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尖叫
2015-05-30姚鄂梅
红番小区有些年纪了,前两年沾某活动的光,刷过一次外墙,很快就像老年妇女脸上的粉,斑驳干燥,透出没有营养的底色来。到处都是横空而过的线缆,阳台一律封死,窗口处投降般伸出些长长短短的衣物来,无论款式还是质地,都在向上天证明,住在这里的人,生活谈不上讲究。但它却在上海寸土寸金的位置,拐到弄口,就是整齐而辽阔的商业区,空气中嗡嗡作响的仿佛不是电流,而是钞票在以光速流动。
小小每次从小区走出,穿过两百米弄口,拐到马路上等车,都会有种新生儿奋力钻出母体的感觉,一刻还是憋闷不堪,一刻就天高地远了。
宁愿挤在这个昏暗的产道上,也不愿住到开阔一些的地方去,这是小小初来上海时的想法,好不容易把这个想法兑了现,现在却有点后悔,她以为住在这里更上海一些,结果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上海的一小段盲肠,虽在中心地带,但离上海的心脏,或是灵魂,还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好在它小而隐蔽。不包括同事,小小在这里的熟人不会超过十个,她一点都不急于去认识更多的人,就像她不想去网上接受更多的信息一样。她养了一盆玉树,随手放在阳台上,孩子睡觉以后,她喜欢站在玉树旁抽一根烟,抽完了,烟头在花泥里杵熄。饶是这么不爱惜,玉树还是长得肥厚墩实。她只喜欢好养活的东西,所以她不养宠物,喜欢也不行。
本来没打算买房的,当时她有更多更远大的计划,她想出国,理由很多:读书,追随某人,一种生活方式,等等,都说得过去。但老父亲一个电话震醒了她。父亲在电话里说:以后有了男朋友,不到拿结婚证的地步,先不要带回来。父亲说得很委婉,但她脸上已经开始淌汗,从初恋算起,她先后兴冲冲带过六个男朋友回家,每次她都以为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可每次她都搞错了,不能怪她,但又能去怪谁呢?父亲一生好面子,估计是听到闲话了,不然不会冒着刺痛她的风险给她打这个电话。这个电话改变了她的计划,也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用整整两年的时间,燕子衔泥般筑起了这个小窝,然后就一个劲儿地想把这个窝暖起来。
不错,她什么都可以搞定,挣钱不多,但能养活自己跟女儿。朋友不多,实在心烦意乱时,也可以找个把人去喝喝咖啡,咖啡能帮助她把一切迅速冲进咖啡馆尽头那间散发着香气的卫生间。在她看来,一个人在世间的平衡,全靠这一进一出来维系。
只有一件事情她无能力,她不能分身为两个人,她的家缺一只角,缺一个人。刚搬来时,邻居们就倍加关切地发现了,她一个一个耐心地告诉他们,丈夫因为工作的原因,要在美国待两年。他们顿时肃然起敬,同时也替她着急:那怎么行?现在的家庭都是四加二加一,总共六个人在管一个小孩子,你一个人哪行?她趁机放出要找个小时工的口风,她早就盘算开了,红番小区里多的是退休在家的老工人,无所事事的家庭妇女,一早就端个大筐,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折锡箔,折完锡箔择青菜,择完青菜打麻将,要是能在她们中找一个人来帮帮自己,那可是太恰如其分了,这么近,随叫随到,又不担心是人贩子集团的成员之一。
很快,楼下邻居就向她推荐了红头发底下露出白发根的杨阿姨。
小小没有跟保姆打交道的经验,凭直觉,她觉得应该给杨阿姨做出个样本来,于是选了个周末,全副武装,不歇气地忙活。窗明几净自不用说,那些不好看的东西统统要收纳起来,厨房要有香味,要有阳光,锅要收进柜子里,滴水槽要干燥而明亮,灶台上最好摆一花瓶,插干花也可,插观赏性蔬菜也可。客厅无一杂物,靠垫拍松,不偏不倚。小孩卧室尤其重要,除了整齐,最重要的是洁净,汤团掉到地上都能捡起来丢到口里。卫生间更是重中之重,不能有水渍,不能见头发,各种洗涤液有序摆放,地垫永远像新的。总之,既然有了工人,她就要她的家时时刻刻像开发商的样品间一样。
她能感觉得到,杨阿姨进门的时候,暗暗抽了一口凉气:你家里收拾得蛮清爽的。
杨阿姨进门的第三天,老家一个表嫂来了电话。
并不是很亲的表嫂,追溯起来,至少三代以上才有直系亲属关系。这些年,因为小小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家,跟家里的亲戚基本上断绝了来往,母亲去世后,连听说这条渠道也断了,所以,当表嫂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手机里时,她好一阵反应不过来。
我是良芝姐。亲戚不仅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还报出她们的关系。
一阵胡乱寒暄过后,良芝姐说:听说你现在一个人?
还有孩子呢。暂时的,两年后他就回来了。
我要动身来上海了,火车票都已经买好了。
良芝姐随后解释,反正已经退休了,没必要一动不动困在老地方。小小也说:是要多出来走走,趁现在身体还好。
我身体好得很,每天打乒乓球,还玩过空竹,嫌太吵,玩了一阵不玩了。良芝姐浓重的方言让她应接不暇,贮存在脑子里的方言一时竟启动不开,为了表达必须的热情,她只得说些例行的客套话,诸如既然出来了,就多玩些日子之类。
来了再说。说完,不等小小回应,竟自顾自把电话挂掉了。
接电话的时候,杨阿姨在旁边走来走去地擦拭,小小顺便告诉她,老家要来个亲戚,到时可能要多烧一两个菜。杨阿姨笑着问:来旅游啦?
小小这才想起来,良芝姐那句来了再说未必是旅游的意思,不过,不关自己的事,随便她吧。
那她吃得惯我们这里的菜吧?杨阿姨觉察到这事跟自己的工作有关。
应该没问题,她也算见过世面的。退休了,出来玩玩。
现在的人都喜欢往外跑。
你也走过不少地方吧?小小给了一个礼貌的回应。
我啊,我很少出门。杨阿姨谦虚地笑了下。
小小直觉杨阿姨说起话来比良芝姐克制得多,同样一件事,杨阿姨话说七分,良芝姐却恨不得说出十二分来。
晚上九点多才在火车站接到良芝姐,等候的时候,小小一直在回忆良芝姐的长相,越回忆越模糊,后悔没弄个接站牌拿在手里,幸好闸口一开,良芝姐就在人堆里叫起了她的名字,循声看去,只见一只穿着红毛衣的胳膊在人头上方求救似的摇,再一看,记忆中模糊的面孔一下子被拉到放大镜前。
椭圆的大脸,高而尖削的鼻子,嘴唇干燥起皮,浅浅的细纹包裹着两只略略鼓突的大眼,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凌厉的门牙,这门牙仿佛时光隧道里的灯盏,一下子照亮了过去的岁月,那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前一后微微叠靠的两颗门牙了。如果不是这两颗牙,良芝姐的相貌还要再多加十分。
到底是老了许多,大声讲述路上的经历时,鱼尾纹,法令纹,嘴角纹,你来我往,万花筒般绽放着不同的形状。
进了地铁,慑于各自为政的冷淡气氛,良芝姐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一趟一趟往小小耳边凑,恨恨地解释这趟出来的原因。
够了,我为他们耗了一辈子,单位,家庭,我得到了什么?良芝姐以手掩口,在小小耳边愤愤地吐出一个字:屁!
小小回头打量她一眼,开玩笑说:你该不是逃出来的吧?
逃?谁敢管我?我的任务尽到了,我圆满了,我自由了。
小小再次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在她印象中,良芝姐一直是个安于现状勤勤恳恳的妇道人家,原来是燃料公司的营业员,坐在不怎么干净的柜台后面卖燃气灶及各种配件,没顾客时就偷偷打毛衣,据说后来燃料公司关掉了,那时小小已经离开了老家,很少再有关于良芝姐的信息。出于礼貌,她没问良芝姐后来干了些什么工作,从哪里退的休?问,就证明她对人家不了解,不了解就说明她对人家漠不关心,她当然不关心,但没必要这么快就表现出来,所以就装出兴趣盎然的样子听她说,绝不打断,发问。对于良芝姐的家,也不比她的工作知道得更多,昌胜哥,良芝姐的丈夫,这个名字是来火车站的路上才突然想起来的,昌胜哥在政府部门工作,具体哪个部门并不清楚,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岗位,否则她多少会有点印象。
地铁到站了,首轮谈话自动关闭,两人无声地出了站,夜风中,小小听见良芝姐愉快地吐出一口气:好漂亮啊!
明天开始好好玩吧,我给你弄了个日程安排,怎么坐车都给你写好了,保证丢不了。除了周末,其他时间我就不能陪你了。
噢。良芝姐随便应了一声。
除了一个老式大行李箱,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小小让她把衣服拿出来,挂在衣柜里,她犹豫了一下,蹲下去开锁,密码什么的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打开来一看,几乎全是冬衣,小小大吃一惊:现在才初秋呢,而且这里比老家热。
良芝姐开始往柜里挂衣服,羽绒服不算新,有些蹿毛,毛衣也起着各种颜色的球,秋衣秋裤也不算新,一副沮丧相。
拉开皮箱夹层的拉链时,蹲在地上的良芝姐回过头,不好意思地一笑:小小,我没准备回去了。她从夹层里取出一沓东西,是床单被套之类的。
啊?先吃饭吧。小小凛然着脸,问题有点严重。她得在吃饭的间隙想想怎么应对这个突发事件。
没有杨阿姨担心的吃不惯的问题,良芝姐吃得很欢,还直夸好吃。
我做了一辈子饭。只要是人家做的,我都觉得好吃。
你跟昌胜哥吵架了?
我们不吵架。十几年没吵过架了。年轻时经常吵架。
听说你当奶奶了。
我把孙子带到3岁,他上幼儿园了,该交给他妈了。
表情很平静,措词也没啥不对,但小小还是从她语气里听出了赌气的意味。
我准备在上海找份工作,我相信我能养活自己,养不活也不要紧,我带着银行卡呢,退休工资会按月打到我的卡上。良芝姐胃口很好地说。
小小想想她那些冬衣,那些床上用品,觉得她很有可能长期占用孩子的卧室,难怪她在电话里要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早知如此,就该撒谎,说丈夫马上就回来了。
上海,并不好待。小小想了想说,我来了好几年了,还觉得是刚来。
我又不打算在这里干一番事业!我打算从零做起,首先去做保姆,做家务不是我的长项吗?这一块我不会输给任何人。上海的保姆什么价?
小小把杨阿姨的价格告诉了她,她激动得拍了下桌子:乖乖,一个小时二十五,一天是多少钱?我要发财了!
小小打断她:小时工跟住家保姆的价格是不一样的,外地保姆跟本地保姆价格也不一样,很多种标准呢,具体得去中介看了再说。
良芝姐坚持不去找中介。中介要收费的,你家不是有小时工吗?让她帮我推荐一下,你也帮我在你的朋友同事中推荐推荐。
你何苦?人生功德圆满,又有退休工资,在家颐养天年多好。
良芝姐坚定地摇头:没意思,上班没意思,不上班了也没意思,旅游也不好玩,我出去旅游过两次,花钱不说,还累,就那么几天,完了还得回来,跟没出去一样。
我看你这是离家出走的意思啊,昌胜哥知道吗?
他管不了我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知道你来上海了吗?
