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的评点及其特色
2015-05-30江舒琳
江舒琳
摘 要:《牡丹亭》的评点本众多,但妇女的评点本颇为稀少,而《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则是其中罕见的瑰宝,它更为关注文本,对戏文本身进行细致入微的解读,这既给后世的阅读者提供了独特的思路,也为后世的评点者提供了更开阔的评点角度。本文从吴吴山三妇对“至情”主题的评语、吴吴山三妇有关戏剧构思与设计的评语(女性点评的特点)两方面进行探讨。
关键词:《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 “至情” 女性点评
一、引言:《牡丹亭》的众多评点本
在《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之前已经有众多《牡丹亭》的评点本,如臧懋循在《元曲选》中的评语、茅元仪兄弟评本、王思任清晖阁评本,之后还有冰丝馆评本、才子牡丹亭等,在众多流传至今的牡丹亭评点本中,妇女的评点本颇为稀少,而《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则是其中罕见的瑰宝,在《牡丹亭》众多评点本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作为一部站在女性视角评价《牡丹亭》的评点本,该评点本少专业分析,多个人情感体验,并由于三妇熟知闺中之事,在评点时能更加细致入微。
吴吴山即吴仪一,吴吴山三妇即吴吴山的未婚妻陈同、原配妻子谈则、续娶妻子钱宜,所谓吴吴山三妇合评本即由这三妇相继合评而成,最终由钱宜付梓出版。[1]56
二、吴吴山三妇对“至情”主题的评语
(一)“至情”
明朝中晚期,商品经济日益发达,市民阶层壮大,程朱理学衰落,社会主流思潮嬗变为反传统、重个性、尚人欲,[2]4因此众多人情小说(人情小说是明清小说创作题材,是以恋爱婚姻、家庭生活为题材,反映现实社会生活的中长篇小说,又称世情小说,又称“世情书”[3]1052-1053)纷纷问世。
在中国古代,“情”是一个宽泛而模糊的概念,远大于西方提出的“爱情”这个概念,它是灵与肉的统一。《牡丹亭》不同于其他人情小说的地方在于汤显祖发展了“情”这个概念,提出了“至情”,他在《牡丹亭》题词里对“至情”是这样定义的:
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4]2
汤显祖认为“至情”是跨越生死、模糊梦醒状态的一种独特的情感体验,“至情”是无端而发,忠贞不贰,生死难阻的,可以算作“情”的最高境界,而杜丽娘则是“至情”的具象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除去序跋等评语四十余条,仅正文部分的批语就有八百七十余条,关于“情”的评语虽仅有四十余条【注评点研究P25页码重写】,可见吴吴山三妇对“至情”之重视。
吴吴山三妇在《标目》中写道:情不独儿女也,惟儿女之情(儿女之情指青年男女之间的情爱。《警世通言》卷一二:“[顺哥]对父亲说道:‘孩儿今已离尘奉道,岂复有儿女之情。”[5]276)最难告人。故千古忘情人,必于此处看破。然看破而至于相负,则又不及情矣!
