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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人观曲赏“肖一”

2015-05-30任海杰

书城 2015年5期
关键词:肖斯塔科维奇协奏曲乐章

任海杰

曾多次作过音乐讲座,题目大都由主办方出,有点像命题作文。最近,有一个民间的音乐沙龙找我,准备开一个长年的音乐欣赏讲座。我照例问:需要讲什么?主办者答:随便你讲什么,只要有意思,大家要听。听罢立马兴奋,对,艺术欣赏,音乐欣赏,其实就该这样,不要太程式化,不要太ABC。

略一思索,马上就想到了俄罗斯当代作曲家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今年是他去世四十周年。中俄的历史背景相似之处很多,介绍起来容易引起共鸣。选他的哪一部作品入门呢?脑海里即刻跳出:《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可以说,这部长半个小时的协奏曲,几乎就是肖斯塔科维奇一生的缩影和自画像。

肖斯塔科维奇,一九○六年生于俄罗斯帝国的首都圣彼得堡,这个城市后来数次改名:一九一四年更名为彼得格勒,一九二四年又改名为列宁格勒,苏联解体后又恢复原名圣彼得堡。由此可见俄罗斯二十世纪的激烈动荡。肖斯塔科维奇的命运也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他的一生经历了“一九○五年革命”、“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斯大林去世、苏联“解冻”……一九七五年,肖斯塔科维奇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医院去世。

一九二六年,还是音乐学院学生的肖斯塔科维奇,创作了《第一交响曲》,在列宁格勒首演,即获成功,反响热烈,并于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八年在德国柏林和美国费城演出,一片喝彩,迅即赢得广泛的世界性声誉。如此迅速的“开门红”,在当代作曲家中极为罕见。肖斯塔科维奇借此东风,创作不断,在当时的环境下,他虽然也写过一些“应景之作”,如第二、第三交响曲,但他锐意创新的独特风格,在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中达到一个高峰。该剧一九三四年上演后好评如潮,列宁格勒上演了八十三场,莫斯科上演了九十七场,引起世界乐坛瞩目,斯德哥尔摩、布拉格、伦敦、苏黎世、哥本哈根等地,都很快上演了这部歌剧,指挥大师托斯卡尼尼甚至把它列入自己的保留曲目。一部新创作的歌剧,短时间在国内外取得如此热烈的反响,实为少见。肖斯塔科维奇的声望蒸蒸日上,人们向一位世界级的作曲天才欢呼致敬。

然而,一夜之间风云突变。某天夜晚,斯大林出现在剧院包厢,只看完《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的第二幕,即满脸怒色,拂袖而去。没过几天,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日,党报《真理报》在显要位置发表社论—《混乱而非音乐》,严厉批评肖斯塔科维奇的这部歌剧“烦躁、喧嚣、神经过敏”,“粗糙、原始、鄙俗”,“这种音乐令人无法卒听”。

据说,这篇社论是由斯大林口述的,由此揭开了以肖斯塔科维奇为靶心的对苏联音乐中现代主义的猛力抨击。苏联作曲家协会专门召开会议,肖斯塔科维奇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口诛笔伐,四面楚歌,甚至有人落井下石。他孤独无助,陷入无底深渊。那是个“大清洗”的年代,许多人会瞬间失踪和消失,一去不返。他的一些朋友和亲友被逮捕和枪决。在最黑暗的日子里,他经常通宵不眠,随时准备内务部(即克格勃的前身)的人上门。曾发生过最具黑色幽默的一幕:一次,内务部有人通知肖斯塔科维奇,于某日去接受审讯。“这个日子终于来临了”,肖斯塔科维奇对家人交代了后事,来到内务部。他从上午坐到下午,坐等一天,却没人理他。后来得知,审讯他的那位官员,就在前一天也被上级逮捕了。肖斯塔科维奇由此躲过一劫。

为什么斯大林还没看完《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就勃然大怒了呢?一直是个谜。据说,这部歌剧中的谋杀场景,触动了斯大林的神经—“大清洗”年代,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谋杀”,每天都有人失踪和消失。在当时的苏联领导层中,有一位年轻有为、战功卓著、仪表堂堂的元帅米哈伊尔·图哈切夫斯基,他非常欣赏肖斯塔科维奇的才华,还是肖的赞助人,也被斯大林以莫须有的罪名谋杀了。肖斯塔科维奇当时的处境可想而知。

《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以后,肖斯塔科维奇再也没有写过歌剧,他觉得纯器乐的音乐更抽象,更安全。果然,他的《第五交响曲》很快问世,一九三七年十一月首演,马上获得当局和舆论的好评:“一个苏联艺术家对外界公正批评的回答。”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有意装糊涂。后来爆发的希特勒纳粹大举入侵苏联,肖斯塔科维奇更以《第七交响曲(列宁格勒)》成为民族英雄,此曲也成为全世界反法西斯的冲锋号角。