这个他知道。
他同意你出来做保姆?
我不是一定要做保姆,我得养活自己不是?不能坐吃山空啊。我想了很久了,做保姆是最好的办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愁吃不愁住,跟花钱游山玩水不一样,是真正的深度游,而且不花钱。
小小看看良芝姐利索的举动,走起路来雄赳赳的劲头,觉得她身上余热似还比较充沛,再想想她前半生的执守,觉得有这个想法也不难理解,就答应先在微信上帮她推介一下。拿起手机,又觉得不宜匆忙,毕竟良芝姐才刚到,应该让她休息休息,先在上海逛几天再说。
吃完饭,良芝姐帮她把碗放在水槽,正要捋袖子洗,小小拦住了她:留着吧,明天杨阿姨会来洗的。
良芝姐看了她两眼:即使你能做的事,也要留给她做,对吗?
我要是抢了她的活,她会以为我要炒她鱿鱼。
看来,我得从观念上学起。良芝姐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离开了洗碗槽。
小小突然有了个想法:要不,你先在我家里观摩一下吧,杨阿姨做这一行已经好多年了。
你是说,让她培训我?
不是,让你看看上海女人是怎么做家务的,既然要做这一行,就得入乡随俗。
当夜,小小被一声巨响惊醒。良芝姐起来小解,撞翻了一个杯子,小小惊得在床上喘了一会儿,才爬起来看,良芝姐捂着胸口蹲在地上捡瓷片,见到小小,丧魂失魄地说: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打破杯子。
家里热闹而滑稽,总共就母女两人,却有两个保姆在房间里穿梭不停。自从小小当面交代杨阿姨收良芝姐为徒后,杨阿姨说话的语气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良芝,拖地的水要换了,颜色一变就要换。
良芝姐不以为然,但还是去换了。
抽油烟机用厨房纸巾擦,多用几张不要紧的,东家只会嫌你没弄干净,不会嫌你多用了几张纸巾。
良芝姐拎着那片湿纸巾上下打量,摇着头嘀咕:这东西,用起来一点都不称手。
告诉你一个秘诀,灶台用牙膏擦,既不伤手,又去油。除了灶台,好多东西都可以用牙膏擦,牙膏是个好东西。
良芝姐挤出一截牙膏试了试,说:还真灵哎。
随手带支笔,一个小笔记本,放在围裙口袋里,你买了什么,东家缺了什么,都记下来,做家务除了伤手,还伤记性。
嗬,有必要这么专业吗?
杨阿姨不作回辩,继续说:你动作太快,小心打破人家东西,做慢点不要紧,毛毛躁躁打破东西,人家就不高兴了。
而且杨阿姨开始早退,每天都留一点尾声,交给学徒良芝姐去处理。她一走,良芝姐就跟小小叫起来:精哪,真是精哪,借口培训,活不干完就敢走,她还真把自己当师傅了。
小小觉得有趣,就问她:你究竟学到了点什么呢?良芝姐顿了一会儿才说:不能说她比我会做,只能说她跟我做得不一样。
那不就是学到了吗?
别看她温温顺顺的像头绵羊,心里可扎实呢,你看看你的黄油用得多快?她只管效果不计成本。她把衣服收好,叠好,却堆在一边,不肯放进柜子,明明是偷懒,却说是没你允许她不会碰你的柜门。
小小笑起来:你真的学到了。
没有了家务之累真惬意,晚上,小小带着小孩和良芝姐下楼散步。路过居委会时,听到里面有人在打乒乓球,良芝姐停了下来:我退休前,参加我们单位的乒乓球赛,得了第二名,第一名是个23岁的小姑娘。小小大感意外,嚷嚷着一定要看看良芝姐打球的样子,使劲将良芝姐往居委会二楼推。
良芝姐有点害羞:我又不是这里的人,人家不会让我打的。
不可能,又不是上飞机,还要查身份证。
我一张口人家就知道我是外地来的。
不让你打再说嘛!
刚一进门,小小就有点想撤了,屋里只有几个男人,个个大汗淋漓,衣衫不整,刚才还在怯场的良芝姐,见到乒乓球拍就像被鬼拉住了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个男人下去擦汗,良芝姐走过去,拿起他的球拍,问他:可以吗?
擦汗的男人有点意外,但还是点了头。
良芝姐对球桌那端的对手稍稍示意,微微放低身子,看得出来,良芝姐会打乒乓球真不是吹的。
被一个女人挑衅,屋里的男人们都来了精神,一起围了过来。
四五个回合下来,良芝姐退到旁边去脱衣服,这一脱真把小小吓了一跳,外套里面,是一件草绿色弹力高领长袖T恤,本来就很丰满的胸脯在定型胸罩的托举下篮球般硕大无比,偏偏她又喜欢把上衣扎进裤腰里,随着她左腾右挪的动作,两个大圆球在里面咆哮,一心想要找个突破口逃出去似的。很快,小小就发现,除了那个对手,所有在一旁观看的人,脸上都有点异样。
一直到体力耗尽,良芝姐才喘着粗气放下球拍,披着衣服往外走。小小忍不住说:良芝姐,你打球的时候,看上去好健美,那些男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不会吧?良芝姐明显情绪大涨,她特意吸了口气,摸着腰身说:长肥了,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那时腰围一尺七寸。
小小正要说什么,良芝姐一把拿过她的手,按在那两只大球的下方:给你摸摸我的秘密武器,我在里面另外加了一个衬垫,我垫了两个。
小小不好意思地缩回手,她想起自己那些胸罩,每次买回来,她都要悄悄拆掉里面的衬垫,是她不喜欢大胸脯,还是她其实还不如良芝姐更在意自己的女性特征?快穿上吧,当心感冒。她提醒良芝姐时,语气里竟有了类似厌烦的意味,但良芝姐浑然不觉。
见习保姆生涯很快进入角色,天刚亮,小小还没起床,良芝姐就把早餐做好了,牛奶也温好了,正在水池边搓着小孩的衣服,还有大人的内裤袜子。家务还是得有专人料理,杨阿姨来之前,小小都是一股脑儿往洗衣机里塞,杨阿姨一来,她就矜持起来,坚称洗衣机只能洗外衣和被子之类的东西。
有人按门铃,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早上,怎么会有来访者呢?小小含着牙刷拉开门一看,是个不认识的男人,开门见山就问良芝在不在?
原来是良芝姐在居委会的球搭子。从开门到那个人最终离去,小小坚持不朝良芝姐看一眼,直到出门前,良芝姐才讪讪地凑上来说:我本来不想去打球的,但他们非要拉我去,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我住在这里的。
这是好事啊。小小咽下了后面一句话: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还没跟小区里任何一个人说过话呢。
不上班的人却比她这个上班的人起得早,小小下楼的时候,楼下空地上到处都是扩胸拍腰甩肚皮的年轻老人,一想到那个人居然知道良芝姐的住处,小小就感到不自在,那人跟这些养生爱好者都是一伙的,没准这些人也都知道她住在哪一栋哪一层,会不会不安全?会不会她已经生活在他们的注视下?也就是说,对于她,他们什么都知道,而对于他们,她却一无所知,这种不对称不公平让她感到紧张又厌恶,还有点担心,她不在家里时,良芝姐都在干些什么?她会不会把她的球搭子带到家里去?他们会不会在她家里抽烟?虽然是亲戚,但她对良芝姐并不十分了解,她什么品性,有没有什么不良习惯,全都不清楚,这才觉得她把良芝姐留在家里,其实是有一点风险的。
晚上,良芝姐告诉小小,杨阿姨给她介绍了一份小时工,也在同一小区,家里只有一个老头,工作很简单,烧一顿饭,做做卫生。
也就是说,我还得在你家里住几天,等我一找到合适的住家保姆,就搬出去。相信我,要不了多长时间。
有谱了吗?远不远?
还没谱,但我感觉快了。又补充道:反正我是拜托杨阿姨的,她说快了,应该就是快了。她现在再也不说杨阿姨如何如何精了,转而毫不吝啬地夸起她来,说她干活如何麻利,如何在细节上好心地替人当家作主。
你们已经交上朋友啦?
我得有个说话的人不是?你整天不在家,我在这里也没半个熟人,全靠她了。我发现她很有意思,一样是小人物,跟我们那边的人就是不一样,到底环境不一样,眼界也不一样,我要是早点遇到她,说不定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看来她对你的影响蛮大嘛,她到底有什么特别?
一两句话说不清。以后慢慢跟你说。
有一天,小小突然想起来,良芝姐有一段时间没去居委会打乒乓球了,提醒她,既然喜欢,还是要去,养成锻炼的习惯也不错。她其实是想探听一下良芝姐跟她那个球搭子还有没有联系。良芝姐坦荡地一笑:我们改成下午了,那个地方,现在加了一班培训拉丁舞的。
小小想象良芝姐那生机勃勃的草绿色身段,在下午温暖而迷茫的光线中,不管是正对着窗口,还是背对着窗口,应该都更有魅力吧。这世上到底有多少被海绵衬垫迷惑的男人呀,她再三试过,插上衬垫的话,胸脯会无端地膨胀,鼓突,何况良芝姐是插了两副衬垫的。她一点都不喜欢面前挂两个硬硬大物的感觉,她甚至更喜欢不戴胸罩,所以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从衣服底下掏出那个东西,像脱掉夹脚的鞋子一样,远远地扔在一边。但良芝姐不一样,她观察到,良芝姐直到洗澡睡觉前才解下那个秘密武器。
小小忍不住试探道:你们是有固定的搭档还是随便打打?
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固定的,我的搭档是一个姓吴的,就是那天你见过的那个。
小小假装印象不深的样子,不过她的确回想不起来那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在她看来,退休老男人都一样的无所事事不修边幅。
就是那天早上来敲门的那个呀。良芝姐再次提醒她。
小小还是摇头,当时她含着牙刷,满腔怒气,的确没顾得上细看,就记得那人身上一股烟味,好像他蹲在她门口抽了一夜烟似的。
乒乓球好学吗?
体育一向是小小的弱项,除了转呼啦圈还算在行,她一个体育项目也不擅长。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就没学过,我好像是拿起球拍就会了,他们都说我有运动天赋。
小小心里哼了一声:那也没用,你这一生已经完了,你有多少潜在的天赋都被捂死在岁月中了。
很快小小就为自己的嘲笑惭愧起来,良芝姐帮她把孩子安顿上床后,来到她的后面,为她做起了按摩,良芝姐的手非常有力,而且准确,几乎跟她的乒乓球技艺差不多,她的肩胛和后背顿时热乎乎的,惬意得差点叫出来。
你在家经常给昌胜哥按摩吧?看你这手法,赶得上职业的了。
他不需要我给他按摩,外面按摩小姐多的是。
这话题很敏感,小小赶紧收声。她对昌胜哥的生活一无所知,但她大致知道小城里像昌胜哥那种男人是怎么活着的,除了工作,就是打牌和喝酒,开口就是黄段子,下流粗口不断。她很多男同学就在小城过着那样的生活,一些女同学也正在向这种生活靠近,而在很久以前,他们都是坐在三八线两侧互不理睬,仿佛有着天然仇恨的男生和女生。
你昌胜哥有个相好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小小大惊,难道这就是良芝姐毅然从家里跑出来的原因,不过还是大大咧咧安慰道:告诉你,没什么了不起的,男人都喜欢逢场作戏。
不是!他们不是逢场作戏,他们是认真的,她要嫁给你昌胜哥。她看上他了,她说,你这辈子的责任尽到了,你不欠任何人了,你可以跟我开始新的人生了。那个死婊子当着我的面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当着你的面?你捉了他们的奸?
