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妈· 馒头·银镯子
2015-05-30王不错
王不错
今年春节的家宴里,我二舅妈仍是女眷中不算美的一个。我们东北的阿姨喜欢烫头文眉,喜欢把脸擦得白而光亮,喜欢穿装饰水钻或毛皮的衣服。二舅妈也烫了头,也换了花花绿绿的新衣裳,但还是不美。她身材矮胖,黑脸,小眼,大嘴,说起话来声如洪钟。
原本,二舅妈是不该出现在这席家宴上的。二舅去世已經20年了,她也和另一个男人过了20年。这20年间的春节,她自有她的去处。可是今年农历二十九,二舅妈的妈—也就是我表妹的姥姥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不知嘀咕了什么,只听我妈一个劲儿的劝:“王姨,你放宽心吧。”到了年三十那天上午,妈妈就催着小舅:“去把二嫂接过来吧。”
二舅妈来了。她也烫了头,也换了花花绿绿的新衣裳,和大家有说有笑,看上去挺有精气神的。大家问她:“他二嫂,馒头卖得可好?”二舅妈就笑哈哈的说:“卖得好,刚蒸完就卖光了。过年好多人来买都买不到,买不到还要生气!”
二舅妈做零工做了多年,终于在三年前开始揉起了馒头,逐渐成为本地知名的事业女性。别家卖馒头的人舍不得气力去揉,只肯卖机器弄出来蒸得松趴趴的馒头,二舅妈舍得力气。她的手工馒头以传统方法揉制,又香又劲道,大家都爱吃。揉馒头的这几年,二舅妈挣到了点钱,有了钱就可以给小外孙买玩具,帮闺女还房贷,还可以烫头、买新衣服。
我小的时候经常去二舅家玩,玩得晚了就住下。睡觉前我总是吵着要二舅妈给我讲故事。“故事故事,拉一裤子!”她就这样讲,讲完了哈哈大笑。我说:“这不是故事!”二舅妈依然哈哈大笑,仍旧讲着“故事故事,拉一裤子”。她就是这么个女的。
我二舅还在的时候,经常和二舅妈干仗。他俩因为啥都能干起来。据说有一次他俩手牵手往家走,我二舅妈说:“家里还有一个馒头。”我二舅就说:“明明有两个。”他俩就这么“一个两个”的争起来,吵起来,动起手来,一直到了家还在你撕我我挠你。家里究竟有几个馒头也不重要了,就是单纯的干仗,为灵魂和尊严而战。
后来,二舅买了辆破车,拉中长途,一出车就是几天几夜,每拉一次活破车都要修一次。我二舅妈也干活,什么都干,种菜、养鸡、帮人扬场(把收获的粮食在场院反复的扬,去除水分和杂质)。辛苦干了几年,二舅家买了新房子。新房子有院子、有车库、屋里有地毯、墙上贴瓷砖。
这真是一个很棒的房子!
可是新房子还没住上几天,二舅病了。不过一年,二舅走了。二舅妈曾经说:“我跟了你二舅就没过过好日子。” 很快地,她又再婚了。
我妈说,那个男的身体不好,长得不好,没有正经工作,不勤劳,脾气也不好,哪儿哪儿都比不上我死去的二舅,二舅妈跟我二舅没过过好日子,跟了这个男人以后更苦更累。我妈提起这事儿,有时候还会眼圈一红。妈妈因为二舅妈改嫁的事情心里有点别扭。但别扭归别扭,毕竟是已经是亲眷,是割舍不掉的后天亲人。外婆病重的时候,抓着二舅妈的手说“我的女啊”,一老一少心里都想起了同一个不在世的男人,双双泪如雨下。
吃完年饭,二舅妈硬塞给我一个红包。我有点意外,因为我已经工作也结了婚,并没有再收压岁钱的理由了。仔细想了想,可能是那个银镯子的缘故。
秋天时我给妈妈买了一只银镯子。妈妈很喜欢,马上又嘱咐给二舅妈也买一只。她说,二舅妈和那个男人分手了,很可怜。我问我妈:“那个男人不是很差劲吗?分手是好事吧?”我妈只叹了口气说:“毕竟二十年了。”于是我又买了一只银镯子由妈妈转交给她。她收下手镯,是收下挂念;送出红包,是退回同情。
我拿着红包,一瞬间眼睛有点湿。大家都说我二舅妈命苦,劳累了一辈子,跟过两个男人到老了还是孑然一身。可是我觉得她现在很好,她以揉馒头为生,她肯花力气,她用自己的力气挣到了钱。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好到让她终于敢于离开一个并不称心如意的男人,好到让她可以做回自己。
当一对新人结为伉俪,我们祝福他们“百年好合幸福永远”。这时,幸福仿佛和婚姻画上了等号;而回头看看身边仍然单身的人,眼神中会不会也迸发出怜悯的光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