安于氏双峰堂、杭州容与堂,都以刊印精图小说著名,金陵唐氏富春堂、陈氏继志斋也擅长刊印插图戏曲,都可称为专门出版文学书籍的书坊。”[8]休闲类文学在前代已经达到相当的高度,比如,唐代的传奇,宋词以及宋代的话本和说话,元朝的戏曲,但历史上没有哪个朝代像明代一样,在休闲文学的各个领域实现全面繁荣。郑振铎称:“明代是一个伟大的小说戏曲的时代。”[9](p844)小说有“四大奇书”和“三言二拍”;《宝剑记》《浣纱记》《鸣凤记》标志明代传奇的成熟,汤显祖的四大传奇是其发展高峰。隆庆以后的杂剧在体制和曲调上都发生了显著变化,北曲杂剧淡出,用南曲创作杂剧成为一时之风尚,形成了所谓的“南杂剧”,徐渭、汪道昆等是其代表作家。
明代休闲文学的另一个代表是小品文。小品文不是起自明代,但在明代达到极盛。究其原因,其发展和明代文学思潮变更有密切关系,小品文可以说是最能够体现公安三袁性灵文学主张的文学体裁,随着明代个性解放思潮的推进,小品文也可以说是名家迭出,在晚明达到极盛。小品文在图书出版市场上也很受欢迎,例如袁宏道小品文流播甚广:“流满人间,即穷壤僻陬俱已获为枕中秘矣。”当时最为著名的小品文作家可以说是陈继儒,因为其作品的畅销,导致其名常常被盗用。
明代民歌也是休闲文学的重要内容,其在明代的发展和壮大被称为“我明一绝”。(卓珂月《古今词统》)当时不少文人都相当重视民歌的整理和编辑工作,冯梦龙辑有《山歌》《桂枝儿》、李开先编辑有《市井艳词》(已轶),此外还有大量寄生在当时各种戏曲选集中的小曲。明代民歌的成就得到了现代很多学者的肯定,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对明代民歌列有专章;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列有《明代的散曲与民歌》一章,章培恒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认为:“明代诗歌在明代文学史中有特殊意义”。明代出版市场上还有大量面向市民,纯粹供人消遣的通俗读物,除了我们上面讲到的小说戏曲、小品笔记、民歌俚曲,还有各种弹词唱本、笑话、酒令、灯谜等等消闲读物。其创作者和编撰者不乏当时的文学名流,比如,冯梦龙就编有《笑府》《古今谭概》等,李贽有《山中一夕话》、江盈科有《雪涛谐史》等等。
三、明代文学的休闲化转向
(一)世俗化
小说戏曲作为文学体裁,一直被排除在正统文学之外,明代尤其是明代中期以后开始登堂入室,其主题和形式上都趋向世俗化,男女私媟之事成为小说、戏曲的主要题材。明代中期以后,中篇传奇小说是主流,其代表是“三言”“二拍”,在内容上是对市井生活的全景展示,在语言风格上追求通俗甚至是粗俗,并且为了迎合市场的需求,其中色情描写的比例越来越多,发展到《金瓶梅》,性描写成为一个主要的组成部分。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明之人情小说》中也讲到:“风气既变,并及文林,故自方士进用以来,方药盛,妖心兴,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晚明所盛行的院本戲曲,其内容也千篇一律写的是男女私媟之事。
以雅著称的小品文,一是将“怡人耳目,悦人性情”作为写作的重要目的,二是重视生活美学的意义,生活本身成为小品文的审美对象,明代文人对衣食住行、山水游玩、燕饮宴集等休闲生活的热爱借助小品文的形式得到前所未有的展示,例如,张岱《陶庵梦忆》卷四《方物》专写江南的美食:高濂《遵生八鉴》中专列一章《饮馔服食笺》;文震亨《长物志》、李渔《闲情偶寄》都有大量关于饮食养生的篇章。三是为了迎合市民的趣味,晚明出现大量的艳情小品,其代表作包括梅史的《燕都妓品》、潘之恒的《金陵妓品》、卫泳的《悦容编》等等。
(二)平民化