我才没那个闲心。有一阵子,我跟他分居,准备协议离婚,协议都写好了,只等签名了,他又后悔了,千方百计把我哄回去,回去没几天,那女的就找上门来了,一进门就甩了他几个嘴巴子,骂他耍了她。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她马上填了我的空。他把她往外推,她就骂他,打他,还骂我是第三者,老狐狸精,我都笑死了,我只不过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时就成了第三者狐狸精,你说,气人吧?
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毕竟昌胜哥战胜诱惑,最终选择了你。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良芝姐猛地拿开双手,愤怒地挥舞起来:我不到20岁就跟了他,勤勤恳恳,生儿育女,结果呢,我一走,他就去找了别人,还想跟人家结婚,他就这么等不得?又没让他等三五年,哪怕只等我一年呢?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回心转意,不行吗?所以这事,我只要一想,就恨不得拿刀砍了他。
小小捉住良芝姐的手,把它们放回自己后颈窝里。
良芝姐,你对男人的要求太高了,在我看来,他这样对你,已经很不错了。
你这么年轻,怎么也跟她们想的一样?你还是女人呢,你更应该站在我这边。
因为……道理是一样的呀。
那是什么道理?男人就该乱搞?女人活该等他玩够了再回来还得服侍他?
良芝姐,看不出,你还是个女权主义者呢。
我不懂什么女权,我只是感到愤愤不平,明明就是他不对,他不该那么快就把女人招进来。
最后不也赶出去了吗?
良芝姐再次停止按摩,转到小小面前来:我心里不舒服你知道吧,那个女的比我年轻得多漂亮得多,我只要一想他们在一起的种种,我就……
恕我直言,你是在用愤怒掩饰你的自卑吗?
我为什么要自卑?恰恰相反,那女的不过是个洗头店里的小姐。
如果她有份跟你差不多的工作,你的愤怒会小一点吗?
那也不是……你不知道,她在我面前嚣张得很呢,反倒像是我在抢她的东西。
良芝姐在小小面前坐下来,一条腿压上另一条腿,再把一只手插进两条腿中间。小小盯着那只没在两条叠起来的腿中间的手说:任何一对夫妻,他们之间总是有空隙的,钻进什么,或不钻进什么,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关系,但如果你把这条腿拿下来,事情就不一样了。
良芝姐顺着小小的眼神看去,扑哧一笑:一点都不能说服我,这条腿不可能永远架在那条腿上。借你的话说,你现在也把那条腿拿下来了,漂洋过海,连面都见不到,还这么长时间,你就不担心?
我们之间没有缝隙,有些连接是看不见的。
良芝姐死死盯着小小,盯了一阵,败下阵来。
我明白了,你所说的什么连接不连接的,都是脑子里的东西,不是现实中的。
脑子里的东西,会化成现实,脑子里没有,现实中当然也没有。
这话似乎让良芝姐感到费劲,她笑了笑,放弃答题似的说:归根结底是我没文化,这也是我出来的原因之一,我想看看有文化的两口子是如何生活的。
小小哈哈一笑:那你这次要尽量物色一个知识分子家庭。
是真的,我特别想看看跟我们不一样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因为我对我的生活太不满意了。
小小要去出差,去一千多里外的一个城市,良芝姐建议她把上幼儿园的孩子留在家里,但小小坚持要带上。她可以几天不见孩子,孩子可以几天不见她吗?无论是良芝姐,还是杨阿姨,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怀抱,她要独自在陌生的怀抱里生活一个星期,那是多大的恐惧呀。何况小小已经跟出差地的朋友联系好,朋友也是个年轻的妈妈,到时会带着自己的孩子过来会合,让两个孩子一起玩。
出差事务主要集中在四个工作日的上午,一到下午,小小母女俩就跟朋友母子俩在外面闲逛,吃喝玩乐,朋友问她:你该打算打算,万一他不准备回国了,你和女儿怎么办?小小轻轻一笑:我什么打算都没有,一切顺其自然。
朋友看看疯跑中尖叫的小孩说:父亲的缺失,对她会有影响的。
别那么矫情了,多少家庭都是不完整的,国外还有同性恋家庭的孩子,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给孩子一个完美的假象呢?真相就是不完美,没必要让她在完美的童话中长大,等她大了,再来给她现实的一击。我们现在幸福得很,我每天晚上都给她读故事书,读得哈哈大笑,或者眼泪汪汪,她身边并不缺少男性,她幼儿园的老师就是男的,我观察了许久,没觉得她对那个老师有特别的喜欢或不喜欢。
寒暑假把她放到我这里来吧,我家里雄性动物多,连狗都是公的。
小小以玩笑拒绝:不要,我们是公主,公主不可以随便住在别人家里。实际上,她永远不打算把自己的孩子寄养在别人家哪怕一天,一小时。她小时候就差点被一个成年男邻居损坏成功,其实那个邻居是个很忠厚的老好人,后来她大了,他们见了面仍然很平静地打招呼,她怀疑他已经把那件事忘了,要不就是那种事他经常做,早已习以为常,没放在心上,但她却始终都记得。她绝不会让她的女儿再有那种记忆,那么小就背上一个秘密的包袱。
出差结束后,再过两天就是双休,小小玩性上来了,索性跟朋友一起报名参加了一个亲子游。连出差加旅游,前前后后近10天,真是个浩浩荡荡的长假。母女俩回家的时候是下午4点多,正是杨阿姨做好清洁准备晚饭的时刻,小小早就分配好了,进门就把从旅游地买回来的腌鱼送给杨阿姨,围巾送给良芝姐,没想到推门一看,捋着袖子在厨房忙碌的不是杨阿姨。
也许是锅里正忙着呢,良芝姐显得有点慌乱,一句赶一句地解释:杨阿姨说她今天不舒服,想请个假,叫我替她做一次。
那就要辛苦你喽。小小心情很好,这次公私兼顾的出游让她心情愉快,收到了放松排毒的效果。
吃饭的时候,小小惊叫一声:良芝姐,你完全改变了老家的口味,快要接近杨阿姨了。
良芝姐眨了眨眼睛,说:那不奇怪,我是她带出来的呀,她给我介绍的那户人家,也是这种口味,我得让人家满意不是?
说到那户人家,小小多问了几句,才知道东家是个腿脚不便的老人,离开轮椅走不到50米,退休前是个老师,大概说了太多话,把后半生的话都说光了,整天只知道闷头看书,有时还写,在电脑上写,也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
小小越听越起敬意,对良芝姐说:这种人,你要对他好些,周到些。
对了,杨阿姨又给我介绍了一个新客户,是早上的钟点。良芝姐突然想起来:明天就要上工了。
哦!小小心里一沉,又多了一份钟点工,不是说好要找个住家的吗?看来良芝姐是打算长期在她这里住下去了。那可不行,她打算明天一上班就着手办理良芝姐的事。
归整行李的时候,小小拿出那包腌鱼,交给良芝姐,叫她明天见到杨阿姨时再交给她。又想起杨阿姨的工钱要付了,便掏出来装在信封里,要良芝姐连同腌鱼一起交给她。良芝姐收好两样东西,施施然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没有的话,她想出去散散步。小小当然同意,心里却很吃惊:她倒很悠闲很有情调呢,还饭后散步。她提醒她,人生地不熟的,不要走远,也不要太晚。
到底还是晚了,11点多,小小要睡觉了,良芝姐还没回来,强迫自己拿了本书,边看边等,一直等到12点多,良芝姐才小心翼翼地开门进来,见到小小,不好意思地说:街上真热闹,一走就收不住脚了,多走了一会儿。小小没说什么,去睡了。
上了床却睡不着,是不是太轻率了,良芝姐也轻率,她也轻率,一个说来就来,一个不知就里,就开门迎人,还有长期接纳的趋势,良芝姐虽然外表显年轻,毕竟也是退了休的人,还像个年轻人一样爱冲动,时不时就解放一下自己。连我都没在夜晚的街头流连过呢。小小想,万一出个意外,怎么向昌胜哥交代?越想越清醒,竟睡不着了,想立即给昌胜哥打个电话,看看时间,又觉得太唐突,还是留着明天吧。
第二天,闹钟还没响,小小就被卫生间里的良芝姐吵醒了。刷完牙,良芝姐习惯用牙刷在漱口杯里当当当地搅拌一会儿,两种硬邦邦的树脂材料碰在一起,搅得小小头皮发紧。
想起来了,她得去上早工,给一家人送早点,买小菜,送小孩上幼儿园,再回来打扫。
卫生间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闹钟又响了,小小在懊恼和疲倦中缓缓坐起,这才觉得,每天早上多睡那么几分钟,实在是件幸福而满足的事情。
良芝姐含着几只发卡,在镜前用力梳头,那动作可真猛,好像拽在手里的不是自己的头发,而是一蔸野草。小小怔怔地站在一旁等。良芝姐洗好,搽好,梳好,对小小说:你来吧。可小小有点迈不动步,头发掉了一地,到处都是水渍。她在早上也会留下这样一摊垃圾,但面对别人留下来的,她就觉得脏,碰都不想碰一下。
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出来:良芝姐,把你的秀发领走。她自认为这样说显得俏皮。
良芝姐哈哈一笑:先留着吧,我会打扫的,哦不,杨阿姨会打扫的。说完,拉开门就走。
以后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吗?都要在闹钟响之前吵醒她,再留给她一地的头发和水渍?小小一秒钟也不愿再等,拿起手机就开始拨昌胜哥的电话,等了一会儿,却被告知是空号,看来是太长时间没联络了,人家换了号都不知道,不过这也说明,昌胜哥没把她算在他的联系人之列,否则肯定会通知她。
又拨了一个老家的电话,打听昌胜哥的号码。果然是换号了,用新号码拨过去,就听见了久违的昌胜哥的声音。
小小啊,哎呀,今天是刮什么风啊,怎么想起我来了?
昌胜哥,良芝姐最近跟你通过话吗?
昌胜哥似乎有一阵子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良芝……她是不是到你这里来了?
是啊,你不知道吗?她说你知道的呀。
我……知道,你叫她没事就快回来吧,你也忙,别给你添乱。
我看她的意思,是要在这里找个工作呢……
找什么工作呀!昌胜哥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她有那么缺钱吗?又不是没有退休工资。你跟她说,就说是我说的,玩几天就行了,赶紧回家,一个女人,又是这个年纪,在外面晃来晃去算怎么回事。你也帮我做做工作,叫她快回来。
我不好说呀,那不成了赶她走吗?要不你来接她呗,正好你们一道玩几天再回去。
我……咳,等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对了,她跟你怎么说的,关于我跟她。
良芝姐是跟我说过一点,一个年轻女人什么的,后来又被你赶了出去。怎么?这事对你们真的有那么大的伤害吗?
嗯……她这么跟你讲的?
事实不是这样吗?
唉,一言难尽。总之,你叫她快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女人并没有被彻底赶出去吗?难道良芝姐在撒谎?为什么要撒谎?仅仅为了在她面前保住面子?
