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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格博峰上的雪

2015-05-30乔叶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老成

1

形势很严峻。尤秀心如明镜。晚饭时,刚刚退休的老尤看似漫不经心地聊起了退休计划。

“都说退休的人是闷在一个大水泥盒里,等着进一个小骨灰盒。”老尤说,“我可不想就这么把我和你妈打发了。”他说他已经泡了好几天书店,买了最新版的旅游丛书。接下来,他准备带着老伴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如果身体争气,他们还打算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你们再有四个月都当爷爷奶奶了。”尤美一边在嘴里咂着萝卜丝一边说,“跑得太远,小心孙子不认你们。”

“哪能呢。”老尤温和地笑笑,“旅行的日子还是少,在家的日子还是多。”

“得操心找阿姨了。”准妈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汤道。

“已经说了几个茬,没问题。”准奶奶说。

“全天的?”

“全天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阿姨来了住哪儿?”准爸爸问。现在的保姆很娇贵,常常首要条件就是住单间。话说回来,就是不怎么挑剔的,他也得给人家一张合适的床位。尤家房子的格局是:120平方米,三室两厅,小两口一间,老两口一间,尤秀和尤美一间。要说也不小,可六口人住着,却是一点空当儿也没有。

“住她们屋。”老尤用筷子指指尤美,然后把脸转向尤秀,“上次那个人怎么样?”

从话题一开始,尤秀就已经预感到了危险:条条大路通罗马。自己就是罗马。

“不行。”她说。他是个语文老师。他们在介绍人家里见了面,寒暄几句,介绍人出去。尤秀瞄了一眼那位老师的大龅牙,就开始看电视。电视里正演着一个清朝题材的电视剧,庄妃和多尔衮的事儿。英雄美女,郎情妾意。尤秀和老师的对话程序基本是老师问一句,尤秀答一句。老师问过五六句话后,尤秀也回问一句。屏幕上,庄妃和多尔衮拥抱在一起,忧伤又凄艳。当尤秀问那老师年龄多大的时候,那老师突然站起来,横眉立目:你已经是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尤秀愣了一下,失笑。老师很有风度地拂袖而去,同时甩下两个字:有病。尤秀听着他关门的声音,继续笑。她知道他说得没错,自己是有病。

“看着挺好的呀。”母亲说。

尤秀不说话。餐桌再次陷入沉默。嫂子腆着肚子站起,离开。

尤秀姊妹三个,上面是哥哥尤忠,下面是妹妹尤美。对于尤秀,老尤夫妇是最怯的。因为亏欠。三个孩子里,只有这个女儿没让他们两口费什么劲。尤秀生下来这一年,尤忠3岁,正是淘的时候,他们倒着班带两个孩子,每天都像冲锋打仗,实在是太累。合计了合计,尤秀身体棒,看着泼皮结实,粗养粗养估计也没什么,于是一狠心,就把尤秀送到了乡下老家。那时候尤秀还不满1岁,4岁那年正想把她接回来,不慎又怀上了小女儿尤美,结果直等到尤美上了幼儿园她才得以返城。回来那年,尤秀7岁,正好赶上上小学,说一是“妖”,说二是“乐”,一口的乡音。

从乡下回来之后的尤秀和父母的话很少,一直有点儿不贴心思的样子。明明在外面有说有笑,回到家就一本正经,没有多少素常女孩子们撒娇活泼的神情。“老大娇,老小娇,不娇就是半中腰。”常言说得有道理,她自己又不讨娇,他们做父母的也只好不娇她了。到了寒暑假就主动要求去乡下陪奶奶,后来上了高中,功课太紧张,奶奶也去世了,才渐渐不再回去。总而言之,倒是个省心的。不过相比于不省心的,省心的总让他们觉得远,有些顾忌,没有多少发言权,凡事一般也都由着她拿主意。于是长大成人之后,别人家的女儿都是刚出锅的热馒头,火急火燎地就被抢断了货,只有尤秀,谈似乎也没少谈,却是一个也没定下来,他们也就任由她晃晃悠悠就到了现在。

但是如今东风已经开始吹,战鼓已经开始擂,这情形肯定是不能再留她这么继续下去。即使不是为了腾床位,也得赶快打发她出门。毕竟有了儿媳妇。过去的儿媳妇要想熬成婆,得慢慢往上磨;现在的儿媳妇一磨也不用磨,进门就是婆。那个厉害劲儿,一搭眼儿就知道。虽然眼下看着姑嫂们还处得不错,却都不是长久的事。嫂子长长远远担待小姑子的有几个?和他们做父母的怎么能一个心思?说到底也是眼中钉,不过钉大钉小钉软钉硬而已。话说回来,即使儿媳妇能担待,尤秀也真是大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不仅成仇,还耽误着尤美。真是庄稼怕误节气,嫁女怕误女婿。一个老姑娘,放在家里成心病,讲到家外是短处啊。

打定主意,老尤和老伴很快就发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给尤秀介绍对象。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尤秀很快被卷入热火朝天的相亲运动。然而相了一轮又一轮,尤秀的情思却是纹丝不动。眼看着一天天过去,头发长了又短,白了又染,既不能把儿媳妇的圆肚子摁下去,又不能把尤秀的死心眼揪出来,老尤夫妇这个愁啊。该嫁的女儿该泼的水,要是老泼不出去,存在盆里总让人眼晕。尤其是母亲,一看见尤秀,她的眼珠子就愁得掉颜色。尤秀觉得自己这盆水要是稍微再有些深度,她老人家肯定想栽到里头扎猛子。

“怎么不行?你倒是说说看。”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但尤秀还是从这小心翼翼里听出了一丝怨艾。还没容她说话,哥哥和父亲便顺着这丝怨艾攀爬了上来,轮番上阵,历数那人的优点和诚意,仿佛尤秀错过的是一张能中500万的彩票。又举例说某家某女如何心比天高,最后却如何命比纸薄,意思是做人还是要现实一些好,大致差不多就算了。

“好人多了去了,我嫁得过来吗?” 尤秀淡淡道,“我还是出去租房吧。”

“做梦!”老尤拍案而起。一年前尤美哭着喊着要独立,老尤受不了她闹腾,便放她去自由,于是她欢天喜地地在外面租房单住,租的房子恰好和老尤过去的一个老同事在一个小区,后窗正对着老同事的阳台。老尤终究是不放心,就拜托老同事替他盯着点儿。前些天老同事神态忧戚地向他汇报:尤美一个月内留宿了三个不同的男友。“很乱呐。”老同事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经常不拉窗帘。”老尤顿觉自己晚节不保,面红耳赤,恨不得立时钻到地下。当即就把尤美逼回家中,打骂了一通,老两口因此双双犯病——老伴一遇事就犯高血压,他是一遇事就犯心脏病。有时候是老伴的高血压引起了他的心脏病,有时候是他的心脏病引起了老伴的高血压。总之是夫唱妇随,因果相关,症状不同,反应连锁。

有尤美作前车之鉴,老尤已经总结出宝贵教训:女儿是朵花,在没移栽到别的盆里之前,还是种在自己的园子里看着踏实,要不然,很可能就成了野花。

“我已经决定了。”尤秀倔声道,“非租。”

老尤当下撂了筷子,拍桌而起:“趁我和你妈还没死,你就灭了这个心,找个正路嫁人去!说是终身大事不能将就,那么多人不都找了?也没见跳火坑的有几个!不是皇帝御脚,就不需得黄砖铺路。又不是一只金凤凰,硬要奓开毛去扑腾,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父亲砸过来这团话,三十六角,角角锋利。尤秀嘴唇颤抖,站立片刻,也厉声道:“我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最好也忘了我是什么!就当没生下我这个女儿!又不是没抛下过!”言毕拍门而去。剩下一桌子人拿着筷子惊愕,没人再说一句话。

出得门来,忍了忍泪,将手机关了,尤秀来到常泡的一家酒吧。要了杯红酒,静静地坐着,一点点啜饮。有人过来搭讪,她理也不理。酒吧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各色人等正如溪流入湖,渐渐稠密。放眼看去,香衣粉鬓的女孩子们个个青春靓丽,嬉笑快乐,如朵朵初春之花,尤秀更加黯然。不多时,尤美也到了。姊妹两个默默地喝着酒,尤美道:“其实,爸说得也不错,男人么,大路不错就算了。我经了那么多,就这感觉。要不是还想再玩两年,我就随便找个嫁掉。”尤秀冷冷道:“我不像你有胸怀,人尽可夫。”话一出口,尤秀就觉出了自己的过分,又拍拍尤美道:“对不起。”尤美笑笑,突然道:“我真心建议你,先找个差不多的人暂且过日子,就当嫁了一个房产证,也算给二老一个交代。”尤秀啐了一口,两个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手机铃响,是尤忠的号码。尤美接了,神色大变,惊叫一声,当即结了账,慌慌张张地拉着尤秀离开了酒吧,打车直奔医院。尤秀不用问也知道,不是父亲犯了病,就是母亲犯了病,或者是两人一起犯了病。

一进医院,她们先看见嫂子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嫂子郑重地告诉尤秀,她和尤美先后离开家后,父母身体都有不适,他们只好把二老送到医院。她忙乱的情绪好像也惊吓到了胎儿,刚刚她也在妇产科做了一个检查,以防万一。

尤秀无话,进了病房,父亲已经挂上了点滴,尤忠正在照顾母亲吃药。四个人默默无语。许久,尤秀才在父亲的床前坐下来。老尤闭了眼,不说话。母亲招呼尤秀过去,尤秀便挪过来,母亲挽着尤秀的手,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满眼都是话。尤秀一句一句地在她眼里读着——无非是两个字,左眼一个,右眼一个,连起来就是:嫁吧。

读完了,她盯着脚下的地砖。地砖是六十乘六十厘米的规格。最早是三十乘三十,然后是四十乘四十,后来是五十乘五十,将来会是八十乘八十,一百乘一百……什么都是越来越大,唯有她似乎是越来越小。饶是这么小,还四处放不下。

尤秀没有说话。但她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嫁。”

2

心是人最盈润的水,爱情则是这水里最水的水。尤秀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作为水中之水,它最柔软,最温存,最游移,也最清湿。它最不确定,最能吸收,也最有弹力。只有这样的质地,才最能把自己倾倒出去,同时也才最有可能把另外的人接纳进来。

但这水中水却不是想有就有的。当然,也不是不想要就没有。尤秀在26岁那年迎来了热销的最高潮,有六个男人前仆后继向她求爱。其中有两个是别人介绍的,可以略过不提。有一个是在网上认识的,见光死,亦可忽略不计。还有两个是原本就追着她的大学同学,也没有什么新鲜意趣。剩下的那个人,后来尤秀才明白,如果一定要为自己的爱情缺水找个原因的话,那就是她用水过度。

他叫老成。老成就姓成,说来也不老,不过四十出头,比尤秀大十来岁。那一年,尤秀供职的装饰设计工程公司因为办公桌椅都已经超期服役破烂不堪,需要全部更换。和公司手拉手结对子的一所山里小学新校舍也刚刚落成,需要捐献两百套新桌椅,两项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公司虽然挂靠在市城建局,实际是已属私营,这些内部形象工程和外部形象工程的银子就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拔得让老总疼惜。这事属于尤秀的职权范围。虽未成家,她也已经立了小小的业,是行政科科长。老总把尤秀叫去,反复叮嘱:办公桌椅是自家要用的,捐赠的课桌椅不但要孩子们用,还要上电视,总之物必须美,价也必须廉。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尤秀领命之后带着唯一一名属下在市里规模最大的家具市场连跑了两天,总是一手软,一手硬,和老总的要求有相当的距离。到了第三天,她们又去转,一进门尤秀就建议兵分两路,提高效率,有什么情况再及时沟通。

因为鞋子不适,走了一会儿,尤秀就倦了,前面是成美公司的场子,她坐到沙发上休息。成美家私在本地颇有名气,据说提供技术支持的是新加坡洋美家私国际集团有限公司,总部是香港高美家私国际集团有限公司,制造商是省城中美家私集团有限公司,厂址则落实到本市郊区二十里铺成美家私有限公司。从云彩眼到玉米根儿,外面的名头本地的货,典型的杂种,是让人不屑的伎俩,然而同时也因为距离亲近而更易让人信任。连着打了两天嘴官司,当班的小姐一眼就认出了尤秀,抿嘴一笑,端过一杯热茶。尤秀边喝茶边想着一会儿怎么再和她磕,忽然有一个男人从她面前走过,边走边用浓重的乡音朝小姐吆喝道:“来个水!”尤秀不由得看着他。他中等身材,皮肤黄黑,有点儿接近于土地的颜色,散发着厚实的光泽,一看就不是作秀晒出来的,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色泽。炎炎夏季,这男人穿了一件最普通的老头棉衫,表情平稳,步态稳健,两个短袖撸到腋下,露出浓浓的黑色丛林。尤秀正那么毫无顾忌地看着,那男人似乎意识到了尤秀的目光,回头看了尤秀一眼,又一眼。