之所以儿女之情最难以启齿,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虽然已经较之前开放,但仍然受封建礼教的制约,尤其是女性。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出入风月场所,但女子仍要守身如玉,从一而终,这使得当时的女性的情感始终处在压抑的状态。由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缚,《牡丹亭》中杜丽娘与柳梦梅的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的行为成为闺中女子的向往与奢望。
(二)杜丽娘的“至情”:为爱痴狂
吴吴山三妇在评语多次提及杜丽娘的“至情”。这种“至情”从形体上表现为“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微微从春香口中惜其消瘦,引出写真。偏是小姐不知自瘦;若自谓瘦损,一向宽解,那得情至。(《写真》)[4]33
感物伤怀:
一见梅花,便想到自己身上,直恁多情。(《魂游》)[4]66
伤春者多感落花。丽娘散花之情,较哭花、葬花更浓也。(《魂游》)[4]67
言行痴情:
钱曰:欲恨谁?非反语,正见为情死,而无悔也。(《冥判》)[4]55
“为柳郎”三字认得真,故为情至。(《冥誓》)[4]79
死而复生:
做人有情,何可胜数。做鬼有情,极是难得也。钱曰:儿女情长人所易,溺死而复生不可有二。(《圆驾》)[4]143
由上文可见,杜丽娘的“至情”表现在举手投足之间,从情窦初开起,就一直为情所困。虽然吴吴山三妇从多角度细致地分析了杜丽娘的“至情”,并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但是从侧面反映当时女性仍然是男性的附庸品,无社会地位。杜丽娘追求之真之切背后,实则反映出女性仍然除了“之子于归”以外别无出路的状况。
(三)柳梦梅的“至情”:理想情人
柳梦梅用情之深的程度相对杜丽娘就逊色许多,但吴吴山三妇并未忽略他,反而给他更高的评价:
此记奇不在丽娘,反在柳生。天下情痴女子,如丽娘之梦而死者不乏,但不复活耳。若柳生者,卧丽娘于纸上,而玩之、叫之、拜之,既与情鬼魂交,以为有精有血而不疑,又谋诸石姑开棺负尸而不骇。及走淮阳道上,苦认妇翁,吃尽痛棒而不悔,斯洵奇也。(《硬拷》)[4]131
在吴吴山三妇看来,《牡丹亭》的最奇特之处不在痴情的杜丽娘,而在于柳梦梅。由此可见当时的社会对男性是相对宽容的,杜丽娘的生死相随仍然比不上柳梦梅的不惧鬼魂和挨岳父打。柳梦梅对杜丽娘的忠贞不贰,没有始乱终弃已经是当时男子的典范,是当时女子心中的理想情人。
吴吴山三妇对柳梦梅的评价主要集中在“痴情”与“志诚”方面:
1.痴情
“偶尔一梦,改名换字,生出无数痴情。”(《言怀》)[4]3柳梦梅仅仅因为一场梦而改名,为世间罕见。“梦”字正是引出下文“梦遇”的场景的关键词。
“小姐,小娘子,美人,姐姐,随口乱乎,的是情痴之态。”(《玩真》)[4]63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四之字托出痴状。”[4]63柳梦梅得杜丽娘的画,便手足无措,如痴如狂,可见有情。但喜爱女子画像之情,未免太过浅薄,与《论语》所说的“好色”一致,只停留在表层。
2.志诚
“必定为妻,方见钟情之深。若此际草草,必属露水相看矣。”(《冥誓》)[4]81柳梦梅给予杜丽娘迎娶的誓言,不像《会真记》中的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体现了柳梦梅的责任与担当。
(四)吴吴山三妇的爱情观
《牡丹亭》不仅描写男女之间的爱情,还肯定了人们追求情欲满足的合理性,而吴吴山三妇也对此毫不避讳,认为是情到深处的表现,并给出了由衷的真挚评价:
柳杜欢情,在花神口中写出,语语是怜,语语是唤。艳想绮词,俱归解脱。(《惊梦》)[4]23
“做意周旋”,非澜浪语,乃追忆将昏时一种和爱情景。故着“俺可也”三字摹之。“慢掂掂”正与“紧咽咽”相对。才一会分明,又等闲昏善,描写幽欢,色飞意夺。[4]28(《寻梦》)
西方所说的“爱情”,按休谟的说法“就是首先由美貌发生,随后扩展到好感和肉体欲望上去的那种爱”。[6]433
吴吴山三妇认为杜丽娘和柳梦梅的云雨之情不符合传统礼教,并给予一定的批评:
“怕天瞧见”,较畏人多言何如?野合者可发人深省。”[4]28