但她无论如何没法当面询问良芝姐:你跟昌胜哥到底怎么样了?你确定你们之间没出问题吗?如果没问题,她自然是白问了,如果真有问题……还是算了,她不说自有她不说的道理,外人何必多事。
奇怪的是,昌胜哥不仅没来接良芝姐回去,而且连电话也没再打来,这事在他那里好像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小小突然察觉到,好久没见到杨阿姨了。良芝姐说:你们时间不凑巧,你进门的时候,她已下班走了,我看你们是难得有碰面的时候了。
小小说,幸亏有你在,可以当我们中间的接头人,否则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呢。
良芝姐嘿嘿一笑。
周末,是小小跟女儿的固定放风日,她喜欢牵着女儿的小手,在附近顺便走走看看,饿了就钻进餐馆,累了就找间咖啡馆,让女儿在她身上睡个午觉,自己喝点东西,看看书,用手机上上网。总之,这一天,她要从早到晚在外面过,否则就不叫周末似的。
也是这样一个周末的傍晚,小小带着女儿,刚一进小区,就被一个陌生女人拉到墙根边。
那个爱打乒乓球的扎马尾的保姆,听说住在你家里?
小小很不高兴一个陌生人这样质问她,就没好气地问她:我认识你吗?
那个女人噎了一下,似乎想退缩,但还是鼓起勇气:你能不能叫她别再去打乒乓球了?
怎么啦?
她本来也不是我们这个小区的人。
这样说就不对了,我是这个小区的主人,她是我的客人,客人想打打乒乓球,怎么就不行呢?是不是要买票才能打?我们买就是了。
不是的,我就直接说了算了,我家老头子也喜欢打乒乓球,他们俩老是一起打,天天打,现在不光打乒乓球,还约了一起轧马路了,我没别的意思,是怕事情闹大了孩子们脸上无光。
有这样的事?小小下意识地捂住女儿的耳朵,连声说:我回去问问,我问了再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女人得到肯定,马上活跃起来:已经不止一次了,一上街就让我家老头子给她买东西,买手套,买吃的。我家老头子工资不高,还有“三高”,药很贵,抗“三高”的食物也很贵。
小小终于咂出一点味道来,不高兴地说:我不能光听你一个人说,我得先去她那边了解一下,你也回去重新了解一下,我家这个表嫂是很腼腆的人,应该不会做出格的事。
那女人一改刚才的小心和难为情,理直气壮起来:我家老头子规矩了一辈子,这一带的人谁都知道,我们还一直是五好家庭呢。
她提到这一带的人,倒真把小小吓住了,在他们面前,她永远像个客人,至多是个长住的客人,有特别许可的客人。无论怎么说,主人总是没她的份,如果她因为这件事得罪了这个女人,那她就把这一带的主人们都得罪了,她就要生活在一个人人嫌恶的地方,她无所谓,还有女儿呢,焉知他们不会背着她的面对她女儿下黑手?
她专门选在良芝姐又要下楼去散步的时候把话说了出来:你先别急着走,刚才有人找到我,对我发出了警告。她把当时的气氛渲染得有点可怕。
良芝姐果然被吓住了,嘴唇抖了几下,外强中干地说:又不是我约的他,是他要约我,那手套也不是我要他买的,我刚好没带钱,他就急猴猴自作主张帮我付了,过后我要还给他,他又不要。我哪用得着他给我买东西,我又不是没钱。再说,我们又没干别的,就一起在路上走走而已,走走也不行吗?不放心就不让他出门嘛,把他关在箱子里,谁也够不着。
良芝姐,你跟我说实话,你不会是想在这里搞点婚外情吧?
你真要听实话?好吧,如果它找上我的门来,我是不会拒绝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们还在上午,还在爬上坡,我已经是傍晚了,马上就伸手不见五指了,你说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但这个人,你得在乎。小小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弯,良芝姐可以什么都不怕,因为她随时可以拍屁股走人,她却是走不了的,她和孩子都走不了,所以什么都怕,连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头。她现场给那个女人编了个身世:你知道那个女人的弟弟是干什么的?开洗脚屋,文身,戴大金链子,手里牵一只藏獒,我总觉得他像黑社会,你要是惹了他姐姐,你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良芝姐果然被吓倒了,当即脱下了为散步穿的球鞋,换上了拖鞋,拿起一块抹布,东抹西擦起来。
她到底跟你怎么说的吗?良芝姐突然扔掉抹布,冲到小小面前:弄得我好像是个专门从男人那里占小便宜的女人似的,我不是富人,但也不缺这点小钱,我自力更生了一辈子,难道老了还会为一副手套去讨好男人?
她不是这个意思,我猜她是感到紧张了,将心比心,如果有人跟昌胜哥走得这么近……
别提他!良芝姐挥挥手,又去擦东擦西。
提到昌胜哥,小小想起他在电话里的交代,趁机转述出来。
良芝姐一听就炸了:以后你不要再接他的电话了,我不要他管我,我也不管他,我们各过各的,互不干扰。
话不能这么说,你毕竟是他的妻子,身为人妻,没有绝对的自由。
那你呢?我看你就自由得很。
我们不一样。冷不防被良芝姐杵了一个窝心拳,小小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缓过气来:我从不觉得我是自由的,我也不推卸自己的责任和义务。
我的意思是,你丈夫在国外,我却很少看见你们联系,这不就是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互不干扰吗?我觉得你们这样很好。
我们另有交流渠道,比如邮件,我们更看重精神交流。
良芝姐一边擦着窗户一边瞪着小小,从脸上看,无法判断她是否相信了小小所说的交流渠道。
你是怕我给你惹麻烦吧?放心,大不了我不去打乒乓球了,也不跟那个男人一起去散步了。没想到那个家伙人高马大,实际上是个瘪子,五块钱的主都作不得。男人怎么都这么恶心。
小小见目的达到了,懒得再跟她扯下去,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刚一下楼,昨天那个女人竟在楼下等着她,小小又惊又怕,难道这事真的伤着她了?伤到一个老年妇女会有什么后果?
你看,这是她给我家老头子写的条子。女人脸上挤出一丝丝礼貌的笑意,但底子是板着的,透着克制不住的怒气。
小小凑上去一看,果然是良芝姐的笔迹:老郑,我家小小要晚上6点多才会回来。
你猜他们这是要干吗?
我怎么知道!小小拒绝去碰那张纸条,心里恨恨地想:他们不会是在我家里约会了吧?想不到良芝姐一把年纪,竟这么容易上钩。她想回去质问良芝,但一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再一看,老女人还眼巴巴地在一旁等着,就说:我昨晚已经跟她谈过了,她说他们只是打打球散散步而已,仅此而已,并没有别的心思,如果你不高兴,她就不去跟他打球了,也不去散步了。
地铁上,小小闭着眼睛假寐,脑子慢慢冷静下来,觉得那张纸条未必像她想象的那样,也许他们只是在说散步的事,要不就是打乒乓球的事,良芝姐这个年纪,应该对约会之事已不那么迫切了。再想想自己刚见到纸条时的反应,真是丢人,幸亏没表现出来,这种逻辑跟守在她楼下的女人有什么区别?真是飞速的堕落啊。
上班没多久,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是老家那边的区号,小小心里本能地紧了一下,没事他们是不会打电话的。
是一个过分客气的青年人,期期艾艾说了半天,小小才弄明白,原来是良芝姐的儿子,良芝姐帮他带过三年孩子的年轻父亲。
听说我妈妈到您这里来了?然后,我想……来把她接回去。然后,请您先不要告诉她,我不想提前惊动她。然后,我还想请您告诉我您家的地址。
他像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喜欢用然后这个词把每个句子连接起来,就像他只学会了这个连词一样。
小小心里一阵高兴,这可太好了,借他的话说,然后,她就走了,然后,她就再也没有烦心事了,然后,她又跟以前一样了。
下班回家,一路叮咛自己,可别说漏了嘴,让良芝姐知道她儿子就要来了,但推门一看,心里不禁一个咯噔,屋里似乎有了点变化,细一看,又不知这变化究竟来自哪里,一切还都是早上出门时的模样。
很快就知道不一样在哪里了,晚饭没人做,难道今天杨阿姨病了?病了也该打个电话说一声嘛,幸亏冰箱里样样材料都有,赶紧捋起袖子乒乒乓乓忙了起来。
晚饭做好了,摆饭桌时,一眼瞥见门垫上良芝姐的拖鞋,才意识到,她今天晚了,平时这个时候,她已经做完那份小时工回家来了。
小小决定再等一等,应该过不了太久了。她打开电视,看起了新闻,还是那些内容,开会,行业新闻,都是在办公室浏览网页时早就见过的。不知不觉中,新闻结束了,良芝姐还是没有回来。打她电话,电话却在茶几上刺耳地响起。她又忘了带电话了。
也许该去找找,但她不知道杨阿姨给良芝姐介绍的小时工是哪一家,就找出杨阿姨的电话,居然是关机,出了什么问题?
要不干脆去杨阿姨家问问吧,反正也不远。出了门才想起她并不清楚杨阿姨家的门牌号,那也难不倒她,楼下的邻居是知道的呀,就去敲楼下的门,但楼下无人应门。怎么搞的,今天晚上样样事情不顺。
只好回家,先吃饭,把良芝姐那份留着。
快九点了,良芝姐还没回来,难道她收了工又去跟那个男人打乒乓球了?抱着孩子来到居委会一看,乒乓球室漆黑一片,只有教拉丁舞的那间亮晃晃的,密密麻麻的人头在窗台边拥过来拥过去。
接下来该给孩子读故事哄她睡觉了,读着读着,书掉了下来,大人孩子一起睡了过去。幸好只小睡了片刻,马上惊醒过来,这一醒,心里就开始发慌,良芝姐还没有回来。
小小来到小卧室,拉开柜门一看,良芝姐那个行李箱不见了,那些冬衣和床上用品也都不见了,难道她回去了?招呼都不打一个,说走就走?真是没礼貌到家了,不管怎么说,留个纸条也好嘛,她不是很喜欢写纸条的吗?
走了也好,小小感到心里一个重重的东西砰地放了下来。
第二天是周末,小小没心思睡懒觉,趁孩子还没醒,一大早就去敲楼下邻居的门,问清了杨阿姨的门牌号,拔腿就跑。不管怎样,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不然,良芝姐的儿子来了没法交代。
能听到里面有人应声,却迟迟不见开门,正要再敲,门缓缓打开了,一个头上飘扬着几缕白发的伯伯坐在轮椅上,衣衫不整,腿上搭着一条旧毯子。
什么事啊这么早?
小小道过歉,简单介绍了下自己,问杨阿姨在不在家,因为昨天她没去,自己很担心,专门来看看,是不是生病了。
男人不耐烦地说:她不在家,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小小蒙了,问杨阿姨可有新的电话,她原来的号码打不通了。
男人招了招手:你进来我再跟你说。
屋里很寒酸,但勉强还算整齐。
你是说,她昨天没去你家?
是啊,她一直都在帮我忙,但我们却很少打照面,我下班回家,她已经做完事情离开了。
男人哼哼笑了两声:这就是她们俩的合谋了。
小小一阵恍惚,连自己此时此刻正站在一间陌生的屋里,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件事都不敢相信了,怎么可能?他居然说,他的妻子,也就是杨阿姨,跟他已经失去联系几个月了,他的家里,小小的家里,包括她手头上的其他几份小时工,一直都是良芝姐在做。
肯定是这样的,认识你家良芝后,她就把自己的业务全部扔给了良芝,然后自己就跑掉了。男人一脸满意的表情,好像对自己得出这个推理结果很满意。
她为什么要跑掉?她能跑到哪里去?
天知道!
你为什么不报警?
她又没丢,怎么报警?隔几天我的牛奶箱里会出现个纸条,她在纸条上向我交代一些家务事。
你是说她并没走远?