那个男人,就是老成。成美公司的老总。因那两眼,这桩生意自然就在成美公司作妥,是按照尤秀的意思成的价,尤秀由此得到了老总的表扬,得意了一小把。不过后来也暗暗算过一笔账:老成几乎是亏本和公司做了这桩生意,不过是为了赢得她的欢心。她为公司如此奉献,这没有名分的额外付出却是让她有些委屈的。尽管说到底,这付出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件私事,和工作扯不上本质的纠缠。

自打认识老成,尤秀就没有听人叫过他的名字。她第一次张口叫他,也是老成。后来两人在床上时,老成向尤秀痛诉革命家史,说自己从小学时就被人称作老成,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他老家在洛阳伊川县的深山区,是家中长子,因为家境清贫,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到镇上跟一名老木匠学手艺,由于文化底子好,脑子又活络,他很快就出了师,成了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木匠。凭着这身本事,他在给一户人家的姑娘打嫁妆时把那姑娘拐了去。私奔的过程中,他们贫困交加。妻子还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差点儿死去。好歹保住了大小两条命,却失去了生育能力。女儿两岁的时候,他带着老婆孩子到岳丈家谢罪。面对这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大碗饭,岳父岳母也只好伸伸脖子,直咽下去。然后他经人介绍来到县城一家家具厂打工,很快熟悉了全部套路,几年过去,他手头小有积蓄,趁着时机贷了一笔款,买下了市里一家倒闭的小家具厂,成立了自己的家具公司,转眼便有了自己的品牌和收益。后来经高人指点,他崎崎岖岖地逐层染上了新加坡、中国香港和省城的霓彩,就把自己的皮儿壮大到了现在。

敲定生意的第二天,老成请尤秀吃饭。因为两人都有了拐拐弯弯的神思,这饭就吃得既细密又悠缓,既紧张又沉闷。饭局快结束的时候,老成很突兀地用方言描述了尤秀看他的第一眼。

“那眼神儿,是开花儿的。”

尤秀问他开花儿是什么意思,他笨拙地笑着,说自己没有能力进行更雅气的解释。如果一定要解释,那就只能用一个粗字:浪。

尤秀愤怒,据理力争。话越说越多,于是又去喝茶,茶越喝越淡,拐拐弯弯的神思却越喝越浓。坐到深夜,尤秀终于先顶不住,想要先撤一步,便问老成:“我想要回家睡了,你呢?”

老成突然纵声大笑,他说尤秀这话说得比看他那第一眼还要开花儿。

“我想要回家睡了你呢。”他反复篡改着尤秀的语气,脸上的笑容如同春天的土地绽放的绚烂油菜花。尤秀被他羞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手足并用撒娇般地打。老成作势阻挡,顺理成章地就把尤秀抱进了怀里,用土得让尤秀心酥的普通话轻声道:“妹子,我待见你。”

他们的进度快得像一道闪电。躺在老成怀里的尤秀,最初也以为老成就是一道闪电。她没想到的是,这次闪电之后会是一场漫漫的黄梅雨。记得哪本书上讲过,爱不是让一个人紧张,就是让一个人放肆。这话在尤秀身上应了验。在老成面前,尤秀的状态愈来愈好。好的程度就是放肆的程度。放肆的程度就是爱的程度。她从未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放肆。就像从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这样爱——或许就是因为知道无结果,才会如此放肆。如同那种仅供观赏的碧桃花,因为不打算要结果,就开得格外绚丽和肥大。

让尤秀着迷的不仅是自己在老成面前的放肆,还有老成在自己面前的放肆。老成在她面前放肆的时候,比她还小,还娇,还泼玩可爱,与他土地般的肤色极不相称,却也不乏一种奇异的和谐。有了老成,尤秀才知道,只要爱了,所有的缺点都不在话下。比如他深度的黄牙,比如他响亮的呼噜,比如他满口的蒜味儿,比如他不能更改的农民式的小心眼儿和大男子主义,比如他会因和别人斗气而连买两部最新款的昂贵手机,也会因为贪便宜而在地摊上买一打裤头。这些特征和他的方言以及笑容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片厚实的新鲜的土。在这片土面前,尤秀觉得自己也成了土,是更深的土。

直到那一天,知道自己的土里已经撒下了老成的种子,尤秀才蒙了蒙,开始警醒。她想起不久前的一次欢爱,因为算起来是安全期,她没有让老成戴避孕套。他要尤秀把枕头放在身下,垫得高高的。完事了才告诉她:刚才在路上,他碰上了一个算命先生,那个算命先生说过正和他好的这个女人能给他生个儿子。

“妹子,肯给哥生个儿子么?”他用嘴巴里的哈气挠着尤秀的耳朵。

“正和你好的女人?这话什么意思?我是其中之一?你是不是从前和别人好过,将来还准备跟别人好?”尤秀故意绷着脸找他的茬。

“说正经的,妹子,给哥生个儿子吧。”老成把尤秀的脑袋放在腋窝处。尤秀闻见一股浓浓的汗气。这是正长庄稼的土地的汗气。这是男人的汗气。

“妹子怎么给哥生儿子?我不乱伦。”尤秀翻出他的怀抱,笑着把话岔开了。他不能承诺给她婚姻,却想要她给他生个孩子,这怎么可能?他抛弃不了受苦受难的原配夫人,她也决不能做低伏小同时让孩子不见天日——有多少类似的俗滥故事啊。

她当即决定做掉这个孩子。想了想,自己似乎也有告知老成的义务,便给老成打了手机,他关机。尤秀又给他发了短信,他也没有回。一夜等候之后,尤秀早晨径自去了医院。手术时的剧痛让她又委屈又自豪:自己主动做掉总比他让自己做掉更有尊严些。

两天之后的下午,老成欣喜若狂地出现在她面前,一见面就抱住尤秀,把手贴在她的肚子上。尤秀把他的手挪开了。

“做了。”尤秀说。

明白过来的老成当即狠狠地打了尤秀一个耳光。尤秀反手就还了他两个——她后来才知道,那两天老成在一个深山林场看木材,手机没有信号。

冷静下来之后,老成向尤秀道歉,说自己心疼尤秀也心疼孩子,那个耳光其实是在打着自己的心。尤秀用眼睛锥子般地剜着老成的脸,想从中看出假大方的痕迹,却发现那脸上溢出的是真实的痛。想到这个男人居然有如此承担的力量和勇气,便觉得自己不枉爱了这一场。到了这一步,更该见好就收,给他,给自己,也是给那个糟糠之妻台阶下,于是柔声道:“你能这样,我很感动。可是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不清。我想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尤秀起身,飘然而去。心是凡尘的重,姿态却是仙女的轻。她知道自己只能这么轻。她怕自己这一刻不轻,以后就永远也轻不了了。

第二天尤秀便辞了工作,从城东跳槽到了城西,手机号也换了,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命令自己戒掉老成。时间一长,想老成的毛病果然也就淡了。不过,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之后的她似乎不再会谈恋爱了。老成就像一串刺激性过强的辣椒,仿佛使她面对以后的恋爱餐都失去了胃口。

老成给她的所有东西里,她只留下了一块梅花表。分手之后,尤秀把表停了。

“一个乡巴佬,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惦着?”尤美对尤秀的这场情事很是不屑。

“或许就是因为他是个乡巴佬吧。”尤秀顿了一顿,道,“因为我也做过六年乡巴佬。就是现在,也还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乡巴佬。”

3

周末是相亲的高峰期,周五便是预约的高峰期。整个上午尤秀都在安排两天三晚的相亲事宜。——没办法,她选择结婚对象的方式似乎也只有最传统的相亲。等到全部敲定,已经过了12点了。

午餐是在“阳光香厨”。这是公司定点的午餐小店,离公司也就50米远,很方便,味道也不错。同栋楼的几家公司也都在这里订餐。尤秀端了餐盘环顾了一下,还有一张台,已经坐了三个人,只剩下一个位子。尤秀坐下后才发现这三个人都没有吃饭。两男一女。其中一个是认识的,叫耿建。在隔壁写字楼的一家文化用品公司供职,也在行政科工作。中等个子,平板头,浓眉,方脸,蓝衬衣,灰毛坎儿,是最普通的一个男人。因为吃饭,免不了常常见面,彼此都知道,但没说过话。看得出他为人很和善。听说工作也很严谨,有水票事件为证:他们公司规矩,每个科室一个月领10张水票,一次,一位科长有急事领了一张先走了,月末时又过来领水票时,耿建便只给他9张。他全然忘了那天的事,硬要10张。耿建便给了。第二天,耿建把那人叫到会议室,给他看一份录像:他走出了行政处,手里清清楚楚地攥着一张水票——耿建硬是忙活了一个晚上,从走廊的监控器里把那天的情形搜了出来。

她朝耿建点点头,埋头吃饭。在叫茶水的时候顺便瞄了那两个男女一眼。男的有50岁的样子,穿着警服,眉眼和耿建酷肖。女的看起来30岁左右,戴着眼镜,穿着白色西式套装,坐得笔直,神情拘谨。尤秀刚扒了两口饭,三个人便起身了,片刻,耿建也端着餐盘过来,坐在了尤秀对面。两人一笑,埋头吃饭。

今天中午是常吃的四个菜:面拖小黄鱼,尖椒回锅肉,排骨烧海带,素炒油麦菜。面拖小黄鱼有点儿咸,每人四条,尤秀吃了一条就放弃了。吃完了回锅肉就开始进攻油麦菜。电视里正在播娱乐新闻,出现在屏幕上的是著名的乌鸦嘴宋祖德。他说他最适合演贾宝玉。他的大龅牙在银幕上一闪一闪,尤秀忍不住想起上次相亲的男人,想起那老师骂她“有病”时的样子,尤秀不由得又笑起来。脑海里闪现出以前相过的若干次亲。回忆中的尤秀持续地笑着。笑得很浅,且有些弥漫。耿建抬头,看见她的笑,不由得一怔,道:“你笑什么?”尤秀愕然道:“我没笑。”耿建又道:“不喜欢?”尤秀惊讶道:“什么?”耿建指指她餐盘里的鱼。剩下的三条小黄鱼很挺拔地在餐盘里卧着,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尤秀笑笑,道:“盐有点儿重。”耿建道:“我觉得还好。”尤秀一下子笑出来,道:“想吃就直说。”耿建已经伸来了筷子,道:“多谢救济。听说你也在行政科?同行啊。”

尤秀点头,问道:“刚才那位警察叔叔是你爸?长得真一样。”耿建笑道:“警察叔叔么,就是叔叔而已。”尤秀得意道:“反正是一个系统的,八九不离十。”耿建笑道:“要是猜中了另一个才算你有本事。”尤秀脑子里打了一个弯,想起了自己相亲的事来,道:“是给你介绍的对象?”耿建瞪大眼睛,放下筷子,道:“还真可以啊。”尤秀一下子笑出了声。想要继续问问耿建相亲的感受,却又觉得有些唐突,便不再说话。两人一瞬间沉默下来,耿建拎起了筷子,继续吃饭。

正午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进来,裹住尤秀的身体。饭店的阳光也带着饭店的油气,黏黏的,是纠缠不清的,然而也是温润的,家常的,是想让人就地小眠的那种气息。耿建几乎是两口就吃一条鱼,尤秀看得目瞪口呆。“小心鱼刺。”她说。“没关系,鱼刺怕我。”耿建笑道,埋头继续。尤秀失神地看着他吃饭的样子,这种豪迈和粗犷无疑是男人才会有的。男人、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有个男人来跟自己结婚呢?要是不结婚又能怎么样呢?

“我上周在梅街街角看见你领着一个小女孩子玩,你的孩子吗?” 耿建问。尤秀说,是朋友的孩子,又说自己还没有结婚,又佯怒道:“难道我像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耿建连说不像不像。然而尤秀的委屈已经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压在了沙滩上,急切需要一个出口。于是,对着耿建,她突然泪落如雨。

耿建先是惊愕,然后静默。再然后,开始讲自己的事。他老家在离城四五十里的农村,父亲是村医疗点的医生,受人敬重,在村里也是一户殷实人家。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姊妹三个还就他学习好,是一家人的心尖子。姐姐孩子都上小学了,妹妹25岁,在乡下已经是十足的老姑娘,几年前就订了婚,男方串亲戚早都已经串得不耐烦,单等着他。他要妹妹先结,二老死活不同意,说大麦不熟小麦熟,不是正理。眼看着他一年两年还晃荡着,二老都着了急。他又拿自己没房子不好找推托,二老一上劲儿,去年花光了全部的家底,给他在新开发的河适花园付了首期,买了一套两居室,命令他今年无论如何得娶个媳妇回家。这下他再也没有了借口,只好四处撒网。捕鱼的主要方式也还是相亲。他描述说,那些相过亲的姑娘有的像纪检书记,一见面就问他薪水多少,有没有灰色收入?有的像售楼小姐,一见面就问他房子多大,地段如何,用什么方式付款?还有一位更可怕,开始什么都没提,后来才知道她该去当情报员,早已经把他城里连带乡下的资产状况都打听好了。他叔叔是市公安局的刑侦处处长,工作忙得要命,但因为被父亲布置了作业,也只好时不时地给他介绍一个走走过场。今天这个女孩子是肯定不行的,不过有这么一笔之后,他和叔叔都好向父亲交代。

“你多大?”