休闲文学不仅是留给后世不少的文学经典,文学的传播更是突破庙堂文学的限制,在社会各个阶层都有着为数众多的读者:“今天下自衣冠以至村哥里妇,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读及刘季起丰沛,项羽不渡江,王莽墓位,光武中兴等事,无不能悉数颠末,详其姓氏里居,自朝至暮,自昏彻旦,几忘食忘寝。”(署名袁宏道:《东西汉通俗演义序》)“今书坊相传射利之徒,伪为小说杂书,南人喜谈汉小王、蔡伯喈、杨六使,北人喜谈继母大贤等事甚多。农工商贩,抄写绘画,家畜而人有之;痴骏女妇,尤所酷好。”(叶盛《小说戏文》,《水东日记》卷二一)可见小说戏曲的市井文化出身使得其在文学传播上,不仅是文人的心头所好,作为通俗文学的代表在大众文化市场上同样占有重要位置。明代通俗文学的主要传播者是以获利为目标的书坊主,其出于利益的追求,更看重文学传播的广泛性,所以,熊大木编写《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时就明确了该书的受众:“庶使愚夫愚妇亦识其意思一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熊大木编撰的演义小说创造性的采用双行夹批的方式,直接在可能会让读者产生阅读障碍的地方加以批注,力求降低读者的阅读难度。另外明代小说戏曲读本可以分为文字本和图文本,其中以图文本居多。明代版画发达,其重要的对象就是小说戏曲,张秀民的《中国印刷史》对此有一个大致估计,明代的图文本大概有上千本,可见在明代,图文并举是一个比较普遍的事实,其主要意义应该还是为了吸引更多普通的读者,包括众多粗通文墨的小市民。
(三)商品化
明代文学出版的商业化程度很高,占据市场主流的是以赢利为目的的私刻,这使得文学出版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商业行为,其内容主要是根据市场需求所定,所以,这一时期通俗文学市场发展迅速,受到大众喜爱的文学读物,比如,小说、戏曲、小品等等,更具娱乐休闲意味的通俗读物成为明代文学出版的宠儿。另一方面,文学市场依托发达的城市经济,极大拓展了文学发展的场域,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形成了比较集中的文学市场,比如福建的建阳:“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集”。(嘉靖本《建阳县志》)建阳不仅是一个比较大的图书出版市场,其相关产业也有了一定规模。作为明代最为知名的文学出版市场之一,围绕图书出版,这里形成了一条比较完整的产业链,建阳周边的北洛里因为有着丰富的竹子资源,是有名的造纸中心,崇泰里则集聚了大量的墨坊。正是因为有着良好的产业链,明代图书出版的周期大大缩短,书坊主人为了追求利润,比起传统的教化人心,更重视文学作品的时效性和流行性,比如由于情色小说受到市场的欢迎,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面,建阳书商就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和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先后推出《国色天香》、《绣谷春容》以及六卷本的《万锦情林》。文人仍然是市场的主体,是文学的主要创作者,他们或是自己本身就是商人,或是与商人保持良好关系来获取经济利益,尤其是在通俗小说的创作上,根据陈大康的《明代小说史》记载,在万历前后,书坊主是通俗小说的主要创作者和编辑者,其典型代表就是晚明著名的文化商人熊大木、余象斗等。当然文学市场尤其是休闲文学市场的过度商品化同时也带来了不少消极影响,尤其是晚明,世道人心逐渐败坏,文学市场被大量粗制滥造的读物充斥,所以,吕坤有叹:“古今载籍,莫滥于今。”(《呻吟语》卷6《外篇·物理》)
四、休闲美学视野下明代休闲文学的审美特征
(一)求“闲”求“适”的文学功能
明代以前,受儒家传统文化影响,对文学休闲功能的谈论,主要是附着在政治理想和道德修养上的,文人的求“闲”多要表现为政治失意后的无奈,道德上的洁身自好。明代文人特殊的生存境遇使得大量文人将休闲作为生命价值追求的目的,将文学的休闲功能提到本体位置,公开宣传文学的价值不是“经国之大事”,而在于其求“闲”求“适”的遣怀自适:“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李贽:《寄京友书》,《与袁石浦》);“吾以为文不足供人愛玩,则六经之外俱可烧。六经者,桑麻菽粟之可衣可食也;文者,奇葩文翼之怡人耳目、悦人情性也”(郑元勋《媚幽阁文娱初集序》);“时为小文,用以自嬉”(汤显祖《答张梦泽》《汤显祖诗文集》卷四七);“长夏草庐,随兴抽检,得古人佳言韵事,复随意摘录,适意而止,聊以伴我闲日,命曰:“闲情”,非经,非史,非子,非集,自成一种闲书而已”(华淑:题《闲情小品》序)。
