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的“完整的他者”与其文本的封闭性
2015-05-30孟宪清
孟宪清
内容提要 在德里达那里,所谓他者,就是其他文本和语境,所谓“完整的他者”就是与该文本系统本相对立的另一个系统。他认为只有通过“完整的他者”,才能消解传统理性主义的抽象的封闭的整体性,强调中介对于具体的开放的整体的重要性。但是,德里达的整个文本也是一种文本,忽视了人的社会历史环境、活动对文本的重要影响,所以,他的文本又是封闭的,是就文本而讨论文本。
关键词 完整的他者 中介 社会历史环境
〔中图分类号〕B51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5)04-0019-03
一
德里达之所以强调“完整的他者”的重要性,就在于,他认为,只有通过“完整的他者”,才能消解传统理性主义的抽象的封闭的整体性。他说,他者是一种非现象性,是不可主体化的,不可“从某种我之(一般的)自我的意向性变化出发”来谈论他者,进入他者的意义之中,而只能在他者与“一般的自我”的对比中,从“对一般的世界之多源关系的先决、本质超越行动的分析”,从否定抽象同一性和总体性对他者的暴力中,才能达到对他者的意义和作用的完全理解。②[法]雅克·德里达:《书写与差异》,张宁译,三联书店出版,2001年,第223、213~214页。他又说:“如果没有某种彻底他者的现象、某种彻底他者作为彻底他者的自明性的话,那么人们就不可能去谈论彻底他者,也不可能使之获得任何意义。”②
德里达也强调中介对于具体的开放的整体的重要性。那么,在德里达的解构论中的中介是什么呢?是他者,是其他文本和语境。但是,“其他文本和语境”还是文本,这就是德里达所说的“文本之外别无他物”,整个世界即是文本的含义。文本包含着作者构思、语境和其他文本,不断向新的语境开放,允许读者再“语境化”,也就是说,语境包含着文本,文本的延异是形成语境的前提和过程。
这种“泛文本化”可从两方面进行解释:其一,和卡西尔的“世界的符号化”一样,具体的文本相对于“大全的文本”即世界是开放的变动的;其二,毕竟文本暗含着另一极——作为社会历史环境的“大语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德里达的“泛文本化”存在着语境和文本的绝对化和封闭性。
哈贝马斯也对德里达解构主义存在着的文本的封闭性即“绝对语境主义”和孤立的主体(个体)思想进行批判。他说:“这种想去除一切主体性,而成为无个性的书写力量的渴望表明了以下两点内容,即揭示世界过程以及使我们用他者的眼光观察世界中的事件的语言革命的本真经验,和蒙上这种审美经验、把与超验事物之间的联系推向极端并占有日常生活的愿望。解决或者搁置世界中积累起来的所有问题,应当被归结为这样一个简单的功能,打开不断更新的经验视界以及其他观察方式。只有自写自话的书的概念才能满足这样一种要求:‘我读,因而它写。”[德]于尔根·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曹卫东、付德根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233页。
“疯狂的解构劳作也只有在自我意识的范式、孤立的认知和行为主体与自身关系的范式被另一种不同的范式取代之时——即被相互理解的范式、被通过交往和相互认可而社会化了的个体之间的互主体关系取代之时,才能产生明确可辨的效果。只有在这时,对主体中心理性的主导思想的批判才能以明确的形式出现——即是说,作为对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批判,这种逻各斯中心主义并未被判断为理性的过剩,而恰恰是理性的缺乏。它不是一口吞掉现代性,而是再次采用了现代性固有的反话语,把它从黑格尔和尼采之间的战线上引开,那里是没有出口的。”[法]雅克·德里达等:《后现代的哲学话语》,汪安民、陈永国、马海良主编 ,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78页。
二
德里达在反对抽象总体性的同时,存在着对哲学的总体性要求、对具体的总体性的拒斥。这方面哈贝马斯对德里达的分析很到位。