“三十二。”

“我三十一。”

“小我一岁呢。优势比我大。”

尤秀苦笑。耿建的话显然是安慰。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男人和女人的年龄质量没有可比性。男人的三十二就是三十二,结结实实,不含水分。想要找20多岁的女孩子毫无问题。而女人的年龄越大,似乎就越虚。三十一给人的感觉可能就是三十五,三十五给人的感觉很可能就是四十。要找人在年龄上也只能往更大里找。想要找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都已经近乎奇迹。

“不想凑合,是么?”她问。

“我想,谁都不会想凑合。”耿建说,“关键是看能不能顶住压力坚持到底。”

尤秀沉默。想起那天在酒吧里尤美劝自己先随便找个人暂且过日子的话,顿觉一片空茫,她把脸朝向窗外。她从来没在意过:窗外居然有一棵杨树。现在,城市里都是歪歪扭扭的垂杨柳和枝杈横逸的矮梧桐,已经很少见到杨树了,这高大的、笔直的落叶乔木。

“你说你有房子?”她蓦然问。

“啊?有。”耿建分明怔了怔,然后回答。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尤秀平静道,“我们一起过吧。”

“什么?”耿建有些蒙。

尤秀开始讲述。讲着讲着,尤秀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是尤美的一个荒唐建议,撒到她这里的一瞬间就破土而出发芽开花,讲出来居然还就成丝打缕,有章有法,成熟缜密,如同自己列惯了的存货清单——也许,自己也算是存货的一种吧?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到了该出仓的时候。而耿建的表情由困惑,到意外,再到惊奇,直到双眸闪亮。

“你不觉得,你这么信任我,”他看着尤秀,“有点冒险么?”

“信任是双方的,冒险也是双方的。很公平。”尤秀接得很快,“再说,连一张水票都那么认真的人,也恶劣不到哪里去。”

耿建失笑。

“我也听说,”耿建看了尤秀一眼,说,“你递把剪刀都有讲究。”

尤秀惊讶,随即又笑,这事是有的。肯定是科里那个女孩子散的话。别的科经常有人来借剪刀,尤秀发现那女孩子递人剪刀的时候,总是把刀尖朝外,就告诫过她两次,说这样容易伤人。要她把刀尖朝里。那女孩子却不记心。后来尤秀特意要她给自己递剪刀,每天都递几次,刀尖朝外的她就不接。递了一个星期,那女孩子终于改了过来。

两人沉默着。

“还是,再想想吧。”耿建终于说。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丑?”尤秀说。这是小女孩子们常用的撒娇语,在耿建面前说出来,却是那么自然。当然,也有些委屈。

“哪里话。”他道,“我只是觉得这事儿挺大的,你还是再想想。”

“我已经决定了。”尤秀坚定地说,“就看你。”

耿建举起杯:“那,我们就这样?”

“就这样。”

两杯相碰,杯身脆响。尤秀忽然觉得心底有一块东西在顷刻间变得透明起来。相碰的刹那,他们都扫了一眼彼此的脸。硬朗,决断,义无反顾。他们看起来也算是般配的一对吧?但是,谁能相信呢?他们准备与婚姻结盟,却和爱情无关。爱是需要气息的,这种气息从一谋面就可以决定他们是不是会相爱。他们之间,不可能会爱。

“不过,想想,碰到真正想结婚的人时自己已经成了二锅头,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今天中午的菜里,我觉得最好吃的菜就是那道回锅肉。”尤秀说,“出尽了肥油,香而不腻。”

两人孩子般大笑。

一周之后,耿建提着礼物上门,举止得体,言语畅达,顺利通过审查。第二天,尤秀和尤美一起打车上班,在出租车上,听着车轮在地面上沙沙的磨响,尤美突然喊道:“尤秀!”

“什么?”尤秀正嗞嗞地喝着豆浆。

“你想好了,是么?”

想好了?她这么问她。她没有问她是不是爱他,只问她是不是想好了?难道她看出来了她根本就不爱他?尤秀抬起眼睛,迎着尤美的眼睛。两双眼睛平湖皓月,清澈见底。

“是。”尤秀说。

“耿建很善,不会欺负你。”尤美缓缓说。

尤秀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身经百战,不是白战。”尤美笑道,“走着看着。这样也好。”

4

一个月后,尤秀和耿建已经准备好了结婚的所有事项。其中最重要的是双方口头的约法多章。其中婚前若干:

一、不举行大型婚礼。只约双方亲人便宴。既省得虎头蛇尾,与分手时的规模不相称,又有利于保持单身形象。

二、要求家人对结婚事实严格保密,可吓唬他们说已婚身份会影响彼此的升职和加薪等重大前程。

三、不办结婚证。免得分手时麻烦。

婚后的要繁复得多:

一、两人各居一室。尤秀住小卧,耿建住大卧,大卧不准锁门,因为它带阳台,女同志喜欢晒晒洗洗,出出进进方便。

二、可交男女朋友,但若有一方先有了合适的,也不能分手,必须等到另一方也找到意中人才能解散。

三、双方家庭若有什么活动则需共同出席,互相捧场。

四、搞卫生、做饭等家务共同做。当然,有些家务可以凭着对方的专长承包下来。比如说,尤秀洗衣服,耿建擦玻璃。但内衣裤必须亲自清洗。

其他小事也纷纷立项,如:冰箱东西不分你我;不准在房间里大声喧哗;浴室毛巾不能混用;不能在公共场合,比如卫生间,客厅和厨房抽烟……

日子越来越近。在“阳光香厨”碰到的时候,两人的表征一如从前。不过,隔着几张桌子看着耿建和别人说说笑笑,突然想起自己对这个人几乎毫无了解,尤秀常常就会觉出一种深深的荒唐:他到底为什么没结婚?家庭是不是他所说的那样?婚后能不能遵守规定?一切都是未知。对面的人在看报,正对着她的那一版上,黑色的初号大标题赫然在目:百万的“爱情忠诚协议”有法律效力吗?

尤秀微笑。有爱情的人还要保险,那么,像她和耿建这种没有爱情的呢?她又瞟了一眼耿建。他们之间的契约比报上的这一对还滑稽:只有约定,没有惩罚。一点儿哪怕是虚拟的约束力也没有。但奇怪的是,她不觉得可怕。也不打算回头。

新房布置了两处。城里一处,乡下一处。城里的新房他们装修得很毛糙,布置也是最中庸,最没特色的:深咖啡色的落地窗帘,深灰底儿浅灰色花朵的布面沙发——耐脏。150块钱一个的玻璃方几,橱柜、灯具、餐桌餐椅都是最寻常简单的样式和最不浪费的价位。是典型的现烧火现劈柴现烧香现捏佛的架势。装修期间,男主人偶尔过来一看,女主人只来过一次,也不发表任何意见。装修工人从没见过这么不挑剔的主顾,忍不住议论:“这两口子是不是缺心眼?”

“不是缺心眼就是没爱情。”另一个工人很有见识地说。

婚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尤秀去了一趟耿建乡下的家。宽宽敞敞的乡间院落,很喜兴的朱红大门。推门进去,东厢房前的空地上种着几株月季。尤秀看见一位老妇人正坐在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一个簸箕,她戴着老花镜,专心致志地挑着米粒里的砂石。她头发白了不少,却修剪得很整齐,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耿建曾经说过:她只穿白袜子。听见声响,她抬头道:“小建回来了。”便不慌不忙地放下簸箕,拍拍身上的灰,揭开一张石头凳子上覆着的纱盖,露出两碗茶水,道:“我估摸你们快回来了,先喝鸡蛋茶。”

老太太的气度仿佛自己去世多年的奶奶。尤秀不由得一暖。

老太太让尤秀把包放在东厢房,尤秀一进去就知道这是新房。脚下是福字串着福字的印花大理石砖,头顶是喜鹊登梅纹样的石膏天花板。门窗全部新上了红漆,阔大的席梦思床上铺着八条崭新的缎子被:朱砂底金线的龙凤呈祥,宝蓝底银线的孔雀开屏,秋香底青黑线的百子千孙,茄紫底浅黄线的鱼跃莲花,月光白底珊瑚红线的蝴蝶欢舞,豆沙绿底橙粉线的芙蓉锦鸡,薄荷靛底七彩线的鸳鸯牡丹……隆重细腻,吉祥温暖。尤秀从上到下地摸着这些缎子面。如此热闹的图案,手感却是这般滑凉,仿佛她的心。

晚饭过后,两人出去散步。田野里的虫鸣很欢,然而又特别静。空气清新明澈,仿佛童年。尤秀不由得一口又一口地做着深呼吸。这样的情形似乎也最适合交换情史。尤秀先讲。她讲了老成。耿建后讲。他讲得最详细的是初恋,也是他最重要的情感经历。她叫安纺,是他初中同学,初二时从别的地方插班过来的,他说当她跟着班主任走进班里的一刹那,他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一亮把自己的眼睛都照耀得那么羞惭,使他在她面前一直不敢正视。其实她瘦瘦的,很柔弱。辫子长长的,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很单纯,如一头无辜的小羊。他说班里有很多男生都喜欢她,却都不敢说,他也不敢。男生喜欢她的方式各不一样。他喜欢她的方式是默不作声,有的男生喜欢她的方式就是骚扰她。不是借她的文具赖着不还,就是把她的作业本弄破。或者是跟在她身后一迭声地喊“臭美!臭美!”还给她起了一个长长的绰号:大辫子小妖精。他最讨厌坐在她座位后的那个男生,他经常在上课的时候把她的辫子悄悄缠在她的椅子靠背上,让她在起身时打一个趔趄。为此,一向温顺的他居然借故和那个男生打了一架。

后来他们俩都考上了县城第一高中,又同班了三年,他仍然不敢看她。直至高考后,他才在一天夜里,步行了20多里,走到她的村子,把她约出来,坦白了自己的心意。让他狂喜的是,她也喜欢他。但这个开始几乎就意味着结束:高考结果出来,他考上了她报考的那所大学,她却落榜了。家境不许她有复读的机会,她得出去打工。

他们开始还有着密切的信件联系,随着她打工的地方不断转移,他们的联系愈来愈少,愈来愈少,终于完全断绝。后来他辗转听说她嫁了人,是和她一起打工的同事。

尤秀默默地听着,再也不问,也不评。她知道自己之前的感觉是正确的。耿建不会爱她。她不是他爱的那种类型。他喜欢弱者。只有安纺这样的弱者才能激发他的爱。而现在,无数都市的女子都太强悍了,如她。其实,她也弱。只是,她的弱和他喜欢的那种弱,不在同一个领域。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犬吠,尤秀下意识一凛,耿建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人在风中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看见了远处小卖部里的灯光,如疲倦的小小的芒果,仔细嗅嗅,似乎还可以闻到淡淡的混合着烟草气息的果味。衬着这灯光背景的是另一道灯光,那道光很明亮,耿建说亮的地方是村里唯一一盏路灯,装在村委会那里。他们终于慢慢靠近了那盏灯。尤秀远远地看着那盏灯,发现一盏灯就足以把整个村庄的天空照亮。他们绕着那盏灯,默默地散着步。村庄很静,如在夜海漂浮的大船。一丛一丛的树影随着风朦朦胧胧地摇曳着,尤秀听着不知名的虫鸣,内心一点一点地安宁下来。

回到家里,尤秀简单洗漱完毕,正准备在新被子中睡去,忽然手机里响起了短信铃声。打开,是耿建。问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再问一次:你确定么?”尤秀微笑。她没有开灯,只就着手机的本色微光沉着回答:“我确定。”

5

日子很快到了。两人各自在单位请了公休假。要按乡下习俗,婚前还有好几道程序:小订,下大聘,装箱等等。小订就是两家人正式见面时互送的定礼,下大聘就是婚前男方给女方送的最大的厚礼,装箱则是女方于婚前那天去男方家把陪嫁的柜子装满东西……总之繁琐细致,讲究甚多。尤秀和耿建早就商定,这些全免,只在当天把尤秀家人和近亲请到耿家吃顿饭,就算把姑娘送过了门。当天,耿建租了一辆依维柯,把尤秀一家人和尤秀大伯一家都载了过去——他们严格遵守了尤秀的警告,没让一个外人知道。一进耿建家门尤秀就发现耿家里里外外都是人,热闹极了。大门上,大门背面的门板上,水缸上,窗棂上,大红双喜字处处可见。新房的墙外挂着一条大红床单,她飞快地溜了一眼,上面是一挂红纸,写着各色人等的名字和任务,有坐礼桌的,放炮的,洗碗的,担水的,上菜的……全不是自己事先和耿建约的那种悄无声息,风轻云淡。这让尤秀十分懊恼。

“哪个是新媳妇?”

