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地名小考
2015-05-30焦露
焦露
关于宝鸡地名的由来,有两个流传较广的传说。为了便于分析,现将两个故事分别叙述如下:
传说一:秦文公十九年(公元前747年),有个陈仓人猎到一只既像羊又像猪的怪兽,准备进献国君。可是却有两个小孩劝他万不可行。因为这个怪兽,名叫“獍”,刚一出生,就张口吃母,及长,吸人脑浆。陈仓人一听欲把它杀死。突然,獍开口说话:“你不要杀我,去逮这两个小孩。他们是龙凤胎,都叫陈宝,得男者称霸,得女者称王。”可是两个小孩忽然变成两只神鸡,一只飞到了河南南阳,千年之后转生为光武帝刘秀,另一只直飞陈仓山顶,化为石鸡。陈仓人放了獍,獍感其德,衔草掩护石鸡。陈仓山从此林密草茂。在唐至德二载(757年),陈仓山复闻神鸡啼鸣,声传十余里。当是时也,正是安史之乱紧要关头。玄宗避乱四川,太子李亨在凤翔府提前登基,史称肃宗,挂帅平叛。闻神鸡呜叫,唐军节节胜利,叛军一蹶不振。肃宗认为神鸡为国之宝,鸡鸣乃是吉祥之兆,遂改陈仓为宝鸡,沿用至今。
传说二:唐天宝十四载(755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起兵反叛,玄宗一行逃到陈仓境内。此时,山外尘土飞扬,叛军战马嘶鸣,玄宗扑倒在地,失声痛哭道:“命休此矣!”正在危急时刻,忽然飞来两只山鸡,在玄宗头顶盘旋,之后款款南飞。众人跟着山鸡前进。山鸡将玄宗一行引上陈仓山顶,歇入庙中。叛军追到山下,东寻西觅,找不到上山路径,只能站在山脚下摇旗呐喊。突然,乌云密布,朔风紧起,核桃大的冰雹倾泻不停,砸得叛军四下奔散,溃退而去。说也奇怪,山下雷雨交加,山上却晴空万里。众人再找那两只山鸡,已化为石鸡,昂首屹立。玄宗躲过此灾,全仗神鸡相助,于是说:“陈仓,宝地也;山鸟,神鸡也。”从此以后,陈仓县更名为宝鸡县,陈仓山始称鸡峰山。
以上两个传说故事各自叙述了宝鸡一名的由来,从中不难发现有共同之处:其一,都具有神话色彩性质。两个故事都含有神鸡化石,最终为皇权正统指点迷津的套路。其二,两个故事都提到了唐朝的安史之乱,石鸡出现祥瑞情节,而最终宝鸡地名也就是在此时形成。但是两者的差异更让人深思:其一,两个传说的时间不一致。前者是从秦国说起,并且涉及后汉时代的刘秀称王,至唐安史之乱时再次显灵,可见石鸡神灵源远流长。后者直接从安史之乱中唐明皇出逃蜀中说起,所以二者之间孰对孰错还不能下定论。其二,关于宝鸡之名的取定不同。前者指出唐安史之乱中(至德二载)肃宗因陈仓山地神鸡鸣叫,与此同时唐军取得了一定的胜利,所以改陈仓故地为宝鸡。后者则指出是玄宗在出逃中神鸡显灵出言“宝地”“神鸡”,从此宝鸡就成为陈仓的代名词了。
暂且不说二者谁对谁错,但依上述分析,宝鸡地名最早可能起于唐代的安史之乱时期,而且与神话故事中的石鸡显灵关系密切。那么史书又是怎么记载的呢?
宝鸡一地的设置,最早见于两唐书的记载。据《旧唐书·地理志》载:“宝鸡,隋陈仓县。至德二年二月十五日,改为凤翔县,其月十八日,改为宝鸡。”《新唐书·地理志》也有类似的记载:“宝鸡,次畿。本陈仓,至德二载更名。”同时《旧唐书·肃宗本纪》也提及:“(至德二载八月)丁酉,改雍县为凤翔县,陈仓为宝鸡县。”虽然本纪与地理志中存在月份的差异,但是于此验证了传说中宝鸡地名出现于唐肃宗至德二载即安史之乱中,故传说一中的时间更为明确。关于传说二中玄宗于陈仓故地感言“宝地神鸡”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就时间上而言,宝鸡真正成为行政区划地名是在肃宗至德二载,至于为什么要改为宝鸡,或许两个传说都具有一定的说服力,所以下面要讨论下,宝鸡一词到底从何而来?哪一种说法更为可信?
