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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奥登的“抗日战争”:《中国十四行诗》对战争和政治的理解

2015-05-30张剑

关键词:奥登

[收稿日期] 2015-07-02

[作者简介]张剑(1963—),男,重庆人,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要]奥登的《中国十四行诗》常常被理解为对战争的抽象思考或者对奥登本人心路历程的追溯,但是作为战地行纪,它首先是对中国的抗日战争的描写。虽然奥登当时有“超越政治”的思想倾向,但是其作品毕竟是有感而发,以具体历史事件为基础。因此,把《中国十四行诗》与《战地行》中的旅行日记进行对照,在两者之间进行互文阅读,可以挖掘出其中的历史细节和具体指涉。细读每一首十四行诗,还原它们的历史,对于深入理解这组作品及其抗战叙事,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奥登;中国十四行诗;历史还原;互文阅读

[中图分类号]I1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5)04007106

一、引言:历史还原

1938年2月至6月,英国著名现代诗人奥登(W. H. Auden 1907-1973)与小说家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应英国费伯出版社和美国兰登书屋之邀,访问了抗战时期的中国。之后,两人合写了《战地行》(Journey to a War,1939)一书,全书包括四个部分:到达前的旅途诗、在中国的旅行日记、人物照片、战地诗《在战时》(In Time of War)和《诗解释》(Verse Commentary)。他们用日记、照片与诗歌记载了他们在中国,尤其是在东部前线的见闻。

《在战时》共有27首十四行诗,1981年被穆旦完整地翻译成中文。[1] 但奥登的《短诗全集》(1966年)只收录了其中的21首,并被重新命名为《中国十四行诗》(Sonnets from China)。从整体上看,组诗不仅仅是一系列战地诗歌,它直接描写抗日战争的部分只占篇幅的一半。组诗的目的是要将抗日战争放在一个更大的历史背景之中去考察。所谓的“战地行”始于英国伦敦,经过了地中海、埃及、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的香港,到达中国内地的多个城市,最终经过日本、美国回到英国。

国外的评论常常将组诗视为一个西方文人到访战争的经历,反映的是他个人痛苦的心路历程。斯图尔特·克里斯蒂在《定位运动:奥登<中国十四行诗>中的实验性东方》一文中,认为奥登的同性恋主体与中国的东方主体有相同的边缘性质,因此奥登不可能在诗中传播“东方主义的陈词滥调”,相反,他的彼德拉克式十四行诗实际上很可能将其崇拜对象从女性转移到了“神秘的能指‘中国”身上。[2] 我们看到,文章探讨的主题是奥登在身份认同上碰到的问题,而不是战争。

国外评论还常常将组诗视为奥登对战争的抽象思考,即人类的起源和选择、历史的“恶”等等。这种普遍化的解读有一定道理,因为奥登在诗歌中的确用了大量篇幅来论证战争的起源和人性的堕落。爱德华·门德尔松在《早期奥登》中称这部作品为“历史考察”,时间跨度从“失乐园和耶稣降生”到“现代科学兴起和工业革命。”[3]349 塞缪尔·海恩斯在《奥登一代》中认为《中国十四行诗》“没有谈论在中国发生的具体战争,或者任何具体战争。它对人类道德状况的描写强调了人类对人类的侵略行径,而不是某人对某人”。[4]正如斯图尔特·克里斯蒂在另一篇文章中说,《中国十四行诗》有“对具体背景完全拒绝”的倾向。[5]

本文并不认同这种普遍化或纯粹个性化的解读,因为如果我们能够还原《中国十四行诗》的历史,我们就会看到,这个组诗不是抽象的写作,而是基于具体历史事件的写作,是对具体的历史事件的思考。奥登在来中国之前就对这次旅行非常憧憬,他希望能够在中国找到许多问题的答案,他说,“我们会有一场属于我们的战争”。[6] 现在看来,中国的抗日战争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奥登的“抗日战争”,是他从他的特殊视角讲述的抗日战争,他的叙述实际上把战争讯息传递到了西方。