“大红的。”

“那粉的呢?”

“是新媳妇妹子。”

“都俊着呢。”

“那是。不俊会舍得摆三天宴席?”

……

还三天宴席。尤秀的懊恼越发重了。

两亲家在堂屋里见面,落座,虽是城乡有别,却也相谈甚欢。把懊恼掖在心里,尤秀陪着坐了一会儿,回到新房,尤美和尤忠夫妇陪着她坐在新房的床上,被人川流不息地看着。好不容易午饭过去,娘家人该告辞了。尤秀跟着耿建,将母亲父母哥哥嫂子妹妹伯父伯母送到门口,在一片“再见”声中,忽然看见母亲红了眼圈,尤美也眼内珠水盈盈,忽然想起尤忠结婚的时候,母亲也哭过。那时她心里虽然也难过,却还是不怎么明白。当时也觉得无非是举行一个仪式罢了,结了婚,儿子还是儿子,女儿还是女儿,只要和以往一样常回家看看、住住,和母亲多聊聊,就什么都有了。现在,这眼泪该为她流了。她忽然明白:仪式只是个仪式,然而仪式也绝不仅仅只是个仪式。很多时候仪式就是分水岭,仪式就是标志牌,仪式就是内容的封面。仪式之后,许多事物的本质就开始发生悄无声息的改变。虽然看起来仿佛还如同从前,然而再也不会回到从前。

怀着伤感和不悦,尤秀回到屋里就倒在了床上,晚饭也没有吃。直至家里客人散尽,耿建才回到新房,开门见山地问她是不是因为家里大摆筵席而郁闷。他的口气坦诚真挚,尤秀倒觉出了自己的小气,便缓和了脸色,问耿建为什么要请这么多客人,这不是明知故犯,违他们的私约么。耿建赔笑道:“私约是私约,公理是公理,父母我真是管不来。我妈说家里以前已经出了那么多礼金,就我一个儿子,要是不办就太亏了。我也想了想,乡下的亲戚都和城里没干系,知道我们结婚也无妨,也就随他们乐。”完了又慢吞吞掏出一个信封,说是收的礼金,13450,要他们去旅游。鉴于他理亏在前,去哪里玩由她决定。尤秀接过厚厚的信封,一时无话。很快便换了心情,又孩子气地和耿建讨论起了旅游的目标。先说去九寨,耿建建议说去丽江。尤秀不听,后来想起,这些钱一次根本用不完,便道:“现在去九寨,散伙去丽江。反正也是要散伙的。”

“有道理。”耿建颔首。

因为耿建常年在外,在村里没有相好的朋友,所以这新婚之夜很是素净。两人又累又乏,搭头便睡,一夜无话。早晨起来,相对而笑。第三天他们便坐上飞机,直奔九寨。九寨之旅倒是简单明爽。本来尤秀担心共住一室的事,不料这个团里刚好有两个散客,一男一女。于是耿建和男人一间,尤秀和女人一间。白天两人同游,晚上各自睡去。

女人已经年过四十,还没有结婚,问尤秀和耿建是什么关系,尤秀语焉不详地说是合伙同租房子的人。女人笑笑,不再深问,只说很多人的婚姻不过就是合伙同租房子,所以她不打算结婚。说这话的时候,尤秀和女人正站在九寨沟的镜海边儿上。腐朽了的树木倒在宝蓝色的湖泊里,根须细腻,枝杈安详,如同一具神奇的植物标本,而这湖就是一汪庞大的福尔马林液。尤秀感慨地说没想到水中的朽树会有如此绮丽的形态,女人悠然道:“你不觉得,许多勉强到老的婚姻也是这样么?只要有时间作怪,都可以成就一幅韵味无穷的浪漫晚景。”尤秀看着水中的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转身去找耿建,看见耿建似乎也正在找她,便走过去,问是不是需要她帮忙拍照,耿建郑重道:“我建议我们俩拍个合影。不然一张都没有,回去不好向两家人交代。”

6

“怎么样?床上运动和谐不和谐?需不需要聘我当个性爱辅导?”尤美经常如此打电话向尤秀窥询隐私,同时毛遂自荐。尤秀骂她厚颜无耻,尤美说如此周到主动的援助都不珍惜,真是暴殄天物。玩笑开过,尤美问尤秀结婚的感觉如何,尤秀笑道:“一言难尽。”

真的是一言难尽。不插秧不知道腰板痛,不锄地不知道胳膊酸。结了这桩奇怪的婚尤秀才知道,原本是为了解决一桩麻烦,没想到这桩麻烦解决了,其他麻烦又接踵而来。星座书上说处女座的人是完美主义者,看见自己的一片头皮屑都会歇斯底里。尤秀是处女座,却觉得自己远没有那么变态,都只是正常的习惯而已。但和耿建过起了日子才发现,如果自己的习惯算是正常,那么耿建的习惯就都该是变态。当然,也都是些蚤子般的小问题:锅里正烧着菜,他就去上卫生间。等从卫生间回来,菜已经煳了。卫生间也没来得及冲。尤秀一进卫生间,便看到一片刺目的鲜黄。还有洗碗,水管里的水哗哗地流着,他就敢去看新闻联播。新闻联播看完,厨房也成了游泳池。或者是爱斜着身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起来的时候从不打理皱巴巴的坐痕……尤秀和他谈,他说他是外紧内松。他的严谨一般只针对工作而言。

“你也可以这样。”他笑嘻嘻地看着尤秀,“不然我改不了,你挺吃亏的。”

让尤秀懊恼的是,她也改不了。改不了就得去做。但做多了,尤秀也觉得郁闷。也知道平常夫妻免不了会有这样那样的琐碎矛盾,可人家毕竟是真夫妻,血肉相关,让也就让了,让得值得,惯得也值得。有天长地久的意思。她和他算什么?充其量只是两个搭伙的人,是合作者,地位平等,利益均沾。凭什么她就该老这么让着他?

有时候,做得烦了,尤秀也想到要立马散伙。没有证,散伙自然也如分糖果那么简单,可散了之后呢?好不容易泼出去的水,要是再这么收敛收敛倒回旧盆里,那就是败兴羞耻还连带着无奈,娘家每个人的脸上都会为此蒙上一层灰。而且,即使自己厚着脸皮回去,保姆已经入住,家里也没了她的地方——想来想去,耿建的这套房子还真让她留恋。为了房子也得忍着。当然,忍耐不能无期限,那么出路似乎只有一条:继续谈恋爱,找一个下家。到时候出了这门就进那门,多清爽。当然有一项原则是顶顶要紧的——这次找的,可绝不能差。因此越发得认认真真对待。好在已经有了这么个假丈夫顶着,自己尽可以掌握节奏,慢慢理论。

还好,渐渐的,尤秀又发现,正是由于自己和耿建之间的皮不沾肉,对内没有那么多体贴和温暖,然而对外也没有那么多计较和麻烦。尤其是在双方家庭的问题上,有很多事情也因此可以做得大方清爽。尤秀这边有什么事,春节中秋,侄子生日,耿建绝无二话,出手慷慨。尤秀对耿建那厢也是礼仪周全,碰到什么事总是极力而赴。二人不久就都落下了极好的口碑。他们表现上佳,家人也都明晰事理,通晓世故,自是知道如何才叫好上加好。每次回乡下,尤秀母亲都会买些精致点心让尤秀给婆婆带回去。好强的婆婆也决不输礼,每次都让尤秀带给亲家一些现采摘的时蔬瓜菜。尤秀的大姑姐给尤忠的孩子做了新棉花絮的棉袄裤,尤忠就给耿建父亲买一身保暖内衣……说来东西都不贵重,只是夹带的情意可人。其中最让尤秀不安的是婆婆对自己肚子的关切。每次回乡下,她都要绕着尤秀看来看去,想看出些喜兴的征兆,最后还是免不了失望。

“可怜我的小建儿,都三十多了还不见一男半女。要生真得赶紧啊。再晚了骨头硬,胯那儿不好开。”说完老太太又长长地叹口气,“已经晚了。”

再后来连公公也开始委婉过问。一次返城的时候,婆婆给尤秀准备了两个大包,一包就是公公送的砂锅和中药。说,药方里有党参、六汗、淮山、泽泻等一二十种,强身且易孕。另一个包里装着红枣、山药和莲子,要尤秀熬粥的时候放进去补,说这样容易坐住胎。尤秀把红枣、山药和莲子给娘家送了过去,中药放了两天,看了数次,还是把它扔了。

一天晚上,耿建回到家,说明天妈妈要来城里。

“什么事?”尤秀本能地觉得不安,问。

“孩子的事。”耿建艰难回答。尤秀眼睛定住,耿建只好继续艰难解释,说,老太太认为两人这么久了还没孩子,一定是尤秀身体不够好。地不壮籽儿就不好扎,也就没有苗儿长。她决定过来给他们做一段时间饭,给尤秀调养调养身体。

“那,我们……怎么住?”尤秀问。

“你说呢?”

“那你去住宾馆或者出差。”尤秀半开玩笑,“或者我找理由。”

“尤秀,”耿建的声音安静而清凉,“你觉得这么做合适么?”

尤秀沉默。当然,这是不合适的。那就只能听耿建娓娓道来。他说如果这一次让老太太看出了破绽,以后的日子一定更难安生。因此与其想着用各种方法去躲避,还不如坦坦荡荡地去面对。而面对老太太最有效的行为就是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只要他不动她,就成了。而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要想动她也不是没有机会,可她至今安然无恙,那就证明他足可信任。

听到这里,尤秀突然很生气,简直想要拂袖而去。生各种各样的气:第一,婆婆来住为什么不给她打招呼?她毕竟是个儿媳妇。不过,再一想,这气生得似乎也没有什么道理。不要说老太太来住是为了自己。就是不为自己,人家来和儿子住两天,也没什么过分。何况房子还姓耿呢。那么就生第二种气:老太太凭什么就得认为她得给他们耿家生个孩子?不,这气也生得不强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占了人家儿媳妇的名儿,生个孩子是该的。不生就是亏欠。至于第三种气——尤秀摸着自己要燃烧起来的滚烫的脸,终于明白,自己根子里最想生的,其实就是第三种气:耿建说他不会动她。他怎么能就那么肯定他们俩睡在一张床上也不会发生什么事呢?难道说在他眼里她根本就不算一个女人?没有一点儿异性的诱惑和魅力?