也许很近,也许很远,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这样?
男人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对了,我正发愁该找谁呢,正好你就来了,我可告诉你,良芝她昨天没来,你帮我问问她到底还来不来,不来的话,我就找别人了。
小小哦了一声,她真想说,我要是能联系上她就好了。
还在门外,就听见女儿在屋里哇哇大哭,开门一看,女儿一身睡衣睡裤,哭得满脸的鼻涕眼泪。赶紧把女儿死死抱在怀里,女儿抽抽噎噎地说:妈妈不要丢下我!
小小把脸埋在女儿的小肩上,狠狠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再抬起头时,已经是一脸粲笑了。
女儿在附近的小公园里玩滑梯时,小小在一旁紧张地踱来踱去,她打过电话到派出所,但人家说,要失踪24小时以上,才能报警。可是,在她出现以前(小小总觉得良芝姐会突然出现),如果良芝姐的儿子来了,她要怎么交代呢?
担心的事真的出现了,还没到家,良芝姐的儿子就打来了电话,他已经到了,敲门没人,现在正在她家楼下等着。
良芝姐的儿子叫浩宇,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个浑身汗蓬蓬的中学生,有什么东西透过他的毛孔火爆爆往外直蹿的感觉,十多年不见,他身上的汗已经收干,也没有什么东西往外冒了,他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略显单薄的小伙子,还有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眼睛。小小对双眼皮的男生一向有偏见,总觉得这种人意志力稀薄,缺乏忠诚和力度。
我急死了!一见面,小小就这样开了头。
没办法,只有实话实说了,从昨天晚上讲起,想想不对,索性从前天晚上那个老女人堵住她给她看那张纸条讲起,一直讲到今天,她在小公园里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被拒,急一阵慢一阵,再配上焦虑的表情。没想到浩宇一点都不意外,也不紧张,反而一脸平静地安慰小小。
不要紧的小小姐,我妈不会有事的,她……在家里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情。过段时间就会回来的。
小小两眼直直地瞪着浩宇:什么意思?她喜欢离家出走吗?
浩宇看着地板,似乎没准备回答,过了一会儿却抬起头来说:小小姐,你相不相信有一种病,既不是更年期综合征,也不是精神病,它就是一种单纯的情绪失控,发作起来,就会做些平时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她在我家帮我带儿子时,也出去过几天,出门时只说是出去走走,结果她上了火车,直接坐到了北京,下了火车,随便爬上一辆公车,然后又坐地铁,又上公车,稀里糊涂摸不清方向时,才打了个车,回到火车站,买了张票回来了。
小小听得如梦如醉,说不出半个字来。
希望这次也是这么个情况。浩宇冲小小笑了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小小总算镇静下来,问他:你爸呢?他也不管管她?
他们几年前就离婚了,爸爸带走全部存款,另组了家庭,妈留在原来的房子里。
小小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像松紧带崩断了似的一松,她想起良芝姐讲起的那个洗头店的小姐,还有后来的复合,以及她内心的不肯原谅,她突然理解她为什么要编一个与现状不符的故事了。
浩宇紧接着又说:其实,那个女的出现之前,他们的关系就已经非常糟糕了,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身为儿子,我没法判决他们谁对谁错。
浩宇拿出他的钱包,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跟妻子和儿子的合影,一张是他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后面那张虽然严重泛黄,还是能看出照片上是个标准的美女,笑得那么真诚,每个毛孔都洋溢着由内而外的快乐,眼里闪耀着光彩,仿佛她不是对着镜头,而是对着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两条麻花辫垂在耳边,辫梢处扎着绢做的蝴蝶结。
这是她自己放在我钱包里的,她说等她死了,要用这张照片来做遗像。
拍这张照片时,她在干什么?
在一个什么文艺宣传队里,她说她会唱《白毛女》的一段: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小小决定暂时不告诉浩宇良芝姐已经做小时工了,包括她跟杨阿姨串通一气,顶替杨阿姨在她家里做小时工的事,她什么都没说,只告诉他,你妈是有做小时工的打算。
我猜到了,她就是这样,喜欢把突发奇想变成现实。
浩宇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这给了小小很多发呆的机会,她突然想起那个坐轮椅的男人,他的妻子杨阿姨,她会不会也跟良芝姐患了一样的病?
也许事情要追溯到杨阿姨培训良芝姐的那几天,她一早出去,傍晚才回,家里就她们两个女人,她们在一起到底说了些什么,她们不可能相对无言,她亲耳听到过杨阿姨跟良芝姐的交流,虽然都是言之有物的对话,但至少能证明,她们之间交流良好,不存在因为陌生而不想交谈的拘谨。
小小小心翼翼地提起杨阿姨,以及她在家里的消失,实际上她并没有消失不见,她只是隐形了,她仍然在操心她轮椅上的丈夫的生活,给他指导,又为行动不便的他找了个小时工,以代替她的存在。
我总觉得你妈跟她是有联系的,可惜她们俩我谁都联系不上。
浩宇脸上一副越听越心中有数的表情,末了他问:小小姐,你们女人是不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束缚着你们?实际上,并没有啊,你们本来就是自由的,你们掌控着自己的家庭,也有自己的工作,为什么还总是想着要离开自己的领地呢?
小小笑了笑。
实际上,我们男人才不自由呢,我们被困得更深。
也许,掌控本身也是一种束缚吧,主动地束缚着自己,比被动地束缚自己更不自由,被动的话,时不时还能躲出去,透口气,主动束缚就没有这个机会了,比如,我们很少听说皇帝请假。
浩宇嘿嘿笑起来。
小小也跟着笑:你准备待多久呢?
我请了一个星期假。到时候再说。
就在浩宇要起身去宾馆的时候,良芝姐打电话来了。小小惊讶得跌坐在沙发上。
良芝姐,你在搞什么呀?我正准备报警呢。
正要把电话递给浩宇,浩宇在嘴上竖起一根手指头,拼命摇手,小小想起来了,他不想让他妈知道他在找她。
良芝姐说:你不要担心我,我好得很,我找到了一户人家,做住家保姆了。我被那个女人吵烦了,难道我会稀罕她那个糟老头子?我找也要找个年轻一点的有钱的,真是太小看我了,所以我就搬出来了。
你手机还在我这儿,要我帮你送过来吗?
不要不要,拿来也没用,那手机没用了,过几天我再去买一个,上本地号码。
那我怎么跟你联系?
我会跟你联系,这几天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哦。
看了一眼伸长耳朵的浩宇,又问:你家里要怎么跟你联系?
家里不用联系,联系他们干什么呀?他们也不会跟我联系,他们都过得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不用联系。
你总要给他们打个电话吧?就在刚才,浩宇还给我打电话问你来着,要不这样,你赶紧给他打个电话,免得他担心。
好,可以。
你现在就打,挂了这个电话就给他打。小小为自己急中生智想出这个办法来很得意,她想看看良芝姐会怎么对儿子解释。
好,那我就挂了,你不用记住这个号码,这是公用电话。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
小小赶紧去查号码,是本市号码不错,但好像不在这个区,是相邻的另一个区。
浩宇说:不一定,既然是公用电话,不一定在她住地附近,有可能她是临时走到了某个地方,想起来了,就打了。
你对她这么有把握?
浩宇掏出手机,盯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她不会打给我的。
你们这算什么母子啊?
浩宇一笑:我们一直都这样,我结婚那天她就跟我说: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
你还当真了?她那天只是发发感慨而已,她应该是很失落才那样说的。
但她真的不大理我了,我们婚后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很多人都问我,为什么不回去跟母亲一起住,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但我不敢问她,我觉得这事应该由她主动提出来才对,让我们把新房安在家里,把大卧室给我们,她搬到小卧室里去。一般人家都是这么安排的。但她绝口不提,我猜她可能就怕我提这事呢。同意吧,她不愿意;不同意吧,面子上拉不下来。
这样才对,现在哪有年轻人把新房安在家里的?都愿意出去过二人世界的生活。
小小姐,大城市里是这样的,但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大家都是能省则省,能不花钱坚决不花。
总有一天,她的房子会是你的。
我跟她只相差24岁,即便她只能活70岁,我也46了,我儿子也快20岁了,人生已过了大半。
浩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边盯着手机,感觉那些话不是他说出来的,而是从他身上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小小看了他一阵,问他要不要住在她家,他说他出发的时候,已经在网上订了她家附近的一个莫泰168。
那,来我家吃晚饭?
浩宇说看情况,如果晚回来,就不过来了。我也是难得出来一趟。
看来旅游才是他此行的主要任务。
小小又来到杨阿姨家,她还是想从这里捕捉一点信息,毕竟这里是良芝姐消失前的东家。
坐轮椅的男人神色平静地打开门,盖着毯子的大腿上反扣着一本厚书,是历史书。
她真的再没来过这里。这事你可别找我,我跟这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她一来就做事,她做她的事,我看我的书,完了就带上门走人,我们很少讲话。我劝你也别为她操心了,她好手好脚,能说会道,不会有事的。
毕竟是亲戚,我得跟她家人有个交代呀。她住在我家里,我有责任的。
你不需要对谁交代,你对谁都没有责任,别说是亲戚,就是你的家人,你能说你完全了解吗?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是怎么想的。
小小竟无言以对了,站了一会儿,看看家里倒收拾得蛮清爽的,就问他家里现在是谁在料理。男人说:她又帮我找来了一个小时工,比良芝年轻,菜也烧得好,就是卫生做得不太好。
你是说,杨阿姨帮你找的?
男人手扶着防盗门,诡异地一笑:我不想管那么多,有人做饭我吃就行,谁做都一样。话没说完,门已慢慢移至小小脚边,小小不得不出来了。
杨阿姨也真是的,自己就是小时工,家里的活却要找别人来做,这是什么算盘?是她想隐形?还是想跟他分居?她看不懂。
良芝姐跟浩宇的关系也一样让她看不懂,就拿昨晚来说,再怎么样,她放下电话应该马上给儿子打个电话吧,何况都已经提醒过她,她儿子在找她了,结果硬是没打。再想想,更不对劲了,良芝姐电话刚打来时,浩宇在她旁边直摇手,生怕良芝姐知道他在这里的样子,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不是专为他妈而来的吗?
