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温情”之手掬水中圆月
2015-05-30尤善培
尤善培
摘 要:追求空幻与虚无的审美选择,使得何其芳的爱情诗独具魅力。他徘徊在回忆的边缘,追寻镜花水月般夹杂着甜蜜与痛苦的爱之光影,本文就何其芳温情的叙说手法来剖析其爱情诗的艺术特色和哲学蕴含。
关键词:何其芳 爱情诗 温情何其芳和堂表姐杨应瑞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多年后在北平相遇相爱,初尝爱情甜蜜滋味的何其芳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这段短暂的爱情却已落下了帷幕。何其芳独自啜饮失恋苦酒,将这段爱与痛的经历滴灌在一首首爱情小诗中,他在诗中重温和回味甜蜜,同时又品出了双重的痛苦与失落。这些诗歌既有初恋时的欢乐,又有失意时的苦涩,更有梦呓般的深情独语和心如刀割的慨叹。
一、无处安放的“温情”之手
何其芳的诗歌一向是温柔的,即使后来作为“百灵鸟”高唱《夜歌》等政治意识比较浓厚的诗作时,也仍然充溢着“温情”的诗魂。作为“一个满怀温情的人,其心灵总是处在一种极其敏感的温柔的灵动之中,就像一片永难平静的动荡的水波,自然界、人间的千姿百态,都会使他们的心灵悸动,颤抖不已”。[1]145这样一位敏感多情的诗人面对爱情自然会比常人付出更多的柔情,在他的爱情诗中,我们一方面能够体会到他回忆初恋的心情是绝望而痛苦的,而另一方面我们也能够发现,他回忆过去的方式却是极其温柔的,像是恳求,像是挽留,又像是微笑着偶然提起,但透过这种温情,我们不禁为他一次又一次微笑回忆和一次又一次无可附加的绝望而战栗。诗人渴望温情的抚摸,正如何其芳自己所倾诉的:“我实在过了太长久的寂寞的生活。在家庭里我是个无人注意的孩子;在学校里我没有朋友;在我‘几乎绝望地期待着爱情之后我得到的是不幸。”[2]95这“几乎绝望”解释了诗人为何会对待爱情如此狂热,也解释了诗人为何在爱情变成不幸后如此郁结,因为其在“几乎绝望”之时而又迎来希望,这希望是不留余地的,而正因其太想握住这希望的火光,结局又不免是灼伤了自己,最终爱情的夭折使“几乎绝望”变成了彻底的绝望。他想用力地去爱,可那无处安放的“温情之手”此时却只能沦为寂寞的点缀了。在《欢乐》中,诗人如孩子般提问欢乐“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温情的手”?“温情的手”的力量并不在于这只手的动作,而在于它所蕴含的感情和其可能给诗人带来的抚慰。而《雨天》中,作者怨诉般地写道:“是谁第一次窥见我寂寞的泪,用温存的手为我拭去?是谁窃去了我十九岁的骄傲的心,而又毫无顾念地遗弃。”以温情之手拭泪这样的动作似乎格外能够牵动诗人的心,他焦急而又痛苦地渴望着这种具化到动作的抚慰。
为何诗人对“温情的手”如此情有独钟,我想这与何其芳爱情梦的开幕序曲有关,据方敬的记载:“一次,在小房子里临窗的书桌前,其芳正在给她(杨应瑞)讲解英文。她低着头,一大颗泪珠从她的眼里悄然滴到了书页上。那好似一粒爱的火星点燃了其芳十九岁的年轻的心。他第一次产生了纯洁的爱情。”[2]89对于作为诗人的何其芳而言,那样大颗眼泪落在书页上,而其为之拭泪、或女孩将双臂围上诗人脖颈的温情,作为他触摸到爱情的第一个瞬间必然使他难以忘怀。《爱情》中,诗人写道:“一粒大的白色的陨星,如一滴冷泪流向辽远的夜。北方的爱情是惊醒着的,而且有轻趫的残忍的脚步。”这一滴冷了的泪仿佛带着作者回到了那一天,眼泪已经冷了,“温情的手”还悬置在原处,为“它的寒冷哭泣”。诗人被温情的感受打动于是陷入爱情,因此在爱情甚至全部生活中他都在寻找这样温情的抚摸,更是于自身积聚了许多温情要去回报曾有的、或即将有的温情。失恋之绝望使何其芳相信他曾那样满怀希望,爱情的夭折使他得以知道爱情的真实存在,因此他才能如此这般地以“温情的手”拂过已死的爱情的容颜。他的爱情诗尽管饱含委屈和泪水,可诗歌中流露出渴望给予和得到温情的孩子般的心情,以及微笑的私语使他的痛苦与遗憾化作温情的大手,一页页地翻阅着爱与痛的回忆。
二、镜花水月的朦胧诗境
