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桃花扇》中幻灭感的形成原因
2015-05-30张文文
摘 要:孔尚任的《桃花扇》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鲜明的时代意义,全剧都透露出一种悲伤氛围,其中各色人物的结局都带有强烈的幻灭感。这种幻灭感的形成,不仅寄托着作者有分寸的爱憎和褒贬,也表现出清醒、超越的历史态度,更是作者在怀才不遇,仕途失意时仍然对自己独立人格的坚守。
关键词:《桃花扇》;幻灭感;形成原因
《桃花扇》是清朝时期著名的传奇剧本,也是一部表现亡国之痛的历史剧。作者孔尚任巧妙地将明末文人侯方域与秦淮艳姬李香君的悲欢离合故事同南明弘光朝的兴亡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揭露出南明王朝政治上的腐败和衰亡的主要原因,生动全面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面貌,具有十分深刻的历史现实意义。作者对剧中各阶层的各类人物都做了不同笔调的刻画,主要表现在人物形象众多,但大都人各一面,即便是同一类人也具有不同的人物性格。
一
上层人物中,北京沦陷,以凤阳总督马士英为首的南方官僚地主群,不顾兵部尚书史可法的反对,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建成立南明小朝廷,但是南明皇帝只忧心于声色犬马,荒淫佚乐,担忧“独享帝王之尊,无有声色之奉”;北方战乱,清军南下,在战乱中慌忙拼凑的大小官僚忙于争夺权利,乘机搜刮钱财;掌有拥立之功的权相马士英则“幸遇国家多故,正是我辈得意之秋(《迎驾》)”,魏党余孽阮大铖对上谄媚争宠,对下专横跋扈。作者对这种祸国殃民的行为十分憎恶,在作品中对阮大铖出卖国家利益,置民族利益不顾的罪人的结局进行艺术加工,让死后遭到雷劈而“皮开脑裂”。这样写虽然与史实不符,但也反应了当时人民的愿望,传达了作者的心声。
此外,以侯方域为代表的复社文人对这些达官贵人只顾粉饰太平寻欢作乐的行为非常不满,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和压抑使他们在行动上照样流连声色,觅朋访友,寻花问柳。可以说侯方域与李香君的相遇正是这种苦闷心情的曲折反应,并结得新欢,沉醉于温柔乡中。最后在国亡家破的历史条件下,已经无法去实现其政治和爱情的理想与誓言,只能在张瑶星的指点下入道。其他名士对于当时的国事也只是感慨“中原无人,大事已不可问”,抱着悲观的情绪态度,无所作为,依旧在秦淮河边灯红酒绿,留恋风月。
还有本应是国家支柱的藩镇将士为了争夺权力地盘,互殴厮杀,致使人心涣散,最后清军渡江逃的逃,降的降。忠肝烈胆、忠心耿耿的一军统帅史可法,虽然在民族危亡的紧急关头,积极从事抗清活动,但独身难支,江山换主后投江殉难。史可法的投江是作者故意安排并与史实被捕杀害不符的,是南明小朝廷最后希望的破灭,是作者幻灭思想的具体体现。奸臣误国当然可恨,忠臣也已非救国之砥柱,难挽狂澜于大厦即倒。
下层人民与上层官僚相反。他们因为家国的动荡颠沛流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尽管他们身份卑微,依然担负起家国大义,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然而明王朝的败局已定,何况他们的绵薄之力怎能力挽狂澜?社会价值和自我意识的破灭使他们也辗转远离尘世。
面对动荡黑暗的社会现实,秦淮河畔的歌妓中出现投水殉节的柳如是,守身入道的卞玉京……较出色的就是谋生也谋爱的李香君。李香君在坚定追求自己美好爱情的同时,也执著追求着自我社会价值。作者将她与侯方域的爱情带上浓重的家国兴亡色彩,香君最后割断情缘,选择隐遁的道路,这并不是她看破红尘,也不是出于对道家的信奉,而是对现实黑暗社会的愤慨,对国破家亡的悲痛,是美好理想破灭后的最后归属。
同样,以柳敬亭、苏昆生为代表民间艺人,出身社会底层却关心政治和国家命运。南明覆亡后,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奔波付诸东流,也决不屈膝投降清朝,最后逃入深山归隐林间,柳敬亭以捕鱼度日,苏昆生以采樵为生。他们与老赞礼相遇后的长歌当哭,不仅是伤今怀古,感慨兴亡,更是痛定思痛,尤其是苏昆生后来重到南京看到昔日繁华的故都如今却满目疮痍,一切的物是人非让人触目惊心,透出凄凉感伤之情。这种江山易主的沧桑巨变让他锥心啼血,也让我们感受到其幻灭的缘由及深度。