关于此曲第一乐章中的“侵犯主题”,一般认为就是指希特勒纳粹进攻苏联,但有一位生前与肖斯塔科维奇有交往的俄罗斯人所罗门·伏尔科夫,一九七六年投奔美国,一九七九年在纽约出版了他撰写的《见证—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该书披露了许多当年苏联文化艺术界的内幕,其中在写到《第七交响曲》时,书中以肖斯塔科维奇的口吻说:“《第七交响曲》是战前设计的,所以,完全不能视为在希特勒进攻下的有感而发。‘侵犯主题与希特勒的进攻无关,我在创作这个主题时,想到的是人类的另一些敌人。”而这个“敌人”,据说就是指斯大林和当时的黑暗暴政。

关于伏尔科夫《见证》一书的真实性,至今仍是一桩公案。支持者认为伏尔科夫有肖斯塔科维奇生前的签字证明;反对者认为该书出版时,肖斯塔科维奇已经去世四年,所谓“死无对证”。尤其是面对一些说法截然不同的事情,比如对《第七交响曲》“侵犯主题”的理解。其实,如何理解回忆录的真实性,尤其是一些名人的回忆录,是可以写一篇大文章探讨的,本文暂且按下不表。事实是,二战结束不久,苏联的一切,包括文化艺术界,又马上回到以前的局面。这似乎印证了肖斯塔科维奇当初的预感。一九四八年二月,苏联下达官方文件,以肖斯塔科维奇为“领衔”的一批作曲家,被批判为“在音乐中表现惊人的形式主义、颠倒黑白和反民主主义倾向……是对无调性主义和不协和音的狂热崇拜,迷恋于把音乐弄成喧嚣刺耳的混乱的神经质组合”。

肖斯塔科维奇又一次被打入无底深渊。

《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即创作于一九四七至一九四八年,肖斯塔科维奇遭遇第二次大难的时候。写完此曲后,他一直藏在箱底,直到一九五五年斯大林去世两年后,苏联出现了“解冻”气候,肖斯塔科维奇才拿出来发表。正式问世时,它的作品编号是OP.99,其实原来的编号为OP.77。所以,我们有时候会看到这部作品有两个编号,原因在此(现在一般统一为OP.77)。一九五五年十月二十九日,这部协奏曲由大卫·奥伊斯特拉赫与穆拉文斯基指挥的列宁格勒爱乐乐团合作首演,立刻引起巨大反响。许多人听明白了此曲所包含的辛酸,有人当场流下了热泪。

小提琴协奏曲的音乐形式,虽然从巴洛克时期就开始风行了,但它真正的成熟和发展,应该是从古典到浪漫时期(包括后来的民族乐派),公认的名作有这么几部: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勃拉姆斯《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西贝柳斯《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它们的结构都是传统的三乐章:快—慢—快。

肖斯塔科维奇的《a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结构上焕然一新,它分为四个乐章,每个乐章所使用的“素材”也是别出心裁:夜曲—谐谑曲—帕萨卡里亚—布尔列斯卡。它跳出了传统的结构模式,大胆创新,形式依贴内容,又深化内容。当我们了解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时代背景、生平和遭遇,再来聆听此曲,就更会感同身受。

第一乐章“夜曲”,并不是肖邦笔下那浪漫多情、花前月下的“夜曲”,而是漫漫长夜,孤寂压抑。低沉的乐队营造了茫茫黑夜的氛围,小提琴独奏犹如一个独行者,徘徊行走在这昏暗、沉闷而又恐怖的夜色中,抒发出内心深沉的愤懑、痛苦、忧虑乃至绝望。这个乐章有十多分钟,欲说还休的慢板节奏,象征着漫漫长夜无止无尽,小提琴独奏的持续诉说由弱至强,步步推向高潮后,又低落下来,似乎在寻找:光明在哪里?