这点儿气,却是最说不出口的。

当晚耿建值夜班。尤秀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反复寻思。气归气,还是得承认耿建说得有道理。应该说,尤秀对婆婆的印象其实一直挺好的。虽然她是乡下女人,粗糙,耿直,但她实在也不乏可爱。看见她,尤秀甚至觉得比看见自己的母亲还要踏实。去伤害这么一位老人家,是说不过去的。目前,最好的办法确实就如耿建所言:顺坡打滚,与耿建齐心协力将婆婆哄住,骗好,再打发走。只有先化解了这一段危机,他们才能腾出时间和心境,消消停停,各寻出路。

打定主意,尤秀便行动起来,重新起身,将两个卧室收拾了一遍。又把自己的衣服放到了大卧的衣橱里。然后,她躺在耿建的床上,决定先预习一个夜晚。

大床的薄被子上一股男人的脑油气息,浓重憨厚,这是耿建的气息。尤秀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她已经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了6个多月,这是这个男人的床。他的枕头有多久没换了?浸着些淡淡的咸湿和汗潮。尤秀的眼前开始闪现耿建在这床上的情形。这么大的床,一个人躺着自然是毫无顾忌。四仰八叉,臂舒腿展,如一个“大”字。不,该是一个“太”字。一个男人,下面总会有那么一个点儿……尤秀突然想起,一天晚上,她加班盘货,回来时已经将近12点了。想去洗澡才发现洗澡毛巾还在阳台上晾着。她来到大卧门边,听见电视机里还有声响,就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回应。她又敲了一次,依然如此。她就推开了门,赫然看见,床头柜上的台灯还开着,灯光中,耿建全身赤裸,紧闭双眸,神情奇异。他的手正在“太”字的那个点儿上上下求索,电视机里男人女人的声音正淫荡缠绵。是老成以前教唆她看过的,A片。

尤秀的脸又烫起来。阳台上的月光映着磨砂玻璃门,一片银色的光亮。似乎是早晨的天色,然而离天明还早。夜,突然间就长起来了。

女人的夜,是为男人长起来的。不知道男人的夜,是不是也会为女人而长。和耿建生活在一个房间里,这问题却是不能问,也无处答。三十多岁,这把年纪,放在以前恐怕做奶奶都是有份儿的,可现在,她还当着形单影只的姑娘。要说特别特别想男人,倒也不至于。可要说从不去想男人,那当然也是假的。不过事已至此,要是和耿建躺到一张床上,她相信自己能扛得住。

一定要扛住!尤秀握握拳头,自己鼓励着自己。已经坚持了这么久,就这么着把自己打乱了再来,她不甘心。她不能让自己的心,死不见尸。

拉拉被子,尤秀把脸埋在耿建的气息里,忽然对耿建漫出一种悠悠的感激和心疼。亏得有他陪着。现在这世道,要找得着耿建这么迂腐的人共走一段,也算是一个奇迹。

7

但是,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确切地说,婆婆没有尤秀想象的那样简单。当然她也从婚前婚后的一些事情上早已经看出了婆婆的不简单,但她一直觉得,婆婆再不简单也无非是个农村妇女,只要自己稍微用一用心思,就能把她的不简单化为简单。然而一过下来她就知道,她实在是低估了婆婆,也高估了自己。

半晌午,耿建和婆婆进了门。婆婆放下包袱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打扫卫生,刷锅洗碗,开窗通风,晾晒被褥,家里顿时变得一尘不染,热气腾腾。中午吃了一顿简单的饭,下午尤秀陪她到菜市场认路,顺便按着老太太的心意采购一番。晚饭很丰盛。饭后尤秀又和耿建一起陪着她去附近的丹尼斯逛街,给她买了件新衣。那件新衣下摆微敞,衣袖也微敞,是城里老太太中最流行的。

“这件衣服么,过两天你穿最中。”回到家,婆婆就把衣服给了尤秀,“要是怀了身子就得穿这种宽展的。”

尤秀看了耿建一眼,两人相视,顿住,再一笑。

终于挨到了上床时间。两人各占一半地方,躺下。尤秀穿着睡衣。是粉色的,起着小朵小朵的白雏菊花。一个人的时候,尤秀习惯裸睡。穿着睡衣就睡不着。想来,戴着避孕套做爱和穿着睡衣睡觉,感觉上应该是有得一拼吧……尤秀胡思乱想着,又一次觉出自己此时此刻的滑稽。这身睡衣意味着什么?和舒服无关,和防护无关,更多的,似乎只意味着一种礼貌。她想起传说中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书院里的夜晚,祝英台悄悄地在他们之间放一碗清水,以验梁山伯的君子之道。现在,她和耿建之间,是不能放清水的,只能是睡衣。

耿建的睡衣是浅蓝色的,很宽大。上面的图案是一颗颗深蓝色的星星。睡衣当然要宽大一些好。可他的那份儿宽大在尤秀眼里却是有些触目惊心。只要他稍微一蜷缩,浓浓的腿毛就露了出来。不是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腿毛,但因为在床上,因为离得这么近,这腿毛就显得很不一般,有些欺负人的骄傲架势。然而尤秀不得不承认,他的腿毛很好看。腿毛好看意味着什么?性感。已经是初秋,他们盖的是薄被,半夜说不定会蹬掉的。如果蹬掉,两双腿就会碰到一起。碰到一起会如何?尤秀甚至不敢看耿建呼吸起伏的躯干。他的鼻息浓重,这是一个男人的呼吸。尤秀甚至也不敢翻身。翻身就证明自己没睡着。为什么没睡着?因为身边有个男人么?这个男人让你焦虑,让你不安,让你辗转反侧——突然间,尤秀感觉到自己的腿被什么碰了一下。她一激灵,差点儿叫出来。立马又觉得自己的敏感有些矫情。还能有什么呢?自然是耿建的腿。

“睡不着?”

“噢。”

“使劲儿睡。”

尤秀忍不住笑了:“怎么使劲儿?”

“我的经验是,想想自己最想的那个人。”

尤秀沉默。月光静静地从窗外照过来。尤秀看了一眼耿建的脸。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最想的那个人?对他来说无疑是安纺,她呢?只有老成。她把手伸到枕下,轻轻地摸了摸那块不走针的梅花表,心一点点安宁了下来。

这天是周末,下班后,一家人早早吃了晚饭,尤秀提议带着婆婆去社区的老年人俱乐部认认门儿,老太太很干脆地拒绝了,说自己和那些城里的洋气人玩不到一块儿,也不打算在这里长住。尤秀听了一喜,不料婆婆又道:“等你一有,我就走。”

尤秀沉默。耿建咳嗽了两声,去客厅看电视,婆婆把尤秀叫到小卧,开始端着脸子训话:“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你们晚上怎么只说话没动静?我都听了七天房了。”

尤秀的脑袋一瞬间胀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这个老太太,她听房?她居然听房?老太太却毫不畏惧地迎着尤秀的眼睛:“我也是突然想起来,你们办事那天,没人来听房。老话说过,没人听房,子嗣不强。就想着厚着老脸听一次,替你们补补。没承想你们俩比太监还闲。原本我还以为你或许是来了月经,这两天就留心看了一下卫生间的草纸,却一点儿红都没见。说吧,病根子是在谁身上?要是小建的,我挖仓卖粮食也要给他瞧。要是你的,就得和你娘家通个气儿,我也挖仓卖粮食给你瞧。”

尤秀紧紧地抿着嘴角。千想万想,再想不到这一出。这个老太太啊。

“今儿不想说,也没关系。你们俩晚上再商量,明儿我听你们回话。”老太太拍拍衣襟,“睡去吧。”

怎么能睡得着呢?

两个人都盯着电视。电视的声音很大,然而再大的喧嚣也顶不住心里的空。尤秀的眼睛不时看着门缝。老太太睡了么?还是仍然贴在门上听?她看看耿建,耿建也看看她。突然,耿建说了句什么,尤秀没听清,把耳朵凑过去。耿建口中的热气直扑到她耳边,麻酥酥,如同小小的电流。

耿建说:“我们放A片给妈听吧。”

A片开始放了。尤秀闭上眼睛。耿建则一支一支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一对男女在他们面前厮缠,也在他们的耳中厮缠,更在他们的心里厮缠。这多像一个诡计,尤秀想。这简直就是他们母子联合起来共谋的一个诡计。他们在算计她。当然,这是恨话。他们能算计自己什么呢?一切都是自己情愿。可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此刻要承受这种煎熬?他们到底在坚持什么?又想要什么?真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啊。

让人失魂落魄的声音终于停止。房间里很静,很静。耿建起身,打开通往阳台的门去放烟气。月光洒进卧室,溶淡清朗。耿建在月光中躺下。两个人久久未动。当然都是睡不着的,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躺得久了,半个身子都酸了。尤秀伸开手臂,想舒展舒展筋骨。耿建也伸出手臂。两双手臂同时伸起,交叉在空中,都顿了顿。尤秀看着这两双手臂,在隐隐的月光中,如同一棵树上的两对树枝。一对稍长,一对稍短。一对稍粗,一对稍细。一对稍明,一对稍暗。

尤秀看着,她知道耿建也在看着。他们一起看着这静止的两对胳膊。仿佛看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然后,耿建抓住了尤秀的手,两人抱在一起。都是刚刚洗过澡的身体,乍相碰时有一种微微的宜肤的清凉。如杯中的酒,以及盛酒的杯。气息渐急,喉结微动,酒饮到了身体里,很快灼热起来。这种灼热似乎是温和的,然而也是烫人的。此时的心,如同长满了小小的嫩尖儿,尖儿和尖儿相触时,是疼,是痒,是不依不饶的厮打拼杀。尖儿和尖儿的凹凸镶嵌契合时,却是怜惜,是相知,是从未有过的相依为命。

做过之后,他们在月光中看着对方的眼睛。谁都没有开口,只用眼睛说话。

他的眼睛说:我们做爱了。

她的眼睛说:是的,我们做爱了。

他的眼睛说:但是很抱歉,我仍然不爱你。

她的眼睛说:没关系,我也不爱你。

他的眼睛说:我可以为你负责。

她的眼睛说:我不要你为我负责,我可以为自己负责。

半夜,上卫生间的时候,尤秀打开了地灯,静静地看着耿建的脸。他睡得很静。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从没有以这种方式看过这张脸。这张脸变得突然好看起来,婴儿般纯洁安详。

老太太在这里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尤秀和耿建的身体又进行了多次联欢,联欢过程中,尤秀都把耿建想成了老成,效果不错。走的时候,老太太显然很放心,也很满意。她对尤秀说:“女人是朵花,早晚都要谢。好好地结个果,也算没白开一场。好孩子,你们劲儿往一处使,心到神自知。我估摸着,最多不出两个月,果就该坐枝儿了。”

8

老太太走后,尤秀和耿建的日子,过得越发有些奇怪了。

那天,和耿建一起到车站送老太太回来,尤秀开始待在小卧里发愣。怎么办?还要不要和他分开住?婆婆在的时候,他们必须住在一起。迫不得已的背景让他们尽可以放肆出纯身体的欢愉。但婆婆走了,背景消失,纯身体的欢愉开始变质为理智上的无耻。他们已经失去了理由。人是需要理由的。什么事情都需要理由。哪怕是自欺欺人的理由。没有理由,就没有动力过五关斩六将,杀出自己的重围。

尤秀开始收拾两个卧室。听着她窸窸窣窣的响动,耿建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过来帮忙。两个人整着床单,换着被褥,理着枕头,挂着衣衫。是说不清的默契,也是最明了的知晓。整理完毕,都有些累了。耿建终于开口,说晚饭去外面吃,他请客。

他们来到小区里的一个馆子,点了几样最家常的小菜。主食要的是绿豆粥和葱油饼。吃饭的间隙,有个小姑娘过来兜售玫瑰花,她吧嗒着小嘴对耿建说:“姐姐好靓啊。帅哥给美女送束玫瑰花吧。”尤秀笑道:“我们今天刚刚离婚。”小姑娘吃惊地看了尤秀一眼,转身欲走,耿建出手要了一束。一束玫瑰共9朵。尤秀正想推辞,耿建道:“让我买吧。这玫瑰,和爱情无关。”

尤秀默然。接过玫瑰。自从开始懂得男女情事以来,她不知收到过多少玫瑰,唯有今天的玫瑰最为特别。与爱情无关。看着这与爱情无关的玫瑰在手中娇艳欲滴,花茎上有隐隐的刺,尤秀不由得想:这玫瑰,又与什么有关?

似乎知道尤秀在想什么,耿建道:“和感情有关。”

尤秀沉默。

“这些夜晚,更让我觉得我们就是前世的兄妹,”耿建道,“只不过上帝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让我们进行了相认。”

尤秀不语。泪水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玫瑰插在花瓶里,一天天枯萎下去。两个人之间却是更为舒展起来。彼此没了以前那么多的讲究和顾忌。耿建洗完澡忘了拿换洗衣服,便用毛巾在腰间松松一挡,就大摇大摆地走出卫生间。尤秀也可以当着他的面贴着鬼一样的面膜,自由自在地看电视。耿建的袜子和内裤开了线就扔到尤秀的床上,尤秀缝好了再给他扔回去。尤秀的私密物件挂在阳台上忘了收,耿建也会很自觉地送过去,偶尔品评一下款式和颜色。他深夜不归,她会留着一只耳朵听他的足音在楼道里空旷地响起。他出差到外地,她会加快看手机的频率,以便及时收阅他安全抵达的短信。天气晴好的时候,两人一起坐公交车上班。如果刮风下雨,就一起打车。小区大门左侧有一家早点店,一人一杯豆浆,两只香菇鲜肉包子,热热呵呵地在车上吃着,如两个小小孩童……有些像青衫之交和红颜知己,却又比青衫和红颜多了些缤纷丰富的烟尘。以前那些小小的怄气和争斗几乎丧失殆尽,都有了难以言述的平和与宽容——他们成了亲人,且越来越亲。一个月的同床之谊,似乎就是为了造就这亲。

一次,刚刚下班,尤秀收到耿建短信,要她买一斤鸡中翅回去。她便在超市买了,正在收银台结账的时候,突然听到超市的背景音乐换了一首歌曲,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有一句让她怦然心动。那句词就三个重复着的字:“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唱得绝然而无望。一瞬间,尤秀突然想要落下泪来。

这泪不是为耿建才想要落,她知道。虽然她手里提着给耿建的鸡中翅。耿建只是亲,不是亲爱。亲爱的,这个被用滥的词是多么奇妙啊。爱不一定会很亲,亲也不一定会很爱。亲和爱,终究是那么不一样。她又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诗:你那么亲,亲得让我舍不得去爱了。现在她知道,不是舍不得去爱,而是爱不了。他和她再有夫妻的皮儿,也没有夫妻的里儿。进一步说,即使有些夫妻的里儿,也绝没有夫妻的骨髓。他们之间是明白的,然而此明白与彼明白之间却如两面镜子,只能互相照着,谁也进不到谁的画里去。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这三个字让她只能想起老成。老成不喜欢吃鸡中翅,老成喜欢吃尖椒肥肠;老成不喜欢穿西装,老成喜欢穿夹克……

——忽然间,远远的,车流中,有人把头探向窗外朝她看来,头部的轮廓居然有些像老成。尤秀慌忙躲进一个IC电话亭的亭罩里,半天没敢出来。

一天晚上,尤美带着一个行李包不请而至,说自己正准备参加资产评估师资格考试,家里环境不行,要借这个地方复习。边说尤美边拎着行李径直进了小卧,眼睛溜了一圈房间:床上的被褥已经铺开,只有一个枕头,尤秀的化妆品馨馨香香在床头柜上列了一排。尤美转过脸,眼神如针一般刺过来。

“分居?”尤美严肃道,“为什么?”