德里达对传统理性哲学的批判重点之一,是它在语言观上的抽象总体性。按照尼采、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等人的看法,传统理性哲学是一种实体化的主体哲学,这种主体哲学在语言方面的特点是:强调逻辑、理性对事实和经验的决定性和优越性,片面强调概念的抽象的总体性,忽视事实的属性的多样性和开放性。但是,在哈贝马斯看来,德里达反对胡塞尔等人的意义的同一性的同时,首先,他并没有脱离其意识哲学的束缚,也就是说,他只是对主体性哲学的结论的批判,而没有对其哲学的本体论前提——意识哲学的倾向进行彻底的批判。其次,德里达反对胡塞尔真理问题上的自明性,因为在胡塞尔那里,在语言中心主义和逻辑中心主义思想的支配下,真理意味着主体和意义的在场和现实性。在胡塞尔的先验论的现象学中,意义的意向在于先验自我的逻辑,而不在于经验事实,在他的“内时间意识中”消除了语言在现实的时空的差异性对意义的构成作用。而德里达认为,符号的再现是一种时间化的过程,一种推延,一种积极的缺席和隐蔽。语言文本在现实中存在的时间的异性和绝对他性是产生“延异”的最重要的原因,无论是对语言表达的意义功能,还是对象经验的结构,它都具有建构的意义。
但是,德里达在消解胡塞尔的理想化的先验主体性及其自我在场的意义始源时,却陷入了另一种先验的意义始源,即他把书写看作一种原始符号,“摆脱了一切实用的交往语境,并独立于作为言语者和听众的主体”。③④[德]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08、209、219页。书写具有“无名的历史创造性”,“德里达并没有彻底打破主体哲学的基础主义……源始哲学的方式”。③因此,在德里达那里,延异仍然是一种抽象的同一的总体性,是失去历史根基和相对主体性的缺乏丰富中介的封闭的总体性。
哈贝马斯对德里达和阿多尔诺在抽象总体性方面的思想的继承和差异性进行了分析。
哈贝马斯说,阿多尔诺的“否定辩证法”和德里达的“解构”都是对传统主体性哲学的抽象总体性的批判。在本体论上,他们都反对传统理性哲学对现实和主体、理性等东西的实体性和客观性,强调它们的历史性和人的活动对这些东西的建构性。在方法论或思维方式方面,反对传统理性哲学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强调二元因素的某种具体的统一性或总体性;强调经验对先验、非理性对理性、差异对同一、修辞对逻辑等因素的优先性或基础性;反对独断论、本质主义,强调哲学的批判性,等等。但是,阿多尔诺在一定程度上承认理性的合理性,理性自身的悖谬性质,并不把经验对先验、非理性对理性、差异对同一等因素的优先性或基础性绝对化,而德里达则相反,他过分强调经验对先验、非理性对理性、差异对同一等因素的优先性或基础性,在文本的差异化过程中,在一定程度上拒斥理性和逻辑,拒斥文本的具体的历史性和总体性。例如,哈贝马斯说:
它(指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引者)需要的是一种否定性的破解行为。从这种破解行为中,哲学获得了对理性的信念。这种信念虽然是残剩的,而且充满悖论,但有了它,否定辩证法就可以在双重意义上彻底解决其明显的矛盾。④
“对德里达来说,世界中的语言中介过程植根于一个预设一切的世界观语境当中。它们被宿命的交付给了难以控制的文本创造过程,避过淹没在原始书写所展现出来的诗性——创造性的变化语境当中,注定具有局部性。审美语境主义使得德里达无视下列事实:依靠交往行为中的理想化,日常交往实践使得学习过程成为可能。而解释学语言必须依靠这些学习过程才能持续释放出揭示世界的力量。学习过程显示出了超越一切局部约束的独特意义,因为经验与判断只有依靠可以批判检验的有效性要求才能构成。德里达忽视了以沟通为取向的行为的交往性基础所具有的力量。他让语言创造世界的能力先于语言解决问题的能力。而语言解决问题的能力属于作为媒介的语言,有了这种能力,如果交往行为者相互之间就客观世界的事物、共同的社会世界或各自所特有的主观世界中的事物达成共识,他们就与世界建立起了关联。”②③④⑤⑥[德]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等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41、222、233、240、242~243、244页。