他们作为社会被压迫的底层人物,曾经怀着对生活的美好理想,但现实的苦痛让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家、国的重要性,即使他们愿意独立奔走,力挽狂澜,但依旧是无法改变这朝代更替的历史巨变,到最后只有茫然若失,找不到出路,仿佛梦一场罢了。
二
在《桃花扇》中,不管是忠臣还是奸贼,作者对他们的结局都添加了虚幻之笔,在警戒来世的同时又在慰藉人生痛苦。故国破灭后,剧中人物或皈依佛门,或投江自尽,或隐居山林,使其透出一种幻灭感。因此,这种幻灭感不仅寄托着作者有分寸的爱憎和褒贬,也表现出清醒、超越的历史态度,更是作者在怀才不遇,仕途失意时仍然对自己独立人格的坚守。因此,无论从历史还是现实看,作品中幻灭感的形成都有其深刻的缘由。
(一)感伤文学的延伸继续
感伤主义传统在中国文学中源远流长,甚至可以追溯到《诗经》,发展到淸朝时期,表现为人生和时代的悲剧和伤感意识,成为“盛极一时的是全面的复古主义、禁欲主义、伪古典主义。”①而以明代新文艺思潮基础上的市民文艺突然萎缩,上层浪漫主义则一变而为感伤文学,美学到此发展为一种人生空幻的时代感伤。
满族是继蒙古族之后统治中华民族的第二个少数民族,入关后对人民残酷镇压,歷史上著名的“嘉定三屠”“扬州三日”就是其残暴杀戮的表现,它的高压统治政策,使广大人民群众人心惶惶也造成人民心里的悲观情绪。而清朝的中国,瓦砾颓场、家国大恨,虽然也有康乾盛世的富丽堂皇,天朝上国,但是就像当时敏锐眼光的大英帝国使者马戛尔尼说“中华帝国只是一艘破败不堪的旧船,只是幸运地有了几位谨慎的船长才使它在近年期间没有沉没。它那巨大的躯壳使周围的邻国见了害怕。假如来了个无能之辈掌舵,那船上的纪律与安全就都完了。”②很多作家洞悉了封建制下的中国行将就木,在文字的表达中,流露出颓唐没落的命运哀伤。
人生的幻灭感在整个明清文学中层出不穷,这种写作方式也是薪火相传。比如在纳兰词里,纳兰系明珠长子,生于贵胄钟鸣鼎食之家,皇室近亲,少年得志,英气风发,可是他却有那么多诉不尽的感伤哀痛,“愁似湘江日夜潮”③而成书早于《《桃花扇》的《长生殿》也是对社会历史的广泛的批判和深思,从文人的感伤悼怀到后来延续的揭露批判他们对社会的揭露粉刺更加深刻,他们也更清楚地认识到封建社会的本质,而《红楼梦》更是感伤文学的集大成者,“尽管是康乾盛世,这个社会行程的回光返照毕竟经不住“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内在腐朽,一切在富丽堂皇中,在笑语歌声中,在钟鸣鼎食、金玉装潢中,无声无息而不可救药地垮下来、烂下去……”。④这种“梦醒了却无路可走”的苦痛,悲伤,探索,没有出路,没有高尚的追求,只有浓重的挽歌色彩。
(二)道家思想的精神归宿
在《桃花扇》中人物结局中,除了一些正面人物的入道归隐,还有那些死去的正面人物在道家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和赞许,史可法被封为“太清宫紫虚真人”,左良玉被册为“飞天使者”,黄得功被封为“游天使者”,而作者笔下的奸邪之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恶果,马士英逃跑时,被雷神劈死在台州山中,阮大铖在栖霞岭上被山神、夜叉推入深谷摔死。这些人物的悲剧虽然与史实有巨大差距,但是无不彰显作者痛苦无奈的道家情怀。
道教的神仙不仅可以战胜人们无法预料的生老病死,而且也可以让人在精神上摆脱当时的君主专政和封建腐朽,给人以自由自在,怡然自得的虚幻安慰,并且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可以弥补中国社会的缺陷和现实世界人民的愿望。所以面对无法消弭的感伤痛苦,在其对现实的精神支柱崩坍后,往往人们把自己的眼光转向遥不可及,飘渺虚幻的宗教世界。这个世界虽然也不是一个逍遥自在的世外桃源,但至少让不断下泻的灵魂得到暂时的栖息,以缓解现实的破灭感和失落感。
贯穿全剧的幻灭思想也展现着作者对现实的巨大差距的无奈。孔尚任作为孔子第六十四代玄孙,隐居石门山入清后,他本崇尚气节,养亲不仕,但是偶然的康熙南巡归来祭孔大礼使他得到“破格的赏识”对于这种恩遇他是受宠若惊和感恩戴德的,于是他的避世隐居思想开始动摇、黯淡。他上任后遭到的百般冷落使他渐渐发现康熙并不想真正用他,对他的提拔只是出于利用孔门后裔的身份,来笼络汉族地主阶级,缓和满汉矛盾,以此巩固清王朝的统治罢了,说到底自己只是康熙大帝一枚棋子而已。而三年半的江淮治河生涯,自己的无所作为,地方官员无恶不为,更让他看透了官僚的腐败,社会的黑暗,人情的冷暖。于是从最初理想的顶峰跌落到了现实的谷底,而那一层在心目中曾经施展抱负和犬马图报也渐渐失去了昔日的光耀,在现实的冲击下变得支离破碎。所以作品中人物的遗憾和缺失也是作者对人生归宿的一种虚空体验以及自己无法实现的人生理想。
(三)民族情绪的高涨热忱
