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与现实的双重变奏
2015-05-30陈旻
陈旻
摘 要:本文通过对《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一文的文本细读,从欲望与现实、存在与虚无的二元对立勾勒现代人被焦虑压抑的缺失性体验。并结合巴赫金的狂欢理论,分析作为政治象征的长安大道被颠覆后的戏谑意、讽刺意义。通过这一过程的揭示,反映现代都市生活中人成为物的奴隶与物的人格化所展示的人与物之间的主奴辩证法,并深入反思在物质发达精神萎缩的年代里欲望与现实的双重变奏。
关键词:《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物欲;寓言;狂欢
莫言的短篇小说《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讲述的故事情节概括起来十分简单:四月一号这一天,在首都北京长安街附近上班的候七在结束了一天百无聊赖的工作之后准备回家,却在复兴门地铁站出站的时候目睹了一个奇观——一个身穿红裙的绝世美人骑在高大的黑驴上,身旁的是一个执矛仗剑、骑高头白马的威武男人。两人招摇过市,旁若无人,引来长安大道上的民众围观。警察出面维护街道秩序,二人皆对此置若罔闻。正当候七好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周围再没有其他人而骑驴美人正在一步之遥时,驴和马甩下“十几个粪蛋子”扬长而去,只给候七留下无限的欲望和遐想。
莫言的几个长篇小说都具有深刻的寓言意义。《丰乳肥臀》是用民间性史诗书写的战争时期的史诗寓言;《檀香刑》是八国联军战爭期间的“民族寓言”;《生死疲劳》是关于农民认祖归宗的神圣仪式中的家族寓言……本文力图在文本分析的基础上展现莫言在现实主义手法的桎梏之外,所运用的大胆、丰富的想象,在这篇小说中所洞悉的社会学、心理学意义上的人、人性。
一、作为现代意义上的寓言小说
根据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的说法,十八至十九世纪的作家写作传统可以分为镜与灯两种。“镜子”作为一种修辞,反映了现实主义作家们按照生活本来的面目描绘生活,融合了较多写实成分;而灯光作为一种若即若离的手法,在现实的基础上,掺杂了更多虚构和想象,在勘探人生的精神向度和寓意的复杂性上走得更远。从模仿到表现,依据艾布拉姆斯的说法,经历了一个镜—泉—灯的过程。这也是小说写作从以摹仿说为基础的写真式,到由表现说、讽喻说为基础的寓言式的过程。
本篇小说很明显是基于虚构基础上完成的,这样的长安大道在现实中永远不可能发生,故而叙事上具有怪诞或非现实性,符合寓言小说的基本特征。
但是与此同时,这又不单纯是一篇想象的狂欢的小说,它把事件发生的背景设置在了北京城,而且是最为繁华的长安大道上,很显然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在祖国的核心首都,在摆脱了表面真实的写实主义手法背后,可以窥见作者强烈的现实影射。人们被日常周围的经验所围困,被权力机制所压抑的无意识状态都在莫言小说的笔下得以呈现为一系列具有深刻隐喻意义的意象与符号,并且在意象的弥散中重构能指与所指的关系。
在虚构的外表下,隐藏着真实的内容。这则小说表面上看似荒诞不经,而实质上,它是一则关于现代人焦虑与欲望的寓言。在这里,常规的、连续的时间发生了断裂,长安街也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政治象征的空间。在这里,时间凝固了,长安大道上的人们纷纷陷入驻足翘首,欣赏这道亮丽的风景的狂欢当中。
二、二元对立的辩证法
(一)欲望和现实的冲突
候七与警察之间呈直接的对立关系,这一对矛盾是故事的基本矛盾。如果说候七是欲望世界的逻辑,那么警察则代表了现实世界的法则。警察的出现干扰了梦境的秩序,作为外界力量的强力介入,打破了梦境中原本连续的时间。
拉康指出,“在主体消失的时刻溢落的、即被阉割、被写入无之后进入能指链而形成的来自虚无之物的召唤就是产生欲望的原因。”[1]小说中人们因为平日生活的缺乏激情,只能在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努力挖掘一线微漠的趣味。在无聊的生活背后,可以触摸到一份欲望被压抑的缺失性体验。开篇面对奚落候七的办公室小青年,站出来为他说话的女人是一个“穿一条背带裤、上身特长、双腿特短”的姑娘,强调她的外貌似乎是与后面骑驴美人的惊艳外表形成一种“美丑对照”的反差。乏味的生活里缺乏美,周围都是这样相貌平平的女子,无怪乎见到骑驴美人时众人那份讶异的惊喜和疯癫的追逐。