作为中国学者,我们更愿意看到诗歌中所表现的抗日战争,更愿意看到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以及中国人民的爱国热情和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坚强决心。赵文书在《奥登与中国的抗日战争:纪念<战时>组诗发表六十周年》一文中将组诗视为“日本侵华暴行的历史见证”:奥登提到了“发生在汉口的日机轰炸、闸北的上海保卫战以及南京的日军大屠杀”。[7]可以说,本文非常认同这样的社会历史视角的研究。

但是,组诗到底描写了什么具体事件和场景呢?国内的评论没有提供一个完整的、全貌的解读。在21首诗歌中,只有第12首(“南京、达豪集中营”)和第13首(“中国士兵”)被评论最多。[8]同时,评论往往过于简单,犹如蜻蜓点水,一带而过。本文认为,仔细解读组诗的中国部分(第12-21首)会向我们展示一个更加广阔的图景,甚至是以前我们没有看到或不愿意看到的意义,而这样做的最佳途径就是将《战地行》中的《中国十四行诗》与《旅行日记》之间进行互文阅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70周年之际,重读这些诗歌似乎意义重大。

二、指挥部与指挥官

《中国十四行诗》第12首的背景是一个部队的指挥部:长官在打电话,墙上的地图显示着部队的位置,他正在制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这里远离战场,显得很安全,生活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还有人送牛奶。对于这个指挥部来说,“战争就像纪念碑,不会造成伤害。”[9]

《中国十四行诗》的所有引文都来自W. H. Auden, Collected Shorter Poems 1927-1957.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66). pp.128-138,此后不再一一标注。 根据《战地行》的“旅行日记”记载,1938年2月底,奥登和伊舍伍德从香港进入中国内地,接触了不少中国的政界要人。在汉口,由于国民政府的政治顾问威廉·端纳(William Donald)的引荐,他们见到了蒋介石和宋美龄。[10]64-68 虽然没有见到战争,但奥登在中国政要的办公室里,完全可能见到诗歌中描写的那个指挥部的场景。

坐在指挥部里的长官远离危险,而士兵却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为活命而经受恐惧”。这些士兵与长官一样,都是正常人,有正常的感情:他们会口渴,会想老婆,他们也害怕丧命。不一样的是,他们在战场出生入死,而长官在安全的地方指挥战争。奥登对这样的差异颇有微词,他认为,成千上万的士兵被赶上战场,为的就是一个“谎言”,虽然他并没有说明谎言是什么,也没说明指挥部属于中国军队还是日本军队。模棱两可的措辞使“谎言”有了多重指涉,它可能是日本军国主义的战争宣传,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大和民族优越论”等等,然而它也可能指中国军队的爱国主义宣传。这可能说明奥登反对的是“战争”,而不是参战的哪一方。

《中国十四行诗》第15首描写两个军官的谈话,这次谈话可能对战争走向和个人命运都产生重大影响。诗歌的场景不是战场,而是后方,是一个环境优越的地方:有花坛和草坪,花坛还有园丁照料。军官看上去“训练有素”,穿着昂贵的靴子,有专职的司机,应该是一个重要人物。他与另一军官在花坛边交谈,与平常的交谈没有两样:俨然是一幅正常的生活图景。然而,事实上他们的军队正在拿着“精良的杀人武器”,等待着一个命令。

“一个语言错误”可能会让人寒战,可能会造成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奥登显然对发动战争、制造战争的人充满了怀疑,怀疑“他们是否怀着善意”。即使是善意,这些牺牲和代价是否可以成为战争的理据?据《战地行》“旅行日记”记载,奥登和伊舍伍德在中国碰到了许多高官,发现他们对战争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广州市市长在接待他们时说,“日本人非常愚蠢……中国是农业国,他们投炸弹,喔——嘣!仅仅炸开了土壤,中国人犁地更容易了!当然也有很多人被炸死,非常残酷,但是我们还有更多的人,不是吗?哈,哈,哈,哈!”[10]35

虽然伊舍伍德可能欣赏这样的乐观精神,但是奥登未必。诗歌最后一段为我们展示了战争的严重后果:土地荒芜、士兵牺牲、妇女哭泣、城镇恐怖。这最后的三行体段落是奥登所描写的抗战时期最生动、最形象的中国苦难的图景。当人们意识到一个世界的生存仅仅由几个人决定的时候,人们会质疑这个世界是否运转在一个正常、合理的轨道上。对于奥登来说,“对生命的尊重”是最大的善,战争就是对生命的蔑视,也就是他所说的战争的“恶”。他把1937年12月的南京大屠杀与发生在德国达豪集中营的大屠杀相比拟:在这些地方,士兵和平民正在惨遭杀戮,“生命变得邪恶”。