《诗辨》有言:“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3]严羽对诗歌的评判标准同样适用于当代诗歌,何其芳的爱情诗就给我们以“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感觉,有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包含了蕴藉深沉的美学特点。其在《赠人》中写道:“对于梦里的一枝花,或者一角衣裳的爱恋是无希望的。”何其芳眼中已逝的爱情如“水中月,镜中花”,“对于‘花与‘月而言,他更沉迷、更钟情的是那一片惝恍、迷离在水中的水中之月,是那在镜中作着摇曳、妩媚之姿的镜中的花,而不是那实体性的月亮和花朵”。[1]62爱情的存在对于何其芳来说,其发生后的一切远比爱情发生时要更有意义,爱情是一个梦,梦碎不过是再继续另一个梦。“何其芳所期待的,其实并不能从普通的爱情中得到。这种期望是超越爱情之上,事实上是精神的焦渴与灵魂的浮躁。这一点,何其芳的内心中其实相当清楚。所以,他一方面在追求爱情,渴望爱情,但另一方面他并不完全满足于现实中的爱情,甚至有时候是下意识地拒绝着这种幼稚的爱情。”[2]96诗人诗中的爱情是梦境中的爱情,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是在他所创造的镜花水月的艺术世界中摇曳生姿的爱情。何其芳沉浸在其中,不仅因为艺术世界里的爱情比现实中的爱情更凄婉动人,还因为这镜像世界里的爱情充溢着虚无感和幻灭感,这种易逝的、善变的感觉使何其芳绝望的心更能找到绝望的理由,使诗人受伤的心更加疼痛和战栗,更易倾泻诗绪和诗情,这梦中的世界更符合诗人超越现实甚至超越虚无的期望。《月下》这首小诗最能体现这种艺术境界:“今宵准有银色的梦了,如白鸽展开沐浴的双翅,如素莲从水影里坠下的花瓣,如从琉璃似的梧桐叶,流到积霜的瓦上的秋声。但眉眉,你那里也有这银色的月波吗?即有,怕也结成玲珑的冰了。梦纵如一只顺风的船,能驶到冻结的夜里去吗?”诗的前半部分写出了银色的梦中,素莲的花影在水中摇曳,这是诗人心中的爱的幻影,可他却又断定这银色的月波在情人那里已冻结成冰,这梦无法驶入爱人已冻结的心,自然也就在花影绰约、水波荡漾中化为泡影。爱的美好与幻灭同在,越是会幻灭,越是想捉摸它的美,越是想看清这美好的面容,越是容易幻灭。
三、顾影自怜式的人生咏叹
诗人以温情之手掬起那水中的圆月,可是捧在手心里的,仅是一捧清水,上面映着诗人自己的影子。“何其芳所经历的这次爱情并不仅只是一次单纯的爱情。或者说,何其芳与其说是在痛悼爱情,还不如说是痛悼自己的青春。对爱情的悲叹成为他悲叹人生的方式。”[2]95
“一个文学家曾说过:一个人爱他的情人,其实十之八九是在爱他自己。对于何其芳这位不到20岁的年轻人来说,他所遭遇的与其说是真正成熟的爱情,倒不如说是长期处于孤独和幻想中的何其芳,在爱情中寄寓着他对理想世界的梦想。”[2]95何其芳的爱情是建立在完成自己爱情理想的基础上的,他狂热地渴望爱别人,实际上是对自己长期苦闷与寂寞的怜惜。他在《昔年》中写道:“在那古老的落寞的屋子里,我亦其一草一木,静静地长,静静地青,也许在寂寥里,也曾开过两三朵白色的花,但没有飞鸟的欢快的翅膀。”诗人自比是古老院子里平凡的草木,长期的爱的缺乏使他无意识地怜惜自己,他试图补足这缺失的爱,当他在爱情中初尝温情之时他感到自己如水中的月渐渐丰盈,而当爱情幻灭,他因这无法补足的爱的缺口而彻底地绝望,因此一再发出爱的咏叹,究其根本,诗人更多的是在顾影自怜。在《梦后》这首诗中,诗人无意识地写出心声:“轻易送人南去,车行后月白天高,今晚翻似送走了我自己,在这风沙的国土里,是因为一个寂寞的记忆吗,始知珍爱自己的足迹。”诗人对于逝去的爱情久久难以释怀,因此一再地撩拨“水中的圆月”,探看“镜中的花朵”,然而当他掬起清水,注视镜面,他看见的只能是同时光和爱情失之交臂的自己,而“始知珍爱自己的足迹”表明诗人开始在清水和明镜中有意识地关照自己,当他确信爱情早已不在时,他爱着的其实是自己圆缺不定的青春幻影。那掬起的清水是诗人自己这些年的苦泪,他如此慷慨地奉献温情,因为他渴望得到温情的回报,他如此不甘地悼念这段早已幻灭的爱情,因为他为自己逝去的青春尚有遗憾,他说:“你青春的声音使我悲哀,我嫉妒它如欢快的流水声。”在《预言》中诗人反复挽留的年轻的神,又是否就是那时的自己呢?
在何其芳所创设的镜花水月的爱情世界中,他一次又一次以温情之手掬起水中圆月,手中一直倒映着的其实是诗人自己的影子,何其芳在无意识的条件下已把咏叹爱情变成了咏叹人生的一种方式,这使他的诗歌超越了爱情的单一感受,而使读者进入了一个痛苦与甜蜜混杂、青春与梦想共生的梦境,他不朽的爱情诗也因其穿透了爱情镜像本身而富有哲理,独具魅力。
参考文献
[1] 谢有光,谭德晶.温情的诗魂(下)[A]//梦中道路——何其芳的艺术世界[M].成都:巴蜀书社,2010:145.
[2] 贺仲明.爱与诗的幻想[A]//何其芳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95.
[3] 孟蓝天.沧浪诗话·诗辨[A]//中国文论精华[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