不管怎么说,迫在眉睫的任务是另外物色一个小时工,但杨阿姨跟良芝姐的事让她心有余悸,两个自认为知根知底的人都如此不靠谱,随便去中介找一个又怎么能称心如意。有同事给她出主意,可以给孩子找个带晚饭的晚托班,这样一来,不仅不用急着去学校接,还可以省了做晚饭,她自己嘛,可以随便在外面解决。
小小觉得这主意不错。晚托班很好找,只是价格有点吃不消,但也有它的好处,单纯,清净。当即查到晚托班的号码,结果实在令人愉快,女儿班上已经有两个孩子在那个晚托班了,所以也不用大人特意过去登记注册什么的,当天下午就一道带过去,省得小小再去幼儿园了。
下班后,小小稍稍休息了一下,找了个快餐店不慌不忙解决了晚餐,这才慢慢踱过去接孩子。晚托班就在幼儿园附近,是个退休小学女教师办的,孩子们在那里,可以画画,做手工,阅读,然后还可以吃一顿晚饭。小小问女儿晚餐都吃了什么,女儿说,有鱼,有蛋,有蔬菜,有米饭。小小满意地捏了捏孩子的肉手,在家里不也就这些吗?社会真的是越来越体恤独自带孩子的女人了,一样一样,都可以推到社会上去,虽然要花点钱,但自己做一样得花钱,还费时间,时间才是最值钱的,没有时间,干什么都别想。
两人一路高高兴兴往回走,女儿在前面忙着追逐自己的影子,小小盯着她两条弹性十足的小细腿,想到那个人,他肯定不知道吧,他要是知道肯定吓坏了。他不会知道的,她一辈子都不想让他知道。
一路走来,编了多少谎言,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有个男闺蜜,是个平庸的剩男,却是她最掏心窝子的好朋友,每次失败的恋情她都讲给他听,每次他都不以为然,每次她都鄙视他的不以为然,认为他是妒嫉,但每次都掉进他的预言里。她哭着问他:为什么她总是不顺,是不是因为他一直秘密地陪在她身边,磨掉了她在男人那里的魅力。他说,那我就试着消失一段看看吧。他真的消失了两年,结果,她火烧火燎地找到他时,情况比哪一次都惨,她怀孕了,却无人可以认领。她一时赌气,产生了一个惊人的想法,她想把孩子生下来,但为了合法,她请他跟她去办个结婚证,办完就离婚。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她反倒惊讶了:你真的同意?不后悔?我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强迫你。他淡漠地摇头:多大个事!一惊一乍的。在民政局门口,她最后问他:你真的不介意我把你变成二锅头吗?他不吱声,扯着她往里走。办完了,她眼泪汪汪地说出那句老掉牙的话,问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他的回答有点新颖,他说:我发现,现在的女人似乎对结过婚的男人更感兴趣,所以,其实是你在帮我。
一个月之内,他们经历了结婚和离婚,这期间,小小还把他带回过一次老家,以验明正身,消除疑虑。她给他捏造的身份是大学教师,因为他看上去除了温和,再没有别的特点。其他问题轻松解决,他们住宾馆,不必担心在家人面前露破绽。
在宾馆里,她说,今天晚上,你可以跟我真的结婚。他说,那就真是占你便宜了,我不是那样的人。她感慨,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做我的丈夫呢?是我眼瞎了吗?他说,关眼睛什么事,丈夫又不是用眼睛来挑的。
你的意思是用心来挑的咯,难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不是心心相印的朋友吗?
我没说是用心来挑的,依我看,丈夫也好,妻子也好,是用感官来挑的,嗅觉,触觉,视觉,等等。
她半晌没吱声,他的话深深伤害了她,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知道他不会在她面前粉饰什么,但唯其如此,他伤她更深,他可以对她没有感官上的吸引,但她对他不可以没有,既然他明白无误地承认她对他没有吸引,那他就是伤了她了,很真诚很客观地伤了她了。
谈话就到这里为止,两人在沉默中静静睡去。黑暗中,他试着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但她像遭火烫似的躲开了。他连亲她的勇气都没有,都需要黑暗来给他壮胆,对他来说,她是多么无趣的一个女人呀。她就是这样想的。
从老家回来之后,他们之间突然淡了下来,小小有点不理解,也没有成心去求解,就这样越来越淡,到今天,两人几乎断了联系。
然后小小就开始一段一段地编故事,他出国了,开学术会议去了,所以不能陪她回老家照顾她坐月子。他应邀讲学去了。他进修去了。他去国外做访问学者去了。反正老家的人对大学教师的生活不太了解,随便她说,再加上她极少回去,老家那边对这个大学教师女婿深信不疑。
孩子似乎天生对父亲一角不感兴趣,反正到目前为止,她从没提过关于爸爸的问题,世界对她而言,可能就是妈妈跟女儿,有什么要紧,不是人人都有幸面对完整的,不是还有那么多遗腹子吗?
追逐影子的女儿停下来,回身问她:为什么我总是追不上我的影子呢?
因为影子就是故意让你追不上他呀。
就像我的爸爸一样吗?
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总是在国外,正当我要去看他的时候,他又换了一个国家。
她的确总在给孩子编造这样的谎言。有时,她不得不许诺,暑假我们去某某国家,去看爸爸。事到临头,又说爸爸发邮件来了,马上要离开那里,去另一个国家了,然后以各种亲子活动来填充她的失望。
此时此刻,她觉得,该是思考何时告诉她真相的时候了。有时她也担心,将来某一天,孩子会不会向她抱怨,觉得她对她不公,把她生成一个没有爸爸的人,就像一个人生下来就有先天残疾,那个残疾人会不会怨她的爸爸妈妈把她生成那样。
如果给她物色一个父亲呢?不是丈夫,只是父亲。其实她早有这个想法,她甚至想过去招聘一个兼职父亲,方便的时候,给她以父亲般的相处。想来想去,又不敢跨出这一步,万一惹出那个男人的邪性来呢?《洛丽塔》里那样的男人,现实中据说不在少数,但没有人会把这样的爱好写在脸上。
她对男人是彻底失望了,女儿出生后,这失望不仅毫无改善,反而演变成彻底失去了兴趣,以前动不动就升上来的性冲动,仿佛一夜之间退潮了。
还有件事情也令人奇怪,她的同事,就是那个长腿的家伙,为什么要悄悄在她桌上放一盒巧克力呢?还指明是给她女儿的。去年也给过一次,回想一下,好像也是在这样的季节,日期倒记不清了,再一想,人就吓得呆立原地,前年,也是在这个季节给了她一盒巧克力,也是指明给她女儿的。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他到底是选了个什么样的日子?是纪念日吗?谁的纪念日?
她想起那次出差,一行五人,四男一女,他突然就闯到她房间里来了,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预兆,进门就把她抱在怀里,那天晚上他们都喝了点酒,但都不到醉的程度,他一抱她,她就有了感觉,那时她总是容易被撩起感觉来,顺理成章就成了事。出差回来,他们都没再提那天晚上的事,直到她怀孕,自己查出是那天晚上造下的孽,但她并没有不好的感觉,反而动起了那个惊人的念头,她要独自养下这个孩子。她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的,因为他有妻子,还有上小学的儿子,他工作努力,看上去乐观自信,难以想象他知道这个结果后会是什么表情,尤其是知道她的打算后。不过,她没必要取得他的同意呀,是她自己的身体,是她自己的决定,她不想把另一个人拖入苦恼中,弄得大家都受折磨,她自己承受就是了,她又不是承受不起。后来,他们有过不止一次一起出差的机会,但他再也没在夜晚找过她,她更加相信她的决定是对的,他肯定对那天晚上的事没有印象,如果她说出来,他肯定会诧异,说不定还会怀疑,她受不了他怀疑的样子,虽然只是想象中的。
但那巧克力是什么意思呢?每年一盒,同样的季节,说不定还是同一天,专门给她女儿。
算了,管它呢,巧克力收下就行了,反正女儿是喜欢巧克力的。
女儿拉拉她的衣襟,她惊醒过来,怪叫一声,扬言要抓到女儿的影子,把她吃掉。
她们一路跑得哈哈大笑。
如果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却假装不知道呢?
那就更可恶,更要当他并不存在了,就当是神给了她这个女儿好了。她又跳起来往前跑,她的影子比她跑得更快。
晚上9点多的样子,浩宇突然跑来敲门。
小小姐,我好像看见我妈妈了。
真的?她在哪里?
但浩宇仅仅只是看见了,他在外面玩了一天,累得要命,回到宾馆躺了一会儿,就坐到窗前抽烟。隔着一片空地和几栋破旧平房,能看见一条小马路横在那里,浩宇就趴在窗口随便看,指望能看见几个本地美女,但毫无防备地,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拎着一只绿色的购物袋,匆匆往前走去,他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两声良芝,都毫无反应,太远了,她根本听不见。
他告诉小小,她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又是在哪里拐下马路,消失不见的。
小小想了想那条马路边的每个细节,她知道浩宇说的是哪里了。
浩宇呀,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不是警察,不能挨家挨户去搜,那个小区对面有个永和大王,你可以到那里去守几天看看,等她出来了,你再迎上去。
浩宇没吱声,他的旅行计划还没结束呢,不管怎样,还是点了头,他可是专门过来找他妈的。
三天过去了,据浩宇自己说,他一早就蹲在那里,一直守到下午三四点,实在蹲不住了,才出去走走,但他一次也没看到他妈。
也许我那天看错了。浩宇灰心地说。
小小笑了笑:你刚好跟她错过了,你去永和的时候,她可能已经从菜场回来,她做了一天家务出来的时候,你正好已经离开。
浩宇的假期还有最后一天,小小让他放心去玩,她来顶他一天。浩宇谢了又谢,末了还调皮地叮嘱小小:千万不要说我来了哦,我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没去永和守着,而是直接来到那个小区门口的值班室,问那个值班老头。
她描绘良芝姐的模样,年龄,口音,还没说完,老头就说:知道这个人。问她东家的门牌号时,老头却语焉不详:她好像没有东家吧,不止她一个人,她们几个人合租在一起,早上出门,很晚才回来。我猜她们的东家不在这里。
小小觉得良芝姐自己租房住的可能性不大,她说过,出来做保姆,图的就是吃喝拉撒都不要钱,这个小区,虽然房价不算最贵,但绝不便宜,良芝姐不会出这个钱的。
老头碰碰小小的胳膊,指着一个拎购物袋穿大花裤子的中年女人说:她就是跟她们住在一起的。
小小来不及细问,悄悄尾随花裤子而去。
花裤子在顶楼停下来,掏钥匙开门。
小小悄悄退了回来,她是自己开门进去的,证明屋里没人,不如晚一点,等她们都落窝了再来。
晚上,把女儿哄睡后,小小轻轻带上门,溜了出来。幸亏离得近,否则她可不敢把女儿留在家里独自外出。
在楼下抬头一看,窗户有灯,她的策略是对的。
是白天见过的花裤子来开门的,花裤子手上拿着块抹布,问她找谁。小小理直气壮地说:找我姐。
花裤子一愣神,小小就挤了进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模糊的影子一闪,离茶几不远的那扇门轻轻地关上了。小小相信,那个进去的人,肯定在里面插上了插销。
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小小对呆若木鸡的良芝姐喊道:我那里就那么不堪吗?我看你这个地方也不一定比我那里好嘛。
不是不想住你那里,实在是不想给你带来麻烦,那天那个女人竟然跑到你家里来了,她这么一闹,我脸皮再厚也不敢在你那儿住了。
我怪过你吗?我丝毫没有怪你的意思。
良芝姐把小小引到桌边坐下,吩咐花裤子女人泡茶。
用上佣人了?我知道了,嫌在我那里不够享受。没办法,妹妹我只有这个生活水准,那段时间让你受苦啦。
良芝姐连连摆手:有些话我现在不好跟你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我进来的时候,那个躲进去的人是谁?
没有啊,你肯定是看花眼了,要不就是她。良芝姐指了指正在干活的花裤子。
小小第一个反应是,良芝姐在这屋里藏了一个男人,虽然感到震惊,但毕竟不了解情况,也不便细问。
小小问她这里房租多少钱,良芝姐说也没多少,我跟人合租的,要是我一个人租,我肯定租不起。
辛苦干一个月,却要拿出来付房租,合算吗?