纵观人物结局不管是忠奸邪佞,还是乱臣贼子都因为国家的覆亡而失去希望,对现实的绝望和精神家园没有依托。在国家危难之际,也正是考验一个民族凝聚力和向心力的关键时刻。南明小朝廷的覆亡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民族情绪高涨下的王朝反而快速走向灭亡的“怪象”。
在《桃花扇》中,可以说作者把南明社会各阶层的代表人物都写到戏中去了。李香君和侯方域相亲相爱,但命运多舛,不得不忍受分离之苦,不断与厄运进行抗争。他们的反抗,不仅是为自己的自由和幸福进行斗争,同时也是与佞臣奸党进行抗争。他们历经磨难,变得异常的坚强,应该有个美好的结局或是爱情直接被掐灭。他们最后双双入道,把他们的爱情悲剧扩展到整个社会的悲剧。苏昆生和柳敬亭是生活在社會底层的民间艺人。他们不仅技艺出色,而且品质高贵,满怀爱国热忱。即使南明覆亡,他们对腐朽昏聩的故国仍然深深的怀念着。史可法是个忧国忧民的民族英雄,是南明主战派的代表,在民族危亡的紧急关头,积极从事抗清活动,最后壮烈“沉江”。他作为明王朝最后支柱的象征坍塌了,整个王朝毁灭了。马士英和阮大铖是明王朝的“蛀虫”,他们狼狈为奸,争权夺利,打击正义之士,贪污腐化,加速了明王朝的灭亡。
《桃花扇》中这些人物的塑造体现了孔尚任热忱的爱国情绪,但他的思想有反复,民族情绪时高时低,这需要我们探究这种情绪的社会根源。孔尚任生活在明清之际,出生在封建地主家庭,父亲孔贞璠,博学多才,崇尚气节,明朝灭亡后,隐居不仕,是一位看重民族气节的遗民。少年时代的孔尚任,正是在父亲的教育和影响下,逐渐滋长了对清政府的不满情绪。但康熙去孔庙祭拜时,才华横溢的孔尚任给康熙留下深刻印象,受到康熙的青睐,让他入京为官。孔作为一介布衣,平步入京为官,他对此当然是感恩戴德的。他怀着一种济世的心愿来到京师,但很快感到失望。他实际上是一个无事可做的闲官,三年的淮扬生活,使他对官场的黑暗和百姓疾苦有了更深的认识,企图闻达的心情逐渐单薄。清朝对汉族官僚及文人学士加以笼络,采取怀柔政策,不奏效的话,高压的文字狱不断发生,造成许多惨案。孔的许多亲朋好友受害。所以《桃花扇》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是时代的产物。
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作者在《桃花扇》中成功的做到了“借离合之情”写自己的“兴亡之感”。纵观侯李的爱情是以他们当时对政治生活的共同认识为基础的,侯李的结合也是当时统治阶级内部的政治斗争促成的。该剧结尾没有选择大团圆的美好结局而是双双入道,看似消极,其实告诉读者:在那个动荡的时代,这不仅是侯李两人的不幸,更是江山易主的时代悲剧,他们不可能有美好的结局。作者生活在清王朝大兴文字狱的年代,在“时多忌讳,势难指斥”的情况下,作者仍把当时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表现出来。准确说,《桃花扇》达到了历史真实与现实真实的完美统一,现实与幻灭的统一,既揭露了南明王朝的腐败及必然灭亡,但又使人对它的覆亡深感惆怅。
注释:
①李泽厚.美的历程[M].三联出版社.2012.204-211页
②宁一、庞永三.[M]《中国人惹谁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③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M].广州人民出版社.1983.120-121页
④李剑清.赵姨娘在《红楼梦》中的功能指向.[J]. 人文社会科学学报.200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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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泽厚.美的历程[M].三联出版社.
[7]郭英德.明清文人传奇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8]徐朔方,孙秋克.南戏与传奇研究[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
[9]黄天骥.纳兰性德和他的词[M].广州人民出版社.1983.120-121.
[10]李葛送,管玲玲.孔尚任<桃花扇>与士林心态[J].中央戏剧学院《戏剧》.2008.
作者简介:张文文(1990–) ,女,山西临汾人, 山西师范大学戏曲与影视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在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