传说一中提到的秦孝公时期的神话故事并非毫无根据。《史记·秦本纪》载:
(秦文公)十九年,得陈宝。《索隐》按:《汉书·郊祀志》云“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来,若雄雉,其声殷殷云,野鸡夜鸣,以一牢祠之,号日陈宝”。又臣瓒云“陈仓县有宝夫人祠,岁与叶君神会,祭于此者也”。苏林云“质如石,似肝”。云,语辞。《正义》《括地志》云:“宝鸡祠在岐州陈仓县东二十里故陈仓城中。晋《太康地志》云‘秦文公时,陈仓人猎得兽,若彘,不知名,牵以献之。逢二童子,童子曰:“此名为娟,常在地中,食死人脑。”即欲杀之,拍捶其首。娟亦语曰:“二童子名陈宝,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陈仓人乃逐二童子,化为雉,雌上陈仓北阪,为石,秦祠之。《搜神记》云其雄者飞至南阳,其后光武起于南阳,皆如其言也。”
由此可见传说一中的秦国故事在史书中是有根源的。此处的陈宝即野鸡。秦文公立祠祭祀,并且晋《太康地志》所言的情况与传说一基本一致,可见二者是同出一源。“陈宝”见于《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作鄜畤后九年,(秦)文公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鸡,其声殷云,野鸡夜雊。以一牢祠,命曰陈宝。”
《汉书·扬雄传》:“追天宝,出一方。应(马平)声,击流光。壄尽山穷,囊括其雌雄。”
从上述分析可知宝鸡一名早在战国时期的秦国已经出现,当时人们称之为陈宝,并且立祠堂祭祀,时称宝鸡祠。但是从当时的情况考虑,宝鸡一词是统治者和当地陈仓人民为这种神灵祥瑞的故事所感动,并且在他们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雄雌二鸡,一只落于南阳,一只落于陈仓,无论得到哪一只都可以称王掌权。由此以后,这个所谓的宝鸡祠就演变成了拥有帝王气象的象征和标志。
另外有关宝鸡的记载也与帝王出身相关联。《帝王世纪》云:“汉昭灵后含始游洛池,有宝鸡衔赤珠出炫日,后吞之,生高祖。”《诗含神雾》亦云:“含始即昭灵后也。”上述材料表明,汉高祖刘邦出生时“有宝鸡衔赤珠出炫日”,无疑这是为其出生制造一定的神话色彩,以显示他出生不凡,是有神灵保佑做帝王的。此处的宝鸡衔赤珠一说正是为刘邦的出身服务的,而事实上只是虚构,根本不存在这样事实。之所以这样的神话能流传,在于古代人民对于神话信仰的依赖和统治者加强等级观念措施的实践。此处的宝鸡可以是个神化的实物,是为帝王的出身制造声势,故而带有帝王色彩,不难使人将帝王形象与宝鸡联系起来。
《汉书·地理志》载:“(南阳郡)雉,衡山,澧水所出,东至(屋阝)入汝。”师古曰:“旧读雉音弋尔反。而晋《太康地志》云即陈仓人所逐二童子名宝鸡者,雄止陈仓为石,雌止此县,故名雉县,疑不可据也。(屋阝)音屋。”虽然对于史书的记载颜师古提出了质疑,但还是可以看到陈宝神话的影子,而且明确指出在晋《太康地志》中将二童子称为“宝鸡”。这一点对于汉代的老百姓而言是很具有迷惑性的,为了神化王权的统一性,《汉书》的作者班固也是别有用心。众所周知,汉代自武帝以后推崇董仲舒提出的“独尊儒术”和“天人合一”及“君权神授”的儒家思想,因此史书中极力强调陈宝这一传说的真正目的在于为帝王统治万民服务。
因而可以这样说,秦国时候因文公获得雄雌二鸡中的雌,故能使得秦国乃至后面的秦朝强大,光武帝刘秀也假借宝鸡之名来提高自己的出身,以显示帝王的气概。因而陈宝作为宝鸡前期的称呼,到后来演变成宝鸡了,而实际上二者没有很大的区别。宝鸡一词成了夺取帝王权力、稳坐江山的象征。至南北朝时期,也有这样的说法。《北齐书·樊逖》云:
