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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的话

2015-05-30谢鸿辉

美术界 2015年4期
关键词:百业白描江湖

谢鸿辉

当我第一次听说老查已将他的《江湖百业图》创作成彩绘作品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好选题,值得出精装画册。这倒不是因为他20年前就出过同一题材的白描册而认为理所当然,也不仅仅是为了这个作品曾一版再版、洛阳纸贵以图效益,而是我一直觉得,老査的艺术拼图中本来就该有这么一块。画了一辈子黑白线描,末了再以一笔彩色收场,挺完美也挺隆重的。

于是就去他们家看画。画有一大摞,长的多方的少。看了一阵,老査不安了,问行不行啊,我和贺飞白老师答蛮好,接着就提了点可有可无的意见。老实讲,一个很少碰彩笔的人,能画出这么有个性这么大俗大雅的色彩来,我只有佩服,也有些像长期看黑白片的人陡然看到了彩色片似的,被惊着了。

老査似乎很高兴,就喊夫人上菜。

多久以来,我看老査的画眼都看起了茧,也形成了一定的印象。以前看他白描的《江湖百业图》就像看陈老莲的《水浒叶子》,总感觉视线间隔了一段长长的历史距离,虽然厚重,但又只透着淡淡的痕迹。然而现在不同了,“江湖人士”一下就逼到眼前,躲都躲不开。距离近了,真切不少,却多了些尘世的喧嚣,倒有些不习惯了。

但终归还是好,因为那里头依然存有最初的那点让人心动的东西。可那究竟是什么呢?似乎又很难讲清楚。艺术的魅力不可言说,能言说的只是魅力的替身。我也知道,为了这点说不清的东西,很多人找了一辈子都一无所获,而一旦找到了,它就会让画家迷狂,也会让观看者皆大欢喜。不过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是,讲不清又难找的东西就容易出错闹笑话,所以现在有不少人都把狂妄当迷狂,画着画着,就狂妄起来,藐视一切。

老査的画中具备了这种我极为看重的魅力,可他从来不狂妄。他永远只描绘现实中最细小最朴实的一面,也始终愿意通过生活中的庸常来实现他艺术上的不凡。在他鼻息粗重的运笔中,总能闪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才气,飘忽不定却生机勃勃,就像站在平静的薄冰上,脚板隐隐感受到下面时有时无的激流冲刷。能做到这样含蓄又充满张力的书写,实在是他的天性本色,又实在是一种很高级的、令人精神灿烂飘扬的画境。

后来,他就送来了打样稿,神态依旧憨厚谦逊。其实我1983年毕业进出版社时,除了憨厚,也和他一样谦逊,惜乎没能坚持下来,现在能熬住的,只有抽烟。可见老査的谦逊是真的。査加伍进入出版社比我稍晚一点,因年龄和块头都有些大,我就喊他老査,一直到30年后他头发斑白的今天。又由于不在一个编辑室,我便与他少有来往,只晓得他连环画画得不错,县城来的,外貌与艺术家格格不入。

后来因为机缘,两个人就有了合作,他起稿,我着色,弄点小菜钱。若本为赚钱的稿子又因参展而得了个什么奖,大家就额外地高兴一下。关系好了,自然要请吃,所以有次借一位香港画商来访,他就喊我去他家陪吃。于是大批冒气的蒸菜很快端上来,包括青菜在内,一律褐黄褐黄的。老査十分骄傲,举筷点着说,“来来,这是我们老家的做法,试下啦”可我一试,就毫不犹豫地想到了他的白描只讲味道,不管颜色。老査又急问味道如何,我装作顾不上说话的样子边嚼边点头,他也就很欣慰地用力嚼,屋里响成一片。

再后来,他穿上了西装,所有扣子都扣起,稳稳地走着,乍一见有些像局级干部,可一开口,又让人生疑。

慢慢见惯了,老査还是老査。

老査最初是以画连环画起家的。他太能画了,一本连环画少则几十幅,多则上百甚至几百幅,他画了怕有十几本,这份费劲,我想想都手酸。不过,与他海量作品正相关的不是粗糙,而是精细,他会像他喜欢的贺友直先生那样,不放过任何一次在一桌一椅的“夹缝中做文章”的机会。现在看来,年轻时当过知青干过木工、养路工的种种经历,其实都是老査的艺术资源,也培养了他对待艺术如同闷声干活的态度。连环画虽然成就了老査,但事实上这只是他艺术上的起点。所以接下来,也就是在20多年前,他才真正开始了一段人生的苦旅,那就是力图从旧时代的泥沙中淘选出精神的残片,来拼成他艺术创作的粉本——《江湖百业图》。

自上世纪90年代白描版《江湖百业图》问世以来,老査沉寂了十几年,而今天,他的艺术面貌终于有了一次洗心革面的彩色刷新。不妨说,这也是他内心与旧我告别的一个象征。

相比老査的沉寂,如今的美术界却像一个江湖,脸大脸小相干不相干的人,都热热闹闹结伙泡澡似的泡在里头。热闹本身并不坏,但它背后的虚浮贫薄就有些败兴。毫不夸张地说,很多时候我即便是欣赏那些有众多头衔的所谓名家的大作,也会觉得要“淡出鸟来”,这真是一种痛心添堵的审美体验。