尤秀沉默。

“你要不说,我这就走。”尤美终于说。尤秀只好拽着她的手,一五一十地开始说。说得很艰难。每说一句,都像在吐石头。说完这一句,就想把下一句咽回去。然而咽回去也是在咽石头,还不如吐出来。于是,就这么,一句,一句,石头一块一块地堆起来,如果能看见的话,尤秀想,这些话一定能堆成一座小山。

“天哪,真是这样!”听完故事的尤美先是鱼一般地跃蹦起来,然后倒在床上得意大笑,“你们婚事那么急,婚纱照拍得那么凑合,关系一直这么不冷不热,我早就觉得哪儿不对了……”看到尤秀沉静的脸,尤美才渐渐绷住,迫不及待地充当记者,开始访谈:“这种关系感觉怎样?”

“优点不少。”尤秀历数,“可免房费。若手头紧张,还可偶尔借钱。会有婆婆小姑等额外关心。差劲儿的烹调手艺找到了练兵者。寂寞时是个伴。病了有人送你上医院……”

“嗤,”尤美不屑,“所有优点都是缺点。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被他服务同时也得为他服务。你同时也是清洁工、厨娘、老妈子、知心姐姐、临时银行,如果他不幸染恙,深夜去医院的人就是你。”

尤秀沉默,微笑。看着尤美的脸,不知怎的居然觉出一阵凄楚。尤美止住笑,重新严肃起来:“允许彼此找对象么?”

“当然。不过找了之后也不能提分手,必须得等另一方也找到才能散。”

“还挺坚贞呢。”尤美一边点头一边开始摩拳擦掌,“我得赶快给你介绍对象,打开局面。不能让你落在他后头。那多难堪啊。”

两人聊过,出了房门,正碰见耿建从卫生间里出来。明白了真相的尤美大约是及时调整了心理距离,陡然间对耿建多了些客气和拘谨。三个人站在一处,先是相顾无言。顷刻,耿建对尤秀笑道:“坦白过了?”尤秀点头。耿建又朝尤美道:“怎么着,我和尤秀也够先锋?”尤美马上原形毕露,不客气道:“是先锋。也是先疯,疯狂的疯。”

9

尤美很快以一种当仁不让的激情姿态成为媒人,开始见缝插针地替尤秀介绍对象,且立竿见影。先是她在资产评估师考试的串讲班上认识的一个注册会计师,年龄比尤秀大3岁,身材不如耿建,却有房有车,还很上进。有一个注册会计师的证还嫌不够,还要图谋当资产评估师。考试结束的当天,尤美就安排尤秀和他见了面。饭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他谈的都是自己的尼桑车,说才买了一年半,20万呢。一年最基础的保养和维修都得花掉两万多。路上又是开音响又是开天窗,末了,尤秀对他的车记住的比人要全得多。第二个是保险公司的业务经理,尤秀由此了解了最新型的若干险种。然后是一位造型师。和尤秀见面的时候,他穿着一套粉色衣裤,头发如刺猬般根根竖起,身上的香水味怪异无比。坐到他的对面,尤秀如同在直对空调吹冷风,鸡皮疙瘩一层一层……走出饭店的门,他就挽住了尤秀的手,尤秀甩开,他又挽住。如此两次之后,他先问尤秀:“尤美说你是离异的。可你怎么还这么紧张?不会还是处女吧?”尤秀一句话都没说,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绝尘而去。回家之后,尤秀当即拨了尤美的电话,要她过来一起吃晚饭。尤美一进门,她就央告尤美立即停止。

“为什么?”尤美似乎正过红娘瘾,有点儿欲罢不能。她叫嚷着,又好奇地凑近尤秀的眼睛,“是不是爱上耿建了?那就把他搞定。”

尤秀笑笑。说她又回到了以前相亲的噩梦状态中。尤美无奈,只好说先告一段落。尤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松快。她这才有些惭愧地发现,她早就盼着停止了。

晚饭做好,耿建还没有回来。姊妹两个就先吃着。尤美问尤秀耿建最近的动静如何,尤秀说也没闲着,他也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见着一个又一个女孩。尤秀常见他接到莫名其妙哼哼唧唧的电话,有时候他聊几句便会挂掉,有时候他会假装手机有问题,对着空中喊:“喂,喂,听不清啊。”然后再把手机挂掉。有时候连这种把戏都懒得装,干脆把电池抠掉了事。吃饭的间隙,他们也各自讲讲相处的对象,互相帮着分析分析。到底都是经验丰富的聪明人,居然也常常说得很准。他们也会建议对方更应该找什么样的人结婚,互相承诺有了合适的就积极介绍。后来果然也在各自的朋友圈和工作圈里介绍过几个,却都没有成,也就作罢。

“哎,你是不是有些怕他先找着?”尤美问。

尤秀笑笑,尤美总是一语中的。她是怕耿建先找着。不过这怕和爱情无关。她只是怕他把自己扔下来,让自己再次孤零零地面对单身。

尤美走后不久,耿建回来。说是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看餐桌上还留了那么多菜,问谁来了,尤秀说是尤美。耿建笑道:“小媒婆这一段时间没少辛苦,是该慰劳慰劳。”尤秀又解释说其实是为了堵她的嘴,她真让她受够了。耿建在餐桌边坐下,沉默地看着那些菜,片刻,终于道:“这次聚会,我见到了一个人。”

“安纺?”尤秀脱口而出,“她怎么样?”

耿建看了尤秀一眼,眼神里百味俱全,顿一顿,笑道:“还行。”然后坐到沙发上才仔细跟尤秀讲:他到得比较早,就在饭店大堂外等同学,看这么多年没见面,自己能一眼认出几个。情况还不错,几乎是来一个,他就认出一个。到后来始终没见她,他就有些失望。一进到包间他却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终于,他不得不确认:她就是安纺。她那么老,那么憔悴,是他们所有同学里最寒碜的。超过了他最惨烈的想象。她让他心痛。席间,他们的目光几次碰触,她都受惊般地跳开了。但当饭局结束的时候,他还是叫住了她,单独坐了一会儿。她告诉了他自己的经历:他们是在丈夫的四川老家结的婚,结婚前丈夫就对她说,婆家那边对生男孩很重视,所以先不去登记。不登记就可以自由生。等生得差不多了再补办结婚证、准生证等一切手续。她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婚后他们没有再出去打工,拿着以前的积蓄开了一家副食批发店,每天起早贪黑地做生意,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可等她生下一个女儿,丈夫和家人很快就变了脸,赶她离开。为了孩子她一直忍着,想着再生个儿子就好了,但他们不容许她忍。丈夫和一个女批发商好上之后开始公开同居。那个女人是本地人,经常来到店里,明目张胆地欺负她。最后丈夫和那女人结了婚,把她的衣服都扔了出去。她打了110,警察出面调解,她才得到了500块钱路费,带着女儿一无所有地回来。现在,女儿已经6岁了,在她乡下娘家。这次经历,她以110那名女警察对她的嘲笑为总结:“木脑壳。要是当初登了记,他们欺负你就没有这么容易。”

回来之后,她来到这个城市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商厦的品牌玉石专柜做销售小姐。没两天就有同楼层一个卖手机的男人来献殷勤。每天上班的时候给她带牛奶和面包,下班的时候给她打电话约会。建立关系不久他就带她去见他的父母,对她表现出了十二分的爱情。她很快被打动。他家房子很小,两人约定攒钱买新房,等付了房子的首期款就结婚。为了攒钱她住到了他家,省吃俭用地朝着首付款努力。生活了不到半年,她就觉得他对自己越来越淡。她顿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悄悄地将存款中自己的那份儿一点一点儿地剥了出来。等到他向她提出分手的时候,她踏踏实实地带走了属于自己的全部财产,然后辞去了那里的工作,现在在一家超市打工。这件事给她的经验更加重了那个女警察告诫她的真理:衡量一个男人是否爱你的最重要的标志,不是房子,也不是金钱,而是他愿不愿意当机立断迫不及待飞蛾扑火般地和你领证结婚。

尤秀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光影。耿建的讲述像在穿越一条幽暗的森林通道,里面有苔藓碧绿,又有雾霭蒙蒙,还有隐隐的鸟鸣,以及让人窒息的瘴气。耿建的每一句后面似乎都有微微的叹息声。不知怎的,她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闪现出《复活》里的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从耿建的难过程度她可以看得出来,安纺是他的一块心病。他还爱着她。而且她越落魄他似乎就越爱。

“耿建,我说不好什么是爱情。”尤秀终于小心翼翼地说,“但我知道,爱情就是爱情,不是别的什么。”

“我明白。友情,亲情,征服欲,悲悯心,这些都不是爱情。”耿建笑道,“可是,爱情可以包含这些东西。一看见她,我心里就有一块地方水汪汪,湿漉漉的,总干不了。她就像一个泉眼儿。或者说,一个伤口。我觉得,这就是爱情。”

尤秀抿了一口茶。茶水的热气把她的眼睫毛熏得润润的。她信了,这就是爱情。泉眼儿、伤口。老成就是她的泉眼儿和伤口。她把他堵住了,她的爱情就发炎了,管道就缺水了。爱情是水——想想,自己和耿建真是一路货色呢。连打个比方都如此类同。

“你想怎么做?”尤秀问。

“能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就和她结婚吧。”尤秀看着耿建的眼睛说,“既然,你一直都爱着她。”

耿建不语,把眼睛躲开,神情有点儿腼腆。尤秀心里一阵酸涩。这腼腆更证明了他的爱。她承认自己对安纺有那么一丝嫉妒。

“你什么道理都知道,别让我费口舌。”尤秀道,“该出手时就出手。”

“就这么大方?”耿建笑,“就一点儿都不吃醋?”

“我不想让你将来拖我的后腿,所以现在我绝不能拖你的后腿。”尤秀也笑。

“喂不熟的白眼狼啊。”耿建站起来,轻轻地拍了一下尤秀的头,亲昵地骂道。又站住,沉吟片刻,道:“我等你。”

“其实,我也快了。”尤秀说。

“有合适的了?”

“嗯。”

“他叫什么名字?”耿建微笑,“在哪里工作?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对我们的事情怎么看?要是没有准备好答案,一会儿躺到床上再好好编编。”

“你以为没有?”

“如果有,明天就让他来家里吃个饭吧。我和他聊聊。”

“不必。他为什么要和你聊?”

“因为只有我才能放你走。”

“你是我什么人?”

“爱情监护人。”

尤秀忍不住笑了。

“尤秀,”耿建看着尤秀,“不要为了我,委屈自己第二次。”

“不仅是为了你,”许久,尤秀道,“安纺和她的孩子都需要你用结婚来保证,我不需要。”

“她们的问题我会想别的办法来解决,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继续履行约定。”

“说不妨碍是掩耳盗铃。”尤秀道,“你跟她好好的就行了,别管我。”

“小妨碍破坏不了大爱情。只要爱情够结实。”耿建的嘴角流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现在,我只谈跟你之间的事。”

“我跟你之间的事,说完就完。”尤秀道。心想,什么样的爱情才是结实的呢?