乔治·奥威尔曾经批评奥登将西班牙内战中发生的清党行为视为“必要的暗杀”(necessary murder),认为这是一个道德的错误。[11]的确,仅仅在一年以前的1937年,奥登在《西班牙》一诗中仍然在谈历史的选择,仍然在谈革命所必须付出的牺牲。在1938年的中国,奥登的观点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来到中国之前,在《冰岛来信》中,奥登针对“残酷”的含义举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他看到冰岛人正在宰杀一头巨大的鲸鱼,他认为这是他所见到的“最可爱的动物”。正当人们在宰杀鲸鱼之时,吃饭的钟声敲响了,结果人们把巨大的刀叉插进鲸鱼的身体,然后就去吃饭了,而鲸鱼在阳光下仍然冒着热气。奥登认为这是“人类冷酷凶残行为的非凡景象”。[12]

的确,今天我们读这些诗歌,我们发现奥登并没有明确谴责日本,没有将战争的罪责归于某个国家或个人。诗歌中的将军的身份比较模糊,我们无法断定他是日本军人,还是中国军人。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奥登的不安,因为在他看来,发动战争的人也许应该对苦难负责。这里的问题是,难道奥登对中日战争就没有明确的立场吗?难道这不是一场反法西斯的战争吗?难道作为英国人就必须保持这样的中立吗?也许,这些问题在组诗的后面才能得到解答。

三、士兵与医院

《中国十四行诗》第13首原名《中国士兵》,灵感来源于奥登的中国东部前线之行。据《战地行》“旅行日记”记载,1938年3月至4月,奥登和伊舍伍德去了郑州、徐州、上海等城市,希望能够看到真正的战斗。一路上他们体验了日军的骚扰和日本飞机的轰炸,同时也体验了中国的蚊虫和瘟疫。他们接触到了战争的难民和各个阶层的中国人,了解到中国抗战的形势。4月20日,他们回到了汉口后,奥登写下了《中国士兵》,并在为他们举行的一次招待会上(汉口车站酒店[Terminus Hotel])朗读了这首诗。[10]153-154 次日的《大公报》(汉口版)还刊登了洪深翻译的诗歌译文。

诗歌描写了一个“中国士兵”的死,表达了对他的同情和敬意。在诗歌中,这位士兵被派往中国偏僻的地方打仗,远离中国的文化中心。他的牺牲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在乎:他的将军抛弃了他,连虱子都不会再叮咬他。他的尸体躺在棉被下面,在寒冷的天气中已经变成了冰冻。如果中国的抗战给奥登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话,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战争对个人造成的伤害。

正如我们看到,在西班牙之后,奥登对政治的热情正在降低,对战争的结果似乎并不在乎。英国作为一个国家也没有在战争中支持中国,在香港的某些英国人甚至认为这是“两伙土著人之间的争吵。”[6]奥登所在乎的是在这场战争中遭受痛苦的个人,以及战争机器对个人牺牲的冷漠。他后来回忆说,“中国同西班牙不同,众所周知,在西班牙,人们懂得过去发生了什么,目前又意味着什么。但中国是不可理解的,在这里除了打仗他们从没有想过尊重人的生命。”[6]

奥登的《西班牙》一诗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反战的,因为战争造成的代价实在太大。而在中国,他认为“人的生命”得不到“尊重”的情况也许要比西班牙严重一百倍。可以说,这是奥登对中国时局的一种评论,同时,这也是对《中国士兵》一诗最好的脚注。洪深在翻译该诗时,将“[士兵]被他的将军和他的虱子所抛弃”改为“穷人和富人联合起来抗战”,可以说淡化了奥登对中国官方的批评。[13]

