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长雪夜醉酒
2015-05-30李雪峰
李雪峰
我那年18岁,在牛毛坪乡当通讯员。那年冬天,县里新派来一个乡长,叫郑新兴,年龄二十五六岁。
牛毛坪乡的干部,个个后台都挺硬的,之前几任乡长都被那张关系网撞得灰溜溜地走了。有些干部整天除了打牌就是喝酒,乡政府大院里天天都是酒气熏天。
郑乡长刚上任没几天,牛毛坪就下了一场大雪。郑乡长要求乡干部第二天分头下乡,到老百姓家里去走走,发现有困难的,要帮助解决。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乡里留守,郑乡长带了个干事下乡了,其他干部谁也没动。
郑乡长半夜才回到乡政府大院里,乡政府里的干部们刚刚酒足饭饱,正烤着火搓麻将。
几个副乡长听说郑乡长回来了,挤挤眼说:“走,看看这个‘焦裕禄去。”
郑乡长正在换衣服,冻得嘴里直吸冷气。王副乡长说:“论职务,你是乡长;论年龄,你该称我叔哩。今儿个,你王叔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大雪天,虫鸟都往窝里躲,你还下乡去跑个啥?不是找罪受吗?”郑乡长打着哆嗦说:“没想到这么冷啊,骨头都快冻酥了。”
瞧郑乡长冻成了那熊样,一帮人都幸灾乐祸地偷着乐。
郑乡长从床底下摸出一瓶酒来,说:“谁还没喝够,来咂两口?”王副乡长在一旁说:“他们从上午喝到天黑,都喝得尽兴了。”郑乡长也不多客套:“你们不喝,我可要喝些暖暖身子了。”说罢,“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瓶,大家个个目瞪口呆。
见郑乡长喝完酒睡了,我也回到屋里躺下。还没合上眼,听见大院里有人又哭又闹,出来一看,竟是郑乡长。他赤着脚,光着背,只穿了条裤头,摇摇晃晃地在雪地上跳呢。王副乡长、陈副书记听到声音后都来了。大家说:“郑乡长喝醉了!”
郑乡长哭着说:“老百姓真可怜啊,咱们这些干部,都是王八蛋,嘴里吃着老百姓的,身上穿着老百姓的,可咱们谁心贴心地替老百姓想过一件事、帮过一次忙?呜呜……”
一旁的王副乡长脸上挂不住了,说:“郑乡长,不是我不下乡,天一冷,我这腿受了寒气,又犯病了……”郑乡长冷笑着说:“去年冬天县上一个领导大雪天要吃野兔,你在山上满地跑,你那腿就不犯病了?”王副乡长立刻缩回去了。
郑乡长又指着陈副书记瞪起了眼:“你也是老百姓出身,你一当官,就把老百姓给忘了,不问老百姓苦,不问老百姓疼,你还有良心没有啊?”陈副书记满脸火辣辣的,赶忙躲到人群后面去了。郑乡长又“哈哈”笑了,说:“我知道有人的舅是副县长,也知道有人的姑父是组织部长,不把我这个芝麻绿豆乡长放在眼里,你们去歪歪嘴我就得滚蛋。滚蛋就滚蛋,但只要我姓郑的在这里干一天,我就是乡长……”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郑乡长拉回屋里。
第二天一大早,乡里的干部们一个个全悄悄下乡去了。
又过了两天,天终于晴了。乡里开会,郑乡长对大家说:“前些天夜里我喝醉了,都说酒后无德呀,我骂了谁、得罪了谁,请大家大人大量多包涵,我给大家道歉了!”自此以后,乡里布置任务,没有人再敢推三阻四了。
有一天,我帮郑乡长打扫房间,看到了床底下那天夜里他喝剩下的半瓶酒。我怕他再喝醉骂人,可扔了吧,挺可惜的。我拧开酒瓶盖,一闻就愣了,根本不是酒,是水!想起郑乡长那天晚上赤着脚、光着背在雪地上摇摇晃晃地跳,我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李云贵荐自《特别健康》2015年第2期 图:雷磊)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的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直到“妙”的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
——钱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