吴吴山三妇提出“鬼可虚情,人需实礼”,并为杜丽娘的贞洁正名:
“丽娘三为处子,以媚柳郎。牡丹亭,梦也;梅花观,魂也;扁舟载去,乃始人也。丽娘则恐梦中事有妨于真,故云“未嫁”,而教柳郎察之,因想到牡丹亭上娇羞之际。”(《幽媾》)[4]71
可见吴吴山三妇仍然受到传统礼教的影响,并遵循中国古代的价值观。
三、吴吴山三妇有关戏剧构思与设计的评语(女性点评的特点)
与脂砚斋评点《红楼梦》相似,吴吴山三妇也不遗余力地将曲目之前的前后照应关系与伏笔一一点出,唯恐后世读者难懂汤显祖构思之精妙。
(一)照应与伏笔
1.照应
照应,为使文章气血贯通、脉络清楚,和预伏往往对应使用的一种写作技法。又称“照映”“后应”。事物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决定作品前有“伏”后必有“应”。[7]275
药店为还魂汤伏案。(《腐叹》)[4]6
“无邪”句包含多少下文在内。妙妙。(《闺塾》)[4]13
暗击《玩真》一折。(《写真》)[4]34
这些评语虽然简短,但句句切中要害,点出《牡丹亭》的曲目之间的前后呼应,看似无心之书皆有深意在其中。
2.伏笔
伏笔又称“伏脉”“伏线”。指行文时预先在前文对将要出现的人物或者事件作出某些提示、暗示,使后来人物性格或事件的发展合情合理,全文也前后呼应,脉络贯通。[8]755-756
中秋为悼殇伏案。(《诊祟》)[4]42
石姑此来,为后梅花观主之用。(《闹殇》)[4]47
要腐儒葬女于宦邸花园,此事甚难,恰有北往之诏以玉成之往真丽娘之幸也。(《悼殇》)[4]47
(二)对次要人物的点评
除了对主要人物的评点之外,吴吴山三妇仍细致入微地关注到次要人物。再者作为女性,吴吴山三妇对人物形象的分析更加细致入微,能分析到人物的细致的行为举止,心理分析尤为擅长。
1.春香
在分析春香时,吴吴山三妇突出了春香乖巧机灵而又直率大胆的性格特征,例如:
写春香憨劣,处处发笑。(《闺塾》)[4]13
不伏先生怕小姐,不怕小姐怕夫人,写憨丫头真如活现。(《闺塾》)[4]14
春香一次说诗,实是妙悟。(《闺塾》)[4]13
2.杜夫人
对杜夫人的分析也十分到位,一位慈母形象跃然纸上:
夫人答语甚绥,直写出阿母娇惜女儿;又欲知其书,又怜其读书,许多委曲心事。(《训女》)[4]5
不责小姐而责丫头,总是娇惜女儿。(《慈戒》)[4]27
“四人各有哭语,惟夫人最为情至,所谓世间只有娘怜女。”(《悼殇》)[4]47
吴吴山三妇同时也对杜夫人对女儿娇宠过度提出了尖锐的批评:“钱曰:‘年幼不知一语,慈母为顽劣儿女开解,不知误多少事。”(《慈诫》)[4]25
四、结语
妇女评点《牡丹亭》大多出于闺中之乐,她们将戏曲批评的文字视为可以留名传世之作,在批语中寄托自己的思想情感,也在阅读评点的活动中,为己身与原作者、自己的世界与作品的世界以及今日的存在与未来的想象,找到了一种有意义的联系方式。[9]215
从《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中可见清代妇女在《牡丹亭》评点方面所作出的重要贡献。在整个封建社会,男性始终占有主导权,而三妇以女性视角进行阅读体验,进而进行评点,使得女性在文学领域得以崭露头角。三妇评本的着眼点、出批处以及批点思路与前代的诸家评本大相径庭。[1]57前人的评语多集中在语词曲调方面,而吴吴山三妇则更为关注文本,对戏文本身进行细致入微的解读,这既给后世的阅读者提供了独特的思路,也为后世的评点者提供了更开阔的评点角度。
参考文献
[1] 张雪莉.《牡丹亭》评点本、改本及选本研究[D].复旦大学,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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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王洪.古代散文百科大辞典[M].北京:学苑出版社,1991.
[9] 华玮.妇女评点《牡丹亭》:《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与《才子牡丹亭》论析[A]//淡江大学中文系.中国女性书写: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台北: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