梁州重表举逊为秀才。五年正月制诏问升中纪号,逊对曰:臣闻巡岳之礼,勒在《虞书》,省方之义,著于《易象》。往帝前王,匪唯一姓,封金刊玉,亿有余人。仲尼之观梁甫,不能尽识。夷吾之对齐桓,所存未几。然盛德之事,必待太平,苟非其人,更贻灵谴。秦皇无道,致雨风之灾。汉武奢淫,有奉车之害。及文叔受命,炎精更辉,四海安流,天下辑睦,剑赐骑士,马驾鼓车,乃用张纯之文,始从伯阳之说,至于魏、晋,虽各有君,量德而处,莫能拟议,蒋济上言于前,徒秽纸墨。袁准发论于后,终未施行。世历三朝,年将十祀,启圣之期,兹为昌会。然自水德不竞,函谷封涂,天马息歌,苞茅绝贡。我太祖收宝鸡之瑞,握凤皇之书,体一德以匡朝,屈三分而事主,荡此妖寇,易如沃雪。但昌既受命,发乃行诛,虽太白出高,中国宜战,置之度外,望其迁善。伏惟陛下以神武之姿,天然之略,马多冀北,将异山西,凉风至,白露下,北上太行,东临碣石,方欲吞巴蜀而扫崤函,苑长洲而池江汉。复恐迎风纵火,芝艾共焚,按此六军,未申九伐。夫周发牙璋,汉驰竹使,义在济民,非闻好战,至如投鼠忌器之说,盖是常谈。文德怀远之言,岂识权道,今三台令子,六郡良家,蓄锐须时,裹粮待诏。未若龙驾虎服,先收陇右之民,电转雷惊,因取荆南之地。昔秦举长平,金精食昴,楚攻钜鹿,枉矢霄流,况我威灵,能无协赞。但使彼之百姓一睹六军,似见周王,若逢司隶。然后除其苛令。与其约法,振旅而还,止戈为武,标金南海,勒石东山,纪天地之奇功,被风声于千载。若令马儿不死,子阳尚在,便欲案明堂之图,草射牛之礼,比德论功,多惭往列,升中告禅,臣用有疑。
以上说明在北齐时代仍有人把宝鸡之瑞作为王朝兴旺的标志。根据文意,“我太祖受宝鸡之瑞”则是指北魏时代实现北方统一的情况,宝鸡一带自然也在范围之内,自东西魏分家后就不能这样讲了。因而此时宝鸡一词的含义就十分明确:从先秦时期的神话故事演变到帝王及其政权兴衰的标志和象征,所以对统治者很有影响。
那么为何又是在唐代才将陈仓故地改为宝鸡的呢?我们再来分析两唐书的记载。《旧唐书·褚遂良传》云:“时频有飞雉集于宫殿之内,太宗问群臣曰:‘是何祥也?对曰:‘昔秦文公时,有童子化为雉,雌者鸣于陈仓,雄者鸣于南阳。童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霸。文公遂以为宝鸡。后汉光武得雄,遂起南阳而有四海。陛下旧封秦王,故雄雉见于秦地,此所以彰表明德也。太宗悦曰:‘立身之道,不可无学,遂良博识,深可重也。寻授太子宾客。”《新唐书·褚遂良传》亦有记载。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唐太宗时期群雉飞于宫殿,太宗疑惑不解,褚遂良遂攀附秦文公故事而彰显唐太宗统治的明德,太宗当然很满意这样的答案。此条信息给我们揭示了“宝鸡”一词从秦文公时期开始至唐太宗时期,它的含义有了变化:起初只是对雄雌二雉的称呼,类似于宝贵或者神圣的鸡;光武帝刘秀于南阳起家建立东汉而使得这一故事更加神化,并且对后世展现了皇权与宝鸡之间的密切联系。至唐代太宗时期,巧合出现的这种现象就直接依附于这个神话故事,以此显示太宗的励精图治和正统皇权。这一变化过程正是宝鸡从神话故事中的实物逐渐象征化的转变。那么,在对唐代历史具有转折意义的安史之乱中,肃宗皇帝将陈仓故地改名为宝鸡,实有用心。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王朝政治中心散漫西南和西北,而在陈仓地区又听到神鸡的呜叫,对于当时唐王朝恢复统治,打败乱军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因而,我们可以这样解释:在动乱中,文章开始的两则神话传说都强调了“宝鸡”再现或者呜叫,这无论对于玄宗还是肃宗来说都是一种鼓舞士气的象征,联想到前朝以及太宗朝关于“宝鸡”的解释而言,自然会认为这是一种好的征兆,果然在“宝鸡”的保佑之下,唐王朝收复两京并且最终平定了叛乱。若从这种深层含义出发,则是统治者善于抓住祥瑞的现象而笼络人心,从而利于其巩固皇权正统。所以关于宝鸡由来的两则传说可以说是后来人在当时紧张的局势下粉饰出来的,以迎合统治者的真实意图。
综上所述,我们通过两则神话传说提出问题,并且结合史料文献分析考察了“宝鸡”地名的来由:宝鸡一名最早见于秦文公时期,最初称为陈宝。至汉代则将“宝鸡”与帝王的权力联系起来,逐渐将其象征化。在唐代“宝鸡”一词则预示着皇权的正统和兴旺,太宗和玄宗及肃宗都是利用前朝故事而为自己的统治服务。也正是因为此,至德二载肃宗将陈仓改为宝鸡,沿用至今(名称未变但是所管辖的地区是有变化的)。从上述分析可以想象,中国古代统治者善于利用祥瑞的现象统治人民,从某种程度上也丰富了中国古代灿烂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