我本来也没指望通过这个赚大钱,毕竟我还有退休工资,一分没动放在那儿。
小小盯着她,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离婚的事瞒着自己,难道是怕自己可怜她?难道她还抱着那个年代的观念,认为离婚一定是件坏事?才不一定呢。又想起浩宇,还有浩宇的叮嘱,就像尿意上来,越是想忍便越是忍不住一样,她终于脱口而出:浩宇来找你来了,已经来了几天了。
这下良芝姐慌了,急急慌慌跑进卧室,东拉一下,西扯一下,手忙脚乱,却毫无头绪。
他的假期只有最后一天了,你赶紧跟我去见他。
这话让良芝姐稍稍镇定了一点,但她马上摇起头来:我不能去,你不知道我的情况,我真的不能见他。
我知道你的情况,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跟昌胜哥离婚了吗?小小再次脱口而出。
他都告诉你了?这个狗东西,他告诉你这些干吗呀。
小小掏出电话,要拨浩宇的号码,被良芝姐一把夺了过去。她把浩宇的号码删除了。
良芝姐,看你这样子,不了解的人真的要怀疑你们是不是亲生母子了。
你不知道内情。
他可是大老远专门过来看他妈的。
是啊,这么远他都能赶过来。
不是亲儿子能做到这一步?
从一说到儿子,良芝姐的表情越来越冷酷,这会儿,突然崩不住哭了起来。
你知道他找到我想干什么吗?他想叫我回去把房子办个过户手续,他怕我再找人,怕我不把房子留给他。我就是被他逼得无路可走才躲出来的,没想到出来了他还是要追过来。现在可以说实话了,从你那里搬出来,也是想躲他,我就知道他会顺藤摸瓜找过来的。
他现在没房子住吗?
没有,他参加工作还没几年,又是结婚又是生小孩子的,攒不下钱来,他们现在租房住。
那,你的房子将来是打算留给他的吗?
当然,我不留给他留给谁?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呀,但我就是不想现在就给他,我跟他的媳妇合不来,要是房子到了他们手上,他们一翻脸,把我赶出来,我上哪儿去喊冤去?宁可现在被他们恨,也不要老了无家可归,这点自我保护意识我还是有的。好多人情况跟我差不多,她们都说,一定要把东西捏在手里,不到咽气的时候不给他们。
小小觉得这事轮不到自己发言,虽然她觉得良芝姐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但替两边想想,也确实没什么万全之策。
要不,你们签个协议,去公证一下,就说房子可以过户给他,但无论他们是住进来,还是卖掉,你始终都享有居住权。
这个办法我也想过了,关键是我信不过他媳妇,他又是受他媳妇控制的,他媳妇,我只给你举一个例子。讲好了我去给他带小孩,只带白天,因为我神经衰弱,晚上稍不注意,就会失眠,但他媳妇只带了几个晚上,就开始发脾气,指桑骂槐,什么倚老卖老,什么装可怜博儿子的宠,真是新鲜,她不说我还不知道世上竟有这种母亲。
两人开始讨论怎么对付浩宇媳妇,好像一切都是因为浩宇媳妇不讲理惹出来的。说着说着,良芝姐反倒气愤地笑了起来:说我年纪大了,又没啥社交,不像他们,必须过得体面才能跟人平等交往。妈的,气人吧?太欺负人了。
小小猛地想到昌胜哥,他对浩宇就没一点责任了吗?
良芝姐连连摇头:我们当年一刀斩断了,就跟职工买断一样,再没任何瓜葛了。
毕竟是父子嘛,昌胜哥就不想支持一下儿子?
他还想得到别人的支持呢,年纪那么大了,儿子还在上小学。
其实小小倒觉得浩宇两口子的想法也不是全无道理,关键是他们之间的信任感破坏了,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在算计自己,如果打消这种疑虑,良芝姐大度地把房子过户给孩子们也不是什么特别吃亏的事,毕竟,家和万事兴。
但良芝姐的想法跟她不一样:我辛辛苦苦带大了他,他不思回报,反而跟别人串通起来打我的主意,他这就是背叛呀,没想到他变得这么快。
翻来覆去地讨论,却总是得不出结果。小小猛地想她进门时那个往房里蹿的身影,问她是谁。良芝姐支支吾吾地敷衍,小小就激她:我知道了,是你的相好对吧?不用怕,你可以正大光明地交友啊,你现在是单身,你有交友的权利。
良芝姐果然中计了,连连摆手:我哪有那么二百五,一把年纪了,还交友!然后低声说:是杨阿姨。
小小这才知道,当初邻居介绍的情况有误,杨阿姨不是什么退休职工,她就是专职的家政妇,在大街小巷千家万户里穿行了大半辈子,如今厌烦了这种生活,连自己家里的家务活都厌烦了,所以溜了出来。住在外面,白天仍然在别人家里干活,晚上回到自己家,就让别人来服侍自己。那个花裤子女人就是她们家的钟点工,一早一晚全方位照顾杨阿姨和良芝姐,薪水用来抵房租。至于家里的丈夫,她掏钱给他雇了个小时工,她终于把自己解放了,家务,家庭,都不再压在她身上了。
小小机械地点头,觉得良芝姐其实也跟杨阿姨一样,想要推掉一些东西,但她意识不到自己的这种欲望,不仅如此,她还把她的欲望转化成矛盾,好像她一切的不适都是儿子媳妇给她带来的烦恼。
她现在知道良芝姐刚来的那阵子,当她去上班的时候,杨阿姨跟良芝姐都说了些什么了。
良芝姐到底还是跟浩宇坐在一起了。在此之前,良芝姐听从小小的建议,同意现在就过户给儿子,但要签一份详细的能产生法律效益的协议。
这份协议,良芝姐希望三个人在一起商讨,拿出初稿来。
先的话不怕多,后的话不怕少。良芝姐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浩宇也同意把一切都弄成有据可查有法可依的样子。把话说穿,心里反而坦然,遮遮掩掩的,大家都别扭。他话虽然说得硬,人却恹恹的没有精神,问他是否不舒服,他又说没事。
在拟那些条款的时候,母子俩差点吵了起来。
第一条,你们可以进来住,但我还要住在原来的房间里,直到我死。
妈,那个小卧室只有8个平米,一张床就是4个平米。
你可以买张一米五宽的小床。
三个人哪住得下?
孩子可以睡在我房间。
妈,既然松了口,何必还留个别别扭扭的尾巴呢?做个整人情嘛。
不行,你只有同意不同意的权利。
要不,妈你出去租房住,房租我给你出。毕竟你是一个,我们是三个。
想都别想。没有我这一个,哪来你们三个。
妈,不要觉得你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付出,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我们也是父母,我们将来对自己的儿子也是一样。
那是你们的事。
妈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如果不是亲生的,我根本不会让你找到我,你以为躲起来就这么难?
你以为你会永远这么健康?你总有一天会病倒,到那时还不是得靠我。
我不靠你,我死了,臭了,自然会有环卫部门的人来清理干净。
妈,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得罪你了?
你还要不要谈其他条款?不想谈就别谈了。
浩宇哼一声,趴到身边的小桌上,他好像几天没洗头了,头发油腻腻在袖子上轻轻地蹭。小小突然有点同情浩宇,她原来竟不知道良芝姐是这么讲原则的一个人。
第二条,过户手续你可以先办好,你的字也可以预签好,但我的字要等到我断气之前再签。所以你要提前把一切手续都办好,以防我猝死,来不及签字,那就对你不利了。
浩宇那颗油腻腻的头不再动了。
你在听没有浩宇?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第三条,过户的新户主只能是你的名字,不能是你媳妇,也不能是你的儿子。
浩宇没动静,小小扳起浩宇的头,浩宇居然睡着了,拍他的脸,也没反应,小小有点慌,掐一掐他的手腕子,还是一动不动。良芝姐噌地站了起来,
两人打了120,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了,火烧火燎地拖到医院,洗出了胃里的安眠药,挂上了药水,良芝姐和小小才在病房外坐了下来。
良芝姐,何苦呢?给他算了,反正就这么一个儿子。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他哪里晓得为娘的良苦用心哪。良芝姐好像这才想起哭这件事来,眼泪叭哒叭哒地掉个不停:他那个媳妇,比他厉害十倍不止,我把话撂这儿,不出十年,他肯定要被他的媳妇一脚蹬开,到那时,他就是人财两空。
就算把他一脚蹬开,他也不会一无所有,现在的婚姻法也保护男人的。
总共才这么点东西,哪经得住三个人分?
四天后,浩宇出院。协议最终还是按照良芝姐的意思签了。她一边签一边骂:不知好歹的东西,从小就喜欢耍赖,一耍赖我就得告饶,这回我不告饶了,我这辈子也就只能为你操这一次心了,剩下的全凭你自己的造化,你要喜欢受人欺负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了。
浩宇脸侧向一边,一副恨不得再死一次的表情。
在医院的那几天里,小小后来慢慢也站到良芝姐这一方来了。但她像说服不了良芝姐一样,说服不了浩宇,她觉得浩宇的理由也很充分:她会怎么想?哦,我嫁给你,为你生儿育女,你连一个最基本的生存条件都不为我争取,又不是要你去挣,又不是要你去做你做不到的事情,这只说明一件事,你对我留了一手,你没有诚意,没有像你誓言里说的那样身心相托,你只想你自己,万一有变,你什么损失都没有,我呢?我就活该在你这里虚度?
良芝姐小心地收好浩宇签过名的协议,浩宇则心不在焉地往兜里一塞。
小小跟良芝姐开玩笑:你弄得我都紧张起来了,将来我是不是也要像你一样,跟自己的女儿弄个协议?
一定要的,这才是真的对他好,可惜这个糊涂东西不懂我的心。过什么情人节,孩子扔在家里不管,两人花那么多时间跑出去旅游,一趟新马泰,一趟德瑞法,那么多钱都变成几坨屎屙在路上了,旅游也白游了,还是没有稳住别人的心,前些时两个人吵架,一个男人的名字被他们提来提去,现在的女人不是以前的女人了,不得不防。
又对小小说:你知道房子对我一辈子有多重要?那个杨阿姨,要不是因为离了婚没地方住,早几百年前就离了,就因为她家的房子是她男人的名字,她要是离婚,真的是无路可走。本来以为他男人退了休会弄个返聘干干,没想到突然瘫在家里了,这下可好,两个人必须24小时面对面,没办法才跑出来,不想看到那张不愿看的脸。这都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可羡慕我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走到哪里都有自己的窝在等着自己。我就给她出了那个主意,我们一起搬到外面去住,家里雇一个人,保证他不挨饿不受冻就行。我们在一起很合心,又不愁钱花,还可以雇一个人帮我们做家务,白天我们出去服侍人,晚上回来人家服侍我,舒坦得很。
小小想说什么,浩宇出来了,只好咽下去。问他是继续住宾馆,还是去她家,浩宇望着前面说:我去火车站,直接回家。
三个人一起上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刚刚还振振有词的良芝姐突然哑了,一路紧闭着嘴,瞪着窗外。但偶尔一转眼,小小看见了良芝姐眼底一层薄薄的泪光。
小小捏捏浩宇的手:跟你妈说声谢谢,毕竟房子归你了。
浩宇没理,梗着脖子直直地坐着。小小耸耸眉毛,她该做的都做了,余下的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反正浩宇一上车,一切都会像系紧的垃圾袋一样丢出去。
浩宇最后还是开口了:妈,谢谢你!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虽然这房子是我拿命换来的。
大概过了两分钟的样子,良芝姐突然在后座上喊停车:停住!让我下去!我凭什么送他!他不配我去送!