“是么?抛弃老公没有那么简单哪。”

尤秀回到自己的卧室。头靠在门板上,蓄谋已久的泪水在瞬间滑落下来。这一刻,因为耿建,她觉得很幸福。虽然这幸福,也和爱情无关。

10

很明显的,耿建的状态还是和以前不一样起来:皮鞋天天擦,领带衬衣天天换,还不厌其烦地去逛“海澜之家”,向尤秀殷殷咨询搭配的款式和颜色。他说安纺离开了那家超市,他又给她在移动公司介绍了一份工作,工作环境和薪水待遇都比过去要好。但两人进行得并不顺利。偶尔有了什么状况,比如生日礼物,比如饭桌上聊天时安纺突然生了气他却一头雾水,他都会回来请教尤秀,让她从女人的角度给自己解析一下,再去实施相应的处理办法。

“其实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她的疑性太大,似乎我也是个居心叵测的骗子。”耿建说。

“花开得太漂亮了,就会像假的。”尤秀笑,“爱情也一样。”

很突兀的,她也有了进展——不如说是退展。仍旧是那个老成,阴魂不散的老成。还是那家唱“亲爱的”的歌的超市,她走出来,正路过一辆白色的别克车,车门突然打开,老成从车上走下,挡住了尤秀的去路。第一句话就是:“丫头让我找得好辛苦啊。”

一看见老成的眼神,尤秀就觉得扎在土里的那些休眠的根须开始复苏,痒痒地在心头蹭着,蹭着。他们一起去吃了饭。饭吃得很家常,两个人的话里却是风生水起。老成的话热,尤秀的话冷。老成的话多,尤秀的话少。老成的话激情胜火,尤秀的话拘谨退让。

“结婚了么?”

“结了。”

“怎么样?”

“还好。”

“什么叫还——好?”

“……”

“老公是做什么的?”

“一般公司职员。”

“肯定有不一般的地方吧?不然怎么能入你的慧眼?”

……

看着是一个攻,一个守,一个开,一个闭,守的闭的似乎是强的,攻的开的似乎是弱的,但只有身在其中才会知道,恰恰相反。守的闭的是弱,攻的开的是强。只有强才会有力量去攻去开。因为他有着可供消耗的充分资本。几番试探之后,老成开始倾诉。他说这几年他都在想她。他说他的手机24小时都为她开着。他说他感谢这么久的分离,让他更明白了自己的爱……甜言蜜语。这些甜言蜜语是俗气的。男人的甜言蜜语都是一样的,尤秀知道。可是甜言蜜语从来就是女人最重要的情感食粮。她也是个俗气的女人。她也想听这些甜言蜜语,只要说的人合适,譬如老成。她有多少日子没听过这些贴心贴肺的甜言蜜语了啊。他甚至对她说:他已经对老婆开诚布公地谈过她。他说老婆已经同意,只要他找到她,就可以离婚。为此他宁可损失自己的一半财产。

尤秀一句一句地听着,怕漏掉一个字。她的耳朵早就资不抵债,饥饿困乏。大旱逢甘霖。尤秀享受得心安理得,她觉得自己配。因为她也一直没有忘他,忘不了。他爱她,她也爱他,而且他还在努力娶她。这多么好,好得不能再好。每听老成一句,尤秀就觉得心里的底儿在往下坍塌一点儿。老成讲完了,她的底儿也塌完了——及至听到她和耿建的婚姻状况原来是这样,老成的欣喜更是溢于言表。滔滔不绝的表达如乘上了一辆巨大的装甲车,气势磅礴地朝着尤秀碾压而来。直压得尤秀丢盔卸甲,城池陷落,如同遭遇了最强级的地震。

两个月后,尤秀怀孕。老成看看化验单,算算日子,抱着尤秀在地上转了三圈。告诉她等肚里的孩子过了三个月的安全期后就和她奉子成婚。结婚是很累的事。他不想让她在头三个月里情绪波动太大。只要过了三个月就成。他正好也可以利用这三个月的时间把家里这一头的麻烦进行彻底清理。

“要不,我先把你接出来单住吧?”他说。

“不。”尤秀断然拒绝。

“和他住在一起,总觉得像把你放在了老虎身边。”老成说。

“那倒不劳你费神。”尤秀不由得笑,“没听说么,女人一过三十就如狼似虎。我才是真正的老虎。”

这天回家,尤秀方把一切原原本本告诉耿建,耿建对她近期的怪异行踪早有疑虑,这才茅塞顿开。先是祝贺,然后问她老成是否知道他们的情况。尤秀说他知道,却很大方。耿建微笑。他让尤秀把老成带回来让他见见。尤秀爽快答应。耿建舒口气道:“等到见过姑爷,赶紧把你嫁了,我也好和安纺结婚。”尤秀气道:“什么口气,难道你是爹?”耿建道:“还别说,有时候看见你的感觉确实像闺女。估计你看着我的感觉有时候也会像儿子。”尤秀正喝着茶,笑得几乎岔过气儿去。

等到尤秀把耿建的意思对老成说了,老成却犹豫了一下,说:“有必要么?”尤秀斩钉截铁地说:“有。”老成抱着尤秀笑道:好,宝贝说有就有。

那次见面,在尤秀的眼里再寻常不过。两个男人都表现得彬彬有礼,风度翩翩。聊了些体育、战争、汽车、基金之类的时事。送走老成,尤秀迫不及待地询问耿建的意见,耿建淡淡道:“尤秀,这篇文章蛮有意思,你看看。”

尤秀接过来,是个女子的一段感情简史,说爱上了一位有妇之夫,那人也喜欢她,并且答应娶她,她一边幸福着一边对他的妻子觉得愧疚,同时也是有些不忍和好奇,就想先了解一下那个女人。于是费了一番工夫,假装很自然地认识了她。却发现她人很好。“……是一位很善良也很可爱的大姐。我们在一起慢慢地喝着茶,听她描摹他家居生活的样子,翻看他小时候的照片,她还讲了他们夫妻的许多事,怎么装修的房子,生孩子那天他如何在产房外大哭,他遇到车祸后还患了一段时间的抑郁症……听着听着,我就觉得,自己对他,太想当然了。不错,他确实很好。我依然还喜欢他。但对他,已经没有什么野心了……”文章最后说,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草率地发起刀劈剑刺的攻势。而是绕到爱情背后,悄悄撩起对方婚姻的衣里,察看了一下这衣里的针脚。于是,她惊讶地悟出,原以为只有自己能签署给他的幸福生活,不过是他跟妻子现状的盗版。她的设计与他的拥有所差无几。她能给他的,不过如此。

氤氲的台灯光下,尤秀合住那本杂志,又打开。再合上,再打开。这期间,耿建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电视。屏幕上,一群插着小翅膀的天使孩子手捧蜡烛,正唱着《同一首歌》:“……甜蜜的梦啊谁都不想错过……”

尤秀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歌声顿时坠落向无际的沉静。

“你的意思是……”

“再慎重些,”耿建点燃一支烟,“行么?”

“怎么慎重?”

“你不是说他和老婆聊过你么?话听千里,不如跨出一步。你去会会她。”

“怎么会她?”尤秀瞪大眼睛,“上门自首?”

“傻瓜,那你不是羞辱人家么?她还能跟你说什么?”

“你有办法?”

“我有熟人开美容院。”耿建笑道,“你只要把他老婆的手机号码从他的手机里查出来就行了。这不是件难办的事。”

尤秀沉默。是,这不是件难办的事,只要她想去办。她可以想象到耿建如何去操作这件事:熟人打电话向她推销美容项目——她说自己在别的美容院有年卡——熟人说自己这里服务更好——她辩称现在去的那家也不错——熟人问她是哪家——最后无论结果如何,尤秀都能在一家美容院与她邂逅。

“另外,”耿建有些犹豫地看着尤秀,“安纺想过来见见你。”

“好啊。”尤秀欣然,“你不是给我当过爹了么?我也给你当当妈。丑媳妇快来见公婆。”

安纺的样子和耿建描述得不差什么,文静、纤弱、秀气。只是好像有些缺水,显得干巴。大眼睛里也不是小羊般的清澈与单纯,而是闪烁着一丝很微淡的冷漠和苍凉。尤秀心里不由得一颤。她的眼睛周围已经长满了细细的皱纹。羊怎么还可能是羊呢?

两个女人共同下厨,安纺表现出了训练有素的精湛厨艺,耿建倚在房门上,乐呵呵地看着两个女人忙碌。尤秀赶了几赶才把他撵走。安纺话不多,但从有限的话里尤秀也可以听出她的敏感、识趣、卑微和忍耐——这是以往的艰难生活给她的礼物。谈到孩子她才微微起了兴致,说孩子快7岁了,她想把孩子带在身边,让她在城里上学,不过户口是个问题。

“不是问题。只要你们结婚就解决了。”尤秀说。

安纺笑了笑。尤秀蓦然从她的笑容里读出了一点弦外之音:你知道就好。

安纺对耿建非常体贴:夹菜,递餐纸,泡茶,续水……冷眼看着,尤秀终于确认:安纺确实是不相信耿建的。她不相信耿建能够承诺给她的一切。仿佛现在只是一个美梦。这梦是不真实的。她在这个梦里体验着幻觉中的欢乐。怯怯的,惶恐的。因为她总觉得:这梦迟早会醒。

11

两天后,尤秀把一个手机号交给耿建。一周之后,耿建把一个美容院的地址交给了尤秀。下面的事情果然简单。尤秀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第三次一起做美容的时候,她就对尤秀和盘托出。她似乎平日没有什么说话的对象和机会,难得遇到尤秀这么诚恳且有兴趣倾听的听众:老成早就告诉过她,她不能给他生个儿子,所以他要在外面再找。自从开始这个活动以来,他已经找了好多女人。却都没有如愿。不是女人不愿意生,就是生的是女儿。那些女人只要怀孕,就会得到5万。如果是女儿,就得做掉。他说如果哪个女人给他生出了儿子,他就和她离婚,和那个女人结婚。“他最近告诉我,他又有苗儿了,是个老相好。说是卦仙儿给他算过命,这个女人能给他生个儿子。只要B超定了是儿子,我就走人。他这么大的家业,是不能没儿子的,我命中无子,没办法。反正管不住。他这人我知道,挺仗义的。我是他的结发妻,要是离婚他绝对不会亏待我,这就行了。不认命还能怎么着?要是碰到那些泼皮无赖,一个子儿也不给你,你还能把他杀了剐了?” ——尤秀这才明白,为什么他要等三个月后才确定结婚的事:他要看看她怀的是不是儿子。保健医生告诉过她:三个月的胎儿做B超就能够比较有把握地鉴别出性别。

回到家里,耿建开门,看见尤秀的样子,不由得怔住。

“尤秀?”

尤秀扑上前去,狠命地捶打着耿建的肩膀。每一声捶打都爆炸着一句不用说出的话: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她恨他的提醒。他碎了她的梦。为什么不让她做梦?如果是个儿子,她的梦就可以做到终老。

“对不起,尤秀。”耿建任尤秀打,等她打累了,方才道。

尤秀死死地看着耿建:“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是男人。”耿建用最通常的大白话答道,“有时候,只有男人能了解男人。”

他不能告诉尤秀,在老成进门的一刹那,老成看他的目光里就泄露了最重要的信息:那里面有妥协,有愧疚,有趋奉,有讨好——是刀子准备杀人前的那种乖巧和收敛。还有一丝是如同在看一只替罪羊般的怜悯和嘲笑。却唯独没有一个男人深爱一个女人时,对另一个男人的森严戒备和热烈嫉妒。

而对尤秀这样的女子,这句大白话,就已经够了。

“臭,男,人!”

“是,是臭男人。我也是臭男人。”耿建把尤秀紧紧地拥在怀里,“可你是勇敢的,是不是?”

尤秀失声痛哭。是的,她是勇敢的。可她是多么不想用这样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勇敢啊。耿建轻轻地拍着哭泣的尤秀。尤秀哭着哭着,终于感觉到了累。哭势由强到弱,由弱到无。耿建把她横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摸摸她的鼻息逐渐均匀,确定她已经睡去,才蹑手蹑脚带上门退出。听到门锁的轻响,尤秀睁开眼睛,任泪水浇灌到柔软的枕上。

第二天,老成找到了尤秀,恳切解释。尤秀面无表情。老成又拿出一只沉甸甸的公文包来,说:“这是10万,比别的女人都高,我只要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女的就算了。要是男孩,我再给你10万,孩子生下来以后,只要做过DNA,确定了是我的种,我再给你100万。”尤秀将茶水泼到老成的脸上,站起身便走。老成一把将脸上的茶水抹掉,冷冷道:“你要是再敢做掉孩子,有你好看。”尤秀终于道:“随便。”走了两步,尤秀又退回来,将腕上的梅花表取下来了,放在了老成面前。表上的时针分针和秒针,都在零点的位置上。

两天后,尤秀打电话向老总请了病假,说是肠胃炎。耿建陪着尤秀一起去医院确定了手术的日子。安顿好尤秀,耿建又把安纺约了出来,告诉她:尤秀现在需要他,他们的结婚计划得延迟。安纺的神情本来就惶惶不定,闻言更是如见坟墓。半晌才道:“我们结了婚,也一样可以照顾她。”耿建道:“现在我对她的照顾,她接受起来心理是平等的。如果我们结婚后再去照顾她,那感觉就不同了。”安纺道:“你怕她对我们心存愧疚?”耿建道:“她若是愧疚,那是她善良。她若是不愧疚,那也是正理。毕竟我和她有约在先。”

“其实,你们又没有办证,”安纺犹豫道,“用得着这么死守着契约么?”