然而,《中国士兵》并不是一首讽刺诗,而是一首悼亡诗。诗歌向我们展示了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人的生命”。虽然这个军人默默无闻,不会载入历史史册,可能人们很快就会把他忘记,但是他没有白白牺牲。他为保卫家园而死,千千万万个像他这样的中国人的死,将换回这个国家的女儿们“不再被畜生侮辱”,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也会有人烟”。可以说,诗歌通过这个士兵的死,描写了中国人民在抗日战争中所付出的牺牲,从而也写出了一切战争的残酷。

《中国十四行诗》第14首描写受伤的士兵在战地医院接受救治的场景。我们看到一个个士兵躺在病床上,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们生存、受难;这就是他们的全部”。据《战地行》“旅行日记”记载,奥登和伊舍伍德到访过郑州和商丘的两家医院,在那里见到了日机轰炸的受害者和受伤的中国士兵。[10]78-93奥登感到,虽然他站在这些伤员身边,但他们似乎没有理会。他们就像植物,而他像是“站在别处”:这些挣扎在死亡边缘的伤兵完全被痛苦所吞没,他们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医疗器具在为他们治疗。

这里的关键词是“受难”:“伤兵们穿着制服,躺在稻草上,三人共用一条毛毯。医生告诉我们,他们几乎没有消毒和包扎用品,没有像样的医用器材”,伤口如此溃烂,强烈的气味使伊舍伍德不得不忍住“呕吐”。“没有X光透视机,子弹无法取出,重伤员只有等死。”[10]93从某种意义上讲,奥登将这些士兵比喻为《圣经》中的耶稣,他们正在经受非人的苦难。然而他们的苦难能够像耶稣那样拯救这里的人们吗?能够换回这片土地的重生吗?

绷带包扎着这些士兵的伤口,我们难以想象这些伤口给他们造成的巨大痛苦。奥登认为,虽然伤口仅是一种痛,痊愈之后我们不会在乎,可能会把它完全忘记,然而这些士兵的伤口目前没有痊愈,痛苦对他们来说正在进行。“他们还要忍受多少”?还要忍受多久?应该说,诗歌提出的问题具有多重意味:即使身体的伤口治愈,他们的精神伤口能够治愈吗?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四、大英帝国与歌舞厅

《中国十四行诗》第16首描写大英帝国,以及英国的全球战略所陷入的危机。“我们的全球故事还未讲完”,大英帝国在全世界的殖民事业:“犯罪、胆量、通商,故事还在继续”。英国的全球霸权正在被逐渐崛起的美国所取代,但是大英帝国的真正瓦解还没有发生,真正的全球范围的“解殖民”运动还未到来。不过,这个全球故事的“叙事者”知道,这个故事不会太长久,很快就要发展到它的结尾了。

诗歌认为,大英帝国是一个“神话”,它曾经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英国人。这些英国人有着为大英帝国奉献生命的使命感,视之为他们“为之而生”的事业。然而,历史发展到1930年代,这个神话现在正在破灭,年轻的英国人正在抛弃它。更准确地说,是新的时代和新的世界正在抛弃帝国神话。“帝国的捍卫者们”不喜欢,却也很无奈,因为他们正在失去他们曾经统治的地方,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世界”。

中国也许是所有西方大国都希望染指的一个区域,据《战地行》“旅行日记”记载,当时在中国的外国人包括民国政府的政治顾问、军事顾问、传教士、医生、外交人员以及商人等等。他们来到中国的目的各不相同:帮助中国,改变中国,掠夺中国等等。但是当国民政府的广东省省长提出英国可以制止日本发动的这场战争时,奥登和伊舍伍德无言以对:“我们同意,它可以阻止,但它愿意吗?啊……”[10]42

因此,英国人到了香港和中国,下榻在豪华的酒店,却摆脱不了焦虑:“失落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们”。他们也不得不为他们终将感到“遗憾的东西而遗憾”。他们自认为已经将毕生精力和所谓的“爱”献给了某个“遥远、偏僻的国度”,但是他们没有得到当地人的感恩:“当地人对他们怒目圆睁”。1938年2月,奥登和伊舍伍德在香港停留了一周,然而他们所看到的一切使他们的心里五味杂陈。并不是说奥登反对英国的殖民事业,但是他也许已经意识到殖民事业即将走到尽头。诗歌说,东西方的冲突不会停止,除非“自由回归每家每户、每棵树木”。