而对于这一点,老査就常常与我同调,只是表达上要冷静得多。

幽默在老査的作品中看得很明白,但在生活中就成了他一种不常见的隐性特质,我跟他混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得出这么点体会。老査有空也看小说,但自我认识他以来,就从没发现他看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的小说。老査退休前也有过一部老款手机,可要么就不带,要么带了也是打完就关机,想必在他的概念里这和座机的挂电话是一个意思。

归结起来,他对一切时髦玩意包括当代艺术都没兴趣,而且有足够案例证明,任何想要施于他现代化改造的企图都无不以失败告终——老查就是这么个念旧的人,谁也无法改变。

所以,老查不爱赶时髦凑热闹,也缺少一份贫薄,他只守着自己记忆里的一片“江湖”,日复一日做着美的打捞工作。这辛苦是自然的,却未必不是一个劳作人的自觉选择。老査本就是一个劳作人,何况迄今为止,他全部的艺术财富几乎都是通过“重写”攒下的。所谓“重写”,表面上看只是对故旧的重新寻找,而实际上却是一个批判性改写的过程。但无论是以前的白描还是现在的彩绘,老查都不想去做这样的理论探究,他是一个感性的人,仅仅喜欢寻找的感觉而已。这种情况发生在老査身上,与其说是一个意外,还不如说是一种必然,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真正的艺术都是探向记忆的目光,都是对灵魂深处的回望。一个有艺术创造欲望的人,当然需要一个彼岸,而灵魂深处的回望就是这样一个彼岸,否则浸淫在世俗此岸中的欲望将无以得到升华。

不过我更愿意相信,可能有一种东西早就隐藏在作者的天赋暗格中,只是等到适时的机会它才明显地呈现出来——这就是形式,不涉及内容的纯粹的形式。老査的确具备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总能一下就把握住艺术中“有意味”的形式。也正是借助于这个形式,他笔下杂多的内容就都自由地活在了其中,并由此获得了永久性意义。

与丰子恺的文人心态和佛的悲悯不同,老査画众生相,用的是一种平等眼光。因此我们从画册中的人物看,无论男女老少,表情是轻松的,关系是融洽的,能区别的只有行业和年龄,而不存在某种阶级上的傲慢和谦卑。这显然是一种理想化了的真实,也是一个从作者精神上生长出来的虚拟世界。这或许又正是一种被需要的深刻的真实,即平等是不可回避的,犹如面对死亡。而在这个混合了想象与实存却显得更为简单的世界里,除了平等,还有温情、善意,以及幽默。所以,依形而傅的浓烈色彩又有曼妙的浸润,流动着生活的温情意趣。人物间的交道难免讨价还价的紧张和不快,但神态中却带着微妙的诙谐,这显示出作者对现实人情世故的幽默理解。数尺之内,不同行当的人都在不慌不忙心平气和地操持着自己的营生,体会着这种节奏和氛围,就像看见一段历史在照着作者的善意慢慢演进。

这个世界又终归是用艺术创造出来的,而创造的意义就在于发现。于是,“江湖”上回荡着浪漫的旋律,严酷的现实成了美的对象;画上的一星一点,都以提炼的细线勾勒出来,逼真是通过昧于常识的夸张但又没到漫画化的程度完成的。老查画的人物都有些像他自己,胖胖的,看似木讷,却又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内心机智和幽默感,那是他在艺术中发现了自我。在这里,现实生活似乎成了他的一面镜子,而他通过照镜子的方式,成功地将一个艺术上的自我反射出来。或者反过来说,生活又是通过作者在为自己发言。这其实是一种内在必然的关系。早年的艰辛孕育了老查的艺术理念,也造就了他超脱这份艰辛的艺术表现方式,他在丑陋中发现了人性之善,在世俗中发现了自己的精神故乡。夸张和幽默是他解剖庄严事物本质的利器,形式的魅力使他构建了一个独特的生活象征。叙述是以聊天式的松散的方式进行,却隐含着京戏般的严格程式;表达是平淡而朴实的,却散发着诗意的光。原来线描的画面,设色后饱满鲜活起来,旧时代的皱褶变得不那么明显了,但似乎唯有这样,才更能让人咀嚼到生命的沧桑。平凡的日子一经幽默之笔的点化,就会变得神圣起来,也使得那些貌似神圣的东西顷刻间灰飞烟灭。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手法,也是老查成心搭就的一个反叛的舞台。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老查又跑来我家商量编书的事,并对我说这本画册兴许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次了,因为人老眼花了,画不动了。话应该是实话,也多少有些英雄迟暮马放南山的复杂情绪,但认真想想,其实和画画一样,出画册也只是人生的一部分,没他想的那么伤感和泄气,钱钟书想得更透彻些,他把人生说成是一部大书。若按这样理解,那老查的所有作品都不过是为这部大书配了点随文插图。在生存和生活面前,艺术顶多只能算是作料,离解饱的事实还隔得很远,而我们通常对艺术的评价,大概就更与暗室中漫无目标地摸索差不多。如此看来,上面的种种解读也可能同样不确定,而唯一真实的就是,我们在这里听到了一个复活的“江湖”故事,它有关美,也有关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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