最能体现明代文学这一性质的莫过于小品文。小品文不是明代才有的,但小品文的极盛发展时期主要是在晚明,之所以在这一时期达到极盛,与这一时期整个文人阶层对闲适生活的追求有密切关系。陈寅恪在《论再生缘》一书中说:“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10]明代小品就题材来说,几乎就是生活的万花筒,无所不包,但都可以以一个“闲”字加以关联。晚明小品文的性灵文字正是因为在远离政治道德的功利性诉求后,在艺术化的审美世界里面追求闲适优雅的休闲境界。以山水游记来说,中国古代文人好游,故关于山水的游记特别发达,但是其多附着在隐逸文化和明志求道的背后。明代文人之出游不再是古人遮遮掩掩的求道之说,而是毫不避讳的休闲游乐,少有牵涉政治和道德意义。山水游历到了明人笔下,非是寄情遣怀,而是纯粹的赏心悦怀。所以学者龚鹏程指出明人游记是:“游从不得已的、异常的、感伤的状态,转变成了对新世界的探索;也从以游来实现人生价值,变成了游本身就是价值。”[11](p389)
明代戏曲有南北之别,其中南曲以案头化风格著称。对于南曲的案头化风格,明代曲评家多将其作为自赏自娱的案头文选,而不是用于表演的曲目。王骥德在(《曲律·自序》)《曲律易知》卷二《论体例》中评价南曲的案头化风格:“南曲柔曼”,“只宜于写情及闲逸悠闲之境”。徐翙《盛明杂剧·序》中所言“今之所谓南者,皆风流自赏者之所为也”可见南曲对于文人来说多为休闲自娱之用。
明代是世情小说的大发展时期,出现了古代小说发展史上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世情小说《金瓶梅》,同时以“三言二拍”为代表的拟话本小说在出版市场上的广受欢迎,进一步扩大了世情小说的审美域,其对世情的关注和深入,提升小说的言志和娱乐休闲功能,扩展了小说的社会表现域。
(二)出雅入俗的审美意趣
明代初年,太祖对商业和文学活动的高压统治,尤其是对与教化无关的戏曲演出和观看的禁止,使得明代初年,以小说和戏曲为代表的休闲文学总体上处于沉寂状态,与之对应的是代表官方艺术形态的“台阁体”文学的发达。历史发展到明代中晚期,由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变化,雅俗文学的对比开始发生变化。通俗文学发展的一个很重要的动向在于文人成为主要的创作者和编辑者。现代学者余英时认为:“晚明文化的重要变迁之一在于文人对所谓通俗文学的主动参与。”[12](p42)李开先、徐渭、汪道昆、屠隆、汤显祖、冯梦龙等人都是雅俗兼备,在传统雅文学和俗文学上都取得了很大成绩,其对休闲文学的影响首先是在主题和精神境界上的大幅拉升,其中最能体现这一审美情趣转变的是小说和戏曲。小说自诞生以来就被文人视为“小道”,对小说的轻视和不屑一直存在,但是随着文人成为主要的创作者,小说的地位日益提升,袁宏道甚至将其提升到文学经典的位置:“诗余则柳舍人、辛稼轩等,乐府则董解元、王实甫、马东篱、高则诚等,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不熟此典者,保面瓮肠,非饮徒也。”(袁宏道著:《袁宏道集笺校·十之掌故》卷四十八)嘉靖以来出现了所谓的“诗文小说”,其多为文言短篇或者是半文半白的中篇,不重叙事,主要是以诗文笔调写男女情爱或是文人风雅韵事,因为其中大量加入诗词,又多以散文笔法写来,孙楷第先生称之为“诗文小说”。明代戏曲一向有南北之争,北曲为本色派,以朴实见长,常夹有方言俚语,被认为更适合舞台演出。南曲主要是文人的艺术创作,其风格典雅,追求辞藻的华丽繁缛,既可用于舞台演出,也可以置于案头作为纯粹的文学欣赏。孟称舜《古今名剧合选·自序》中称“工辞者,不失才人之胜,而专为谐律者,则与伶人教师登场演唱何异?”汤显祖友人批评其《紫萧记》:“案头之书,非台上之曲也。”谢肇淛附和:“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填词名手”条)汤显祖不但不以为意,还颇为自傲。