《中国十四行诗》第17首描写西方对中国抗战的冷漠。诗歌的场景是一个歌舞厅,或者是一场为达官显贵们举办的舞会。它可能发生在西方,也可能发生在香港,甚至可能发生在中国内地。在歌舞厅里,音乐以令人心跳的节奏对人们诉说着快乐,撩起人们的肉体“对快乐的需求”。我们可以想象这是一幅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场景。

据《战地行》“旅行日记”记载,奥登和伊舍伍德曾应邀在广州市长家做客,席间有一位军官为大家展示了歌喉,唱了一出戏曲的片段,气氛显得很轻松。[10]37-38 虽然日记记载的是一次私人宴会,但与诗歌中的舞厅有类似之处。诗中的音乐刺激着肉体的欢乐,但那是一种不伦的欢娱。而真“爱”正在受到战争的威胁:姑娘正在与走上战场的青年告别,恋人正在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

在歌舞厅里,音乐在不断变化,也许悠扬动听,但是奥登在音乐中听到的是另一层的意义。这些变化的音符和节奏反映了歌舞厅里的人,无论是西方人、香港人还是内地人,他们对发生在中国的这场战争的态度。它反映了“我们的立场”“我们如何行动”以及“我们迷失方向的状况”。这些“状况”就是那些舞者对苦难的冷漠,对人性遭到践踏所表现出的袖手旁观的心态。

奥登不能理解的是:是什么使这些舞者如此快乐?难道是奥地利被德国吞没?还是在中国上海发生的战火?1937年8月-11月日军攻占了上海,国民党的淞沪会战没有能够阻止日军的暴行。应该说,这些都不是舞者应该感到欢乐的事件,相反,这些事件应该激起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们的义愤。在此,我们不禁想起了唐朝诗人杜牧的一首《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西方、香港和内地的舞者应该受到谴责,但是这更折射出西方大国对这场战争的态度:即所谓的“两伙土著人的争吵”。法国在高唱“天下太平”的论调,仿佛一派“喜气洋洋”。美国高唱的则是置身事外的孤立主义,它所谓的“爱”其实是一种自私。更让奥登感到失望的是,英国的张伯伦政府与法国和美国差不多。正是西方大国“事不关起,高高挂起”的绥靖政策,造成了“中国被抛弃”的悲剧。奥登在组诗中呐喊道,“让我们不要忘记那些被抛弃的人”(第XIX首)。

五、武汉大轰炸

《在战时》第14和15首在《中国十四行诗》中被删除,然而这两首诗是奥登和伊舍伍德在中国最真切的战争体验。虽然它们描写的不是战斗和厮杀,但是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所造成的死亡超过了任何一场战斗和厮杀。“天空骚动,/ 像一个发烧的额头,痛苦很真切。”紧接着,“探照灯”照亮了人们无法相信、认为不可能存在的景象,“让我们惊讶”“使我们痛哭”。

奥登的语言很抽象,但是如果我们查看《战地行》“旅行日记”,这个场景就很清楚、很具体。1938年3月15日晚,日本飞机对汉口进行了疯狂轰炸:“警报声”响起,街道上“空无一人”,然后“那沉闷、具有冲击力炸弹隆隆地投下。”“如果仔细观看,你可以看到日本飞机投弹后炸弹猩红的爆炸,以及四处喷溅的可恶的火星。”伊舍伍德认为,其场景的壮观“像贝多芬的交响乐”。[10]71

根据门德尔松的考证,奥登在第一稿中对这次轰炸的描写更为生动:“我们的灯光在骚动的天空寻找,/直到突然,在照亮的空域,/ 轰炸机独自而邪恶,在灯光中现身。”[3]352然后,奥登将这些飞机比喻为“细菌”,在中国的领土上扩散。“突然,在那里它们有六架,排着队形,在高空飞行。就像显微镜突然聚焦,显示出一种致命疾病的病菌。它们飞过、闪亮、微小、致命、感染了夜空。”[10]71

在更大的层面,奥登可能把这些细菌视为战争本身。当时的世界正在感染细菌,并即将因这场疾病而经受苦难。在第二稿中,奥登甚至呼吁中国人民抗击侵略,“抵抗吧,拿出同样的破坏力,同样强大,/所有屠杀都痛苦,但十二级风吹起谁的尘土,很重要。”然而,在终稿中,这些“战争口吻”消失了。门德尔松认为,在修改过程中,具体战时体验被逐渐抽象化,战争“变成了人类心理两个侧面的对立。”[3]355