三
德里达的解构论虽然具有比阿多尔诺的“否定的辩证法”更彻底的批判精神,但是也因此具有一定的绝对性和独断论倾向。由于德里达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理性和历史的文本延异中的建构性地位,使得解构活动成为一种“无底盘的游戏”,所以,哈贝马斯说:“德里达认为解构是他的方法,因为解构要打破的是哲学在以主体为中心的历史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本体论结构。但在做这样的解构工作时,德里达并没有采取分析的方法,像识别潜在的前提或内涵那样。因此可以说,后来的每一代人都是在批判性的检讨前人的作品。相反,德里达以一种批评风格展开解构,为此,他从非文学文本在文学层面上所剩余的意义读解出了诸如间接交流这样的东西——而文本自身正是通过这些东西来否定其表面内容的。这样,德里达就强迫胡塞尔、索绪尔以及卢梭等人的文本反对其作者的公开阐述,而坦白他们的过错……然而,如果哲学文本(或学术文本)被异化成为貌似文学文本的东西,那么,解构也就只是一种恣意妄为。”②
针对德里达的解构游戏中排斥规则、脱离社会关系和具体语境的倾向,哈贝马斯强调语言游戏与生活世界的“前理解”的密切联系,强调解构游戏规则与其他社会行为规范之间的统一性,强调“诗性语言”的理想性对日常语言的现实性的依赖性,强调修辞对日常语言交往规则(一种客观性的逻辑、理性)的依赖性,强调“以言行事”的语言的实践活动对单纯的文本解构游戏的基础性地位。他说:“并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语言实践在决定文本或命题的意义。相反,语言游戏之所以发挥作用,仅仅是它们预设了超越一切语言游戏的理想状态,作为沟通的实现条件,这种理想状态带来了一种可以根据有效性要求加以批判检验的共识的视角。语言在这些限定条件下运作,实际上就是在不断的接受检验。在日常交往实践中,行为者必须就世界中的事物达成沟通,但在日常交往实践自身却面临着自我证明的压力,也正是理想化的假设才使得这种自我证明成为可能。”③“德里达既否定了日常交往领域,也否定了虚构领域,所以,他会用诗性语言模式来分析任何一种话语,而且,在他的分析中,语言似乎完全受制于诗意的语言运用和解释世界的语言运用,由此看来,语言与文学或‘书写趋于一致。语言的审美化所付出的代价是对规范话语和诗性话语的本质特征的双重否定。”④“内在世界的语言实践从超越一切现有语境的有效性要求中获得了其否定力量……德里达和罗蒂也就忽视了从日常交往中分离出来的话语的真正地位,这种话语针对的是各种不同的有效性层面(真实性或规范正确性),以及各种不同的复杂问题(真实性问题或正直性行为)……由于德里达把语言的这种功能——诗性功能——过度普遍化,所以,他再也没有注意到规范语言的日常实践与另外两个沿着相反方向分化出来的超越领域之间的复杂关系。”⑤
针对德里达把真理和意义的有效性局限于文本之中和文本解构的审美化,哈贝马斯指出,这是一种“专家文化”思想,强调艺术和哲学与生活世界的联系——艺术和文学对生活世界的依赖性及其对生活世界的反思性质和实践改造作用: “和文学批评一样,哲学也具有这样一种中介地位,至少现代哲学是这样,它不再许诺以理论的名义去满足宗教的要求。一方面,它所关注的是科学、道德和法律的基础,并将理论要求与其陈述联系起来。由于哲学通过普遍主义的问题和强大的理论策略把自己展现出来,因此,它与科学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虽然如此,哲学并不仅仅是专家文化的组成部分。它同样也和总体性的生活世界以及人的健康理智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即使它彻底动摇了日常生活实践的确定性。针对不同的有效性层面上分化开来的知识系统,哲学思想开始从生活世界的角度关注整体性的功能和结构(这些功能和结构在交往行为中融为了一体)。当然,哲学思想一直都维持着总体性和反思性之间的联系,而生活世界的背景却缺乏这样一种反思性。”⑥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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