“真正的契约不在证上,是在心里。”耿建郑重道,“如果我连和她的这种契约都不能遵守的话,你还敢放心地把一辈子交给我么?”

“我就怕是这样,结果还是这样。”安纺把手从耿建手中抽出,道:“那孩子户口的事呢?现在六月,七月就该报名了。”

“到时候再想办法。我可以找关系,让孩子先借读。”耿建道。

“如果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我们是不是就一直不结婚?孩子是不是就得一直借读?”

“即使她找不到,也会有解决的办法。但现在不行,你再等等。”

“有什么办法解决?等到什么时候?”

“我不能确定。”

“你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还要我怎么相信?”安纺冷笑,“如果一定要我相信,我就只能相信,对于我这个拖着油瓶的女人,你只是有些旧情难忘,想和我做两天露水夫妻。我还相信,你和尤秀的同居友谊会比我们的爱情更天长地久。”

安纺说话的时候,耿建久久地看着安纺的脸,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他第一次领教了她的伶牙俐齿。

“安纺,”耿建终于道,“是不是只有结婚证和户口才能让你信任我?如果是这样,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对不起。”安纺沉默了一会儿,捋了捋垂到额前的头发,艰涩地笑道, “我知道了太多不该相信什么,几乎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

12

临进手术室之前,耿建和尤秀坐在长椅上默默地等着。穿堂风吹得走廊尽头的窗户哗哗作响,秋天的风已经很凉了。耿建轻轻地环住尤秀。他们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有年轻的小护士走过去的时候,会扭头艳羡地看他们一眼。

不远处忽然传来女人急促的抽泣声,两人转脸,看见另一只长椅上坐着两个女人,哭着的女人穿着病号服披头散发地在对另一个女人诉说:“……那时候,他说他爱我,心里只有我,要是有了别人就天打雷劈。现在,雷劈的却是我……为什么要让我碰到他呀……”

尤秀和耿建把目光收回来,盯着地面。

“耿建,你说,将来我们找到了爱情,又用爱情结了婚,结果会不会也和那些人一样?”

“不知道。那是将来的事。”

“如果是那样,我们现在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坚持,还可能有意义。如果不坚持,就一定没有意义。所以,我要坚持。”耿建道,“跟着我一起走吧。不到长江不停步,不到黄河不死心。”

“那要是到了长江黄河呢?”

“也不停步,不死心。”耿建淡淡一笑,“找只船把自己渡过去。”

剧痛中,尤秀始终没有呻吟一声。等她脸色苍白地从手术室挪出来,耿建抢上前,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尤秀伏在耿建怀里,泪落如雨。这个陪着她经历着这一切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自己怎么会碰到这样一个人啊。

尤秀住院的第三天,尤美来到医院探望。耿建削好一只苹果递过去,尤美接了,问尤秀哪个男人造的孽,尤秀开玩笑指指耿建,尤美摇头:“得了吧。你们俩多有原则啊。”

“有原则还不好么?”

“好。”尤美说着敬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向你们致敬。”

一周过去,尤秀出院。出院之后,尤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来到单位续假,说肠胃炎还没好,得再回家休养两天,老总道:“流产手术是得多休息几天。不然会落病根儿的。”尤秀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老总不接尤秀的话茬,径自又问:“听说你结婚了?”不等尤秀回答,便语重心长道,“我没有说过谁结婚就炒谁鱿鱼吧?我没有歧视过已婚女性吧?为什么要瞒着别人说自己还没结婚呢?结婚有什么可丢人的呢?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呢?”一串疑问句之后,老总叹息一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秀,要自重啊。”

尤秀在讶异中沉默了片刻,走出了老总办公室。下了两层楼,碰到同事的目光也都有些异样。尤秀心里越发明白,同时也越发讶异。风声是谁走出的?百思不得其解。

身体有些虚,卫生巾该换了。她进到卫生间,听见两个同事正在各自的格子里悠闲聊天:

“……看起来那样一个正经人,谁知道这么会胡搞。”

“就是,两人还一起装单身,真是少有。我说怎么总见他们一起打车上班呢。再巧也不能这么巧啊。”

“更想不通的是,两人还互相介绍对象。不对,应该叫性伴侣吧……”

“啧啧,这叫什么事,真够不要脸的。”

“要不是接到匿名信,我们还都蒙在鼓里呢。说不定还要给他们介绍对象呢。”

“那我们也都算是协助犯罪了吧,呵呵。”

……

尤秀蹲在格子里,看着隔墙上的雪白瓷砖。久久不动。眼前闪现出和耿建一起生活以来的许多影像:她和形形色色的男人相处,他和形形色色的女人交往。她帮他出谋,他帮她划策,他们一起去看望两边的老人,一起迎接婆婆打量她肚子的凌厉眼神。现在,他们的事情已经开始走漏风声,他们还要一起对外界暧昧多义的含混目光……将来,他们的事情一定会被人当作八卦新闻广泛传播,会有人偷偷叫他们神经病,二百五,或者叫另类,变态……那他们的日子就更有热闹可瞧了。

第二天,耿建下班回到家,发现尤秀的东西都已经无影无踪。小卧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封信。信写得很简短,是尤秀一向调侃的口气,要他和安纺赶快结婚,只有这样才能尽快解决安纺孩子的户口问题,她说这是安纺的心病,必须先解决了她这个心病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爱情。她还说自己因为经济窘迫怕付礼金只好赶快逃开。最后她说:“我不能矫情地说请你过得比我好,但请你也祝福我,至少混得不要比你差。”

耿建打尤秀的手机。手机关机。他马上又打了尤美,尤美的口气里显然是早已经知道了一切。

“她去哪儿了?”

“她不让告诉你。”

“她现在的身体还不能乱跑,知道不知道?”

“她自己有分寸。”

“有屁分寸!”耿建愤愤,“快告诉我吧。”

“她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结你的婚就是了。”

“没有她的消息,结婚是不可能的事。”

尤美在电话里轻笑:“尤秀真没有白认你一场。铁杆同盟啊。”

耿建正欲挂断电话,尤美忽然又轻声道:“耿建,谢谢你。”

“谢什么?”

“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还不是那么令人绝望。”尤美顿一顿,“还有盼头儿。”

耿建挂断电话,微微沉吟了一下,又拿起电话,询问了一遍,哪里都没有尤秀的消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订了一张机票,然后又打电话给安纺。安纺说她也正有事找他。她让他先说。他说过之后,她才开始说,说得断断续续:“……耿建,你去吧,去把尤秀找回来,好好过日子……其实,以后你不必再向我通报行踪……我很感谢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配你对我的好……你的好,让我一直很有心理负担……”

“安纺,”耿建语气沉静:“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移动公司有一个同事,妻子已经死了4年了,也带着一个女孩子。比我女儿大……我想,和他应该还比较现实。”

“你考虑好了?”

“……孩子的事情我不想耽搁,耽搁不起。”

“你确定了?”

“我怕等。”安纺说,“我等够了。”

“那好吧。祝你幸福。”耿建飞快地说。他生怕自己停顿下来就不能说出口了。

“耿建,其实,我看,”安纺的口气很郑重诚恳,“你们俩都别找了。你们俩就是天生一对。”

“那是我们的事。”耿建挂断了电话。

13

第二天,耿建飞到了丽江。到丽江之后,他给尤秀发了一条短信。他知道,她不会一直关机。她总得看看短信。天近黄昏,他接到了尤秀的回复,他们在一家酒吧门口见了面。这家酒吧的名字叫“懂你”,位于丽江著名的酒吧一条街。这条街的所有店面都临着潺潺的河水,一条条木板连接着河的两端,水流如乐,侧首似乎就可闻到水草的青气。河边是一长排依依的垂柳,小店门外的红灯笼色差相应,盈盈悦目。灯笼的光摇曳倒映在水光中,蜿蜒渐逝。很多吧屋的桌椅都是纯木质地,俯在桌面上,似乎可以嗅到森林原木繁杂润湿的混合香味。

坐在酒吧二楼的窗前,他们一起看着河里清澈的流水。一个身着宽大的黑衣蓝裤的老太背着背篓从他们眼下蹒跚穿过,玲珑的小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尤秀想起了婆婆,她也爱穿白袜子。

“耿建,我们是不是很荒谬?”

“可能吧。”耿建说,“但我们的荒谬一定是因为有什么比我们更荒谬。”

是的,肯定是有什么东西比他们更荒谬。尤秀想。他们以友谊的方式构建了婚姻,以婚姻的方式等待爱情,如今却发现,所有的爱情都在他们的友谊面前不堪一击。这是他们友谊的问题,还是他们爱情的问题?她忽然有些恍惚:他们还能碰见爱情么?不是自己爱别人,也不是别人爱自己,而是自己爱别人,别人正好也爱自己的那种真正的爱情?

“尤秀,你还相信爱情么?”耿建问。

尤秀不语。雪山的水在河里静静地流着,无始无终。

“我信。”许久,尤秀说。她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健壮厚重起来,仿佛是小提琴的清婉配上了大提琴的深沉。她这才明白,自己说这两个字的同时,耿建也在说。他们是一起说的。

“你为什么信?”尤秀问。

“你为什么信?”耿建反问。

两人沉默片刻,相视而笑。

耿建拍了拍尤秀的脑袋,从包里拿出旅行团的日程表,对她一一讲解,说如果她的身体状况还不错的话,明天他们就先在丽江逛逛,后天就能到香格里拉,大后天到德钦境内,大大后天就可以看到梅里雪山的主峰卡格博峰。卡格博峰海拔高达6740米,是云南的第一高峰,其巍峨壮丽、神秘莫测而闻名于世,早在三十年代美国学者就称赞卡格博峰是“世界最美之山”。中日登山队连续三次攀登,均未能达峰顶。他们的旅途中有一处景点便是中日登山队员遇难纪念碑。

“看到又能怎样?你还想登顶不成?”尤秀笑道。

“能登顶固然好,但对于向往它的人来说,登不了顶也没什么。”耿建道,“最重要的是卡格博峰还在那儿,卡格博峰上的雪还在那儿。”

他们相视又笑,一起朝远处看去。天已经黑了。远处的天空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们都明白:雪山离他们并不远。

原载《大观》2015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刘 恪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乔叶,女,河南省修武县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天使路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等作品多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北京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以及中国原创小说年度大奖,首届锦绣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2010年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创作谈:纪念碑

乔叶

近日在网上闲逛,细读了王尔德语录特辑,以前只知道“除了诱惑,我什么都能抵御”,“男人的脸是自传,女人的脸是小说”是他的妙论,这次发现他确乎字字珠玑,可以开语言珠宝店了。比如:“每个人生来都是君王,但大多数在流亡中死去。”

爱情生来就是婚姻之国的君王,但这个君王常常在现实中尸横遍野。其实爱情和婚姻是自己的事,这是情感常识。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每个人都应当有权利从容地等待机缘,在机缘的光晕里,和另一个人相遇、相知和相融。如果没有机缘,那也有权利短暂或长久地保持清净自由的单身。然而在人情厚密的中国,爱情婚姻又绝不是自己的事,这是社会公理。因为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一命所在的复杂谱系里有家人亲戚、街坊邻里、同事朋友……个人情感又因此成为一件举足轻重的公众事务。当情感常识与社会公理纠结博弈的时候,如何在公理的压迫下努力寻觅一条缝隙去让自己的常识呼吸和生长?在这样的体察和想象里,就有了这样一个小说。

小说中的尤秀和耿建为了情感常识,先假装顺从社会公理,齐心协力去演戏,造了一个婚姻的壳。假结婚后的他们躲在这个壳里,互为“爱情监护人”,张罗着为彼此找对象,为彼此参谋,他们并肩作战,共同御敌,几乎是迂腐地信守着契约……他们是两个纯真的大孩子,这纯真是强大的,却又是如此孱弱,必然为外人不容和不信。因此,理想化的他们当然也都是我的生活中没有的,甚至一丁点儿的原型都没有。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我所知道的尤秀和耿建又太多了——陷于悖论的他们很多,以此方式去挣脱困境的却不曾有。如此的结合,只能是小说的产物吧。

小说的最后,是如此场景:

他们相视又笑,一起朝远处看去。天已经黑了。远处的天空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们都明白:雪山离他们并不远。

——爱情就是卡格博峰,是“世界最美之山”,在去向它的路上有无数人遇难,正如有无数君王流亡。或许尤秀和耿建也不能登顶,正如无数君王流亡而死。可他们毕竟是在靠近它的途中,逝以君王之名。也因此,这个小说最起码也算是给他们立了一个小小的“登山遇难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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