虽然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到,门德尔松的例子恰恰说明诗歌所表现的不是抽象的战争,而是具体的历史事件。在《在战时》第15首中,奥登进一步刻画了日本飞行员驾驶战机轰炸中国的丑恶行经。“引擎托着他们飞过天空,/……他们只能看见正在呼吸的城市,/ 他们需要杀戮的目标。”虽然奥登没有直接谴责这些飞行员,而是视他们为战争的棋子,正在执行着他们痛恨的任务,但是这些描写直接来自他在中国的经历,是对中国抗战的直接反映。

六、结语:拜伦?惠特曼?

休·霍顿在《战地行:奥登、伊舍伍德和燕卜荪在中国》一文中说,“奥登的诗歌将战争变成了一个抽象的寓言,没有具体的地理、历史或个人指涉。主人公都是不具体的‘他们,‘他和‘我,运行在地形学上讲是基本无名的世界。”[14]然而,正如我们看到,如果将组诗与《战地行》“旅行日记”结合起来,这些无名的世界似乎就有了具体的时间和方位。

另外,《诗解释》也显示奥登对当时中国的形势有着很好的理解。他说,中国的威胁传统上来自北方,但现在它来自海上。在日寇大举入侵之时,中国的军民化解了内部的分歧,现在团结起来了。“侵略者是恶毒的,毫不区分的……/ 他的愤怒摧毁富人,以及所有/ 居住在贫困中的人们”。同时奥登提醒西方的列强,虽然他们居住在租界,似乎很安全,但是“保护区是一种假象。”当“汉口变得恐怖和死寂,闸北变成嚎叫的沙漠”,所有人的生活都会受到影响和“牵连。”[10]290-291

汉口的《大公报》于1938年4月22日在刊登奥登的《中国士兵》的同时,还刊登了中国作家田汉的一首诗:“信是天涯若比邻。/血潮花片汉皋春;/并肩共为文明战,/横海长征几拜伦?!”[7]田汉将远渡重洋来到中国的奥登,比喻为19世纪参加希腊的自由战争、并献出生命的拜伦。田汉暗示,正如拜伦被希腊视为民族英雄一样,奥登也将被中国人民记住。

的确,奥登的《中国十四行诗》让西方的人们了解到中国的抗战,唤醒了一部分西方人的良知。但是与拜伦不同的是,他不是一名斗士,而是一名作家。拜伦所做的事,奥登没有可能完成,即使有可能,也未必能够完成。正如爱德华·卡兰所说,“无论他们作为战地记者从伦敦出发时多么像拜伦,他们关于中国的书绝对不像拜伦”,诗中褒扬的作家也不是拜伦式的英雄。[15]

作为一篇战地行纪,《中国十四行诗》可能更像惠特曼的《桴鼓集》(DrumTaps)。奥登曾经在一篇书评中对惠特曼接地气的姿态表达过崇敬之情。[12] 在近80年前的1865年,惠特曼曾经做过一次类似的战地行。为了寻找在美国内战中受伤的弟弟乔治,惠特曼来到了弗吉尼亚和华盛顿特区的前线,在战地医院做过护工,见证了战争的惨烈和受伤的士兵所承受的痛苦。惠特曼的这次战地行可以说完成了一个记者的使命,《桴鼓集》构成了一系列关于战争的新闻报道,传递了关于战争和伤亡的消息,向后方的人们讲述着战争真相。

《桴鼓集》特别关注士兵的死亡,特别是那种匆忙、残酷、没有尊严的死亡。他们死后被遗弃在战场,或者被匆匆掩埋,没有人哀悼、没有人怜惜。惠特曼还特别描写了战地医院里的悲惨情景,那里往往是黑暗的、由教堂改造的大厅,地上到处都是伤员。医生和护士严重不足,因此伤员的呻吟没有人理会。惠特曼的陪伴为士兵们带来了一丝安慰,他为他们撰写家书,抚平他们的精神创伤。奥登所描写的中国士兵和医院景象与这些都有相似之处。