小说中对于候七在骑驴女子出现之前的生活没有过多的描述,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既没有情趣,也没有盼头可言。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正常时空之外的次元。候七也是个在现实生活中压抑的人。他感到自己面对美人有非分之想时立刻“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因为“忘了初来北京时……父母谆谆教导候七不要看热闹。”在纵情的同时还不忘处处做着减法,可见压抑之根深蒂固。
本文最后以驴和马拉出十几个“粪蛋子”这样一个嘲讽戏谑的场面作结。“粪蛋子”作为对前面美人所代表的没好事物的颠覆,可谓具有极强的讽喻和幻灭意义。本文经历了一个从“现实—欲望—压抑”最后又回到现实的过程,所以称之为欲望与现实的双重变奏。
(二)存在与虚无的一步之遥
小说里骑驴女人虽然无数次逼近现实的界限,但是却总在微妙的关头戛然而止。例如众人翘首企盼她打个喷嚏,因为打了喷嚏说明她是和围观群众一样的凡人,但她没有。文中还好几次描摹了候七与骑驴美人之间仅在一步之遥却无法企及的事实。美人作为一种欲望的象征始终“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活在若即若离的彼岸。小说也多次营造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平行线无线逼近却最后分道扬镳的过程。
即便到了小说末尾,理想和现实也依然没有达成和解,在历经千回百转的追寻后,候七终于等到了一个只剩他和骑驴美人和骑马男人的机会,本以为咫尺之间就能触摸到美人的他却被十几个粪蛋子狠狠地甩在了身后。梦境与现实始终隔着一层像玻璃纸一样的介质,若隐若现,却又始终无法穿破。只能留给候七无限的遐想。
三、长安大道上的狂欢美学
通常意义上而言,长安街曾经是政治运动中群众游行集会的圣地,目睹了中国近现代革命史的历程,和民族革命和解放运动的顺利完成。长安街上响彻的礼炮见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它是政治外事活动的门面和场地,同时它也是多次政治运动和学潮发生的地方。可以说,长安街作为当时成为表达政治愿望和参与政治生活的重要场所,和天安门一道成为首都的政治标志景观。
根据俄罗斯文艺理论家巴赫金的狂欢理论,民间话语所承载着的思想,与所依附的欢乐形式一起,成为了民间的狂欢节②。长安大道本来是庄严的政治象征,在这篇小说里,长安大道却成为了一切游戏、梦境、荒诞、变形发生的载体警察是权威的象征,是作为欲望的对立面出现的。而骑马人对于这样的权威置若罔闻,无疑是一种叫嚣式的狂欢,是一种对神圣之物的亵渎和歪曲,社会被置于一种无序的状态。
此外,骑驴女人的出现使得原本平静连续的时间突然被打破,发生了断裂,发生了陌生化的效果,它将人们引领向常规时间之外的次元。人的潜意识里有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肮脏的、卑鄙的、见不得人的思想遮蔽起来的举动。在这个断裂的时空里则不一样。人们尽情地打量着美人的身姿和五官,赏心悦目,不再需要遮遮掩掩,原本的礼法要求在这里暂时不复存在,现实世界中的卑微感和煎熬感灰飞烟灭。
四、结语
张清华在评价莫言的长篇小说时用的说法是“叙述的极限”,莫言的作品“在叙事上却称得上是最富狂欢气质、最接近“戏剧”的小说”,“他的小说经验的民族与世界的双重性,还有他的充满魔幻色调的叙述、狂欢化的叙事美学……其实都与人类学有着最直接和密切的关系。”③而笔者以为,剥去了高密的厚重色彩和瑰丽宏大的魔幻现实主义外壳,莫言的短篇作品具有穿越时空生生不息的分量。从乡土、民俗中走出来,他的短篇作品依然不乏对于人性、对于人类普遍生存困境的书写和探求,依然是关乎灵与肉、情与理等焦灼冲突的辩证寓言。寓言叙事将当代小说从写真的传统中解救出来,从宏大历史叙事中解放出来,停止“主题先行”的大出血。这里,莫言做了一道加法。
注释:
①[日]福原太平:《拉康:镜像阶段》,王小峰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页.
②[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万海松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3页.
③张清华:《叙述的极限——论莫言》,《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