小小向司机示意,千万莫停。儿子爱撒娇,当妈的又任性,小小又是瘪嘴,又是摇头,心想,将来跟女儿可千万不要弄成这种局面。
一路沉默着到了火车站,浩宇急不可耐地冲向入口,小小提醒他:先去售票处吧。浩宇说:她已经帮我在网上买好票了。
看来,这边的情况,浩宇的妻子全都一清二楚。回头一看,良芝姐一脸死白。
小小,我回不去了,我有预感,那个家,我回不去了。良芝姐突然像个女孩似的小声抽泣起来。
两人坐地铁回去。小小挪后半步紧跟在良芝姐的后面。
良芝姐,你对路线已经相当熟悉了,你适应能力真的不错。
小小,你说,我能在这里嫁人吗?我还嫁得出去吗?我这样的,还有人要吗?
良芝姐,你现在情绪不好,不适合讨论这事,过几天再说。我们下馆子如何?叫点热乎乎的东西吃,吃完了再去逛逛,给自己买点东西,没带钱也不要紧,我带了卡呢。
好吧。不用你的钱,我有。
两人在众多的小饭馆间转了一圈,最终不约而同地点了花钱最少的牛肉面。
吃完面,小小说:你想吃个冰激凌吗?
良芝姐咬咬牙说:他妈的,吃!我不对我好,还有谁对我好?
小口小口地吃着冰激凌,小小说:良芝姐,真要嫁人的话,还是要在老家嫁,这里的人,结婚都很谨慎,更别说是你这个年纪。
良芝姐一笑:我开玩笑呢!嫁谁都不得清净,不是一大家子人,就是一大堆问题,何必?就是心里慌得很,你还年轻,又夫妻美满,体会不到被人丢在一边四处不沾边的感觉。
你刚刚不是说跟杨阿姨合住在一起,舒坦得很吗?
那是给自己打气呢,杨阿姨跟我情况不一样,她迟早会回到她老头子身边去的,她比我聪明,忍得下,又会想办法,不像我,你看看我,我现在还剩下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就剩这口气了。
要不,请杨阿姨给你一点指导?
良芝姐使劲摇头:别看我们住在一起,真正交心的时候并不多。
那天周末,小小给孩子冲了杯牛奶拿到床上,正要孩子一起再睡一个回笼觉,有人敲门,一边敲还一边喊她的名字,敢这样做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良芝姐。
门一打开,良芝姐拎着两个满满的大编织袋,要往屋里挪。
你这是准备回去呀?
小小,我投奔你来了,这回我跟你讲清楚,不像上次糊里糊涂的。我租你一间房,按市价付你房租,除此以外,你家里的活我全包。
良芝姐,我没打算请人呢,我的家务又不多,孩子一天天大了,用不着……
妹子,我知道你也是轻易不求人的人,你一个人带孩子,还要上班,怎么会不需要帮手呢?妹子你收留我,我不会占你便宜的,我不要你工钱,倒付你房租。
良芝姐,我的生活真的很简单,我不想弄得那么复杂,我想一直简单下去。
再简单也要忙得过来嘛,你看你,一天下来,连顿好饭都吃不上,你妈要是还在,不知有多心疼呢。这样吧,我也不说待多久,妹夫不是要明年才能回来吗?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走,妹夫要是接受我这个人呢,我就继续待下去。我在一天,就像你妈以前对你那样服侍你一天,她怎么对你的我知道。
小小差一点就动心了,但良芝姐不该提到妹夫明年才能回来的话,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转眼就是春天,紧接着就是夏天,就是她一直对外宣称的他回来的日子,到那时她怎么自圆其说?偏偏这人又是良芝姐,她知道,老家人全都知道了。不行。
良芝姐,你没跟杨阿姨合租了?
良芝姐上前一步,从桌上的抽纸盒里抽了两下,与此同时,她的眼泪决堤似的奔涌而下。
她回家了,说话不算话的死女人,说是她儿子知道她搬到外面去住,非常不高兴,要回来主持公道,她就忙不迭地回去了,下贱女人,连儿子也怕。
眼泪的确是最好的濯眼之物,良芝姐的眼睛霎时亮了,不经意间向她一瞟,仿佛年轻时候的良芝姐在小小眼前一晃而过。
但是,这样好不好,我帮你去另外租一间房子,我还没告诉你,我老公要提前回来了,他的项目结束了,所以……他说他尽量赶回来过春节。
良芝姐擦眼泪的手拿开了:哦?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小小断不会相信一个人眼里的亮光会在瞬间消失得那么彻底,两只瞳孔上仿佛抹上了一层灰。
那就算了吧,唉!良芝姐灰暗着瞳孔。
小小真心诚意地感到抱歉,再次提到帮她租房的事。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去租。良芝姐吸了下鼻子,撩了下掉下来的一缕头发:妹子,没想到连你也瞧不起我。
良芝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算我说错了,不是瞧不起我,是不看好我,这你承认吧?你一点都不看好我。
不,我听你的意思是,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瞧不起你,唯独我不该瞧不起你。我没理解错吧?
良芝姐微微一笑:小小,你别瞒我了,不会有人从国外回来,不会有人回来跟你们过春节,你根本就没有丈夫。我一进门就感觉到了,你家里连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
就像有人在她头上敲了一棒,头上并不疼,双腿却软软地快要趴下去了,但小小还是勉强自己打起精神,冷笑一声说:我们家没这传统,我们家的墙上只挂死人的照片。
得了,你家里一股寡气,没一丝男人的气息,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我们差不多是一类人,你却假装不是。还有,杨阿姨也看出来了,她说从你搬进这个小区她就看出来了,房子装修期间,都是你一个人忙进忙出,没见一个男人的影子,她还说她蛮佩服你呢……
小小望着椅子腿,慢条斯理地说:良芝姐,你看,现在是冬天,冬天天气短,你不如现在就抓紧时间去忙你的,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你可以把行李暂时寄存在楼下门房,你说是我的客人,他会帮你照看几个小时的。
我如今还怕什么天气短!跟我一起退休的人,已经有两个不在了。一个正在洗澡,赤身裸体往地上一倒,再没醒过来。还有一个突然得了癌症,从发现到死只有一年半。小小你不知道,我不服啊,离婚时都说你得要儿子,有了儿子就有了依靠,那天你都看到了,浩宇我靠得住不?
谁都靠不住,还是靠自己比较靠谱。
理是这个理,就是心里发慌,空落落的,想抓根稻草都没得抓,半夜里睡不着,想想前面,会出一身冷汗。小小,我没得路走了。
别想太多了,你不是来这里做保姆的吗?住家保姆是不需要另租房子的,你甚至可以住在别墅里,如果你运气好,碰上一个住别墅的东家的话。如果你运气再好一点,说不定还能碰上一个丈夫,那你就要开始新的人生了。老来交好运的例子不是没有。
小小注意到,良芝姐听着听着,眼神慢慢有了变化,好像她的话是一把扇子,扇走了她眼里那层厚厚的灰烬,露出了里面一闪一闪的火星。
良芝姐走后,小小突然发现,女儿已经醒了,正睁大眼睛坐在床上听外面的谈话。
谁呀妈妈?
一个梦游者。
什么是梦游者?
又叫痴心妄想者。
什么叫痴心妄想者呀?
一个在大白天还想做梦的人。
那不是我们吗?
为什么?
你刚才说,让我们再睡一觉。
半年后,有天晚上,浩宇突然打来电话,问起良芝姐的情况。
小小矜持地说:她很忙,我们很少、很少联系。
事实是,自从那天拎着两个大编织袋进门,紧接着又拎着两个大编织袋出门之后,她们俩再也没联系过。
浩宇在那边叹了一口气。他一叹气,小小眼前就按下开关似的浮现出浩宇的样子,英俊而疲倦的面容,油腻腻的黑头发,以及山羊般温顺而湿润的大眼睛。
我还是得找到她才行啊。
不会还是为了房子的事吧?你不是可以去办过户了吗?补充协议也都签好了。
浩宇在那边一副要哭的腔调:我老婆不同意,她说签这种协议,必须有她在场才行,就因为她没有参与,所以她不承认那个补充协议,过户的事只好一直拖着。
小小笑了一下,笑得很明亮:浩宇啊,我看你已经被你身边两个女人彻底整趴下了。
女人怎么都这么难缠啊,我快要崩溃了。
小小还是笑:实在觉得女人难缠,你去跟男人结婚啊。
还真是!……唉,看来,我又要过来一趟了。
放下电话,小小一阵紧张,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但一听到浩宇的声音,觉得一切似乎就在昨天。
原载《花城》2015年第2期
原刊责编 朱燕玲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姚鄂梅,女,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铜》《西门坡》,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作品曾列入2005、2006、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2012、2011、2008年《人民文学》奖,2012-2013长江文艺优秀短篇小说奖,2007年《中篇小说选刊》奖,2007年《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等奖项。
创作谈:我爱简单的小说
姚鄂梅
我偏爱一切简单的东西,小说、诗歌、绘画、音乐,简简单单,一如看上去的样子,听上去的样子,但实际上,它们并不肤浅,简单下面,有着深刻的微妙,说不尽的意味深长。
我承认我是个偏执的读者,一旦碰上喜爱的作品,绝不见异思迁。这样的偏爱之一便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我习惯每年都把这本书拿出来读一遍,每一幕,每一段,甚至每一个句子,简简单单,平平实实,绝无炫技的嫌疑,却处处闪耀着光辉,段段堪称经典。有了《包法利夫人》,我甚至排斥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
另一个偏爱就是卡尔维诺,他的作品我几乎全都喜欢,尤其喜欢他的长篇。福楼拜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偶尔才抬起头来看一眼教堂的尖顶,小镇边缘的树林,即使心生感慨,也要对着壁炉、对着炉台上的某个小物件,似乎没有了某个实在的东西,想象力就无处生根。卡尔维诺则一直行走在想象的原野上,他在四季轮回的现实之上另外建造了一个现实,那是属于卡尔维诺的现实世界。那种义无反顾的想象,在别人的笔下,只是灵光一闪,妙手偶得,但卡尔维诺则以神奇的才能,无限制地延伸着他的想象力。他以天才的耐性,反反复复向我们讲述着我们永远看不到的事物,又绝不故弄玄虚。
当然还有艾萨克·辛格,感觉他永远不会苦于寻找题材,随手抓住一个行色匆匆的犹太人,就能自然而然饶有兴味地铺开一篇小说,他就像个能说会道的故事讲述者,一开口就能牢牢抓住听者的心,并且天生具有让听者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的本领。作为一个从战争和死亡中侥幸脱身的犹太人,却很少见他正面控诉战争,我想他更关注那些小人物的灵魂,对灵魂的关注令他那些流畅至极简单至极的小说具备了永生的气质。
高尔基在谈到契诃夫时曾说,契诃夫能够在陈腐的晦暗大海里揭示其悲剧性的幽默。他何以能够?恐怕连作家自己也不知道,他大概只知道他必须这样,而且只能这样,就像他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世界在别人眼里竟是那个样子、跟他如此不同。由此可见,一个作家与另一个作家的区别,主要还是眼力的区别,用悲伤的眼睛去看不知悲伤的事物(福楼拜),用纯真的眼睛去看世故的事物(卡尔维诺),用怜悯的眼光去看疯狂的事情(艾萨克·辛格)。
我想起每个孩子都被问起过的那个古老的问题:你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孩子一般都会陷入纠结,只有老实一点的孩子才会脱口说出他(她)喜欢的那一个。这个老实其实就是态度,他(她)认为只要大声说出自己的态度就可以了。作家的眼力,大概就相当于孩子面对那个古老问题的态度,有了态度,就等于黑暗的隧道前方有了一抹光亮,一切就能简单而从容地推进了。