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汉字
2015-05-30钟叔河
钟叔河
语言是从猿类到人类的标志,文字则是从野蛮到文明的标志。我们的汉语和汉字,无论从历史的悠久来看,还是从使用的广泛来看,都称得上是全球第一。这块金牌,别人想夺也夺不走。
四大文明古国,都是文字的起源地。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先民,六千多年前便开始用小木棍在半干的黏土板上记数记时,木棍按下去一画,留下的痕迹一头大一头小,像个楔子,后人称为“楔形文字”。差不多同时,在尼罗河下游也出现了画写在纸草(papyrus)上的象形文字,还刻绘在石碑和墓壁上。印度河流域的古梵文,还有我们的汉文,比起前二者来,出现的时间要晚一两千年。后来在美洲发现的奇形怪状的玛雅文字,还要更晚些。但是,除了汉文以外,所有这些文字都已经死掉了,没有人再使用它们,没有人能认识它们。只有屈指可数的研究人员,像破译密码似的,至今还在努力去认,亦未能完全识别。
如今的伊拉克人、埃及人用的是阿拉伯文,印度人多用印地文和英文,属于玛雅文化区的墨西哥和秘鲁用的是西班牙文,只有我们这十几亿人,三四千年来一直在使用汉文,汉字拉丁化的“文字改革”既已不再提起,看来总还会继续使用下去……
我手头有两张图片,一张是美洲原住民刻在苏比利尔湖岸石壁上的象形文字,由文化人类学家斯库克拉夫特复制,后来又被威尔斯《世界史纲》用作插图的。看去是五只坐着人的独木舟,一只翠鸟,三根弯曲弧线下三个圆圈,还有一只乌龟。经专家破译,大意为:“我们五艘船上的这些人,由首领率领,历时三日渡过大湖,平安抵此。”如果没有破译,人们根本无法看懂。另一张是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拓片和它的摹本(均据《卜辞通纂》),“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字形跟现代汉字相比虽有差异,仍然一个是一个,认起来并不比书法家的狂草更难,对于爱玩图章的朋友们来说,更不费吹灰之力。
有次看电视,正评论英国,有个偶来坐在一旁的初中生忽然大声说道:“一个党连名字都不会取,为什么要叫做保守党?”其实“保守”并不完全是贬义词,汉字三四千年一直在用,便是它保守性强的缘故,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汉字能保守它自己的特点,由象形、指事到会意、形声,门中进来马即是“闯”,屋里养了猪(豕)便成“家”,进而“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加欠被人欺”,几百个单音字即可组成成千上万的字和词。比起别的文字来,表达同样的意思,汉字所用的字数总是最少的,这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优点。
所有古文字最初都是象形字和指事字(结绳也是记事),而且最初都是不规范的。汉字却早早实行“书同文”,规范起来了。威尔斯说,汉字的“结构过于精细,格式过于死板,用法过于麻烦”,我看这也是强求统一和规范的结果。人们要熟练掌握如此繁难的文字,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更高的智力,于是便造就了一个特殊的士大夫阶层,只有他们才能役使文字。于是他们越来越“保守”,保守性的负面影响一强,他们在役使文字的同时,自己也就不可避免的为文字所役使了。
别的古文字走的是不同的发展道路。因为写的人较多,有时还分属不同的族群,操着不同的语言,人们求简求快,楔形文字便逐渐变成为一种音节文字,埃及石碑上复杂而富于装饰性的图案文字也逐渐变成了音符——字母。结果全世界的文字(包括借用汉字偏旁作字母的日文)都变成了拼音文字(只有后起的玛雅文字来不及“变”,苏比利尔湖岸石壁上的便是),唯汉字没变,还是三四千年前的样子。
“书同文”的汉字,对于中国民族大一统的巩固和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英语的father、mother,德语的vater、mutter,法语的pere、mere,听起来的差别,还小于北京话的爸、妈,下江话的爷、娘,广州话的老豆、老母。如果书不同文,燕赵、吴越和南粤,很可能便会成为不同的国家。当然,白领们有如战国时的说客,能够“北走胡,南走越”未必是什么坏事,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们的宏图伟略,又怎能容许这种现象出现呢?
中国的面积和人口约等于欧洲,如今的欧洲有三四十个国家,和春秋时的中国差不多,虽说要建立统一的欧洲,但一部宪法在一个国家(爱尔兰)全民公决中被否决,便只能作废,统一谈何容易?小国寡民,势单力薄,参加奥运,金牌竭尽全力也只争得到几块十几块,哪能有泱泱大国民的牛气,仅凭这一点,即当感谢汉字的贡献,其功伟矣。
正因为汉字的特点有它的优势,统一的文字有利于文化的统一和思想的统一,有利于君王一统江山,掌握汉字的士大夫自然会(也不能不)用它为君王的统治服务,并且谋取本身的利益,即所谓“学而优则仕”。士大夫阶层的出现,本是文明进步的一种标志,但“他们的注意力必须集中于文字和文字格式,胜过集中于思想和现实,尽管中国相当太平,它的人民的个人智慧很高,但它的社会和经济发展,看来却因此受到了很大的阻碍”(威尔斯),这就是汉字——汉文化保守性强的负面影响。研究中国文化史尤其是近代文化史的人,都知道这种负面影响之大之深。
如今已是信息化时代,电脑技术日新月异,汉字难写难记的问题不复存在。但汉字的特点所由形成的思维方式、思想方法,以及它代表的中国文化的保守性的好坏两个方面,依然值得我们深思。
(选自《随笔》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