第二乐章,快速的“谐谑曲”, 就像刮起一阵强烈的旋风,群魔乱舞,黑云压城,但独奏小提琴的呐喊和抗争,顽强而又坚定,坚毅不屈,惊心动魄,令人血脉贲张!这个乐章中,还出现了作曲家名字字母的音乐动机,暗示了这部作品隐秘的自传色彩,令我们想起他的那句掷地有声的话:“如果有一天,我的双手被砍断,我还可以用牙齿咬住笔继续谱写音乐。”

“帕萨卡里亚”是一种起源于西班牙的舞曲,肖斯塔科维奇对此情有独钟,多次在自己的作品中运用,在这部协奏曲的第三乐章,他再次起用,谱写了一曲载入音乐史册的伟大的“帕萨卡里亚”—乐队奏出圣咏合唱风格的旋律,小提琴独奏犹如从痛苦中被晨风吹醒,擦干血迹,抹去泪痕,决然前行、攀登,百折不饶,奋力迈向巍峨高峰。这个乐章的音乐抒情悲壮,荡气回肠,壮阔伟岸,显示了深刻的哲理性和崇高的人格力量,可以与勃拉姆斯《第一交响曲》第四乐章相媲美。巍巍乎高哉!

经过“帕萨卡里亚”的神圣洗礼,第四乐章的“布尔列斯卡”更显得强劲、振奋。关于“布尔列斯卡”(Burlesca),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一种粗犷的意大利舞曲;一说是一个舞台术语,指的是滑稽可笑的剧目。从这个乐章的音乐表现来听,两者似乎兼而有之。狂放的节奏,急促的音型,在醉醺醺的恣意狂舞中,既有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又有世界就是一出闹剧的看破红尘。乐曲最后在尖利辉煌的音响中戛然而止,象征着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光明必定战胜黑暗。音乐是抽象多义的,我同时觉得,在这个乐章中,还表现出了俄罗斯传统文化中独有的“癫僧”(yurodivy)形象—能知晓别人所不知,但故意用貌似荒唐的方式向世人揭示。他装傻,但坚持不懈地揭露邪恶与不义。了解俄罗斯特有的癫僧形象,对理解肖斯塔科维奇的这部协奏曲,会有更加深刻和多维的认识。

其实,抽象的音乐,是很难用文字来具体描述的,所谓:语言停止的地方,音乐开始了。这里只是以个人的解读,提供一个聆听此曲的角度。以我的体会,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无论是高难的技巧,还是深刻的内涵,完全可以矗立于音乐史上伟大小提琴协奏曲之林。它是肖斯塔科维奇传奇一生的“缩音”,也是苏俄历史的“缩音”,因而是他最具代表性的入门曲之一。

这部小提琴协奏曲,当年是由肖斯塔科维奇题献给小提琴家大卫·奥伊斯特拉赫(David Oistrakh),并由后者首演的。两人是心心相印的朋友,大卫无疑是诠释这部作品的最具说服力的权威。一九五六年元旦,大卫还在卡内基音乐厅成功地举行了美国首演,震惊世界乐坛,这部协奏曲由此名扬海外。所以,一说到这部“肖一”,总离不开大卫,他为此录制的唱片也最多(至少有3个录音室录音,5个现场录音),并成为衡量演奏此作水准的标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也是这么认同的。但当我最近聆听了苏联另一位小提琴大师、大卫的晚辈列奥尼德·科岗一九六○年与康德拉辛指挥的莫斯科爱乐乐团合作的“肖一”时,真是如雷贯耳,醍醐灌顶!居然还有比大卫更出色的演奏!细想,也有道理。胖墩墩的大卫,琴声以宽厚抒情见长;瘦削的科岗,则以刚健犀利著称,由他来拉“肖一”,更显身剑合一,浑然天成。

说来有意思,列奥尼德·科岗与“肖一”的缘分不仅于此。记得多年前的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有一场音乐会在东方艺术中心上演。音乐会的上半场曲目,也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指挥家和小提琴独奏者,就是列奥尼德·科岗的儿子和孙子(抱歉,我记不得这对父子的具体姓名了),由莫斯科广播交响乐团协奏。据说,台上的这位指挥家是列奥尼德·科岗的儿子,原来也是拉小提琴的,因为父亲的名声实在太大,自感难有出头之日,于是改行当指挥;而他的儿子,也就是列奥尼德·科岗的孙子,也继承祖父的衣钵,不过从现场表现来看,水平一般,与其祖父不能相提并论,但其粗粝的琴声,倾情的投入(演奏时的肢体动作非常强烈),在表现这部作品的气势上,倒也歪打正着,别具伏特加酒味,再加上指挥和乐团对作品与生俱来的血脉相通和深刻理解,三方劲往一处使,醉醺醺、热腾腾,别开生面,酣畅淋漓,令我印象极为深刻,至今回想,依然音绕耳际,历历在目!

音乐有地域区分,相对来说,本民族的演奏家,更擅长表现自己同胞的音乐。这个现象,对苏俄尤为明显。肖斯塔科维奇的这部小提琴协奏曲,除了苏俄,其他国家的演奏家,很难演奏好。这是音符以外的原因了。应该说,中国演奏家能够有所表现,但不知为何,我至今没有聆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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