明代发达的文学消费市场推动了休闲文学的发展,大量文人加入文学的商品化中,一方面是提升了通俗文学的品质;另一方面,文学在变成商品的同时,为了追求市场,文人对其娱乐性、大众性十分注意。据钱谦益所说,陈继儒卖文就喜欢找来些“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蕞成书,流传远迩,款启寡闻者,争购为枕中之秘,于是眉公之名,倾动寰宇”。(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陈征士继儒”条)文学成为消费品带来不少负面效应,其突出表现就是明代托名盗版的情况格外严重:“近时书刻,如冯氏诗纪、焦氏类林及新安所刻庄、骚等本,皆极精工,不下宋人,然亦多费校傕,故舛讹绝少。吴兴凌氏诸刻,急于成书射利,又悭于倩人编摩其间,亥豕相望,何怪其然?”(谢肇淛:《事部》,《五杂俎》卷十三)
再以小品文来说,其以求雅著名,是文人将生活艺术化的重要表现。文人将世俗生活的平庸剔除,只保留了其中“雅”的部分,所以,文人的生活我们只见“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固野客之闲情,实文人之深趣”。(陆绍珩《醉古堂剑扫》)但明人之雅,多有形式主义的意味。小品文的闲赏对象除了传统的自然山水,居室设计、时玩古器,甚至是女性的身体等等都是明人玩赏的目标。比如,袁宏道的《瓶史》,文震亨的《长物志》,将个人生活的细节观察的如此剔透。其次小品语言上的雅俗合流。一方面小品文以诗化语言著称,对闲雅意境的营造不遗余力;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极为直白,诸如: “富贵的一世宠荣,到死时反增一个恋字,如负重担;贫贱的一世清苦,到死时反脱了一个厌字,如释重枷。”(《菜根谭·闲适》)“进德修行,要个木石的念头,若一有欣羡,便趋欲境;济世经邦,要段云水的趣味,若一有贪著,便堕危机。”(《菜根谭·概论》)小品文对意趣的过度追求,也使得它对生活的展开多是平面化的,少有深度开掘,这也是明代小品文为后世诟病的地方所在。
(三)情感至上的审美价值
明代是一个情色泛滥的时代,文学对情色的公开消费和演出更是如此。公安派主张:“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冯梦龙更是将情欲的帽子扣在了圣贤头上:“人知圣贤不溺情,不知惟真圣贤不远于情”。小品文中有大量的艷情小品。小说中以艳情韵事闻名的,长的有《金瓶梅》,短的有“三言”“二拍”,再短的有《笑府》。明代名士对这类色情小说的写作与欣赏是公开的,著名淫秽小说《绣榻野史》的作者是曲学名家吕天成,由冯梦龙校正,李贽评点,《肉蒲团》的作者是明末清初的著名戏曲家李渔。
明代休闲文学出版的热点除了满足纯粹性的娱乐需求以外,也没有忘记披上道德的外衣,突出表现在明代善书和养生文学的发达上。明代大量的清言小品多可以直接当格言来读,可见明代文人在审美追求上的功利性和实效性。明代中期以后,尽管在戏曲审美上是“本色当行”,但是对戏曲的教化功能只是减弱,并没有淡化。王骥德在《曲律》中讲:“古人往矣,吾取古事,丽今声,华衮其贤者,粉墨其慝者,奏之场上,令观者藉为劝惩兴起,甚或扼腕裂此,涕泗交下而不为己,此方为有关世教文字。若徒取漫言,既已造化在手,而又未必其新奇可喜,亦何贵漫言为耶?此非腐谈,要是确风化,纵好徒然,此《琵琶》诗大头脑处。《拜月》只是宣淫,端士所不与也。”[13](p160)可见,没有教化道德作根底,艺术成就再高,也只能被认为是“宣淫”之作。
五、结语
明代休闲文学从民间走向文人休闲美学,由勾栏瓦舍走到文人案前,从经国大业到娱乐遣怀,这是文学发展的进步。亚里斯多德有一句名言,说的是一切事物都在围绕着一个枢纽在旋转,这个旋转就是闲暇。明代文人特殊的生存境遇使得文学发展越来越贴近民间,文学和生活以“闲”为纽带纠结在一起,成为明代文学发展独特的审美特征。文学走向生活,追求雅俗共赏,在道德镣铐下的情欲张扬等等审美新主张,都使得明代文学走向多元化,同时将中国古代的休闲美学推向高峰。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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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四川师范大学文艺美学博士研究生,四川理工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 洪 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