惠特曼对美国内战的书写表达了遗憾和关爱,但在政治态度上回避了立场,这可能是因为交战双方都是美国人。惠特曼从一开始就希望战后能够很快实现民族和解,因此保持了一种特殊的中立态度。虽然奥登面对的情况不同,但是我们看到在《中国十四行诗》中也有一种态度不确定的倾向,诗歌的场景多有模棱两可的性质。将军的身份、谎言的内容、歌舞厅的位置等都无法确定,同时我们无法知道他所谴责的对象究竟是谁。也就是说,奥登有一种疑似惠特曼式的中立态度。

但这并不是说,奥登没有立场,或者说有立场错误。在西班牙之后他已经开始相信诗歌不介入政治:“诗歌不会使任何事情发生”。他的诗歌反映现实的方式可能更加细腻、更加复杂。他认为诗歌需要与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它就将变成政治宣传,失去艺术的价值。因此,我们看到奥登在《中国十四行诗》中竭力将中国的经验上升到一种人类的经验,视之为战争的一个普遍化的例子。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这可能有一点遗憾,但这并不是说它没有反映现实。奥登的确谴责了法西斯,只是更加隐晦一点,更加艺术一点而已。

[参考文献]

[1]查良铮:《英国现代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7-143页。

[2]Stuart Christie, “Orienteering: The Experimental East in Audens ‘Sonnets from China”, in Before and After Suzie: Hong Kong in Western Film and Literature, ed. Thomas Y. T. Luk & James P. Rice. (Hong Kong: New Asia Coll., The Chinese U of Hong Kong, 2002). p.132.

[3]Edward Mendelson, Early Auden.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81.

[4]Samuel Hynes, The Auden Generation: Literature and Politics in England in the 1930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2). p.345.

[5]Stuart Christie, “Disorientations: Canon without Context in Audens ‘Sonnets from China”, PMLA (2005) Vol. 1205, p.1577.

[6]马鸣谦:《<战地行纪>成书的前前后后》,《书城》2013年第1期。

[7]赵文书:《奥登与中国的抗日战争——纪念战时组诗发表六十周年》,《当代外国文学》1999年第4期。

[8]王璞:《“地图在行动”:抗战期间现代主义诗歌的三条“旅行路线”》,《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4期。黄瑛:《W.H.奥登在中国》,《中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1期。

[9]W. H. Auden: Collected Shorter Poems 1927-1957.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66). pp.128-138.

[10]W. H. Auden & Christopher Isherwood: Journey to War. London: Faber & Faber, 1939.p.35, pp.153-154, pp.78-93, p.93, p.42, pp.37-38, p.71, p.71, pp.290-291.

[11]George Orwell: Inside the Whale and Other Essays. (Harmondsworth: Penguin Books, 1960). pp.36-37.

[12]W. H. Auden: The Complete Works of W. H. Auden, ed. Edward Mendelson. (Princeton UP & Faber & Faber, 2010). Vol.I p.288, Vol.II p.11.

[13]卞之琳:《英国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61-162页。

[14]Hugh Haughton: “Journey to War: W. H. Auden, Christopher Isherwood, and William Empson in China”, in A Century of Travels in China: Critical Essays on Travel Writings from 1840s to the 1940s, ed. Douglas Kerr et al. (Hong Kong: Hong Kong UP, 2007). p.148.

[15]Edward Callan Auden: A Carnival of Intellec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80.

W. H. Audens “AntiJapanese War”: Sonnets from Chinas

Understanding of War and Politics

ZHANG Jian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Beijing 100089, China)

Abstract:

Audens Sonnets from China is often understood as abstract thinking about war or as the authors personal spiritual progress. However, as descriptions of Auden's journey to war, the sonnets are first and foremost reflections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in China. Although Auden at the time had tendencies to transcend politics, the sonnets are after all provoked by the specific occasions and are based on historical incidents. This essay will attempt an intertextual reading between the sonnets and the travel diaries in Journey to a War and will explore the historical incidents and references behind them. As it will show, a close reading of each and every sonnet in the sequence from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is crucial to a good understanding of their meaning.

Key words:Auden;Sonnets from China;historicization;intertextual reading

(责任编辑刘永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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